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秋月的认识很偶然。十天之前,为了感受奥运期间北京的魅力,我带着5岁的女儿淘子来到北京,住在我弟弟家。弟弟弟媳工作都很忙,来之前我就决定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不用他们陪,我自己带着淘子玩遍北京城。女儿出生不久,我辞去了报社记者的工作,当起了全职妈妈。淘子上幼儿园后,我开始试着写作。两年前我在新浪注册了博客,名叫“雅妤的天空”,将自己写的小说、游记、随笔等发上去。我的博客点击量不算高,但渐渐积累了一批志趣相投的博友。我的博友天南地北纵横四海,北到内蒙,南到深圳,东到上海,西至昆明,还有几位入了外籍的华裔。到京后我便与一个叫晓风的博友联系上了,约了在后海的一家餐馆见面。席间,她听说我在北京停留的时间长,便向我推荐了北京周边一个好玩的地方,说上周她们同学组织去了坝上草原的一个度假村,她也是带女儿一起去的,白天可以骑马、游湖,晚上住蒙古包,还蛮好玩的。说着晓风还从包里拿出一沓相片给我看,这正好是她当天刚洗出来的照片。去草原?我来了兴趣。照片把淘子也吸引过来,她看到一张晓风和女儿一起骑马的相片叫道:“妈妈,我也要去草原骑马!”

“那里离北京有三百多公里,跟旅行社去比较方便。你们想去的话,我可以介绍上次带我们去的那个导游给你。她叫秋月,好像她是挂靠在某个大旅行社,然后自己接团。我们同学几次出去搞活动都是找她,这次去草原我和另一个同学带了孩子去,她对孩子照顾得很周到。”晓风说。

晓风给了我秋月的号码,并说明天会打电话和她说一声。我将这个号码保存起来。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会是这个故事的开端,与这名女导游的相识,促成了这部小说的诞生。

第二天我和秋月联系上了。电话里她很热情,说既然是晓风的朋友,团费可以优惠些。她报出的价格比我预计的还稍微低一点,于是欣然成交。第一次见到秋月,是她和一名中年男子到我弟弟家收团费。收钱之后,她给我开了一张收据,把第二天集合的时间地点和旅行大巴的车牌号码写给我们之后就离开了。他们走后,弟媳不放心地问:“这个旅行社的名字没听说过,正不正规啊?别被骗了。”

“是朋友介绍的,应该没问题吧。”

我答。我刚才连这两人的身份都没验证,就把钱交给了他们。如果晓风是可以信任的,那么她介绍给我的这个人就不会是骗子。虽然我和晓风也仅是一面之缘,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端详着她刚才给我的名片,上面印着“缘月平安之旅秋月(经理)”的字样。

“秋月”不像是真名,但我不以为意。我猜这些需要广发名片的人一般都会给自己起个别名,这和演员起艺名、网民起网名是一个道理。第一次见面,我对她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我甚至说不准她的年龄。她属于那种年龄感比较模糊的人,在28岁至38岁之间任意说一个数字都像。好像那个常上春晚演小品的蔡明,穿上超短裙可以演少女,染白了头发就变成大妈。我后来才知道,我加入的并不是她的团。一家集团公司组织职工去那里搞活动,团是她朋友接的,她正好要去那个度假村谈合作,打听到车上还有座位,便将我们插了进去。也就是说,那次去度假村是她有事要办,带我们去不过是顺便。收我们的那点费用只是成本,她没有赚钱。我相信她的话,后来发生的故事证明,这趟旅行赚到的人是我。

