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警察走进小院时,穿着一条短及屁股的粉红睡裙的李小影正懒洋洋地躺在外婆的摇椅上神经质地晃来晃去,她用两手蒙住眼睛,那自屁股以下部分全部裸露着,在暮春的强烈阳光照射下就像一堆被曝晒的白肉般没有羞耻感。

自三天前她的男人潇洒地丢下她消失后,她就像失恋的少女一样变得魂不守舍。秀梅岭从此安静下来,收录机早已不再打开,妖魔狂舞的情形业已成为昨天的风景,就连夜晚她那淫荡的尖叫亦变成了时断时续的叹息,清晨对着小圆镜描龙画凤也让蓬头垢面所代替。

三个警察看着眼前这个半裸的女人不知该如何确定她的身份。为了不惹麻烦,他们凑在一块儿小声嘀咕了几句,只选出一个精瘦的小个子警察作为代表走上前来,另两位则在不远处像游客般悠闲地漫步。

“我们是警察!”小个子警察轻声说,并朝她亮出了证件。

“唔!”李小影并不惊慌,倒像是来了几个与己毫不相干的人打扰了她的小憩,她慢慢地坐起来,两眼瞪得像是被一根又粗又硬的草棍给撑得超出了它力所能及的范围。

李小影就用这样一双狼逮小羊时才有的黑幽幽、亮晶晶的眼神瞄着小个子警察。这一来倒是把小个子警察吓得不轻。他在街头巷尾经常碰到有着这种特殊眼神的女人,她们一见到男人就会如此这般地瞪着你,让你心慌意乱,难以脱身。

小个子警察收起证件,躲开她的目光,仍然温声细语地说。“请问该怎么称呼你?”

小个子警察彬彬有礼的态度就像一针镇静剂,让李小影恢复了常态。

“我叫李小影。”她懒洋洋地回答。

“是这么回事,李女士,我们在百丈崖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小个子警察勇敢地抬起头看着李小影的眼睛。

李小影扬起右手将遮住她半边脸的乱发撩向脑后。突然冷笑一声,嗓音霎时变得如刀锋般尖利:“你们发现尸体为什么要来找我?”

面对李小影的来势汹汹,小个子警察终于恍然——此女士一惊一乍的,是块难啃的骨头,必须认真对待。

“他就死在离你家不到两公里的百丈崖。”

“他就是死在我的家门口又怎样?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警官,难不成你怀疑我是凶手?”

“这倒不是。法医解剖了他的尸体,死因已查明,是因为误食了毒果子。不过,我们想弄清死者的身份。你认识他吗?或者他死前是否来过这儿?”

李小影几乎没有迟疑就拼命地摇头。

这时,在不远处闲荡的两个警察似乎从中发现了端倪。他们迅速走过来,用不冷不热的腔调问:“这里只你一个人住?”

“有时是。”

“‘有时是’是什么意思?”

“我还有一个女儿。”

“她在哪儿?”

“去广州打工了。”

“去广州打工?她今年多大?”

“十三岁,要不就是十五岁。”

三个警察不约而同地一齐打量着李小影。的确,按国家法定的结婚年龄,像她这般年纪应该还是个新婚的少妇,决不可能有一个十三岁女儿。更何况李小影天生丽质,即使一脸污垢满头乱发也难掩她的青春美貌。

终于,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小个子警察开口问了:“那……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怎么会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李小影本可以编个体面点的理由,比如那女孩是她收养的或是亲戚养在她这儿的,但她却蛮不在乎地实话实说了:“是私生女。警察先生,我十五岁时就做母亲了。”

“她的父亲是谁?”

