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高田青年虽具洞察力,却完全没预料到这个结论。他此刻的震惊,远比刚才自己被当成杀人凶手时激烈得多。

“绝对不可能。”

他涨红着睑,像个喝醉的孩子般反驳。纶太郎则机械式地摇摇头泼他冷水。

“试试把刚才那套剧本中你的角色代换成西村先生,应该能替所有的疑问找出合理解释。”

“我不相信。”

“二十一日晚上,赖子小姐从柊伸之的住处直接回家。”纶太郎说道,“感觉女儿不对劲的西村先生,想必对赖子小姐严加逼问;身为父亲,这是理所当然。然而,假如当时还处于兴奋状态的赖子小姐不慎将怀孕一事说溜嘴?西村先生听到后因为过度震惊而失控,一气之下掐死了赖子小姐。他气得甚至连问出对方名字都忘了,因此我认为他原先没有明确的杀意。如果当时就问出柊的名字,应该没必要玩弄‘补写二十六日记述’这种小把戏。正好在场的布莱恩虽然想救饲主,却遭池鱼之殃而死。那时房间里的海绘女士大概已经入睡,别说命案了,她连赖子小姐回到家都没发现。”

“这全都只是你的臆测。”高田插嘴。

“他趁夜用车将赖子小姐的尸体运到公园,将布莱恩埋在庭院,不用说是为了隐瞒命案现场在自宅这点。然而西村先生当时太过慌张,没想到将赖子小姐的自行车一并带去公园;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失误,将陡坡与高台的推理写在手记中巧妙地掩饰过去。

“接下来西村先生彻夜思考如何善后,恐怕他当晚就已决心自杀,负起亲手杀害女儿的责任。但他不能背着杀女之父的污名告别人世,特别是这样会让他无法面对海绘女士。

“不仅如此,他也无法原谅让赖子小姐怀孕的男人。那人就算并未实际动手杀人,依旧是一切的源头,西村先生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人逍遥法外。

“于是他在一夜之间完成了这个增订的杀人计划。当然他还不晓得柊这个人因此无法确定细节,但大纲应该在二十一日的晚上就完成才对。换言之,他要找出那个可恨的男人,嫁祸给他并杀掉他,同时还能在夫人前保住面子……可说是一举两得。于是他利用了为女复仇的美名执行计划。”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高田以全身的动作强烈否定纶太郎的每一条推理,仿佛这么做就能将纶太郎口中的一切事实化为虚假的恶梦。

“计划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这份手记。这么做并非出于‘演出一场形式上的假自杀藉此博取同情保命’这种权宜之计,而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编造的剧本是唯一真相,因此付出自己的生命留下这份手记。他要利用自己的死保证手记可靠。

“确实,乍看之下这份手记没什么可置喙之处,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也是西村先生的目的。我们很容易相信一个豁出性命的人绝对诚实,而且没人会想到一个犯下自白杀人的人,居然试图用命案隐藏另一件命案。此外,他还巧妙地在手记里安排了许多转移读者注意力的障眼法。”

高田否定这些推理的动作终于消失在自己的疑虑里。他连遮住耳朵都办不到,只能紧握双拳死盯着纶太郎的眼睛。

纶太郎继续说:

“障眼法最关键的部分,就是他在杀害柊之前为了选太太还是选赖子而深深苦恼那段记述。但实际上他一开始就是以自杀为前提编写剧本、撰写手记,在紧要关头犹豫根本不合理。对本人而言,这应该是毫无意义的提问;但在读者眼中,那一段是手记后半的情感高潮,具备提升整份手记可信度的效果。

“刚才提过的‘Fail·Safe’作战,或许也相同。关于自行车的推理也一样。还有一点是我的推测,八月二十九日的记述中,有段柊伸之差点被车撞而对驾驶发怒的场面吧?那可能也是西村先生的创作。这种日常描写无法在日后确认是否发生,它本身虽然本无足轻重,却能说服读者。请想想看,文中还有其他显示柊性格凶暴的场面吗?

“以上那些都只是西村先生诡计的一部分。这些手法他不只用在手记里,实际生活中同样彻底执行。我必须对他的计算致敬,最巧妙的谎言,就是裹在真相之中的谎言。如果他没犯下写错日期这种微小的错误,想必连我也会打从心底相信这份手记的内容。”

纶太郎这才停下,等待对方的回应。高田显得十分动摇,但依旧不改一开始的态度,坚信教授不可能杀害赖子小姐。

“我无法接受。”

“请提出具体的反驳。”纶太郎说道。

高田绷着脸沉吟一会,脸上表情似乎渲染到了全身。他不断地思考,交握的双手不断以肘为支点敲在自己的额头上,最后终于开了口:“知道警方打算将赖子小姐的命案当成变态所为,为什么教授不终止你所谓的‘计划’。如果定调为过路魔犯案,应该没有人会怀疑到父亲身上才对。若不是害怕自己的罪行曝光,没必要杀更多的人。”

