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坐地铁直接返回新宿。因为不想和目白署的刑警们打照面,所以没在事务所停留就直接前往停车场。如果警察在“惠寿苑”养老院的搜查如同我所预料的进行,他们应该会想和我会面,但我可是敬谢不敏。我一边注意刑警们可能待命的地方,一边快速地从停车场开着青鸟自青梅大道往西走。

星期六晚上的交通有点乱,我在午夜十二点抵达荻洼,弯进岔路改变行车的方向。朝天沼陆桥方向往回开了一小段路,把车子停在商店街上违规停车的车辆之间。我从青鸟下来,马上朝名叫“寿大道”的露天商店街前进。这时大部分店铺都已拉下铁卷门了。

名为“麻将KEN”的麻将馆位于这条路的正中央,招牌还亮着,上面写着“本大楼3F”。新旧建筑密密麻麻连成一排,所以不太清楚到底是哪一栋,也许是一栋相当老旧的三层楼建筑。在一楼拉下铁卷门的食材店和营业中的小料理屋之间,有道微暗的楼梯通往二楼。

这时正好有四个结伴同行的男子从楼梯上走下来,我在楼梯下面等着。最前面的高个子男子抱着像是贝斯的大型物件;一个蓄着莫希干发型,两侧头发都刺掉的男子紧接在后。虽然才五月末,他却只穿着一件无袖背心,感觉像是在健身房锻炼过、肌肉结实的手臂上提着“小号”的盒子;其中提着人造皮革的铜钹盒,穿着毛衣、牛仔裤的男子说道:“听说吉尔·艾文斯死了。”第四个穿着黑色西装外套、空着双手的男子则回道:“最近真是无聊极了。”

我和他们擦身而过爬上楼梯。到达二楼楼梯平台时,从看起来像是酒吧的黑色人造皮革门对面,传出像公牛被勒死般的萨克斯风爵士乐。对面门上有吟诗教室的招牌,在那下面贴着潦草写着“读卖新闻,请勿随意进入”的贴纸。我爬上通往三楼的楼梯,在抵达三楼前就可以看见“麻将KEN”入口处的灯光,并可以听见微弱的搓牌声响。我走下楼梯再次回到一楼,拿起出入口旁稍微脏污的红色公用电话的听筒。最近红色公用电话像是被弃而不用般几乎渐渐消失了,它也曾有过象征日本经济尖兵般,在街角蔓延出去的时代呀!

我从上衣口袋取出在“惠寿苑”养老院前庭捡来的纸火柴。它正面印刷着“麻将KEN”的名字,以及“今晚也和你在麻将KEN,碰!”的广告词,背面则印着住址和电话号码。打开上盖后,发现机车服男子点火时不甚损坏火柴轴及其周围,因此全都烧得焦黑了。不过盖子背面用原子笔潦草写着好像是电话号码的七个数字依然看的见。短横线前面的三位数区域号码和“麻将KEN”的电话同样是“三九八”,我拨了那个号码,对方在第七次的铃响之后接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伊丹……喂?”对方是听起来很想睡的男子的声音。

我故意拖延时间没有回答,也许对方会说出除了名字以外的其他事情。

“谁……喂!我是伊丹……是小村吗……不是吗?”声音开始焦躁的怀疑起来。“到底是谁啊……我要挂断电话了哦!”

我用暧昧的低沉声音说道:“我在‘麻将KEN’,你过来一下吧!”

“咦?你是谁啊?吉川先生——声音不对啊!而且我一直呆在那里,刚刚才回来而已……到底是谁啦?恶作剧吗?”

“出来啦!有难得来的人过来哦!”我挂回听筒取出香烟点了火,然后再次拿起听筒,假装在讲电话等候着。

已经等了十分钟。又过了两、三分钟,有一个扛着一套钓鱼用具的阳光型男子从楼梯走上来——假如是那位叫作伊丹的男子也未免太早了点。接着有一对正在讨论法国香颂歌手伊夫·蒙当已经四十六岁了,还和比他年幼的女性结了第八次婚的中年男女也走上楼梯。这次我很小声地对另一头没有人的话筒解释着今晚会晚一点回去的借口。

叫作伊丹的那名男子说不定会回拨电话到“麻将KEN”去,然后把我打的电话当成是某人的恶作剧;还是他会在挂断电话之后就直接跑去睡觉呢?我挂回听筒、捻熄香烟后再次上了三楼。

“麻将KEN”是一间约十坪大小,感觉像是哪里都可以看见的普通麻将馆。尽管一打开入口处的门就有空调袭来,但仍有股令人觉得闷的人们呼吸气息和香烟烟雾扑鼻而来。里面只有十张麻将桌,有半数以上是空置的,如果客满的时候空气一定更是闷得不得了吧!虽然现在时间稍微有点晚,不过毕竟也是星期六的晚上,这家店居然只有这些客人来光顾,我之前所担心的那种事应该派不上用场了吧!而麻将似乎持续成为平民娱乐的冠军宝座。

