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升到了天中央,阳光变得强烈起来,一条条火蛇样的光束直射到大地上,空气中蒸腾着的一股股热浪,肆无忌惮地袭向街市的店铺和摊贩。炎热让人们变得更加百无聊赖,男人们脱掉了上衣,光着脊梁聚在一起打荤插科;女人们看着买主稀少的萧索市面,干脆敛起叫卖声,席地而坐,脑袋一歪,打起了瞌睡。只有苍蝇们在热浪中变得越发嚣张起来,它们一群一簇地结成阵团,嗡嗡叫着,黑压压地蜂拥着向人群和山货发起攻势。这些飞虫的入侵虽然让人心烦意乱,却也平添了些许生气。

陆雪复又走在了充斥着慵懒的大街上。她的出现并没将昏昏欲睡中的摊贩们唤醒,这更加剧了她内心的落寞和孤单。她步履迟缓地在街市上慢慢走着,思绪常常被困乏打断,要不是还保持着身在异乡的警觉,差一点就要融入摊贩们的倦怠中去了。头昏脑胀让她很想躲在某个角落饱饱地睡上一觉。

有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淌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这身打扮在南方夏日的强烈阳光下是多么滑稽可笑。

于是,她走进街南一家卖服装的小店,为自己买了一套白色半袖T恤和黑色七分裤,并在小店年轻的女老板为她拉起的一块布帘子后面匆匆地穿到了身上。

“大姐的鞋子与这套衣裤不般配呢!”女老板上下打量着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的陆雪,不适时机地将一双鞋口有着淡粉色条纹的旅游鞋递给她。与此同时送上来的还有一个蓝花蜡染布制作的桶形旅行袋,“不值钱的,20块钱,图个方便。要不,大姐换下的衣服鞋子就没地方放了。”女老板的脸上绽放着花一般的笑容,也不管陆雪是否同意,就将衣物殷勤地纳入袋中。

脱掉盔甲般的衣裙和皮鞋,陆雪霎时感到清爽了许多,思绪也跟着活跃起来。她坐在木椅上系鞋带的当儿,不知不觉间,脑海里又浮现出《我从未出生》中有关县城描写的章节。

“证据”应该没有在县城买过衣服。这倒是很符合吴建的性格。像他那么讲究品位的男人,决不会在县城临街简陋的店铺里购物。

系鞋带的双手滞在那里不动了,陆雪凝神思索着。

当小说中有关县城的场景在这里得到验证后,陆雪对“证据”曾出生在这里,已深信不疑了。只是,小说中的“证据”与她的丈夫吴建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她链接得仍很勉强。有可能是虚构的成份使她总是在半信半疑中找不着方向。

无论如何,她来到了这里,并完成了对小说中一些主要内容的核对。剩下的便是小说中的最后一站——秀梅岭了。小说中将所有谜底都留给了秀梅岭,那里既是“证据”童年的摇篮,也是他生活成长的地方,更是他走向犯罪的第一步……这是作者“证据”杜撰的地名,还是确实存在?陆雪有点拿不准。

想到秀梅岭,紧迫感骤然降临。陆雪匆匆地系好鞋带,便从椅子上站起身。

女老板早就笑盈盈地闪在一侧,做好了送客的准备。

陆雪却没有就走的意思,她把旅行袋提在手里,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回女老板:“请问,这附近有个叫秀梅岭的山峰吗?”

听到“秀梅岭”三个字,女老板脸上的笑意倏地退去:“大姐问它干什么,这多不吉利啊!”

“怎么……”陆雪不由暗暗吃惊。

“那是座死山。”

“死山?”

“它已死去好多年了。”

“山怎么会死呢?”

女老板朝她摆摆手:“你别再问了,我可不愿在店里说死山的事儿,沾了霉气不得了哇!”

“那……去秀梅岭远吗?”陆雪问。

“远。在大山里面。不通长途车,搭出租的话,开得快也要走大半天。”

陆雪思忖了片刻,说:“大半天的路程,不算太远。我现在搭上车,傍晚应该能到吧?”