在度假村游玩的经过与小说的主题无关,就忽略不说了。虽然度假村的景色一般,与我想象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风光相距甚远,但行程单上承诺的项目——住蒙古包、骑马、吃烤全羊、篝火晚会,一样不少都实现了。同行的还有魏源,也就是前一天晚上和她一起来我弟弟家收费的那个中年男子,亦是秋月的合伙人,他名片上的职务也是“缘月平安之旅”的经理。我们这个团共有六十多人,他们都是同一个单位的同事,有自己的导游。我和女儿是插进来的,不参加他们的集体活动,全程都由秋月和魏源带着我们单独行动。那天晚餐后,我们四人一起去散步,走进了一片桦树林。我一下子便被这些挺拔、洁净、秀丽的白桦树迷住了。淘子奔到一棵树下,抱着树干惊奇地叫起来:“妈妈你看,这些树长着眼睛!”可不是,白色的树干上长着许多黑色的树结,就像一只只黑色的眼睛,远远望去,好似有数不清的明眸在安静地注视着我们。

“真美!我还是第一次走进真实的桦树林呢。”

我忍不住轻轻哼起了朴树的那首《白桦林》。

“白桦树主要生长在北方,在我的家乡随处可见。”秋月答。

“秋月,你是哪里人?”我问。

“东北吉林的。我父亲在林业局工作,林场附近到处都是白桦林。”秋月答。

“你是吉林人啊,你的东北口音不重。我刚才还在猜你是哪里人,你虽然长得像北方人,但说话却带着点儿我们南方的口音。”我说。

“你的耳朵真灵敏。我在广东生活了二十多年,在粤语环境中长大的。我回到北方生活了十年,平时说话尽量避免露出南方口音,没想到还是被你听出来了。”秋月说。

我笑了笑:“你的普通话已经说得很标准了,我是从你个别用词和口音判断出来的。”

“到底是你见多识广。”秋月也笑了。

夏日的风穿过白桦林,将青色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树林里空气清新,隐约散发着青草和野花的气息。这样的黄昏给人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把我们四个一起散步的人的感情一下拉近了。秋月那天穿着一套白色的短袖运动套装,高帮旅游鞋,显得很年轻。她和淘子很投缘,不过半天,就已经把淘子征服了,淘子一直拉着她的手,连我都不要了。我记得她好像告诉过我她已经结婚了,便顺口问道,“秋月,你有孩子了吗?”

“没有。”秋月正蹲在树下给淘子采花,没抬头看我。

“哦,不好意思。我看你这么会哄孩子,以为……”我解释了一句。又问:“结婚几年了?”

“快两年了。”秋月站起来平静地答,把手里的雏菊递给淘子。

“你今年多大了?”我知道这样问不太礼貌,平时我没有这么八婆的,但不知为何,对秋月感觉很亲切,不禁想要多了解一点。

“35岁了。”秋月不在意地答。

“如果想要孩子,得抓紧了,过了35岁就是高龄产妇了。”我说。

“是啊,但这种事只能顺其自然了。”

秋月似乎不愿就这个话题继续探讨下去,转而问我:“听晓风说你是记者,又是作家,是吗?”

“原来在报社干过几年,后来辞职了。现在算是自由写作者吧。”我答。

“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记者,可惜这辈子都没有实现的可能了。不过看到记者还是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所以晓风一向我介绍你,我就来了兴趣,一定要让你们成行。”秋月说。

“原来如此,谢谢你了。我参加过这么多旅行团,还没享受过这种服务呢,两个导游陪我们两个人,绝对的贵宾待遇啊。”我笑着说。

魏源一直跟在秋月旁边,很少说话,这时也笑了。走出桦树林,便来到闪电湖旁。在湖畔,我们见到非常壮丽的落日和晚霞。天黑之后,又看到一轮明月慢慢升起。草原上的月亮比平时看到的要大得多,好像是刚才落下山的太阳换了一副面孔又爬了上来。能见到这样的景色,这次旅行怎么说都值了。后来,秋月告诉我,那天一进桦树林,她的心便猛地跳动了一下,脑子里有个按钮被按下了,与15年前的往事接通。