“老爹,有客人来了!”有人大喊一声。因为没人从麻将桌抬起头,也没人看向我的方向,所以不知是哪一个客人发出的声音。总之肯定是某个无法集中在游戏上快要输掉的客人,或是打得十分顺手、游刃有余的客人。

从结帐柜台背面敞开一半的玻璃门里,迅速走出一个带着爱困表情、看起来像刚步入老年期的纤瘦男子,他在这个季节却戴着像是发网的毛线帽,穿着浅驼色的羽绒背心。他把双手靠在柜台上,鼻子发出“蹭”的一声后说了句“欢迎光临”。

我原本打算假装成寻找“失踪人口”的样子,以争取时间把手伸到上衣口袋里——为了这种场合而准备的照片就夹在平时用的笔记本中。但我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想请问一下,因为觉得贵店是最适合给我们公司当作内部举办麻将大会的地点,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将场地租给我们?”

“这样啊!请问你是哪一位?”老爹的瞌睡虫马上被想做生意的念头赶跑了。

“嗯,是新搬到早稻田大道的公司。虽然有点远,不过玩乐这种事如果太靠近公司不是也很难进行下去吗?”

“原来如此!但我们店里还没出租过场地。”他脑中的算盘迅速地盘算着要怎么做才能获取利益。

我赶紧说道:“本公司的重要人物也会从总公司一起过来,这里的空间大小刚刚好。而且公司打算固定一年举办两次麻将比赛的惯例,如果每年都要改变地点也很麻烦。”

老爹从鼻子不停发出声音,尽管如此,他还是相当有效率地谈到费用、时间和外送食物服务等事情。他说如果利用店里每个月第一、第三个星期四的固定休息日来举办,就不会对常客们造成困扰,价格上多少也会给点折扣。我回答目前除了举办时间订为下个月中旬外,其他都还没确定,之后我会再找时间和他商谈。

“我会注意不要打扰到客人的。可以先让我稍微参观一下吗?”

戴着毛线帽的老爹爽快地说道:“请!”我离开柜台,沿着店里的墙慢慢绕了一圈,一边假装查看店里的设备,一边检视着大约二十人左右的客人的脸。这时一个年约三十几岁的男子进来店里了。

“咦?怎么了?不是说因为明天要早起,今天必须早点回去睡觉吗?”老爹用一种嘲弄的语调问道。

男子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着老爹的脸,片刻之后说道:“果然不是老爹啊……”

坐在附近麻将桌上,看起来像是商店老板的胖男人马上打了声招呼。“这不是伊丹先生吗?怎么又想回来当冤大头啊?”

“我是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才来的。”伊丹对着老爹他们开始述说我所打的那通电话的始末。话里多少有点加油添醋——声音很阴沉、乡音很重、讲话方式像是心理变态之类的。伊丹说不定认为打恶作剧电话的人,就是在这家麻将馆里的某个人没错!所以故意把对方讲得很差劲,打算把他引诱出来。

我确认了那个穿着机车服的男子没有混在剩下的客人里,于是靠近柜台,趁着伊丹说话的空档,向老爹打了声招呼说道:“我会在下礼拜尽快决定好日期,到时候再来麻烦您。”

老爹回应了“请多多关照”之类的寒暄后,我离开了“麻将KEN”。一回到青梅大道,我马上找了一个可以看见刚才走下来的楼梯出入口的位置,再次等待那名叫作伊丹的男子。

在我开始猜想他是不是在麻将桌上坐下而摸索着口袋里的香烟时,伊丹终于出现了。他快步往我的方向走近。我稍微向荻洼车站方向移动,进入设置在青鸟停靠的路边的电话亭,拿起听筒转头看向“寿大道”的入口。伊丹拉起运动夹克的拉练,像是正被风吹着一样地走过来了。他拐弯转向和我方向相反的左边,往阿佐谷走去。我从电话亭出来跟在他后面。

对我而言,无论在情绪或是体力上,都很想追上在我前方十公尺、走在天沼高架桥的男子,然后马上进入正题。但是他现在正把我带回自己的巢穴,如果在此时仓促行事绝非上策。对于自己的住所被人知道的人而言,他会处于较为弱势的立场——那种贴出“房子、土地,紧急求售”告示的人除外。

伊丹沿着青梅大道走了五、六百公尺总算转进左边的住宅街。经过培育出历史上唯一一个大学出身的横纲,但现在已完全变成泡影的“花笼部屋”的旧址旁,走过两、三个安静的街区后,转进一条通往一栋不太新的三层楼公寓建筑的小路。一路上,伊丹曾经像是起了疑似的,多次回头看向我的方向,好像不认为我是偶然和他同路的人。他在进入公寓时一度想停下脚步,而在接近公寓的一道台阶时终于停下来转过身面向我。

“有什么事找我吗?”他用看起来稍微阴森的表情看着我。

“嗯!有些事想请问你。”

我靠近他,把“麻将KEN”的火柴盒递给他。他以照着公寓台阶的灯光看一眼火柴盒后,马上把视线转回我身上。

“你就是刚才在‘麻将KEN’的人吧!这个火柴盒要做什么?”