“怎么,你真要去看?”女老板听了陆雪的话后,脸上的表情就像听见了丧钟一般,呲牙咧嘴地嚷起来,“大姐,秀梅岭可不是好玩的。你们外乡人总喜欢看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也要有个界限啊!去死山是会被鬼魂缠上的,听说那里死了不少人。还有树啊、小兽啊、鸟啊、花儿啊……都死了。鬼魂就在山上游荡,正到处找替身呢……”

女老板绘声绘声地说着,那份诡异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但陆雪不想打退堂鼓。只要秀梅岭存在,不管它是活的还是死的,都必须亲自跑一趟,去那里弄个究竟。否则,这趟南方之行就不会有什么结果。至少,她依然无法确定吴建就是“证据”,“证据”就是恶魔。只有小说中所写一一对上号之后,她才能把“证据”的“罪证”交给警方。到那时,她再也无须害怕什么,担心什么,隐瞒什么。她可以坦坦荡荡地讲出自己独自南行的初衷,并请求警方的保护,而警方也不会再把她当作嫌疑人。本来嘛,一个女人在丈夫失踪三年后,突然拿出一篇小说交给警方,并声称是她丈夫的“自传”,有谁会相信呢?

“谢谢你的忠告。可我还是得跑一趟。”陆雪说着,就急急地朝着店门走去。

女老板先是喊了她一声,紧接着就追了上来,并伸出胳膊挡住她的去路:“大姐,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胡说八道啊?”

陆雪看着一脸愠怒的女老板,赶紧摇摇头:“不,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怎么就不相信我的话呢?”

“因为……因为我必须去那儿……”一时间,陆雪竟不知该如何解释。仿佛做了愧心事似的,她只是小声嗫嚅着。

“唉,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就是有天大的事,非去那儿不可,也不该是你一个女人的活儿啊!”女老板悲天悯人地连连叹气,无奈地退向一边。

陆雪满是歉意地朝着女老板浅浅一笑,大步走出店门。

租车很顺利,只是,开出租的中年男人太精明,听说要去秀梅岭,向陆雪多要了一百块钱。他说去秀梅岭不吉利,人和车都会染上秽气,这一百块钱是准备回来请神婆消灾的费用。陆雪明知这是宰客,但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实在懒得同他计较,只得答应。

顺利得到一百元意外之财的中年司机由此心情大爽。他手握方向盘,嘴里哼着山歌,就像中了彩票般,一脸的喜气洋洋,很快便将出租车驶离了县城。

县城近郊的山峦一座连着一座,且都不很高,看上去简直是五颜六色,有的满目青翠,绿郁葱葱;有的怪石林立,一片灰暗;有的绿黄相间,植被和荒芜各半;更有大面积的山体裸露着,粘土和树根、碎石组成的创面触目惊心地竖在那儿,就像一个瘦骨嶙峋、无衣遮体的老女人那样令人感到羞耻、难堪。

正如小说中所写,这一路除了颠簸还是颠簸。车在崎岖险峻、坎坷不平的山路上行进,不像是在跑,而像是贴着地面翻跟头。车体被滚滚的尘土紧紧地包裹着,这烟雾般的尘土不仅阻挡了视线,还冲破车窗的密封条挤进来,塞进眼睛、鼻孔和喉咙。陆雪一手抓着自己的旅行袋,一手蒙住脸。但还是被尘土呛得不时发出一阵咳声。

“也许我不该问你。可我心里一直纳闷,你去秀梅岭干什么?多年前,那儿山青水秀的,还有个看头,如今成了死山,怪吓人的,你不是来找罪遭吗?”出租车驶上一段相对平坦的路面时,司机边开车边说。

陆雪没有回答司机提出的问题,却讲了另一番话:“听说那是座死山,所以想来看看。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说山还会死。”

“世界上万物都有生命。一座山上的树木被砍光了,山体被掏空了,草根被挖尽了,水源被污染了,它就寿终正寝了。就像人的头发被拔光了,手脚被砍去了,皮肤给剥下了,五脏给摘走了,他还能活吗?”

“你形容得真可怕。”

“我年轻时是搞贩运的,一年到头,开着大货车满世界讨生活,见过的死山可真不少。南方、北方都有,各种原因吧。过度开采砍伐,天灾虫灾、环境污染……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样,一年前,山还是绿的,可一年后,变得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了……”司机不无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

“那……秀梅岭是怎么死的呢?”陆雪试探着问。

“据说是起了一场天火。”

“天火?”

“就是那种莫名其妙的大火。你找不出原因,但整座山被点着了。”

“有人遇难吗?”