在闪电湖旁和我们一起看落日和晚霞时,她的心中在翻江倒海。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我们三人都在欣赏草原明月的美丽,只有她内心悲凉,欲哭无泪。我承认,我当时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悲凉,她将自己的内心掩饰得很好,言谈举止没露出丝毫破绽。当她这么告诉我时,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确实有那么半分钟,她看着月亮的时候静默无语,神情凝重。我为自己的不敏感而赧然。但秋月接着说,因为那个黄昏,在她心潮起伏的时候,我一直站在她身旁,让她对我产生了好感和信任,所以才决定对我说出自己的故事。秋月后面这段话,给了我极大的安慰。

第二天下午3点我们开始返程。大伙儿都玩累了,上车不久,大多数人就开始睡觉,淘子也很快在我的怀里睡着了。秋月和魏源的座位与我们隔一个过道,她和我聊了一会儿,淘子睡觉后,她就不再和我说话。不久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中间我醒来一次,看见秋月也睡着了,头歪靠在魏源的肩上。魏源没睡着,只是闭着眼假寐。他不时睁开眼看看身边的秋月,尽量让自己的肩膀配合秋月的睡姿,让她睡得舒服些。我突然想到“缘月平安之旅”就是各取他俩名字中的一个字的谐音命名的。他们俩的关系也许并不仅仅是合伙人这么简单。通过这两天的相处,感觉他们关系很好。这种“好”,除了解释为合伙人之间的默契和睦,是不是还掺杂了男女私情?对看到的情景发挥想象,是我开始写作后的习惯。我对秋月充满了好感,觉得她办事能力强,善于与人沟通,有责任心,长得也不错。但这几乎是所有导游的特质,我参加过多次旅行团,见到的女导游都有不错的相貌,能说会道,善于取得游客的信任。秋月和她们比起来,不过显得更真诚大气些,算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吧。

三小时后,旅行大巴开始进入北京城。我当时以为和秋月的缘分到此为止了。要是没有后来那个意外,我和秋月就像大多数萍水相逢的人一样,从此各奔东西,相忘于江湖。

汽车开进了五环,开始有人下车了。我不知道该在哪里下车回弟弟家最方便,便问秋月。秋月说,找个离地铁站最近的地方我们一起下吧。于是我们在四环外的一个路口下了车。

一下车淘子就嚷肚子饿,我看时间已经是下午6点半了,回到弟弟家也过了晚饭时间,我便提议一起去吃饭,答谢一下他们这两天对我们母女的照顾。我们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餐馆进去。吃完饭之后,我发现我的手机丢了。

然后,就有了她帮我把手机追回的传奇一幕。我这才看到她身后隐藏的秘不示人的传奇性。找回手机的第二天,我在QQ上给秋月留言,要传相片给她。前几天和他们在坝上旅游时一起散步的那个黄昏,我给她和魏源照过几张相。她很快回复了一个笑脸。传完相片,我说希望在我离开北京之前我们能再见一面,好好聊聊。她含糊地应下来,说等有空再说。

后来她说想看看我的作品,我便将刚出版不久,正在新浪读书频道连载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倾城之恋》的链接给她,也把我的博客地址发了过去。两天后便是8月8日,全世界翘首以待的北京奥运会在这天开幕。上午我收到了秋月的短信,她说她今天有空,在我所在的望京附近,问我能不能出来聊聊。我一看见她的号码就很激动,便和她约好半小时后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我提前到了那家叫“蓝色梦幻”的咖啡馆。咖啡馆规模不大,装修得很小资,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穿着英格兰风格短裙的女服务生将我领到角落的一个卡座,拿出火机点燃了茶几上的红蜡烛。不一会儿,秋月进来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真丝短袖连衣裙,披着曲卷的长发,与三天前穿运动服扎马尾辫的形象反差极大,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再次见到对方,我们都感到很高兴。她微笑着坐下,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这真是个聊天的好地方。

“是啊。你看,我们还是今天的第一拨客人呢。”我说。

这时服务生拿着单子过来,我点了两杯卡布奇诺和一碟开心果。

“我今早出门坐地铁,看站名的时候,看到望京站这几个字,想起你就住在这附近,便在望京站下了车。我刚才是在地铁站给你发的短信。”