“她没有父亲。不过她应该有父亲,只是没人愿意承认是她的父亲。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是个黑人,没有户口的黑人。”

李小影的身份这才被确定下来。三个警察面面相觑。那暧昧的眼神分明在说:这女人原来是只“鸡”呀!既然她是从事色情行业的,身份自然就很低下。而对于身份低下的人是用不着“温良恭俭让”的。

“你真的有一个女儿吗?”小个子警察不相信地问。

李小影哧地笑了:“我也许还不止一个女儿呢?我生过好多私孩子。他们有的死了有的活着,有的在外面打工,有的让好心人收养,也有的沿街流浪……”

“你让女儿这么小就出去打工是违法的。”小个子警察打断她的话,像是终于抓住了她的软肋,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李小影却并不示弱,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我有什么办法啊?她们不出去打工又能怎样?警察先生,我再说一遍,她们是一些私孩子,是没有户口的黑人,既没有幼儿园接收她们又没有任何学校容许她们入学。是我教会了她们识字。但我的文化程度有限,这也限制了她们的文化水平。这年头连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像她们这样的黑人,除了打工出苦力,还有第二条可走吗?如果她们不出去打工最后就得饿死……”

李小影竟然也能滔滔不绝。她的自辩能力让三个警察既不胜其烦又难以招架。

“你刚才说只有一个女儿。这会儿又一口一个‘她们她们’的。你到底有几个孩子?”

“很多个。警察先生。”她用手拍着脑袋,“我真的记不清具体数字了。”

李小影的表演让三个警察很泄气:“好吧。你就说那个曾经和你一起住过的女儿,她走了多长时间?”

“几个月?也许是半年。”

“到底是多久?”

“我也记不清了。我患了慢性失忆症,常常今天想不起昨天的事情。就为这,我失去了那份收入还不错的工作。你们最好什么都不要问我,如果你们一味地问下去,只会越问越糊涂。我很想明明白白地讲清楚我女儿是哪一天离家的,可我实在是记不清了,警察先生……”

三个警察强忍住愤怒听李小影无休止地胡扯。

“我们可以看一下你的住宅吗?”为主的小个子警察又一次打断她的话说。

李小影立刻答应下来:“当然可以。但我们说好,是我请你们进去的,而不是搜查!”

三个警察一齐点头。然后,便跟在李小影身后走进屋里。

我是在三个警察走下秀梅岭之后才回到家里的。

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李小影依然坐在院里的摇椅上晃个不停。她像是没看见我走进门,我也像是没看到她坐在那儿。牲畜们饥饿的嚎叫让我心疼得一头扎进了放饲料的草棚。

我在猪圈旁弯着腰边搅拌猪食边跟猪们拉呱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我回过头,见李小影一手揪着睡衣角一手打着眼罩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朝我走来。

也许我该主动和李小影搭讪。因为我觉得她在警察到来之后那套精彩绝伦的台词很值得我高声叫好,更值得我学习传承。可以说,李小影在警察面前的种种表演,让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这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她在广州这些年一直从事色情业,并不断地被警察抓抓放放,早就寡廉鲜耻地练就了满口胡言的功夫。

不过,我想知道的是她的秀中藏着的很多让我无法破解的玄机,比如在听到自己的男人陈尸百丈崖时她的无动于衷镇定自若;比如她甘心情愿地承认自己是卖淫女还生下一群私孩子;比如她在提到我和自己的失忆症时的信口雌黄;比如她请警察进屋搜查时的胸有成竹,要知道哪怕警察在屋里找到陈新潮的一根头发丝,她都难逃嫌疑犯的厄运;再比如她为什么否认死者是自己孩子的父亲——三个警察走进小院时,我就躲在对面的大树上。凭借茂密的树叶作掩护,我可以看清、听清院里发生的事情,他们却很难发现我。当时,我被李小影所走的一步步违反常理的怪棋惊得有好几次险些从树上摔下来。

不等我想好如何提问,李小影反倒先开口了。

“是你毒死了他!”她用肯定的却又是极其平静的语调问,似乎死者真的与她毫不相干。

我假装没听懂她的话,仍在跟猪们唠叨着。

“我就知道是你干的。前天下午他没回来我就猜着是出事了。我在山上四处找他,结果在百丈崖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嘴角有血迹,手里还握着两个毒妹子……”

我仍然不说话。

“是你带他去了百丈崖,又骗他吃下了‘毒妹子’,是不是?”

我这才回过头说:“你在说什么呀?你说谁死了?”

