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临和她分别近两个月,若说心里不惦念,那是绝不可能的。他都不知道自己竟是个会多愁善感的,在帝都瞧见天上的明星皓月,或者吃到什么她喜欢的美食,都不禁想她能不能再登州看到吃到。

他当时离去的时候,确实心里负气,但并不代表他没做任何准备。沈语迟身边他让周媪继续留下听用,太子那里他安排了詹事看着,其实那日纵算顾星帷不来,那令丞所图也未必能得逞,可偏偏事情就是赶寸了。

小顾同志也不是那日才派人跟家里说的,人家在裴青临走之前就已经给家里传信了,提亲的消息传到的时候,裴青临还在亡命的路上呢。顾家人瞒的又好,倘不是曹国公去顾家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一耳朵,裴青临怕是还要晚几日才能知道。

曹国公和他相识这么久,至今从未见他失态,他没想到沈家女对裴青临的影响如此之大,他踌躇片刻,忙劝:“也许是我听岔了,顾家未必能看上沈家,你千万不要和顾家交恶,如今先把你的爵位定下来才是正事...”

裴青临沉默地把断了的狼毫笔丢在一边,神色淡漠:“我先回去了,国公自便。”

曹国公还想劝他几句,见一直不搭腔,便也只得随他去了。

曹国公一颗老心忐忑不已,幸好景仁帝没有让他忐忑多久,不过三日,终于下定决心赐裴青临亲王爵位,封裴青临为襄王,一应赏赐份例府邸皆按照亲王规制,对于一个先皇太子来说,这赏赐位份不可谓不优待了。

裴青临领旨进宫,帝都众人本以为他是要面圣谢恩的,谁知道他干了特匪夷所思的一件事,他请求皇上下旨,调沈国公一家回京上任。

景仁帝素来厌恶沈正德这样无才无德之人,但这回不知裴青临是怎么劝的,他居然应允了此事。

......

裴青临受封亲王的消息和沈家一家调任回京的旨意,几乎是前后脚到达沈家的。

按照一般的规矩,京官可比地方官尊荣得多,地方官转到京城任职,都是要比往日低上两阶,所以沈正德是从五品的官身,这么一回京,皇上只给他打发了一个从六品闲差。倒是沈南念的差事不错,他如今是正五品千户,回京之后还在羽林军领了个正五品实权差事,等他从北蛮回来就可以上任,这已是极优渥的任令了。

可沈语迟都没顾得上这一条,她就听见了一个消息,裴青临当亲王了!

她震惊了好半天才平复过来,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没有裴青临消息的时候,她每天担心他担心的一晚上要做好几遭噩梦,生怕他在外伤了残了,待到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唯一想的就是,这死鬼怎么就没死在外面呢!

人家不光没事,还捞了个亲王当,沈语迟给气的头昏脑涨,所以...裴青临就是为了这般前程才舍她而去了吗?既如此,一辈子两不相见倒也罢了!

沈语迟正在心里发狠,白氏就开始盘算着怎么带一大家子返京,恰好顾星帷也听闻了此事,他近期也是要赶往帝都的,听见沈家也要去帝都,心里自然欢喜,当即便邀请沈家人一道启程。

白氏自也高兴,她于是先把沈正德和楚姜从别院接回来,又命人收拾东西,清点人手,如此忙活了七八天,这才终于能动身返京。动身那日,永宁她们几个还特地赶来送行,拉着她依依不舍地说了好些话。

既然是在登州,两家人自然得走水路,顾星帷便包了一艘大船,让自家带的护卫下人和沈府一家上下都能住的开。白氏自打顾星帷上门说了结亲之事,难免就拿他当半个妹婿看待,见他如此周全妥帖,心下熨帖,深觉妹妹以后有福了。

顾星帷不但会刷长嫂的印象分,他还隐约跟沈正德透露了欲和沈家结亲的消息,沈正德是个势利眼,喜不自禁,就差没当场应下了。

沈语迟自打顾星帷上门提亲,对他的心意也有点察觉,她正给裴青临烦的一头毛线的,实在不想再招惹旁人了,奈何两人还在一条船上,她也只得闭门不出罢了。

如此行了两个多月,沈家一家子终于抵达帝都外的码头,来接的是沈家一个旁支的堂兄,名唤沈南风的,这位堂兄颇有出息,在帝都的时候也受过沈霓君不少照料提携,现在人在宫里禁军当差,为人亦是直率爽朗。

沈语迟印象中和这位堂兄关系不错,大家互相见过礼,沈南风一笑:“国公府我都命人收拾打扫好了,伯父带着人直接入住便是,若有哪处不合心意的只管告诉我,我着人安排。”

大家客气了几句,沈南风突问了句:“大哥还没回来吗?”