“今天还出门办事啊?奥运会今晚开幕,很多单位都放假了。”我说。

“我是去找我女儿的。”

“你女儿?”我吃了一惊,我记得上次她明明说过她没有孩子。

“是的,我有一个女儿,这个月就满14岁了。”秋月轻声说。

“14岁了?”这个年龄更让我意外,女儿14岁,意味她21岁就做了母亲,这在现代城市女性中可不常见。

“上次因为我们还不熟悉,所以说了谎,不好意思。”秋月解释道。

她打开皮包,从钱夹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一个面容清秀、穿着黑色T恤衫的少女坐在床边有些忧郁地看着镜头,神情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沧桑感。

“看起来已经是大姑娘了啊。”

我看完将照片还给秋月。直觉告诉我,这个孩子的身世比较复杂。她结婚不到两年,却有一个14岁的女儿。

“这还是去年的相

片,现在她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秋月说。

“孩子怎么了?”我问。

“果果,就是我女儿,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我昨晚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和一个男孩在一起,这男孩是她在网上认识的,特地从温州来找她。我叫果果跟我回家,她不肯,说要陪男孩看奥运会,男孩离开北京她才回家。我好说歹说,差点动手打她,她才答应今天和我回去。但今天一早,两个人就一起溜了,还把手机关了。”秋月说。

虽然咖啡馆光线昏暗,但即使在烛光下,我也能看见秋月憔悴的眼睛下有了明显的黑眼圈。咖啡很快送来了,摆在桌上,散发着腾腾热气。

“你昨天在哪里找到他们的?”我问。用小勺子轻轻搅拌着咖啡。

“一家星级宾馆。这个男孩今年也才18岁,家里在温州开鞋厂的,所谓的富二代。他和家里人说来北京看奥运会,偷拿了爸爸的信用卡就飞来了。这几天他带着果果出入高档场所,花天酒地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你没看见那孩子的模样,简直就像地府里的小鬼,精瘦苍白,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像顶着一个彩色的鸟窝走路,才这么点年纪,就成了大烟鬼,一直烟不离手,当着我的面还敢吐烟圈。你说,果果和这样的男孩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秋月说着声音都颤抖起来。是啊,养女儿最怕的就是这种事。

“你打算怎么找他们?”我问。

“没办法了。我一直在给他们打电话,两人都关机了。”

秋月说完,又不甘心地拿出手机拨了起来。

“还是关机。”

秋月咬着牙放下电话。

“果果的父亲呢?”我试探着问。

“死了。”秋月答。

我怔了一下,没有追问。我想秋月今天约我出来聊,就是为了找人倾诉心中的烦恼。不知道她打算和我这个还不熟悉的朋友说到哪一步,等她自己决定吧。

“其实……”秋月犹豫了一下又说,“其实果果的爸爸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啊?怎么回事呢?”我问。

“我看了你的博客,也看了你在网上连载的小说。前天晚上看到半夜呢。你的文字和为人都打动了我。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

秋月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谢谢你的信任。这几天你的身影一直在我心里盘旋,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也很想知道你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经历和故事。”

我明白秋月将要告诉我的故事非同寻常,至于她为何愿意对我这个交往尚浅的人袒露自己的绝对隐私,我想起毛姆在《刀锋》里写的一段话,有些人跟别人不会讲的事情,的确会告诉一个作家。

我虽然是个初出茅庐的非著名作家,但听到秋月这么信任我,不禁心中暗喜,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地朝我希望的方向发展。

“你相信命运吗?”秋月突然问。

“命运?我有时相信的。宇宙中存在一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我们的人生。比如在我们面前同时出现两条路,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际遇,你走了其中一条而不是另外一条,这就是命运。”

我顿了顿,缓缓答道。

“到底是作家,这么快就把我思考已久的意思表达出来了。当年怀上果果的时候,留下还是打掉,就是一道选择题,我选择了留下,把她生下来,我的命运就被改变了。果果现在成了问题少女,为解决她的问题我常常焦头烂额,心衰力竭,非常后悔当年一意孤行地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但我又想,这是我的命运,抱怨也没有用。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要不早就崩溃了。”秋月说。

