首先是手术。西蒙管那个叫做“局部大面积摘除手术”,这是为了能尽量多地保留斯嘉莱特的乳房组织而设计的手术。因为发现较早,西蒙自信可以将癌变细胞切除,并在癌变区域的边缘进行清理工作,从而扫除癌症在斯嘉莱特体内的发病根源。除了癌细胞之外,医生还将斯嘉莱特乳房内相关区域的淋巴结给切除了。“我们管这个叫做哨站节点活组织检查,因为这东西就相当于你身体免疫系统的前哨站。如果这一区域干净了,那么你身体的其他区域也就干净了。”西蒙解释说。

斯嘉莱特的术后反应不错,这完全得益于她健康的体魄。即便是在吉米出生后,斯嘉莱特也坚持每天游泳锻炼。她还买了一台多功能健身器,一周跑步三四次,每次约五公里。西蒙说,除了癌症外,斯嘉莱特的身体素质很好,并且希望她能尽快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中。

但仅仅是这些并不能让斯嘉莱特远离痛苦和恐惧。她使用吗啡的时间不长,但是我已经能看出这东西对她造成的伤害。“你没必要忍受这份痛楚的。”我说,“医生会开给你止疼药。这么伤着自己可不好呀。”

她苦笑着说:“那些止疼药会让我产生轻飘飘的感觉。我不喜欢毒品,不喜欢它们带给我的那种感觉。我扛得住,斯黛芬,相信我吧。因为我知道我的身体正在恢复,我一定受得了的。用不了多久就会没事的。”她松了一口气说,“西蒙说手术做得很成功。接下来我就要接受化疗,看着自己一天天掉头发了。”

的确如此,而且她的头发是一把一把地往下掉。第一次化疗后的某天,斯嘉莱特又进行了一次毒性药物的静脉注射,此后的一段时间,她感到身上越来越没有力气,头发开始变得稀少。三个疗程之后,她的头上开始露出一块一块的头皮。那样子好像刚和别的女人打过架一般。

一天晚上在她的家里,斯嘉莱特决定采取一个大胆的举动,把头发剃光。不过首先,她得替自己选一顶帽子。衣柜里的那些全都不合适,所以她派列妮去了A13高速路旁的湖区购物中心替她选一顶合适的帽子。

等到列妮拎着好几个圆鼓鼓的购物袋回来时,斯嘉莱特的头发已经被剪成了毛寸。她的手上戴着一块厚重的手表,眼睛里闪着泪光。“你觉得怎样,斯黛芬?就留这么长,然后包上一块头巾,提醒自己我失去了什么?”

“你自己定吧,但是头发还是会长出来的。有的人头发长出来后,甚至比原来还厚呢。”

她做了个鬼脸,“你说得对。”她走到厨房的垃圾桶边,在把头发扔下去之前,突然停住了,说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来拍个照吧。那些女性报纸上肯定用得到的。去把照相机拿出来吧,斯黛芬。”

我按她的吩咐照办了。我从各个角度给她那一头毛寸拍了照片。拍下她追悔莫及地看着手中那一团长长的头发,拍下她那个闪闪发亮的脑袋,最后还拍下她试遍了列妮买回家的各式各样的帽子。

“我最喜欢这一顶。”斯嘉莱特在试衣镜前不停地扭来转去看着那顶帽子。那是一顶浅绿色的钟形女帽,帽檐向上翻卷,轻羊毛质料。帽子同斯嘉莱特很配,特别是当她展现笑容的时候。

“眼光不错。”列妮说,“这款帽子有三四种不同的质料,总共十种颜色呢。明天我可以再去那家店带上一大堆不同的品种回来。这样你就拥有在不同天气,配合不同衣服穿戴的帽子了。”

斯嘉莱特看了我一眼。“我完全变了个样儿了。”她说,毫不掩饰自己伤心的表情,“从今天起,我就成伊丽莎白女王了,不戴帽子就出不了门。”

“你现在是个时尚达人了。”我安慰她说道。

“也许吧。但是现在,时尚达人该去睡觉了。”她摘下帽子,打着哈欠说道,“明天一早,吉米看到我之后一定会吓坏的。”