白氏不欲多谈此事,只笑笑:“嗯,太子出使北蛮,现在还没回来,他身为随行的官员,自然不得归了。”

沈南风抖擞了一下精神,有些振奋有些艳羡:“真羡慕大哥能在太子身边当差,可惜我就没有这样的运道了。”

白氏瞟了眼沈语迟,笑笑:“你只要认真当差,日后自是有前程的,在谁身边又有什么要紧呢?”

沈南风摇摇头,仍是羡慕:“在储君身边怎么能一样?”

白氏不再多说什么,顾星帷这时候也下了船,笑意盈盈地看向沈语迟:“家里宅子收拾好了,记得邀请我去你们家玩啊。”

沈语迟嘀咕了句:“我家有什么好玩的?”

白氏现在看顾星帷是千好万好,连忙应下:“这是自然的,不是我吹嘘,沈家祖宅有一处极好的景致,种了万千枫树,秋天看的时候当真是漫山红遍,美不胜收。”

顾星帷一笑:“那我可就等着收白姐姐和语迟丫头的赏枫帖了。”

他又瞧了沈语迟一眼,见她无甚反应,不觉气闷,他猝然伸手,摘下她头上簪的一朵蔷薇,笑的桃花眼飞扬起来:“空口无凭,不如以此为信物。”

沈语迟伸手想抢,但码头上人来人往的,两人拉拉扯扯实在不好看,她便哦了声:“我路上随便摘的,你非要以此为信也随你。”

顾星帷一挑眉,白氏打圆场:“好了,都是大人了,竟还斗嘴。”她笑着转向顾星帷:“星帷你一年多不曾归家,顾夫人心里定然是惦记的,你先回去瞧瞧父母吧。”

顾星帷把那朵蔷薇握在手里,挑眉笑看了沈语迟一眼,这才上马走了。

白氏和沈语迟由家仆服侍着,慢慢走出码头,她略说了顾星帷几句,见沈语迟兴致乏乏的样子,她便转而说起京中趣闻:“听说那隋帝之子一来京城就被封了亲王,当真是极大的体面了,也不知是何等样人,才能让今上这般厚待。”

沈语迟撇了撇嘴:“没准是个无信无义贪慕权势之人!”

姑嫂俩说着话便上了马车,谁都没留意沈语迟说话之后,码头边停着的一辆低调素简的马车掀起车帘,车夫轻声问道:“主上,您还要不要接沈大姑娘了?”

裴青临斜倚在车围子上,长睫遮住眼底冷光:“不必了。”他想到顾星帷和她谈笑风生的场景,脸上不掩冷淡:“派人盯着顾府。”

沈家一行动身回了沈家祖宅,沈语迟在白氏身边帮着收拾料理,用了两三天才堪堪收拾完。

她这些日子还听到了跟裴青临不少相关的消息,倒不是她刻意出去打听,而是裴青临委实太出名了,而且此人身上颇有奇异之处,以隋帝之子的身份得了亲王封位,这是其一,其二是他生的实在俊美,一出门满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妇就盯着她看,好几个贵女对他一见倾心,闹死闹活地非要嫁给他。

沈语迟听完之后,心里重重一哼以示不屑,干脆对他的事儿不听不想,更加卖力的干起活来。

——没想到祖宅的一摊事才料理清楚,沈家就接到宫里的消息,景仁帝五十岁整寿寿宴,要大宴群臣,沈家亦在受邀之列。

......

