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晓辉跟潘多显摆起来必是:“周蒙是我捡回来的。”

确切地讲,张晓辉是在科学院研究生院大门口捡到周蒙的。

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中国科大研究生院和高能物理所这三个单位在一个院里,这个院的准确地址是北京玉 泉路甲19号。院的正门挂的牌子有两个: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和中国科大研究生院。

高能物理所也有自个儿的牌子,挂在一个不太起眼的侧门上。

院的正门对着玉泉路,门两边是两小片林阴地,小商小贩都在这两小片林阴地安营扎寨。张晓辉正跟一个卖 苹果的农民大叔激烈地讨价还价,一辆“面的”在院门口停了下来,从“面的”上下来一个穿浅蓝色长裙的女孩 。张晓辉立刻对这个女孩儿产生了好感,怎么讲?幺妹子一看就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主儿。看她从出租车上一点点 儿往下搬她那点儿家私才好玩儿呢,脸盆、衣架、碗筷、热水瓶、鞋子、书、电饭锅、自行车、箱子和折叠衣柜 ,大件东西太沉了,司机也不帮她,她搬不动就硬往下拖,也不知道爱惜东西,“嘭”地往地下一摔。

等张晓辉讨到一个最低价,又跟农民大叔在分量上斤斤计较了一番,终于买好了两斤苹果,那个女孩还没走 。她也没法走,一大堆东西呢,她可怎么拿?女孩就在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看着她的东西,倒挺沉得住气。知道 的,她是在看东西,不知道的,以为她乘凉呢。

她也不像在等人,没有一点儿东张西望的意思。

张晓辉心里一动,走过去问了一句:“你要租房吗?”

时间就是钱哪,张晓辉办事讲究效率,没五分钟,她带着三个男孩儿回来把周蒙的东西一趟就搬走了。直到 进了房间,周蒙才想起来,她还没问房租呢。

“对不起,房租怎么算啊?一个月多少钱?”

张晓辉租的房是中科院研究生院研究生楼的一间学生宿舍,很便宜,350元一个月还包水电。跟张晓辉同屋的 女孩上星期刚回江西老家,张晓辉正要给自己找个室友分担房租。

张晓辉眼珠一转,想说你交200吧。就是200也够便宜的了,新盖的楼,窗明几净的,冬天暖气倍儿足,楼下 就是浴室,出门就是地铁,外面哪儿找去?想当初她张晓辉住进来,江西女孩还不是让她交200,她还不是觉得拣 了大便宜似的?可是,看着周蒙那你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样儿,张晓辉的舌头不由得打了个结。“350一个月,咱 俩一人一半。”一出口,张晓辉就后悔了,她干吗这么大方啊?“这么便宜。”周蒙喜出望外。

傻妹子,就是便宜,您也别叫出来,张晓辉心里说。

“我是四川的,你呢?”张晓辉问。

“我老家在江苏。”江苏是周蒙妈妈的籍贯。

“你来北京多长时间了?”

周蒙边收拾东西边答:“快一个月了。”

“才来啊?你说话倒没什么口音,我都来五年了。”

五年,五年张晓辉还住在这种地方?周蒙不禁对自己的前景产生了怀疑。“北京房子不好找吧?你今天这是 投朋友还是奔老乡啊?要不是碰到我你可怎么办?”周蒙想了想,如实回答:“我家住这儿。”

张晓辉看她一眼,奇怪,她家住这儿,那她为什么不回家?