“你别装糊涂了。”她不依不饶地瞪着我,“除了你,没人知道‘毒妹子’的毒性有多大。”

我也拿眼瞪着她:“说实话,我在百丈崖也看到了他的尸体,我还以为是你干的。除了你,没人知道‘毒妹子’的毒性有多大。”我学着她的口气说。

“你是怎么骗他吃下那东西的?”她的口气缓和了些。

“这得问你自己。”

“问我?”

“你想想我有什么理由毒死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是那么喜欢我,爱我,三天前,我穿着漂亮的衣服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去山下玩,但半路上他说忘记带钱包了,让我在原地等着,他一个人转身往家赶。他说好半个钟头就回来,可我在山石上足足坐了一上午。下午,我回家了一趟,见家里根本没人。我到处寻找你们,寻到百丈崖,远远地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

“你……你胡说!我怎么会……我爱他……”我的话让李小影吓得面无颜色、语无伦次。

“你爱他?你真的爱他吗?那你发现他中毒之后为什么不报警?在警察面前你为什么绝口否认他是你同居的男人?你为了逃脱罪责连他留在这里的箱子、衣物都销毁了,是不是?”我步步紧逼。

果然,李小影感到了理亏:“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是因为……”

“你是因为妒忌!”我一针见血地扎着她的痛处,“你想让他带你一起去,被他拒绝了,你就怀恨在心……”

听我这样说,李小影没有像我预期得那样委屈得大喊大叫,反倒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似的不说话了。

但只停顿了片刻,她便大笑起来,笑得如痴如醉:“你说我忌妒你?我怎么会忌妒你?我忌妒他对你有多么喜欢吗?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带你下山是要把你卖给黄姐……”

我被李小影彻底打败了,只一瞬间,我的四肢便像瘫痪了似的无法动弹,我已走向崩溃的边缘。但很快地我又以强硬的恨意抵挡住这沮丧情绪的蔓延。我朝着李小影猛扑过去,用我有力的双手拧住了她的脖子:“这不可能!你骗人!”我本来想说的是“告诉我,你还知道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机智地变了调。

“我没骗你。我说的全是真话。”李小影边扭动着脖子边楚楚可怜地说,“其实,那天他刚把你带走我就后悔了。我们母女活到现在多不容易,我怎么会舍得把你卖到那种地方……我甚至不敢目送你们下山。我躲在屋里哭了很久。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怕他,我斗不过他……”

我慢慢地松开手。

李小影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嘤嘤地哭泣:“你一直把我当成他的帮凶是不是?你一直都在误解我是不是?我那是害怕他啊!你不知道我在百丈崖看到他的尸体时该有多高兴。我一下就明白你已经得救了。我……我天天都在盼望着你回家……我一直担心你会被警察抓到……我这一辈子都没说过谎,可为了你,我对警察胡言乱语了好半天……”边哭边诉的李小影因了被她的女儿误解而委屈得大放悲声、伤心欲绝。“水水,其实我在警察面前说谎全是为了你呀!”

自她回到山上之后,还是第一次这么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这丝丝缕缕的温情顺着血管流向我的大脑,就像一碗迷魂汤一样差点儿让我失去理智。

“这么说是你救了我?真的是你骗他吃下了毒果子?”我低头看着她说。

“不,不是我……”李小影一下子又变得惊慌起来,“我在百丈崖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

“那就是他自己误食了毒果子!”我斩钉截铁地说。

“怎么,真的不是你吗?”李小影抹一把鼻涕,抬起头,用迷离的泪眼疑惑地打量着我。

“当然不是我!我怎么会毒死自己的父亲。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亲生父亲啊!是我的唯一的父亲。我跟他的关系应该比你要近一百倍。你想像不出你没回来之前,他对我有多亲多爱。他总是喊我‘小美人’,声音就像收音机里的一样好听。他死了你可以再找一个丈夫,可我就永远地没有父亲了。”我被自己的话感动得几度语音凝噎。

我边说边偷偷窥视着李小影的神情。她已停止了哭泣,但眼里仍是泪水涔涔。因被泪水遮住的眸子就像细雨中的秀梅岭一般朦胧,让我无法判断其中是否有诚服。我只是从她那微微仰起的下巴上可以看出她把我的话听