“请你打开火柴盒盖,看一下火柴盒内侧好吗?”

他照我所说的做了。在看见排列在那里的七个数字时,他左眼下的肌肉突然抽动了一下,看得出来他好像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电话号码了。

“我想请你告诉我有关拥有这个火柴盒男子的事。”

他眯起眼睛,用好像解开疑惑的表情说道:“刚才的电话是你打的?”

我点点头,并做出表达歉意的姿势。

“你很过份……”他像是要生气的样子,不过语调却明显地表现出好奇心。“你这么做只是白费心机。你不是刑警吧?”

我无视于他最后的问题。“如果你能告诉我有关那名男子的事,你今天晚上在麻将馆输的钱就能够补回来了。”

“我今天才没输钱。”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即使不是今天输的,昨天输的或是去年输的也无所谓。即使你从来没在麻将上输过钱,那就当成是刚刚那通电话的赔罪吧,让我请你到这条路上的居酒屋去喝一杯睡前酒也好。”

“这么做好吗——”和所说的话相反,他的喉结正不停地上下移动着。“但这样做不会给那个人添什么麻烦吧?”

我摇了摇头。“我想或许正好相反。如果那名男子不在今天晚上和我碰面的话,恐怕会被卷进相当严重的纠纷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告诉你也没关系……不过那个家伙的事我也不是非常清楚,因为只见过一次面。”

“是一个高个子,看起来超过二十岁,骑着摩托车的男人吧?”

“对!大概……”

“他叫作什么名字?”

“应该是叫阿久津。”

“你说只见过一次面,到底是在哪里见面的?”

“在高圆寺车站北口一家叫作‘四枪手’的麻将馆。那是大学时的朋友约我去的店,因为牌桌上的一个人临时有急事离开,三缺一,所以才透过麻将馆的人介绍他加入一起打牌。”

“你的朋友不认识那名男子吗?”

“不。据说在那家麻将馆偶而会看见,但却是第一次在一起打牌。只是……”

“只是?”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他好像是那家麻将馆女儿的男朋友。”

“咦……可以告诉我那家麻将馆的地点吗?”

“就在高圆寺车站北口一出来的左边,有一条沿着阿佐谷方向斜斜延伸的狭窄商店街,在那尽头有一栋浅灰色叫作‘大槻大楼’的三层楼建筑,从车站用走的大概不到十分钟的距离。一楼是‘台耐特房地产’和一家体育用品店,但名字我忘记了。这栋大楼的三楼是一位叫作大槻——已经退休的前国营铁路局官员——经营的围棋俱乐部,二楼就是这家叫作‘四枪手’的麻将馆,是大槻的太太负责经营。在一楼体育用品店隔壁是大槻的大女儿夫妇所经营的咖啡屋,小女儿则是看围棋俱乐部、麻将馆、咖啡屋哪里比较忙就过去帮忙。那个小女儿当天也在麻将馆帮忙,她好像和阿久津很熟似地开着玩笑——我朋友说他好几次看见她坐在阿久津的摩托车后座,所以至少可以确定他们是朋友的关系。”

“那位小姐大概是多大年纪

的人?叫作什么名字?”

“名字我不知道,不过年纪大约是二十岁左右吧!留着像男孩子般的短头发,但和她不太相称。她自己好像也知道,很介意那头失败的发型。”

“火柴——”我伸出手。“这个电话号码是谁写下的?”

伊丹把火柴还给我说道:“这是我写好拿给他的。结果当天只有阿久津一个人输了,好像被我当成冤大头耍似的。他就像是输不怕一样,还想败部复活,一直说什么时候再到哪家麻将馆、要怎么取得联络之类的。因为他很麻烦,所以我才在身上带的‘麻将KEN’的火柴上写了电话号码交给他。唉!和像他那种程度的人一起打牌,我想自己应该可以算是高手吧!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如果那时有问他的联络电话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看一下手表,时间是十二点四十五分。我问伊丹是否知道“四枪手”的营业时间。

“今天是星期六。星期五、六和例假日的前一天都会营业到凌晨一、两点左右。我还听麻将馆的女儿发牢骚说,因为麻将馆的顾客,所以她父亲的围棋俱乐部和楼下的咖啡屋都会营业到很晚。”

我交给伊丹一笔自认为是恰当的酬劳,为他的合作向他道谢。从他的表情看来,酬劳的份量绝对不少。像他这种半专业的赌徒,却令人意外地拥有节省的金钱观念,说不定他还抱持着零钱积少成多会变成巨款的那种幻想。也或许他只是因为最近运气很背,被胜利之神抛弃了!伊丹心情很好地走上公寓的台阶。我走出青梅大道后叫了一台计程车朝高圆寺前进,没有时间回去取青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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