“当年是怎么回事呢?”我问,心里猜想的是一个天真少女被始乱终弃的故事。

“我一直对外人说果果是我哥哥(我后来知道,她所说的这个哥哥,是她养母家的孩子,两人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他牺牲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为了安慰我的养母,我生下了她。当年为了生果果,我不惜脱离组织,也毁掉了自己的前程。但其实在果果半岁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果果不是我哥哥的孩子,而她的生父我再也找不到了。”

秋月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好一阵才消化完她这段话的含义。

“当时你是什么身份?”秋月在表述哥哥去世时用的是“牺牲”这个词,而且提到了“组织”,所以我有此一问。

秋月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在茶几上取过一张广告宣传单,在空白处写了一行字。虽然我曾做过五年记者,采访过各种身份的人物,算得上见多识广,但看到那行字还是非常震惊。

“这和《玉观音》里的情节很相似啊。”我将信将疑地说。

几年前,作家海岩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玉观音》,这部小说后来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在电视剧里饰演女主角安心的演员孙俪因此剧一炮而红,现在已经成了炙手可热的影视明星。

“当年看《玉观音》的时候,我也被震撼了,这个情节的确和我当年的情况有些像。看到她儿子被生父杀死那一段,我哭成了泪人。后来一想,其实她儿子死了也好,像她那样颠沛流离,无法给孩子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孩子长大了一定也是个问题少年,将来她也会和我一样后悔当年糊涂地把他带到人间。孽种就是孽种,结不出好的果实,这是我这几年的体会。”秋月说。

“你当年的经历也和安心一样吗?”我问。

“不。除了误会孩子父亲这一情节,其他完全不同。安心比我幸福,她有父有母,又得到过两个男人真诚的爱。而我,从小连妈妈长的什么样都不知道,也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情……”秋月的声音哽咽了,她用手捂住脸,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指缝里流出。

我看着情绪突然失控的秋月,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我给秋月递上一张纸巾。她接过来,擦了擦眼睛。

“真是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其实我很少哭,童年和少年我都被训练成一个不能随便哭的人,要不露声色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这两年,因为果果,我流的眼泪比前面30年都多,眼看着她往邪路上走,我却没有能力拉住她,我心中的那种痛,那种悔,无人能理解……”

“我也有女儿,我能理解。”

我握了握她放在茶几上的手。

“不,像你这样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是不会懂的。果果不能和你的淘子比。淘子是你们夫妻的心肝宝贝,她成长的一点一滴都是在你的注视下,所以她将来不会很叛逆。而果果,在满月的前一天就被送走了,她的童年是在无父无母的情况下度过的。我的生活一直很颠簸,两年前我结婚来到北京才安定下来,我把她接来和我一起生活。这时她已经染上了许多坏毛病:不爱学习,撒谎,说脏话。她在郊区的一所中学上学,和我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因为她,家里常常闹得乌烟瘴气,我夹在中间很难做人。我的工作性质常常需要出差,只要我不在家,她便到网吧上网,常常玩到半夜。她除了问我要钱,很少主动和我说话。我有一次狠狠地揍了她,她用仇恨的眼睛看着我说:妈,我小时候你在哪儿呢?你现在才来管我,已经晚了!这句话把我的心都戳破了……”秋月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

“你慢慢说,当年是什么情况,你是怎么加入的组织,在什么情况下怀上果果,后来又怎么做起了导游呢?”看着伤心欲绝的秋月,我小心地问。秋月的眼睛看着桌上那半盏咖啡,许久没有回答。良久,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之后,下决心似的抬头看着我,“我的故事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是我的丈夫对我的过去也一无所知。可今天我想告诉你,那些往事压在我心里,就要把我压垮了……”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你慢慢说,看看我能不能给你一点帮助。”我说。