进去了。

于是,我继续着自己的演讲:“……我猜他是回家取钱包时走迷了路,对了,那天上午秀梅岭一直被大雾笼罩着,几步开外就看不清东西呢!他迷路后大概稀里糊涂地就去了百丈崖。你也知道他的嘴馋,见了百丈崖壁上那片透红的果子他能不摘着吃吗?”我像会说谎的李小影一样一任自己说下去。我甚至还很形象地描述了大雾中的秀梅岭的模样,而实际上三天前秀梅岭根本就没有雾,是个要多晴朗有多晴朗的艳阳天。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李小影仿佛真的相信了我的话。“警察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我立刻缄口不语了。即使说谎也要适可而止,否则是会露出马脚的。

“你这几天去了哪儿?”李小影这才问我,“我一直为你担惊受怕。生怕你被警察抓到。”

“警察抓我干什么,我又没做坏事。再说,我并没走远,一直在山上转悠。看到他的尸体我很难过,他是那么爱我,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要把我卖掉,我知道这是你为了气我编出的瞎话,是不是……”

李小影不置可否地听着。

“还有,我也担心警察来时说不清楚……我一直以为是你毒死了他,我……我也不愿意把你交给警察。”我哽咽着,说得情真意切。

李小影像是真的被我的话感动了。她慢慢走到我身边,伸出双臂无力地搂住了我,与此同时,我也颇为动情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脖子。

我和李小影正亲热得难解难分的当儿,一阵催命般的手机铃声让我们刚刚衔接起来的尽管虚假却惟妙惟肖的亲情演绎不得不中断。李小影倏地抽开手,很不自然地看着我,我也定定地看着她。数秒钟后,从慌乱中镇静下来的李小影才转身,飞快地往屋里跑去。

有那么一会儿,李小影大概在跟对方通话。她的嗓音压得很低,简直就像蚊子的叫声,我站在院子里什么也听不见。虽然我无法得知她在跟谁通话以及通话的内容,但我的神经却因了这只手机的突然出现而再次绷紧了。

胆大包天的李小影从她的男人的尸体上取回了这只手机,并用这只手机一直同山下的某个人保持着联系。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木木地站在院子里,脑海里一片混乱,思绪就像杂草般横七竖八地交错在一起让我难以理清。李小影居然敢接听死者的手机,她就不担心对方追问死者人在哪儿为什么接电话的会是她?很显然,这事早在我回家之前甚至早在李小影从尸体上取回手机的那一刻就摆平了。她不仅告知对方陈新潮已经死亡,而且还夫业妻承地前仆后继地同对方做着陈新潮未竟的交易。那么,山下这个与她通话的人会不会就是要出大价钱买我的黄姐呢?只有这些做人肉生意的家伙不会把陈新潮的死当回事,更不会愚蠢到为同伙的死去报警。他们自己本身就是一群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罪犯,又怎么敢自投落网?而李小影正是看准了这一着棋才明目张胆地拿着死者的手机招摇过市。

我这才明白自己又一次站在了悬崖的边上。无论我是否愿意承认,我都必须面对现实——李小影继承的夫业就是继续和黄姐谈判如何把我和秀梅岭绑在一起卖个好价钱……

我正咬牙切齿地想着,李小影从屋里走出来。

“是那个黄姐来的电话。她问我你父亲在哪儿?”李小影一脸无辜地说。

我装作不相信的样子:“你骗人!哪来的黄姐呀!”

“他是想卖掉你。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我才不信呢。除非他亲口对我说。”

“这怎么可能,他已经死了三天了,不过……”李小影欲言又止。

“你是说可以让那个黄姐直接跟我通电话?”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从他身上找到手机后就关了机,直到你回家时才打开。你知道我必须找回这个手机,它要是落到警察手里,我们就会有大麻烦。警察根据手机里的电话号码很快就会发现黄姐她们藏身的地方,接下来,黄姐就会供出我和你跟他的关系……”李小影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混乱地为自己辩解着。

“这么说真的有一个黄姐?”我仍是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

“要不,谁会给我们来电话。”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意在将我和她拴在一起。

“你告诉她你男人死了?”

“我说他误食了毒果子。”

“她相信了?”