“有。大火过后,警察从废墟里找到一具残骸,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像根碳棒似的,连男女都无法辨认了。还是秀梅岭原来的老住户——一对吴姓夫妇认出她是他们的一个远房外甥女。据说女孩当时才十几岁,她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把她一个人扔在山上,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事。”司机慢慢悠悠地说着。

对于烧死“女孩”的事陆雪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我从未出生》中的确有这样的记载,只不过司机所说的女孩身份有误,她根本不是什么女孩,而是“证据”的母亲。

让陆雪大惊失色的是“吴姓夫妇”四个字。几乎是在一瞬间,她找到了吴姓夫妇与秀梅岭,以及“证据”之间的关系。

“师傅,请停下车。”她焦急地说。

司机把车子停在路边,打开驾驶室门,跳了下来:“还有好远的路呢!”他站在草地上,伸了个懒腰。

“我想休息一小会儿。”陆雪随后也下了车,她边用纸巾擦着脸上的尘土边问,“对了,你刚才说的吴姓夫妇,是做什么工作的?”

“听说是县城一中的特级老师!”

陆雪莫名地紧张起来,浑身瑟瑟发抖。她简直不敢再往下问了——这和小说中所写的一模一样!

倒是司机先开口了:“怎么,你认识吴姓夫妇?”

“哦,是这样,我有一个姓吴的同学家住县城,不过,他父母都是工人。”陆雪随口说着。

“当然不会是你同学的父母。我说的这对当教员的吴姓夫妇早过世了。”

“哦!”陆雪应了一声。

“说来真是蹊跷。吴姓夫妇也是被大火烧死的。是在秀梅岭失火后不几日。虽说警方下的结论是灶间柴草引起的大火,可县城里没人肯信,都说是他们把天火从秀梅岭引下了山。要不,我说秀梅岭那地方不能去嘛,死山真是不吉利呀!他们要是不上山去认尸,怎么会葬身天火……”

陆雪听着司机的话,上下牙齿也无法遏止地打起架来。为了掩饰自己的骇然,她率先坐进了车里:“师傅,请开车吧!”

出租车重新上路,爬的全是盘山道。司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再也无暇聊天。而陆雪则闭上眼睛,把头仰在靠背上,开始一点一点地咀嚼着司机刚才的话。

吴姓夫妇的死居然与另一场“天火”有关,可在《我从未出生》中,“证据”压根儿就对此避而不谈,只说多年后从图书馆里查到了他们的死讯。

而陆雪得知吴姓夫妇死于一场大火的消息,则是吴建亲口所讲,决非来自小说。这里有一点无法解释:如果小说的作者“证据”真是吴建,那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一个陆雪早已听说过的事实呢?他处心积虑地想证实自己就是吴建,为什么不用事实说话?将自己对妻子讲过的“故事”写进“自传”,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这就出现了另一种可能,即“证据”不是吴建。那他又会是谁?为什么他对吴建这么熟悉?为什么要冒名顶替?

陆雪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珠。她霍地坐直身子,用手使劲拍拍脑门,好让自己从这混沌的推断中清醒过来。

黄昏时分,出租车在盘山公路的弯道处慢慢停下来。

司机回过头说:“到了。”

陆雪将手袋也塞进刚买的旅行袋里,紧了紧旅行袋口,拎在手里,打开车门,走下车来。

眼前的景物对她来说,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车轮右侧不到半米的地方,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白蒙蒙的水气从下面冒上来,给山涧罩上一层轻薄的纱幔,让人想起世外的某个仙境。只能听见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却看不到它的真面目。

没错,这就是“证据”笔下的大山。

陆雪双脚并拢,紧贴山根这边站着:“师傅,这是哪儿?”她胆怯地问。此刻,她与“证据”的母亲问着相同的话,也一样被这险要的地形吓得两腿抖得像筛糠。

“山水镇。”

“山水镇?可这儿连座房屋也没有。”陆雪像“证据”母亲那样,“垂下她细长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正蹲在地上抽烟的司机”。

“你往下看嘛!”司机把手中的烟头扔到脚下踩灭,顺手朝山涧指着。

陆雪循着司机手指的方向,移动着自己的视线。果然在缭绕的雾霭中,一座座屋顶时隐时现。

“秀梅岭在哪儿?”陆雪迷惑地问。

司机慢吞吞地收回目光,拿眼斜视着

她,就像看着一个怪物:“如果你坚持要去秀梅岭,就往上走吧!它藏在山坳里。”

“你的意思是说,剩下的路只能步行?”