周蒙今早离开在水碓子租的小平房是打算回家的,可是出租车司机错过了可以开进院的侧门,给开到正门来 了。那个司机态度很不好,一脸横肉,像个劳改释放犯,周蒙没胆跟他啰嗦。“其实,是我哥哥家。”周蒙补了 一句。

“哦。”张晓辉会意地点点头,从兜里拿出个苹果,犹豫一下向周蒙伸了伸胳膊,“吃吗?”“不,谢谢。 ”

张晓辉笑:“你怎么跟北京人似的?那么多客气话,不吃,你还谢什么?”周蒙也笑了。

当晚,躺在学生宿舍的架子床上,周蒙扳指一算,来北京不到一个月,这里是她第四个过夜的地方。来北京 不到一个月,生活,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

除了她哥哥家,周蒙在戴妍那儿住过几天,水碓子的小平房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她才住了一个星期。希望这 第四个地方她可以住得稍微长一点。

谁晓得呢?一星期前搬到水碓子的小平房,她以为她至少可以住到12月严冬来临。周蒙听戴妍的话,找到工 作再找房。

找什么工作呢?坐在戴妍租的一单元的地下室里,周蒙直发愁。

戴妍瞅着她乐:“周蒙蒙,你来北京前没想过要找工作的事儿啊?”

“不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嘿,那你倒是……”戴妍没有说下去,周蒙能干什么呢?让戴妍想也想不出来。当秘书不会打字,进外企 英文不够,跑业务,她大小姐跑得动吗?

至于傍大款嘛,也难,周蒙人太正。

戴妍翻着一堆过期的北青报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周蒙,你只能做广告文案了,只有他们点名要我们学中文 的。”

到底是大学生,周蒙到海淀图书城搜罗了几本广告方面的书籍,回来挑灯夜读一晚,她觉得,她可以做广告 了。

而且,可笑的是,她就在广告公司找到工作了,公司叫“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以后了解到,在北京数以千 计的小广告公司里,四方广告公司还算名副其实的,四方起码有一家固定大客户,虽然这个大客户已经有两年没 做任何广告了。

既然工作找到了那就接着找房吧,周蒙运气不错,她在公司旁边的一片小胡同里找到间小平房,挺干净的, 房东还答应马上给她刷房。房子是南房,背阴,戴妍担心到了冬天会冷得待不住,管它呢?现在是盛夏,房子看 起来挺阴凉。

房租是一月一交,每月300百,整占月薪的一半,周蒙也不以为然,她手头还有2000多块钱,每月饭钱花不了 多少,中午可以在公司饱餐一顿,最多一年之内不买新衣服就是了。

“想想还是小的好。”这是美国人卖车的一句广告词。

小平房还不到六平方米,真小,小有小的好处,小,让周蒙觉着安全。

房子在通常人们所说的四合院里。周蒙的这间房原先大概是个月亮门过道,狭长的,房门不合常理的窄,门 顶有一道弧线,窗户只有半扇,也是别致的狭长。

走进这间房,就像走进一节火车车厢。

地是青砖铺的,有点儿潮湿,周蒙住进来前一天,她哥哥和爸爸预先过来在地上撒了层石灰。周蒙这次从家 里搬出来让她爸特别伤心,哥哥周离倒挺平静的,早就料到了这一步,知道妹妹准跟他们过不到一块儿去。

曹芳生了,生了个儿子,大名叫周镭,爷爷给取的,好叫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是物理世家出来的孩子。周镭算 乖的,从不无理取闹,可刚满月的娃娃不会说话,他的各种要求和喜怒,势必通过啼哭来表达,家里当然永无宁 日。

也不能说妹妹就讨厌这个亲侄子,一见面给了个五百块的红包,挺客气地跟周镭笑笑。除了孩子的因素,日 常起居也合不到一块儿,就没人能和周蒙合到一块儿去。周蒙住在家里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饭做好了她说不饿 ,等大家都躺下睡觉了她又去厨房煮上玉米了。别人还好说,小保姆燕子还跟周蒙住一个房间呢。

燕子是曹芳的远房堂妹,王心月特地从老家河北接来带外孙子的。

燕子跟曹芳抱怨:“镭镭姑姑晚上要么老开着灯,要么就锁门,成心不让我跟她一屋睡。”曹芳转过身跟周 离闹:你妹妹怎么这么霸道?这不是在江城,她一个人住三间房。像一切结了婚的男人,周离别的不怕,就怕老 婆跟他闹。周离找周蒙委婉地谈了一次,周蒙当时没说什么,可当晚就没在家住。

没几天,周蒙回家说她找到工作了,要搬出去。周离一个字都没劝,别说周蒙了,周离自己还想搬出去呢。 周蒙提出的搬家理由是她年底要考研究生,想住得离公司近点儿,省得来回跑又费体力又耽误时间。周从诫说既 然想考研究生就不要上班了,她要是嫌周离这里不安静,就跟爸爸和王阿姨住,她自己一间房,日常琐事都有小 保姆,不用她操一点儿心。

周从诫是这么说的:“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

是吗?真的吗?