“她当然相信。连警察都相信我们没有毒死他的理由。”

“这倒是真的。我们为什么要毒死自己的亲人!”我随声附和着,“她还说了什么?”

“她只问了你父亲的情况。”

“她不是想买我吗?”

“她没说。我想她不会再提这件事了。本来我们也不欠她什么。要卖你的人是你父亲,跟我没关系。”

我不想就此罢休,一心想戳穿她的西洋镜:“我们真的不欠她什么吗?那家里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

对我的追问李小影一时语塞,好半天才躲闪着我的目光说:“是用你父亲的存款买的。他来秀梅岭之前在一家煤矿当过监工。”

“这么说他同山下黄姐的交易全结束了?”

“全结束了。包括他的死,警察也不会再来打搅我们了。我们又可以像从前一样安慰地过活了。”

“我们以后靠什么过活?那些食物支撑不了多久。”我只是随便说说。

李小影却被我再次问住了:“这……总会有办法的……过些日子我到山下找活干。放心吧,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我并不领她的情:“外婆留下的土地长出的庄稼足够我填饱肚子。但眼下我没法养活你。”

“我有办法养活自己。”李小影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后,也语中带刺地说。

我不由分说就占领了外婆留给我的这张古老却是十分惬意的大床。没有了男人的李小影变得很乖,老老实实地躺在外屋那张窄窄的长竹椅上。

天刚刚黑尽我们就各自就寝了。一番虚假的表演之后我们母女呆在一起又变得无话可谈。也许是为了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李小影嘴里嚷着这几天真给累坏了,率先睡下。

仿佛经过长途跋涉克服种种艰难险阻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呆坐在床上,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熟悉的一切,竟有一种隔世之感。

山里的春夜局外人难以想象该有多美。镰刀形的弯月高高地挂在天幕上,银白色的月光像一缕轻纱,装饰得秀梅岭如仙似幻。奔跑了一天的小兽们钻进了自己的洞穴,歌唱了一天的鸟雀们亦闭上喉咙在巢窠里享受着夜晚的祥和。风儿屏声敛气地从岭上掠过,花草树木在风儿慈母纤手般的抚慰下无忧无虑地安睡。

我的朋友们都在夜的怀抱中沉醉了。而我却毫无睡意,眼睛越瞪越大,目光穿透轻纱笼罩下的朦胧夜色,停留在百丈崖不动了……

这些天来,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仔细回想事情的经过了——这应该算作“罪恶”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感到一切都进行得过于简单,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如果有一星半点的波折他就不会死得如此顺利,或许,或许他现在仍然活在世上。我猜应该是上天在冥冥之中向我伸出了援手,否则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怎么能够得逞?

——我乖巧地依偎着他,快活地走在山花烂漫的陡峭山路上。他嘴里哼着“虽然一去百花开,路边的野花莫要采——不采白不采——不采白不采——”

我禁不住抬头看着他说:“爸爸,我知道一条下山的近路。”

“唔,真的吗?”他心不在焉地说着又哼起了小曲“不采白不采……”。

“在那边,是外婆告诉我的。要比这条路近两华里呢。”我用手指给他看,并拉着他的手走向百丈崖。

我猜那会儿他心里大概正在盘算着这一趟能拿到多么钱。纸醉金迷让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我的带领下拐到了另一个山路口——一条死亡之路。

来到百丈崖时,我让他停下来。我说我的鞋底好像让荆棘扎破了,我得把荆针拔出来。

他肯定也走累了,二话没说就放下空空如野的牛仔背包,顺势坐到了百丈崖边那块我常坐的山石上。

我在他不远的地方脱下鞋子佯装拔荆针。我承认我开始有些紧张。

“那崖壁上是什么果子,可以吃吗?”他两眼贪馋地盯着毒妹子先问了。“我有点口渴。”

“是小甜果。很甜很甜。你要吃吗?”我忙讨好地说。天哪,我还没下好鱼饵,想不到鱼这么快就上钩了。

“悬崖太陡了,恐怕不太好摘吧!”他不无遗憾地说。

听着他的话,我似乎看到他嘴里正流淌着涎水。

“我有办法。别说崖半腰,就是崖底我也能找到荡下去的路。”我说,“我在地里干活口渴了,常来摘甜果子吃。它的水分可多啦!就像、就像你从山下带回的芒果汁。”其实那些芒果汁他们根本就没舍得给我喝,但我能想象出它是甜的。

我的比喻十分奏效,他咂咂嘴不停地咽着口水。

“你真的不怕滚到崖下?”他上下打量着我问。

我赶紧穿上鞋子,边朝崖下走边说:“没事。崖壁的草丛下有一条小路,再说,那些藤蔓结实得很,恐怕能拴住一头牛呢!”