“不是步行,是爬行,小姐。上山的路是天梯,现代工具无能为力。”

“还有多远?”

“远倒是不远。你爬得快的话,大概半个钟头吧!”

陆雪抬头望着夕阳下黧黑色的群山,内心不由一阵踌躇。在大自然面前,她从来不是胆小鬼,可站在这崇山峻岭中,被黑压压的林木包围着,她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孱弱,那么微不足道,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和畏惧在心头蔓延开来。

已走向汽车,准备返回的司机大概看透了她的心思:“如果你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这……不行!我不是为了来玩的。”陆雪脱口说道。这话她既是讲给司机听的,又是给自己下的死命令。她不想留退路,尤其在这一路走下来,事事都得到验证的情形下,她决不能打退堂鼓。

“你不是来玩,那是来干什么?不会是去秀梅岭上挖宝贝吧!”司机的语调里充满着奚落的味道。明摆着,他对陆雪的行为感到可笑,感到不可思议。他误以为陆雪和那些在城里闷得无聊的女孩一样,是去秀梅岭寻开心、找乐子的。如今不少城里人喜欢这样的玩法,在冒险中寻找刺激,从而给自己平淡的生活增添一点佐料。

陆雪本想反唇相讥,但说出来的却是:“就算是去挖宝贝吧!”

司机听她这样说,便生气地拉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

“请等一等!”见司机要走,陆雪突然一阵慌乱,她冲上前,抓住车门把手,“师傅,如果你能陪我上山,我会再付你一百元钱。”

“这绝对不行!我可不想沾一身的秽气。你知道我是个开车的,让鬼魂缠上了,会是什么结果?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靠我养活呢!”司机扯起来就是一大套。但他并不像是开玩笑,语调里反倒含着隐隐的不快,仿佛陆雪是让他当炮盔,上山送死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只需在这等我一两个小时,我去去就来。我只是想证明……”

“你想证明自己的胆量,是不是?那你就上去吧,小姐,我绝对相信你是那种女侠式的人物,别说在死山过夜,就是安家落户也毫无问题。”司机大声笑了起来。

看着对方那张幸灾乐祸的脸,陆雪恼怒地松开车门把手,嘴里忿忿地说着:“这没什么好笑的。你请便吧!”扭头朝着山上走去。

“今晚我在山水镇住宿。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码,如果需要我的帮助,就给我打电话。”司机有些不好意思,在她的身后喊着。

“不必了。再见!”陆雪头也不回地朝着天梯一样的山路走去。

天哪,这就是秀梅岭吗?陆雪一边在心里狂喊,一边用手抚着喉咙。

这当然不是“证据”笔下的秀梅岭,也不是陆雪想像中的秀梅岭。

死山——是的,这样的比喻十分贴切。她死了,死去很多年了,《我从未出生》中描述过的那些树木、花草、小兽,甚至飞翔的小鸟和“证据”深爱的那些美丽的花蝴蝶,还有清澈的溪流和在水中起舞的鱼儿……它们通通都死了!即使那无处不在的风也不会光顾这片死神的领地。一切都静止在多年前的那个时刻,就像一架机器坏掉了的老座钟,指针永远停留在某个时辰。

仿佛一下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在猝不及防的情势下,陆雪手中的旅行袋滑落在地上。

她从未见过这么丑陋的山:满目疮痍、黑乎乎的焦土上,覆盖着一层野草过火后的灰烬,横七竖八地躺着被烧成木炭的树木残骸。有几根粗壮的树桩怪模怪样地竖着,就像是从坟场里钻出的魔鬼的爪子,漆黑的躯体在痛苦地扭曲着,有的甚至像麻花一样绞在了一起。陆雪用痛楚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它们,耳边似乎听到了它们在火海中向苍穹呼喊、求助的声音,听到树木们绝望的哭泣和呻吟……

死山,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死山,万劫不复的死山!生命在这里彻底消失了,焦土无法繁衍生命,亦失去了养育生命的能力。充满死亡的气息让所有生命望而却步。