周蒙点头:“我知道,可是我都二十二岁了,应该独立了。”

女儿脸上那种坚决的神色又让周从诫想起她妈妈,德明就是这么好强。

周蒙在水碓子的小平房着实过了两天清静日子。小平房离公司近,早上九点上班,周蒙八点半起来,八点五 十出门,都不用骑车,步行十分钟就到公司了。

下午五点下班,夏天,天长,走在窄窄的胡同里阳光还像正午那么热烈。不过一进她的小屋就阴凉下来了, 在天井打盆水洗把脸,她就可以坐下来读书了。房里的几件基本家具都是房主提供的,周蒙自己只买了个折叠衣 柜。她现在用来看书的书桌是房主家原来的麻将桌,四边都有精致的放筹码的小抽屉。周蒙把麻将桌放在半扇窗 前,椅子是一把很舒服的老藤椅,凭窗而坐,从狭长的视野里正好可以看到天井的几棵树,周蒙认识的是一棵石 榴,还有玉兰。天井有公用的自来水龙头,不过院里住的几户人家都是把自来水接到自己盖的小厨房里,这个公 用的水龙头其实只有周蒙一个人用。房东自己住惠安小区的楼房,在这个院里,房东还有三间马上要装修好的套 房准备租出去。套房有水池,清一色的地板砖,房东带周蒙参观过,还指望她给介绍房客。

房东是个油头粉面、未老先衰的中年男人,据他说,房子是他妻子娘家的房,他妻子娘家是唱京戏的,“文 革”前,这一个院子都是她家的。

从来没见过房东的妻子,听说她是个拉胡琴的国手,经常到国外演出。

周蒙暗自替未曾谋面的女国手遗憾,她怎么找了这么个丈夫?一看就是市井小人物,他自我介绍是什么厂的 供销科长,因为身体不好,早早退休了。

啊,读书读书,如果年底就要考研究生,周蒙的时间可一点儿不充裕。

这次是真的要考研究生了吗?

这一回,她以为她是真的。一到北京周蒙就看出来了,除了回学校念书,没别的路可走。周蒙是不精明可也 不糊涂,凭她一个念中文的本科生,没有家势,人又不是怎样能干漂亮,想在社会上混出头来太难了。别说她了 ,戴妍还没混出来呢。

戴妍问过她:“周蒙,你来北京前没想过要找工作的事儿吗?”

工作是没想过,过好日子的想法可不是没有过,不然,她怎么把那么多挺不错的衣服都送给钟点阿姨了呢? 自然是想着到北京再买新的了。

人是会有这么点儿天真的。

乡下人想只要进城就好了,小城市的人想只要去大城市就好了,大城市的人想只要出国就好了,老姑娘想只 要结婚就好了,不被理解的丈夫盘算着只要离婚就好了。

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出国还是回国,结婚还是离婚,你还是你,环境虽然改变了,你的问题仍旧是属于你 的问题。

可是环境……

对于强者来说环境不是问题,而对于弱者,他总以为自己的问题是环境的问题。在1995年,刚到北京的时候 ,周蒙幼稚地以为环境的改变可以激发她的上进心。不是说“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她现在一无 所有了,总应该用功上进了吧?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守着小台灯,正襟危坐念了两个晚上的书,到第三天晚上,周蒙出去逛夜市了。她在夜市买了几本打折的外 国小说,回来醉生梦死地看了起来。