他点点头,用赞同的目光望着我:“别弄脏衣服。”

“我知道。”我嘴里应着,便用两脚蹬住崖壁像猿猴般抓起一根青绿的藤蔓就朝下荡去。

“小心点,别把衣服刮破了。”他再次朝我喊着,看来他很在意我的形象。从这一刻起,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所以,接下来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有半点犹豫,必须是一鼓作气一气呵成。

——我尽其所能地摘了足足六只“毒妹子”。外婆说只要吃一只人就没救了,它的功效几乎可以同砒霜媲美。可我没试验过,因此还是多多宜善!

我把毒妹子放到他伸过来的贪婪的女人般娇嫩的大手里。他的确是个很自私的男人,居然不肯和我一起分享我的劳动成果。

我没看见他是怎样把毒妹子放进嘴里的。看着他那迫不及待的吃相,我必须找个借口离开现场,因为我拿不准眼睁睁看着他将毒妹子塞进嘴里时自己会不会突然变得心软。

我说:“爸爸,我要到草丛中采几朵小红花。”

他只顾得上点点头。也许他巴不得我走得远远的,这样他独享圣果时,会更加心安理得。

于是,我两腿生风地走开了。

我在一棵大树的背面坐下来,舒舒服服地伸直黎黑色的结实的双腿,微眯着眼睛,静静地等待这一刻过去。

我也记不清过了有多长时间,似乎很长其实很短。因为我急切地想知道外婆的话是否灵验。于是,我站起身,开始慢慢地像侦察兵一样躲躲闪闪地向敌人的阵地移动。

——他已倒在山石边,手里攥着剩下的三个“毒妹子”,嘴角有鲜血涌出……

我愕然地远远端详着他,端详着这个混世魔王般的男人。他死得并不狼狈,他的死相亦不难看。除了脸色变得灰白之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那些行走江湖的神雕侠侣一般,他躺在大石头旁边,你很难判断他是在酣睡还是真的死了。

睡意渐渐地袭来,很快就要淹没我尚存的一点清醒。但我深知今夜我不该这么快就入睡,陈新潮和李小影之间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没有揭露出来——陈新潮将茅屋卖给了黄姐和左老板。这件事李小影究竟参予了没有,她又知道多少?李小影对此讳莫如深,我又不能直截了当地去问她,那样一来我就把自己给出卖了,李小影势必会追问消息的来源,一旦我承认偷听过陈新潮与黄姐的通话,也就等于承认我毒死了他……

我强忍着睡意的侵袭,不停地眨动着纠缠不清的上下眼皮,调动着每一个脑细胞,试图在这纷乱的事件中找到一条通往真相的途径:对卖掉茅屋的事如果李小影压根儿被蒙在鼓里,我兴许就逃过了一劫,从此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假如李小影一直是陈新潮的同谋,那么接下来她又会采取什么行动呢?我又该对她的行动做出怎样的回击?我已经迈出了危险的一步,对陈新潮来说那是罪有应得,他的灭绝人性灭绝天伦的行为应该遭到天谴,他打我出生的那一刻就欠下孽债累累,我只是以恰当的方式同他结算了债务。但对既保护过我又伤害过我的李小影我又该如何处置呢?我发现在我的骨子里还残存着些许对李小影的爱。只是,她爱我吗……