这一刻,陆雪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巨大的恐惧。骇然、颤栗、惊悚,就像一个噩梦,不,噩梦还有醒来的时候,而真实却像一条粗壮的巨蟒紧紧地缠绕着她,让她无法摆脱,吓得魂飞魄散。她想喊,想逃走,可嗓子里就是发不出声音,脚下的焦土也像下陷般,让她的两腿好似踩在了棉花垛上,半公分也无法挪动,整个人似乎随时会瘫软在地上。

“怎么会是一座死山……怎么会是一座死山……”她在心里绝望地呐喊着。小说中,“证据”笔下的秀梅岭是多么美丽而生机盎然啊!他怎么舍得下此毒手——灭绝所有的生灵,这是一种怎样的凶狠和冷酷啊!

也许“证据”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残酷和恐惧,为此,在他重返故土时,并没有回访秀梅岭。当然,他也有可能回来过,只是不想把这一切在小说中描写出来,他想为记忆中的秀梅岭保留“完美”的形象。他不可能与之擦肩而过。秀梅岭是他新生的地方,也是他走向毁灭的地方。如果放弃欣赏自己的杰作,那么,他的回望就毫无意义了。是的,他肯定来过这里!

这样的猜想仿佛给四肢无力的陆雪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一股弄清真相的力量将占据她身心的恐惧都击退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她倏地站起身,义无返顾地走向暮色中死山的心脏。

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寻找到“证据”在此生活过的蛛丝马迹——诸如茅屋、溪水和山道,还有那座“证据”用来杀死父亲的“长着小红果的百丈崖”。茅屋、小溪、山道和小红果当然不复存在了,可百丈崖是不会消失的。找到它,总该能证明一些什么。然后,她就可以为此行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陆雪仔细地回想着小说中所描述的百丈崖的大致方位。山道已经不复存在了,百丈崖的位置更加无法判断,但陆雪还是在心里为它设计了一个地点。

出发之前,她不由抬起头,朝天边眺望着。已变成球状的太阳十分圆润、柔媚,淡淡的余晖泛着桔红,就像一幅静物画作般挂在山巅,丝毫看不出有移动的迹象,但它分明正做着沉没的准备,在人们还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形下,蓦地从世界的尽头消失。尽管如此,陆雪还是努力说服自己,在找到百丈崖以后再下山。一切都来得及,从秀梅岭到山水镇的路途并不遥远,而寻找百丈崖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她甚至还想着,这一路也许还能发现一些“证据”后来到过死山的证据。

为了不让自己跌倒在松软的焦土上,陆雪捡了一根未完全烧透的树枝充作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走着,弯着腰,瞪大眼睛在周围寻觅。在她的前方是一片平坦的焦黑与恐怖的死寂,而她的身后却留下一串有着生命印痕的足迹。

“没有,还是没有。”陆雪弯着腰,瞪大眼睛在焦土上寻觅着。但沉默着的死山却用无言回答她:这里从未有人涉足。

夜晚仿佛是在眨眼间就降临了。不等陆雪明白过来,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像一头猛兽张开的大口将她吞没了。这下,她慌了手脚,禁不住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悔不迭。前方已遥不可及,下山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身心。她不再往前走了,只在黑暗中摸索着,滚爬着,想找到返回的路。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陆雪忽然一脚踩空,身体急剧地下滑,在向着深渊跌落的一瞬间,她的血液凝固了,思维停止了。

不待滑到谷底,她便昏了过去。

陆雪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她躺在地上,伸了伸腿脚,又拍拍脸,确定自己还活着,并且毫发未损。原来,是死山特有的松软土质救了她,使她在滚下山崖时,就像跌在一块海绵上。

她不知道山崖有多高,但下降时的那种深不可测却让她记忆犹新。这使她霍然明白自己已经找到了百丈崖,可悲的是,在找到它的同时,自己也掉进了死神的囊中。如果说在崖上,她不过是要同黑暗带来的恐惧感作战,那么,在这谷底,她面临的则是死亡——她的处境太险恶了,跌进了死山的谷底,在这个没有生命的地方,无论她有怎样坚强的意志,如何强烈的求生欲望,都是枉然。死山终于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开始施展着魔法,将她囚禁在这人间地狱之中。

就在这里等死吗?不,决不!可谁又能在暗夜中赶来救她呢?她想起了那个准备在山水镇住宿的司机。遗憾的是她意气用事,拒绝记下对方的手机号码。即使记下了手机号码也无济于事,愚蠢的她竟将手机放在手袋里,而装着手袋的旅行袋早已不知遗落在了死山的何处了。