这是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批评,但纶太郎早已准备好答案。

“但这么一来就得放过让赖子小姐怀孕的男人,这无法满足西村先生。何况无论警方采取怎样的调査方针,想来都无法影响西村先生的自杀决心。刑事诉讼的有无并不重要,他内心的挣扎才是命案核心。多了‘无法指望警察的孤独追踪’这个属性,反倒提升了他这份手记的真实性。”

高田摇头,看起来毫无退让的打算。

“你的推理确实精确而敏锐,这点我承认。不过……”

“不过怎样?”

“你的推理中……”高田犹豫了一下,接着终于找到合适的词,“少了西村教授的位置。”

“西村先生的位置?”

“嗯,你不认识教授。知道他为人的人,绝不会认同这种剧本。”高田开始加强自身话语中的意志,“教授不是那种卑鄙的人。在某些场合下,教授或许会用上你说的那些诡计;但就算如此,背后应该也有不得不为的复杂原因。因为赖子小姐怀孕便气急败坏地杀人、为了嫁祸他人而撰写手记,他绝不会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点。”

纶太郎认为这番话很有说服力。这不是盲目包庇,只有长时间师事西村悠史的人才说得出这种话。相对之下,纶太郎甚至还没跟当事人交谈过。

“不得不为的复杂原因吗……”

两人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分别陷入沉默。既像犹豫又似迷惘的阴霾在高田脸上飘荡,吸引纶太郎的目光。纶太郎心想,对这名青年坦白自己的想法果然没错。高田正确地指出了他的逻辑弱点。

但另一方面,纶太郎也明白自己的推理方向正确无误。之所以无法触及真相,是因为还差了某个环节。让西村悠史人格产生决定性扭曲的楔子,应该就钉在某处。只要明白那根楔子位于何处,就能打通所有环节。

纶太郎打破沉默。

“你对五十岚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

“五十岚?没有。”高田抬起脸后摇摇头,“这是怎么回事?”

纶太郎将自己在原宿从松田卓也口中听来的事,原封不动地告诉高田。后者脸上又出现新的疑惑。

“您的意思是,那个叫五十岚的中年男人跟这一连串的事件有关?”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有这种感觉。”经过与高田的对谈后,这个念头更强了,“如果你见到了矢岛邦子小姐,能不能替我问她?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不过,太太说过她没印象,不是吗?我不认为矢岛小姐会知道。”

或许如此。

但听完高桥的话,纶太郎的怀疑转向矢岛邦子。昨天出现那么激动的拒绝反应,不正是因为她知道某些情报吗?比方说某些对西村悠史不利的事实。如果事情如纶太郎所料,矢岛邦子正拼了命地保护西村悠史……免于遭到某些尚未现形的真相所伤。

两人离开“KINGKONG”。他们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纶太郎开车将高田送回町田的租屋。青年变得自我封闭,在车上几乎没开过口。

分别时,纶太郎拜托高田将今天的事转告矢岛邦子,并且告诉邦子自己想见她。

“我知道了。”高田一直阴沉到最后。纶太郎目送他离去,接着让爱快罗密欧回转。

他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

“还真晚啊。”法月警视说道,“如何?瞧你一脸疲倦的样子。”

纶太郎只是耸耸肩,没有回答。或许是从儿子的态度看出端倪,警视并未追问,而从冰箱拿出啤酒扔给纶太郎。

纶太郎拉开拉环以嘴承接泡沫,接着习惯性地看向电话,答录键并未浮起且留言灯号在闪烁。

“爸爸,你今天出过门吗?”

“没有。”

“可是,电话转到答录机上了。”

“喔,因为电视台跟八卦杂志的采访要求没完没了,我嫌一一接听很麻烦才这么做。你拒绝采访是无妨,但如果不想个办法应付他们,家里的电话可就没办法用喽。”

“抱歉。”纶太郎连听都没听就打算把留言全部清掉。

“啊,慢着。”警视突然大喊出声,“刚才来了通有意思的电话。”

“有意思?”

“一个中年男人打来的,跟媒体无关。他提到了某个叫五十岚的男人,留言应该在后面的部分。”

高桥想起五十岚的身份了!纶太郎按下播放键。

留言录在带子的最后面。纶太郎竖起耳朵聆听高桥的不锈钢声。

“我是高桥。”他咳了一声,“之后我立刻去査了关于五十岚的事。虽然以前的朋友里没有这个姓,但我想到其他可能。十四年前撞倒海绘的面包车驾驶就是姓五十岚,我记得他应该是叫五十岚民雄。这样就行了吧?”哗一声响起,机器停止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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