——我是在梦中被某种轻微的响声惊醒的。我浑身一激灵不由竖起了耳朵。

响声来自外屋,极其细弱,像是蛇或是老鼠从家具上爬过留下的那种悉率的声音。但我还是翻身下床,赤着双脚像笨笨的企鹅那样踮起脚尖缓缓地向外屋游走。

眼前的情景让我不由

大惊失色。

李小影像是急于去做一件与救火一样迫在眉睫的事情,竟将竹椅上的薄被撩在了地上。竹椅旁边整齐地放着她的两只鞋。真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娇气十足的李小影竟也成了赤脚大仙。

屋门虚掩着,也许昨晚李小影根本就没关严。

我缩了缩身子,不露半点声响地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我屏住呼吸站在院门口朝四下里张望着。我的目光越过草棚、鸡栏、羊圈以及院墙的角角落落,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之际,一声叮咚从东墙外隐约地传过来,我很快就判断出是打开手机的声音。

李小影不是傻瓜,她之所以选择东墙外作为据点大概是担心在其他地方会惊扰了家畜们。一旦响动将这一大群张口兽吵醒,它们会齐心合力组织一台大合唱……

我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飘了过去。我站在墙内,寻找到一个较大的缝隙把眼睛贴了上去,蓦地,我看见了李小影的脸,如果不是一墙之隔,我们几乎是面对面地站着。感谢外公当年垒院墙时没有将石块之间留下的缝隙抹上水泥,从而让我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李小影的真面目,阻止了一场新的犯罪,从而在死神跟前救下了我自己。

月夜像录像机一样拍摄下李小影犯罪的点点滴滴——一开始她的确有点犹豫不决。因为她手里拿着翻开盖的手机,瞅着晶亮的屏幕足足有五分钟。而后,她咬了咬嘴唇,把手机往眼前移了移,右手指便弹钢琴似的在键盘上按下了三个阿拉伯数字。110在屏幕上闪烁着,就像狼的眼睛一样泛着幽森的绿光。

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喂,你……你是警……察吗……这里发……生了一……一起案件……凶手就在……”

李小影那罪恶的声音颤颤兢兢而又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鼓。歹毒,这个女人真是太歹毒了!正是知女莫如母啊!其实她早就料到无处可去的我一直在家门口附近游荡,难怪她要对那三个找上门来的警察信口雌黄,原来她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她担心警察抓不到我,反连累了自己,弄不好还会遭到我的报复,因此,便守株待兔地等我回来,然后再来个瓮中捉鳖,束手就擒。

我万万没有想到李小影会将睡梦中的女儿献上祭坛。我真恨不能扑上去摔烂她的手机紧接着就扭断她的喉咙……但时间是如此地紧迫,就像火烧眉毛一样容不得我有些许怠慢。毕竟我与她是一墙相隔,待我冲到墙外时,她有足够的时间说完她要报警的内容。至少她有时间说出凶手的所在地……我该怎样去阻止她?又该如何拯救自己?

爱,用爱去征服一切——感谢外婆的在天之灵,是她教会我爱亲人爱大自然爱这个世界。也是她在最危急最千钧一发的时刻指引我喊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壮美最动听最神圣的音符:妈——妈!

“妈妈,妈妈!”我用尽平生的力气大声喊着。这夹杂着无限痛楚、惊慌、绝望和爱恨交加的喊声惊天动地,像滚滚炸雷般在秀梅岭的山野间经久不息地回响。它惊醒了小兽、小鸟和树木花草,亦搅乱了鸡羊猪们的好梦。为保卫我的生命,大自然毫不吝啬地给予我莫大的声援,万物都加入了我呐喊的行列,一时间,秀梅岭上空风在怒吼野兽在咆哮家畜在嚎叫,就连小鸟也扑楞着翅膀站在枝头嘎嘎嘁喳地声讨着这一兽行……

在这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爱的合奏声中,李小影的手机跌落到石板上,摔得稀烂……她的报警电话打到说出“凶手就在”这四个字为止。

我这才趁机跃过院墙,朝着她飞奔过去,边哭边扑进她的怀里。

“我做了可怕的梦……梦见你死……死了……后来……后来我吓醒了……我跑到外屋……我到处找你……”我惊魂未定地说个不停。

李小影没有紧紧地搂住我这个深爱着她的女儿。她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像是被眼前的一幕给吓傻了,竟置我的温情于不顾,木桩样地毫无反应地钉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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