“该死的!”陆雪大声咒骂着,忍不住向着高远的天空发出了绝望的哭喊,“谁来救救我——我要出去——”

求生的本能让她一遍又一遍竭尽全力地喊着。尽管她心里明白这只是徒劳的,可她还是要喊,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内心对死亡的恐惧。

在无望之际,她有些想念起秦方童来,这是一种锥心刺骨的想念。她想起他的温存、抚慰和亲吻,想起他的殷勤、幽默和风趣。此前,虽然她是如此地依赖他,却并不把他的一片真情当回事儿。她从没想过向法院申请结束与吴建的婚姻关系后嫁给他,也没想过永远做他的情人。扪心自问,她隐隐感觉到,自己其实是在利用秦方童的痴情来填补吴建亏欠她的东西。因此,她半点儿也不珍惜他的爱,相反,常常嘲弄他、训斥他,甚至还曾经无端地怀疑他……

悔恨像山洪般排山倒海地涌向陆雪的心头。假如她能以真诚去对待这个男人,假如她能看重他,信任他,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至少,她不会独自一人被囚禁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死山牢狱之中。哪怕在县城时,给他回一个电话也好啊,告知他自己此行的路线,也就有可能多一条生路了。可她却对秦方童留给自己打来的数十个电话熟视无睹。

还有艾思琳。她本来想过给艾思琳回一个电话,但死神却揿住她的手,生生逼她重新将手机关上。

陆雪,你可真愚蠢啊!你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没人能救得了你!秦方童、艾思琳,还有那两个警察,他们都在遥远的北方,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更加不可能赶来救你!

面对眼前的处境,陆雪几乎要发疯了,边哭边狂乱地喊着秦方童和艾思琳的名字:“秦方童——你在哪儿——艾思琳——快来救我——”

蓦地,上天有了回音,那声音虽然很微弱,但在陆雪听来,它就像天使的歌声一样悦耳:“陆雪——”

是艾思琳的声音!

陆雪知道这是在梦中,但还是想努力抓住这美梦不放,她想和艾思琳在一起,有个人陪伴,她至少不会太害怕。如果不是她疑心太重,如果她能早一点儿对艾思琳敞开心扉,这样的不幸就不会发生了。

算了,不想这些了,想也没用。

陆雪用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将额前的长发理到脑后,纷乱的思绪这才戛然而止。她还能拿什么拯救自己呢?这根本就只是一个梦境啊!

可是,她还是高声叫喊着艾思琳的名字,不敢让自己有一分一秒的停顿。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坐以待毙,对她来说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折磨。

但是,一个声音却将她的喊叫打断了。在她用舌尖舔着干咧的嘴唇的间歇,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在她的耳边响起。陆雪仍然有些怀疑这是幻觉,是梦境,但她还是停止了喊叫,集中所有的精力去捕捉这听起来并不真实的细微的声音。

“陆雪,你在下面吗?”这一声清晰地传到了陆雪的耳朵里,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喊道:“艾——思——琳!是你吗?”

“是我。陆雪,我在这儿!”

声音越来越清晰。循着声音望去,陆雪看见上方有一束微弱的亮光,那应该是手电筒的光。

“天哪,艾思琳,艾思琳,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你吗?”陆雪惊喜万分。她在黑暗中张开手臂,想去拥抱自己的好朋友,却扑了个空。

“你这是在做梦!”她自嘲地嘟囔着。这是梦,所以应该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艾思琳才会来到她的面前;因为梦有时表现的是某种强烈的愿望,所以艾思琳才会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陆雪禁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该死的幻觉,太捉弄人了。

然而,奇怪的是,上方那束光亮仍然跳跃着,像星星般闪烁着光芒。难道它是磷火?也只能是磷火了,它应该是死山上唯一能发出亮光的东西。

陆雪执拗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理会这百般挑逗她的鬼火。

经过这一番折腾后,陆雪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当希望不在时,她才感到自己的处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糟。至少,在这里被困一夜,她不会有生命之虞,兴许天亮以后,她就能找到一条上去的路。

恐惧消

退后,接踵而来的便是难以抗拒的困倦。陆雪深知在这种时刻睡过去,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可上下眼皮像是被胶水粘住了,无论她怎样挣扎,就是睁不开。她显得束手无策,面对着来势汹汹的睡意,她不得不缴械投降,像猫一样蜷缩起身子,闭上了眼睛。

“陆雪,你还好吗?”