真的是醉生梦死,她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

输给杜小彬周蒙没有觉得失望,可这一次她输给了自己。

输了爱情会心痛,可是输了生活,你会心虚。

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什么人。

是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什么人。

好像30年代半新不旧的女子讲话:找个事儿是假的,找个人是真的。

要等你真的找到那个人你才会明白:找个人还是假的,找个事儿才是真的。一个星期五,周蒙下班回来发现 她的小屋刷白了。一定是房东趁她上班的时候带工人来干的。这个房主还算不错,周蒙想,言而有信。

刷白了,黯淡的小屋显得亮堂多了,周蒙一高兴就把这几天积的脏衣服给洗了。没有洗衣机只能用手洗,好 在是夏天的衣服,洗衣粉一泡清两遍就行了。想起在江城的时候,不要讲用手洗,周蒙连自己家的双缸洗衣机都 不会用,为这个,李然还笑话过她。

她没有帮李然洗过一件衣服、一双袜子,哪怕是用洗衣机。

周蒙刚在天井里把衣服晾好,房东过来了,领着几个装修工人,让周蒙跟他们一块儿去吃饭。周蒙推说吃过 了。房东说你哪儿吃过了,我看你一回来就跟这儿洗衣服呢。怎么样,房子刷得满意吗?说得周蒙挺不好意思。 有一点,确实是周蒙还没有学会的,她还没有学会说不。

一到吃饭的地儿,周蒙就后悔了,是那种路边的小饭棚子。周蒙不是没有吃过路边摊,可那是在南方,北方 人的清洁意识不能跟南方人比。

小饭棚子紧邻一个建筑工地,灰尘滚滚机器轰鸣,房东挺起劲儿地让周蒙点菜,周蒙只说她不会点菜。闹了 一会儿,最后房东点了几个大路菜,要了几瓶啤酒,主食是炒饼。装修工人都是山东人,他们喜欢吃炒饼。周蒙 不敢吃那些菜,只拿着瓶啤酒对着嘴喝。

妙的是,不一会儿,有一双手伸到了她腿上。

周蒙几乎要笑出来了,连这种事儿都让她碰上了,对付生活,没点儿幽默感真是不行,她往旁边挪了挪,继 续喝。

“要花吗?”

居然有人在这种地方卖花?

周蒙转头一看,卖花的是个黑瘦矮小的小姑娘,她卖的是红玫瑰,卖了一天了吧?玫瑰已经打蔫儿了。以前 有人跟周蒙讲过,还是周蒙跟别人讲过?红玫瑰,只开一个上午的红玫瑰。“多少钱一枝?”周蒙问。

“两毛钱一枝。”

周蒙要了小姑娘手里所有的花,给了她20块钱。

“够吗?”

“够,太多了,我给您找钱。”

“不用了,你吃饭了吗?跟我们一块儿吃吧。”周蒙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边。天哪,她可真小,细胳膊细腿 ,比周蒙教的初一学生还小,就到北京来卖花儿了。

房东还挺热情,张罗着给小姑娘拿碗筷,小姑娘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周蒙看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才问: “你几岁了?家在哪儿?”

小姑娘说是湖南人,十六岁。

十六岁?周蒙真的可怜她了,十六岁才这么点儿个儿,那也长不了多少了,十六岁,完全没有发育过的十六 岁比较起来,有的玫瑰根本没开过。

就是这样,也难免要给人欺负吧?如果运气好遇到一个什么人肯娶她,难免还要生孩子,生一个,或许还不 够。可是,这么小的身体。

周蒙空腹喝了一瓶啤酒,头有点儿晕了,那几个山东工人吃完就走了,桌上也没菜了。周蒙搂着小姑娘说: “跟我回家吧,我送你几件衣服。”

房东看着周蒙的脸色没敢讲话,事后想想,他并不是什么歹人。

小姑娘住亚运村那边,天晚了没公交车了,还是房东把她送回去的。

第二天一早,周蒙收拾好东西,那堆迅速萎谢的红玫瑰扔在麻将桌上,她看也没看一眼,到外面拦了辆车就 搬走了。

半小时后,周蒙在研究生院门口碰到了张晓辉。

不出来还真不知道,这是一个乱世。

要到这时候周蒙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李然的一句话:“打个比方,我跟你坐在这里,从量子力学的角度看由 于变数太多,概率接近于零,是完全偶然的。”他是说人生无常。