顾星帷轻轻把那朵蔷薇花别在前襟,一路直奔城门而去。亲娘顾夫人只带了几个心腹在城门外等着,看见一年没见的儿子回来,霎时红了眼眶,摸着儿子的脸道:“阿诺瘦了,也黑了。”

顾星帷不大爱听这话,哭笑不得地由她摸个够,这才咳一声:“我也没多黑,谁让登州那地方瞧着不热,日头却大呢?再说我哪怕是黑了,在大街上放眼望去,也没几个比我白的。”

顾夫人给他气笑,笑斥:“这话说的,真个轻狂!”

她拉着顾星帷上了马车,她本想问顾星帷几句平安,不料他才上马车,一张口就问:“母亲,我信上和你们说的事儿,你和父亲考虑的如何?”

顾夫人脸一沉,也不想儿子刚回来就训他,她轻描淡写地道:“到底是你的终身大事,哪能这么草率?”

顾星帷一挑眉:“母亲别拿这话哄我,这前后拢共也有三个月了,你和父亲都是干脆之人,为何要拖延这么久?”他垂眸想了想,忽轻声问:“你们觉着语...沈大姑娘哪里不好?”

他说完自己先皱了下眉:“可是因为太子纠缠她之事?我与你们说过了,这实与她无关,是太子自己行止不检...”

“一国储君你也敢这般非议?”顾夫人沉下脸斥他一句,然后才道:“我自知道此事与她无关,咱家在朝中还有几分面子,哪怕太子真对她有意,你若真娶了她,咱们也能护得住人,但...”

她轻哼了声:“你还年轻,不知那她父亲是个什么人品,这人好色无德,发妻才死没多久,就迎了楚氏女进门,说来那楚氏女也是个没有皮脸的,在沈大姑娘生母还没死的时候,就和她父亲搭上了手,后来她进门,家里的姑娘都是她这个继母教养的,这样的女人能教养出什么好孩子?”

顾夫人脾气也是帝都出了名的威风厉害,她越说越怒,重重拍了几下案几:“还有她那个二妹,当初在京城的时候见天儿地在你面前显眼,我为了给她留颜面,只当不知道罢了!你怎么这般不争气,竟看上了这样女子的长姐?!”

顾星帷叹了声:“我自知母亲的顾虑,但沈家人也没有各个都是厚颜无耻之徒,你看伯念兄,你不也常赞他品行端正,颇有才干吗?她是伯念兄的亲妹,若她像楚氏像沈二娘一般,我也不会喜欢她了,难道你还不信我的眼光吗?”

顾夫人实不愿结这门亲,她对沈语迟倒没什么看法,主要是厌恶和沈正德打交道。她也不想和儿子为此事闹不快,暂且缓了神色:“说归说,你总得容我相看相看那位沈大姑娘吧?”

顾星帷颔首一笑,显然志在必得:“届时我和母亲一并去。”

......

沈语迟自打穿来之后,头一回参加这种宗室级别的宴会,很是为穿搭佩饰纠结了一番。

白氏原来参加这等级别的宴会也不多,可惜沈家离京多年,她在帝都也没有自己的交际圈,不方便探听帝都风尚。她迟疑着道:“以往赴宴,尤其是这种喜宴,咱们着一些明丽点的颜色总不会出错,我库房里还有几块水红银红的上好料子,拿出来让帝都的绣坊给你赶制衣服吧。我自己倒是简单,穿诰命衣服就可以。”

沈语迟调侃:“还是嫂嫂好,有诰命在身,都省下衣裳钱了。”

白氏意味深长地一笑:“别急着羡慕我,你以后的诰命品阶没准比我还高呢。”

姑嫂俩说笑间就到了景仁帝寿宴的时候,白氏要走诰命专门走的门,她要行的仪式比沈语迟繁琐许多,便赶早进了宫。沈语迟只能独身拿着帖子入宫。

为了防止刺客,明肃规矩,宫门以外三里的地方不能坐马车带仆从,所以贵女们便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沈语迟才下马车,正准备徒步进去,就有三个少女邀请她一道走。

也是赶巧,为首的少女正是曹甄,她见沈语迟明艳娇美,在一片花团锦簇中芬芳灼然,容貌比自己还盛三分,身上衣着打扮亦是不俗,心下暗忖这少女定出身不俗,她有意结交,便主动上前:“这位娘子,咱们一道结伴进宫如何?”