朦胧中,陆雪的耳边又响起了艾思琳的声音。

“哦,我还好!”她回答道。她闭着眼睛,舒服地打着呵欠。她想,自己刚才还是睡着了。原来,睡着一点都不可怕,要比醒着强一百倍。睡着就不会感到死亡的恐惧,睡着就会有艾思琳的陪伴。在这样的自我劝慰下,陆雪的意志又一点点溃败下来,她不再与困倦搏斗,意识渐渐模糊,忽忽悠悠地进入了梦境。

但就在这时,一束光亮猝不及防地直射着她的脸。

“滚开!讨厌的鬼火!”陆雪生气地嚷着,用双手蒙住了眼睛。

“是我,艾思琳!”一个声音亲切地说。

这该死的幻觉!陆雪苦笑了一下:“别逗了。我要睡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睡着!”艾思琳的语调变了,变得生硬而又强悍,就像是在命令她。

陆雪这才慌不迭地坐了起来。

光亮熄灭了,一双柔软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霎时,陆雪感觉到了人的体温,她赶紧伸过手去,抓住了那只手。这只手像玉一般光滑,带着微微的凉意,是的,这是艾思琳的手!陆雪惊喜地喊道:“艾思琳,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

“你不是在做梦!”

“可你怎么会在这儿?”一阵难以言表的狂喜在陆雪的心头荡漾着,她用力握着艾思琳的手,“艾思琳,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

“是我!是我!当然是我!陆雪,你还要我讲多少遍啊!”艾思琳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有点儿不高兴。“你扔下我一个人跑来这里,现在居然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陆雪内疚地说:“对不起,艾思琳。在县城我开手机时看到你的来电,本想给你回电话的,但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索性转了话题,“前天晚上,你去翠微花园,却没有接到我,一定非常生气。”

“你多虑了。前天晚上我并没有去接你。”

“你没去接我?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听演唱会吗?”

“因为你违约了!”

“对不起,我是突然改变主意的。可你事先并不知道呀!”

艾思琳没有回答,只是讳莫如深地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我很想去听演唱会,前天傍晚,我妆都化好了,在家里等你来接我。可是……”

“可是你最终没有去。”

“对不起。”陆雪迟疑了一下,“艾思琳,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艾思琳用的是诘问的口气。

陆雪便直说了:“我……我是因为‘证据’而来。”

“我也是。”

陆雪不由坐直了身子:“这不可能。你是在开玩笑吧?”

“天哪,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陆雪这才试探着问:“你……你也读过那部小说——《我从未出生》?”

“我读得应该比你还早。”

陆雪又是一惊,半信半疑地说:“我还以为他只发给了我一个人。”

“但我知道他发给了你。”

“这怎么可能?你们认识吗?”

“我知道这部小说,也只是作者发给了你,这就是事实。”艾思琳没有直接回答。

谈话进行得疙疙瘩瘩。陆雪以为艾思琳仍在为她爽约一事耿耿于怀,便放弃了追究,换了话题:“你能来这儿太好了!艾思琳!我做梦也不敢想你会来!”她真诚而又感激地说。

“可我早就知道你会来这儿。陆雪,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可你竟然背着我行动,这让我很伤心。”

“请原谅,艾思琳,我只是不愿把你牵扯进来。我调查的事很危险。”

“的确很危险。你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生命。”

“我知道。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怎么会和你同一时间赶到秀梅岭?还跑到悬崖下来找你?”

“是的。因为小说中并没有写大火后的秀梅岭,秀梅岭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只剩下死山。”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冥冥中我有一种感觉,‘证据’很可能来过秀梅岭。”

“所以,你不顾一切地上山寻找证据?”

“是的。”

“你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

“哼,像‘证据’那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怎么会给你留下把柄呢?他小小年纪,从秀梅岭一路走来,不断地清除各种隐患,连警察都对他无可奈何,你又怎么能跟他较量?”

“你说得对。我的确太不自量力了。”

“女人有时真的很蠢!”

“我承认!你从来没做过傻事吗,艾思琳?”