乱世里自然会有几段传奇,更多的,却是无奈。

周蒙曾经听一个外地女孩这么絮叨:“每年一到10月,我就开始省钱,计划今年冬天一定要买一件特别暖和 的衣服和一双特别结实的鞋子,然后冬天到了,我的钱还是不够,凑合着买了,一边买一边后悔,一定穿不到明 年,到时候不是还得买?”

后来,这个外地女孩嫁人了,生了孩子,也在北京分期付款买房子了,她的冬衣冬鞋还一年一年地重复着那 个老故事。

直到最后离开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也不明白四方广告公司为什么要招她这个文案。周蒙在公司三个月,写过 的唯一文案是关于一本京城旅游指南的广告征集,这也是公司当时唯一的业务。跟周蒙同时进公司的还有四个业 务员,业务员的工作就是满北京地给这本旅游指南拉广告。也别小看了这么一本32开的旅游指南,要搁几年前, 指着它能挣几十万也不一定,现在,不行了,同类媒体太多了,客户都烦了。周蒙听那些业务员打电话,经常是 话还没说完呢,客户一听是拉广告的就挂断了。

可老板早放下话来了,没有上不来广告的媒体,也没有不想做广告的客户,言外之意:只有拉不来广告的业 务员。

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他们这批人进来之前,公司加上许总统共才两个人,就这样,许总还挺有派头的,他开 一辆车顶开窗的“凌志”。

许总挣钱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广告初步繁荣各自为王那会儿。在广告界略待长一点,像许总这类末 路英雄,周蒙很见识过几个。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没受过高等教育,起步早发过财,1995年以后不约而同地开始走 下坡路。这许总算是安分的,后来的两个老总还想从广告往实业发展,一个要挽救中国玻璃器皿制造业,另一个 要建立亚洲最大的鲜花批发市场,一水儿的电脑管理。对这两位老总的雄心和魄力,周蒙折服之余,赶紧辞职转 工。不是周蒙挑剔,实在没精力配合他们,一会儿一个主意。

手里也有一两百万了,退一步,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多好。

最没意思的事儿就是明明没事儿干还得在那儿煞有介事地坐着。

在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不是做了三个月而是“坐”了三个月。到最后一个月周蒙实在坐不住了,她也学着那 些业务员打打电话,挑离公司近的几家宾馆饭店跑跑。哪怕找个借口出去逛逛“百盛”“贵友”,总比在老板眼 皮子底下干坐着强。

到底是给资本家干活,不生产点儿剩余价值给老板剥削就于心有愧。

许总挺高兴她这个小文案自觉自愿地跑业务。他当然高兴了,周蒙进公司就讲好的,周蒙的业务提成要比业 务员低5个百分点,因为她拿的文案工资比业务员高,高多少?不过半张“老人头”。周蒙为人不是一向大方吗? 这个亏,她认了。

就像新手的赌运一定会好,周蒙初战告捷,没两天就拉了个封底广告。这一个封底广告周蒙的提成是一千四 ,比起业务员,她亏了七百而许总多赚了七百,乐得许总连着一个星期地夸她。许总其实蛮有人情味儿的,他的 派头是跨国公司总经理的派头,他的经营理念不脱一个作坊老板的小恩小惠。许总,也不过三十七八吧,在周蒙 眼里他已经是个过时的人物了。许总的女儿听说才满周岁,是第二次婚姻吧?妻子恐怕还很年轻。

初战告捷,周蒙乘胜追击,连着跑了王府井一带新开的商厦和美食城。

也像一般的新手,幸运女神通常只会垂青你一次,周蒙连遭败绩。

转天,周蒙照常七点四十五分起来上班。

上下班时间的地铁真挤,可也幸亏有地铁,要让周蒙每天坐近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上下班,那还是先死了好 。就是这样,每天这个地铁的直线转环线,环线转直线也够烦人的,每次被人群裹着在直线和环线之间奔来奔去 ,周蒙像一切小资产阶级妇女那样,开始怀疑生活的意义。