秋月点点头,缓缓地开始了述说。

那天我们在咖啡馆坐了整整七个小时,续了四次咖啡。在秋月讲述的过程中,我有好几次捂住嘴巴抑制住几乎要发出的尖叫。晚上8点,奥运会开幕式准时开始。随着一声声礼炮的响起,一朵朵璀璨无比的烟花在天空开放,照亮了北京的夜空。这个夜晚全球大约有几十亿人在通过电视收看开幕式直播。弟弟一家人看得全神贯注,只有我无法专注在电视画面上,不由自主地开着小差。我想到,为了这一刻,国家派出了多少安保人员,有多少身怀特别任务的人在暗中活动。他们是暗夜中的蝙蝠,注定见不了阳光。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无数的蝙蝠在飞舞,它们的眼睛在暗夜里闪闪发光。有一只蝙蝠飞到我的面前,眼神哀伤地看着我,默默地流泪。第二天醒来,我对昨夜的梦境记忆犹新,我知道那只流泪的蝙蝠,就是秋月。她告诉过我,她当年加入的那个特工组织的徽章就是蝙蝠。她还告诉我,她的真名叫陈娇。一周之后,我和淘子离京回家。我在博客上更新了我的北京游记,但对陈娇的故事只字未提。我有更大的野心,打算以她的故事为蓝本,写一部现代女特工传奇。在写好之前,不想提前剧透。

我想起上次谈话中她提到,2005年她出过一次严重车祸,面容被毁,到日本做过整容手术,现在的样子和原来有很大区别。我与她联系,问她是否能向我提供几张老照片。想看照片,除了对她原来的相貌感到好奇,还觉得旧日的影像除了能印证历史,亦能帮助我酝酿情绪,写作时不至于无的放矢。第二天在网上遇见她,她说她找到了两张以前的相片,她翻拍后给我传了过来。第一张照片看样子是从某个证件上翻拍的。相片上的女子十七八岁,穿着一件白衬衣,留着清爽的短发。鹅蛋脸,小巧的鼻子,嘴角微翘,黑白分明的丹凤眼,眉毛既清晰又干净,有一点男式的英武。我把相片页面在电脑上放成全屏,目不转睛地看了足有一分钟,内心有些震动。相片上的女孩美得像一块翡翠,不用任何修饰,就已经光彩夺目。她眉宇间流露出的那种凛冽气质,又将她的美提升了一个层次,远离了庸俗脂粉。这非常符合我心目中女特工的形象:既有女性的妩媚,又有战士的坚定。第二张相片是一张合影。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沙发上。看沙发的花色和背景,应该是在某个娱乐场所,KTV之类的地方。男子用手臂绕过女子的脖子,把女子搂在身边,两人的头靠在一起。男子的年龄大约在25岁左右,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长得很斯文,他斜着眼睛看着镜头,笑容轻佻。女子应该是陈娇,当时她大约20岁,戴着一对长耳环,化了妆,但不太过分,嘴唇的颜色很淡。我注意看陈娇的表情,被男友搂住脖子的她脸上的神情显得过于严肃了,看不出一点甜蜜,涂了眼影的大眼睛眼神茫然。这个男子便是果果的生父。这大概是他俩唯一的一张合影。即便陈娇后来的生活颠簸动荡,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她也一直舍不得丢弃,被小心地收藏在某个地方,在我的要求下才又找了出来。我认识的陈娇与相片上女子的容貌有很大差别。陈娇告诉过我在2005年那场车祸中她的鼻子被撞烂,眼角被划破,眼睛和鼻子都做过修整手术。陈娇现在的眼睛又大又圆,双眼皮很宽,鼻梁高耸笔直,鼻尖很窄,有点混血的味道。看来整形医生是按照当下流行的审美观打造的她,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是和原来的相貌相比还是逊色了许多,主要是眼睛失去了原有的神韵。把一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改造成一双普通的双眼皮大眼睛,是整容手术最大的败笔。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陈娇与相片上的女子有某种联系,可以断定是同一个人。我又问了陈娇很多细节问题。这些细节,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编造的。听完陈娇的回答,我对她的故事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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