“好像没有。”艾思琳笑了起来,“至少,在悬崖下过夜,我不会像你这么紧张,既不会哭鼻子,也不会喊救命。真的,我一点都不害怕。反之,黑暗让我觉得自己很强大。”

陆雪这才想起她们目前的处境:“艾思琳,我真的很佩服你的勇气。而我一直是生活的懦夫,从来不敢面对现实,就在刚才,为了逃避,我还差点睡过去。只是……只是,如果能走出谷底的话,我还是愿意去山水镇过夜,而不是待在这儿。”

艾思琳依偎着陆雪坐下来,轻声说:“上山比下山困难,今夜我们不可能走出谷底,只能等天亮了。”她轻声一笑,“别害怕,陆雪。我们正好利用这清静的机会,继续讨论那部小说。说不定在‘证据’的福地,我们真的能发现点儿什么。”

“好吧!艾思琳,就按你说的做。有你在身边,我觉得轻松多了。”

艾思琳搂住陆雪:“我也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找到你。”

偎在艾思琳温暖的怀里,睡意又开始向陆雪发起进攻,弄得她疲惫不堪。她强迫自己和睡意对抗着,说:“艾思琳,你知道吗?我常常想,你一点儿也不像那种娇生惯养、头脑简单、绣花枕头一般的女孩儿。你是我见过的最有主见、最善解人意、最乐于助人的女孩,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热情的女孩。你就像我的亲妹妹,可惜,我不太配做你的姐姐。”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

“为什么不配?”

“因为你哪方面都比我强。而且你一直像我的保护神一样护佑着我,帮助我,替我分担忧愁,可我却什么也帮不了你。”

“陆雪,你这样说,真让我感动。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用这么夸奖过我。”

“怎么会呢?”

“我不骗你!”

“那是因为别人没有说出口罢了。我相信每一个跟你交往过的人,都会深切地感受到你的善良热情。”

“谢谢你这样说。真的很感谢你。”艾思琳的声音颤抖着。

有两颗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陆雪的脖子上。陆雪倏地清醒过来,她伸出手,摸着陆雪的脸:“艾思琳,你哭了?”

“你的话让我觉得很难过。”

“为什么难过?”

“为那些逝去的往事,也为今夜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一切。陆雪,如果你是我的亲姐姐,该多好啊!那样一来,我的命运就会改写了,还有你的命运……可惜你不是。”

“艾思琳,别这样说。难道我们之间的友谊还胜不过亲姐妹?”一阵疲惫向陆雪袭来,她已经没有精神思考艾思琳身上的那些解释不通的疑点,以及她的言语中奇怪高深的细节了。

“我不知道……”

“艾思琳……”

“瞧,陆雪,你的赞美让我感动得差点昏了头。好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讨论那部小说吧。天亮之前,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搞清楚。”

“可我的脑袋就像浆糊般,转不动了。”陆雪咕哝了一声,从艾思琳的怀里挣脱出来,仰头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谷底上方,“天空一定积着厚厚的阴云,否则,我们应该能看到星星,哪怕一两颗……”

“看不见星星也没关系。你忘了,我带了手电筒。是那种探险用的手电筒,亮度很高。”艾思琳说着,从身边摸过手电筒,按下开关。霎时,一束强光将前方照得雪亮。

陆雪见状,忙说:“快关上吧,我们得节省能源。”

艾思琳立刻关了手电筒。

黑暗复又主宰了一切。

“现在几点了?”陆雪问。

“你没带手机?”

“带是带了,但放在旅行袋里,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真糟糕,我的手机也没电了。不过,根据气温判断,应该是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

陆雪用双臂抱着肩头:“艾思琳,你真了不起。”

“你指哪方面?”

“所有的一切。比如你能根据气温判断时间。”

艾思琳又笑了:“这很简单。夜里气温会逐渐下降,这是一般人都懂得的常识。”

“可我就不行。”

“你总是想法设法地表扬我。这真让我受不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所有赞美。”艾思琳将一只手伸过去,握着她的手,“你冷吗?你好像在发抖?”

“是的,我觉得又冷又饿。”

艾思琳轻声说:“坚持一下吧。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来吧,我们靠在一起,这会让你暖和一些。”

陆雪顺从地凑了过去。在一片黑暗中,陆雪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她在艾思琳温暖的怀抱里,很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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