下了地铁就是公司了吗?哪儿有那样的福气,还要乘二十分钟公共汽车呢,距离相当于在江城从周蒙家到四 中。这段路,每月月头周蒙都坐小巴,到了月尾就不得不乘公共汽车,因为手头紧了。到了公司所在的宾馆门口 ,周蒙总要先买一枝三毛钱的“和路雪”山楂冰棒,吃下去胸口会舒服一点儿。10月的天气已经有点儿凉了,周 蒙还是天天买,这三毛钱的山楂冰棒像是她的一根精神支柱,面对一切的不如意和喧嚣嘈杂,她至少可以举起一 枝冰棒慢慢吃完。

到了第二年夏天,“和路雪”好像不再生产山楂冰棒了,周蒙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只找到“新大陆”的山 楂冰棒,总觉得没有“和路雪”的好吃。

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大到生命小到一枝冰棒。

周蒙知道今天是她最后一天到“四方”来上班,今天发工资,提成她前两天已经拿到了。公司在二楼,周蒙 上楼前在宾馆服务台打了个长途,她是打给小宗的,小宗不在,他的同事说他去巴基斯坦了。

周蒙到北京后,这是第一次给小宗打电话,她要跟小宗说她想回去。

可是他不在。

周蒙辞职被张晓辉教训了一顿。

“我的小姐,你倒是找着下家再辞上家啊,一样是坐着,在公司坐着不好呀?”张晓辉看不来周蒙那副懒懒 散散的败家子样儿。

“我现在不是坐着我是躺着。”

“哼,我看你还能躺几天。”张晓辉对着小圆镜在刚洗过的脸上涂抹了一番,“起来吧,吃饭去。”“不饿 。”

“今晚劲松请客。”张晓辉眼风一张,精明厉害地说,“你又不上班,还不把这顿饭钱省下来?”“我真的 不饿。”

“姐姐,你不饿我还饿呢,老郭这顿饭是冲着你的。”

张晓辉这声“姐姐”可没叫错,虽然看不出,周蒙确实比她大几个月。

经历都是写在脸上的。

张晓辉中专毕业就到北京来了,中专,她学的就是机械修理。

五年,张晓辉自己都不记得换过多少工作搬过多少次家交过几个男朋友,她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她银行里不断 变化的存款数字。

张晓辉每个月都会去一趟中国银行,她把她的银行存折给周蒙看过一眼,周蒙数了好一会儿才数清1后头有几 个数字,那是一个六位数的存折。

周蒙就此对张晓辉肃然起敬。

别看张晓辉貌不惊人,好衣服没几件,人家正经在外资广告公司待过几年。那家外资广告公司在大陆经营不 善,业务萎缩、精英流失,张晓辉留下来就成元老了,从打字员做起,最后离开的时候职位是媒介部经理,媒介 部只剩下她一人了。

“我们在公司都是喝哥伦比亚咖啡,看时尚杂志。”张晓辉跷起二郎腿说。哥伦比亚咖啡是他们公司的全球 性客户,至于时尚杂志他们公司常年有客户在上头登广告。她放下二郎腿,说:“我要是不走,今年公司会送我 去澳大利亚培训一个月。”离开广告公司,张晓辉去的是汽车配件公司。张晓辉是个农民的女儿,从血液里她就 不相信干广告能赚钱,那不是个稳当生意。

张晓辉的计划是回四川开个汽车配件门市部外带一个汽车修理铺,在四川省的绵阳市,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刚 进了区政府。

开门大吉,就在明年春天。

所以现在对张晓辉来说,一分钱都是好的,她最近找了一份兼职,周末给人看店。周蒙不太心疼自个儿的钱 ,但她怪心疼晓辉的钱,晓辉的钱是用来创事业的。得让晓辉省下这顿饭钱。

周蒙从床上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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