沈语迟觉着曹甄有些面熟,她初来乍到,也乐得有人带她,于是跟着三人走了。

四人互报家门之后,其他两个听她来自沈国公府,都没了兴致,只围着曹甄说话。倒是曹甄言笑晏晏,一副玲珑模样,跟每个人都说得来。

几个人说着说着,话题不知怎么的,就转移到新进京的襄王身上:“听闻襄王生的俊美若天人,京里好些女娘为了看他一眼,差点栽进河里。”

另一人忙接口:“对啊对啊,不过他素来低调,平常几乎不怎么出门,上回好不容易出了王府,我本想去瞧瞧呢,偏生我娘硬是拘着我不让我出去。”

最先开口的少女遗憾地叹了声:“我也没见过,那样的美貌若是能有幸得见,此生无憾了。不知道这回宫宴上能不能瞧见他?”她又转向曹甄:“对了阿甄,按辈分算,你可是襄王表妹,你应当是见过他的吧?”

沈语迟怔了下,难怪她觉着曹甄和裴青临长得有点像,原来是表兄妹啊。曹甄抿唇一笑:“他来寻伯祖的时候,我倒是见过几次。”

另两人低叫起来,紧着追问“他是不是真的那般俊美?”“他成亲了吗?定亲了吗?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啊?”

沈语迟听的脑仁疼,万万没想到来宫里赴个宴都躲不掉裴青临的魔咒洗脑。

她还没想好怎么终结这个话题,几个女孩又轻叫了几声,目光直勾勾地往后看。

沈语迟下意识地顺着看过去,裴青临迎着晨曦的薄雾,步履优雅地向着宫门。

他已是换上了男装,一身华美的轻紫亲王常服,身量高挑挺拔,仿若玉树临风。他人冷漠无情,却天生一双极多情的眼睛,看人时总带了一段欲说还休的情意,倘世上真有琼宫天人,大抵就是如此模样了吧。

沈语迟静静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宫门,她涌上一股莫名的念头,仿佛他正在一步步走出她的人生。

这人是帝都的襄王,已经不是她的裴先生了。

她忽然气血翻涌,手心冒出薄汗来。

他突然脚步一顿,人拐了弯,向树下的四个少女走了过来。

曹甄三人立刻沸腾了,方才说话的少女激动地小声道:“襄王过来了!”

另个少女轻拍了她一下:“别乱嚷嚷了,他和阿甄是表兄妹,定是来寻阿甄的。”她轻轻咦了声,发现了什么似的:“阿甄,你今日也穿的紫色哎!”

其实裴青临身上的紫色常服和曹甄身上的衣服没啥相似之处,不过同色也让她们十分兴奋的,最先开口的少女一脸艳羡:“这也是阿甄和襄王的缘法了,阿甄这样貌美,又和襄王是嫡亲的兄妹,自然是亲近的。”

曹甄红了脸,娇羞地捶了她一记:“你们别胡说了。”其实她也觉着,襄王很有可能是来寻自己的,除了自己,其他人襄王也不知道是谁啊!

沈语迟心情更是雪上加霜,甚至想突然隐身,裴青临已经走到四人面前。

他摊开手掌,玉雕一般的掌心躺着一块五彩璎珞,他完全无视了周遭人,对着沈语迟徐徐开口:“大娘子,你的璎珞掉了。”

曹甄一行傻眼了。

沈语迟一摸颈项,才发现项圈上的璎珞果然掉了,她伸手要接:“多谢...襄王?”

裴青临却反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抽回,他这才转向曹甄几个:“劳几位回避一二,我和大娘子有话要说。”

曹甄笑容更有些勉强,疑惑地瞧了眼沈语迟,带着两个闺蜜走远了。

沈语迟抬头,正对上他含情的眼睛,不过她心里没啥波动,他天生长了一双多情眼,就算看狗也是这样含情凝睇。她内心吐槽完,心里稍微畅快了点:“先...王爷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她又转念一想,哎呦,这不连自己也骂进去了吗!

裴青临这才松开她的手,帮她把璎珞重新佩于颈间,两指有意无意搭着她的颈项,沿着跳动的脉搏缓缓摩挲。“要说的话么...”他嗓音里带着优雅温和的笑意:“恭贺大娘子定亲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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