但是吉米没有,他几乎没留意到妈妈身上的变化,这让我很意外。本来,我和斯嘉莱特一样,以为他会感到害怕伤心,又或是茫然不知所措。后来的一次化疗中,我就这个问题咨询了西蒙。“你一定很惊讶吧。”他说,“孩子只对这个人本身有反应,而不是对这个人的相貌有反应。我也遇到过害怕孩子见到病人的父母,他们担心病人的样子会吓坏孩子。但情况并非家长们想的那样。即便是癌症的治疗令大人产生某种程度的毁容,孩子们也不会觉得害怕或者恶心。这是一种有趣的现象,显示出他们有某种识人的能力,不是根据外表的容貌,而是根据内在来判别大人们。”西蒙苦苦地一笑,“要是这种能力能保留到长大成人那该多好呀。”

斯嘉莱特相信了西蒙的话。我俩开车回艾萨克的路上,她又提起了这个话题。“我很高兴吉米没有被我的容貌吓着。”

“他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他爱你。”

“他一直都知道我是谁,不像那帮多年来都被列妮蒙骗的傻子。”

“人只能看到他想看到的事情。”我说,“这就是证人证据在法庭上不牢靠的原因。我们的肉眼只看到了一部分事情,但我们的脑子却根据这部分事情以及我们的经验常识把未看到的也给补足了。俱乐部、时装秀、派对上的那些人想要见到斯嘉莱特,所以脑子就被视觉给支配了。假如约舒在外面到处乱说的话,那些人就会开始怀疑,然后仔细留意你和列妮的区别,那样的话事情就会麻烦了。说不定一下子就会穿帮。不过好在,事情没闹到那个地步。”

“现在约舒再出去乱说也没用了。看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吧,体重增加了,脸圆得就像是满月,脑袋上一根头发都不剩了。不能再叫列妮到外面去假装现在的我了。”

我得承认,直到斯嘉莱特这么说起,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你的意思是说让她变回原来的自己?”

斯嘉莱特叹气说:“是呀,她也得换个发型了。剪短,以便让脸型看上去和现在的不一样。但这样还不够,我觉得现在该让她去西班牙了。”

她这么轻描淡写的口吻令我惊讶。列妮和斯嘉莱特一起已经住了好几年。斯嘉莱特离婚之后,一直是列妮陪在她身旁。为了照顾吉米,她付出了很多。在癌症治疗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支持着斯嘉莱特,陪她度过化疗时期那一段压抑和痛苦的日子。现在,斯嘉莱特居然那么草率地就要把表妹打发去西班牙,那种轻慢、毫不在乎的口气就好像给自己的窗户换面玻璃一样。

“完成治疗还有一些日子呢,你确定不需要她在一旁帮忙吗?她真的很管用呢。”

斯嘉莱特把手伸进袋子,拿出一个水瓶。她喝了一大口,满意地咂巴咂巴嘴。“治疗过程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呢。”她说,“没错,每次化疗结束我就感到难受,但是我还挺得住。我有玛丽娜帮忙做饭,照看吉米,收拾屋子。”她伸手在我腿上一拍,“你也很棒,如果没有你,我一定挺不过来,斯黛芬。但是,我现在最不想发生的事就是,有人在超市里看到列妮到处游荡,假扮一个健康的我。他们只要拍一张照片或一段视频上传到网上,之后就会有蜂拥而来的记者觉察出其中的诡异之处。”她脱下帽子,用手挠着头,继续说,“这样一来我可就应付不了了,真的应付不了了。”

她说的有道理。而且,恐怕列妮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毫无疑问,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即便是喝得烂醉如泥在凌晨时分出现在俱乐部的贵宾区域,她也始终绝口不提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是另一方面,恐怕现在的生活才是她梦寐以求想要永远拥有的。有人供她吃,供她住,给她钱买衣服、化妆品,还让她定期去做SPA。她早年渴求的派对和俱乐部,现在全都见识过了。而且,所有这一切都还不需要通过出卖自己的肉体。唯一需要自己出力的,也就是空下来的时候帮忙照顾一下吉米。

当然,也不是说斯嘉莱特现在就要弃之如敝屣一样甩掉列妮。列妮本人倒是已经去看过斯嘉莱特替她买下的那栋西班牙山区别墅了。斯嘉莱特将那里的一座游泳池改装成了一间兼作美甲屋、美足屋的商铺。列妮一住进去,就可以开始打理自己的生意。有了这一切,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但是啊,但是啊……我还是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可斯嘉莱特却不这么想。

“是的。”她说,“我会再等上几个礼拜,然后才告诉她该上路了。”

但是几个礼拜的时间存在的变数实在太大了。等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打发列妮离开已经不是斯嘉莱特的首要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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