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从三法印来说,解脱是佛教的一个主旋律。我觉得佛教的特点就在于找到一条路,能真正解除人生的各种苦恼。用什么办法解决?就是让你解脱。四谛法门最后也是要让你解脱,其他花言巧语都是假的。

济:解脱的确是佛法的核心。

周:从中西方的哲学和宗教来看,我大致归纳了五种人生观。第一是理性的人生观。这在西方哲学中是主流,让你理性地面对人生的各种问题,包括生死问题,因为死亡是不可逃避的自然规律,你就必须理性地接受。第二是道德的人生观。中国儒家是代表,要懂得做人的道理,把人做好,人生就圆满了,所以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第三我称之为审美的人生观。以庄子为代表,把个体的小我和宇宙的大我融合为一体,进入“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造物者游”的境界,但这是只一种主观的感受,其实是一种审美的境界。第四是信仰的人生观。最典型的是基督教,只要信仰上帝,相信灵魂不死,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第五就是佛教,我称之为解脱的人生观。佛教有一整套智慧的教育法和具体的修行方法,对于解决生死问题也许是最彻底的。就解决人生的终极意义问题而言,理性的和道德的人生观实际上是在回避,认为不必考虑;审美的人生观给你一种朦胧的感觉,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基督教是你一个完全肯定的回答,告诉你人生有终极意义;我觉得佛教其实是告诉你,不存在终极意义,对终极意义的追求本身就是一种迷惑,要从这个迷惑中解脱出来。能不能这样说?

济:几千年来,人们始终在关心:我是谁?生从何来,死往何去?人为什么活着?对于这些生命永恒的困惑,所有宗教和哲学都试图做出自己的诠释。但它是不是合理的解释?是不是究竟的解决?

周:解脱是究竟的解决?

济:解脱的思想和印度的宗教文化有关。整个印度的文化、宗教、哲学,都是以追求解脱为核心。那什么才是解脱?在这个问题上,其他宗教或是理解为上升天堂,或是理解为梵我合一、进入重生等等。从佛法角度来说,解脱既意味着摆脱迷惑,也意味着对觉性的开发。如果没有开发觉醒的能力,根本就无法摆脱迷惑。

周:觉醒是不是摆脱迷惑的另一种说法,摆脱了迷惑,也就是觉醒?

济:对觉醒来说,仅仅摆脱迷惑是不完整的。解脱只是觉醒的一个方面,当然起到较为重要的作用。

周:印度其他宗教也好,基督教也好,都有一个代表宇宙本体的大我,叫神、梵天或上帝,都追求和这个大我合一的境界。佛教有没有这样的追求?我觉得,净土或极乐世界也好,成佛也好,都是象征性的说法。佛教并不是说,你最后就和释迦牟尼合为一体了,没有这种说法。成佛就是觉悟的意思,完全摆脱迷惑的意思,成佛就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济:如果了解大乘菩萨的人格,就会看到生命的另一面。比如汉传佛教最具有代表性的四大菩萨中,观音菩萨代表大慈悲,大到什么程度?能对每个众生心生慈悲时,这种慈悲才是圆满的。文殊菩萨代表大智慧,包括通达真理、解除烦恼的根本智,也包括应机设教、引导众生的差别智。地藏菩萨代表大愿力,即“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担当。普贤菩萨代表大行愿,做每件事都能以尽虚空、遍法界的无量众生为所缘对象,这种愿力是永无止境的,“虚空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此愿力无有穷尽”,而且是“念念相续,无有间断”的。四大菩萨的精神和人格,就是对生命正向力量的开启。如果把这些当作象征性的说法,可能也就听听而已。但你认真体会一下这些菩萨的愿力,体会一下这种人格的伟大,会觉得无比震撼。

周:我原来理解小乘就是自己解脱,大乘是不仅自己解脱,还要让众生解脱,并不是说让众生过上幸福的物质生活、情感生活,而是要让他们解脱,所以佛教是否定性的。我并不认为这是佛教的一个毛病,反倒是其他思想体系所不具备的优点,否定性正是佛教的深刻之处。

济:你说的解脱比较偏向对负面的否定,但要明确,否定的是什么?不否定的是什么?这点非常重要。比如我们在生活中,可以带着迷惑来穿衣吃饭,也可以不带着迷惑来穿衣吃饭,要否定的是迷惑的心,而不是穿衣吃饭这件事。解脱也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什么都不做,解脱的核心是放下而不是放弃。我们要放下的,是内心的迷惑和执著,帮助你更有智慧地生活,是这样一个道理。

周:我也相信真正解脱以后会生活得更好,这一点我完全相信,而不是没有生活了。

济:同样穿衣吃饭,但因为你的心不一样了,世界也不一样了。不是说解脱了什么都不要,澄清这一点很重要。大乘佛教有一部《维摩诘经》,主角维摩诘居士是当时毘舍离城中的富豪,他整天在参加社交活动,出入宫廷、商家等各种场所。但他对世俗生活没有任何黏著,走到哪里都在给别人传播佛法,所谓“虽处居家,不著三界”。他不仅事业发达,还有德行,有智慧,深受大众尊敬。这部经典在汉传佛教影响非常大。

周:所以入世和解脱是可以兼顾的,该得到的时候就得到,该放下的时候就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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