纶太郎将尸体小心地重新埋好,坐回车上的驾驶座。他将手擦干净后,盘起双臂,针对挖出来的东西整理思绪。原先停留在想像范围的疑惑,一口气具体了起来。

他发动引擎、离开西村悠史的家,然后在都心做了个U形回转。纶太郎跟高田青年相约五点在高轮的旅馆大厅见面。他虽然打算开诚布公地跟高田谈,但一想到结论,就倍感沉重。

纶太郎听厌了爱快罗密欧的排气声,随兴地将手伸往置物箱,翻出疑似前任驾驶忘在车内的录音带。他将录音带塞进音响中,车内意外流洩出门户合唱团(TheDoors)的曲子。

这首是《TheEnd》,吉姆·莫里森的歌声逐渐融入风中。

遍体鳞伤留在古老荒野中的孩子们,

全都已经疯狂。

而疯狂的孩子们,

正等着骤雨到来。

通过多摩川后,纶太郎注意到后方的某辆Skyline。对方一直跟爱快罗密欧保持在后照镜隐约可见的距离,实在太过刻意,看来他似乎是被跟踪了。

前座有两个男人,所以不是富樫。会是齐明女学院理事长派来的“更机灵人选”吗?纶太郎认为可能性不大。

纶太郎考虑过甩掉对方,不过凭他的驾驶技术有点困难。如果用爱快罗密欧来场飞车追逐应该很有趣,但纶太郎没有在拥挤道路上控制快车的余力,而且这是他第一次开左驾车。最后他认为佯装不知、伺机而动才是正确的选择。

抵达旅馆后,纶太郎将车放在停车场,此时离约定的五点还有五分钟。他穿过入口的回转门,环顾内部挑高的大厅,看见高田坐在柜台附近的沙发上。学会杂志的编辑会议才刚结束,所以高田穿着蓝色西装外套还打了领带,服装相当正式。对方也认出纶太郎,站起身迎接。

就在这时,有股不输攀岩选手的握力从后方抓住纶太郎的肩膀。他转过身,随即有个穿丝质衬衫,系高级领带还壮得像电话亭的大汉,露出粉笔列般的白牙向他微笑。

接着,又有另一人拍拍纶太郎的背。他战战兢兢地将目光从电话亭的牙齿上移开,转头看见一名身穿意大利制西装的投资顾问风格男人。对方给人的感觉就像电影《美国朋友》(TheAmeriFriend)中的丹尼斯·霍柏(DennisHopper)。男人以庙会卖的吹龙玩具那种咻咻声朝纶太郎搭话:

“你就是法月纶太郎先生吧?能陪我们来一趟吗?”

“你认错人了。”纶太郎仓促应答,“我没听过那种时代剧风格的名字。”

“认错人也无妨,我们老大有些话想跟你说。我也不希望在这种地方闹出什么骚动,你就乖乖照我们说的做吧,法月先生。”

“这可就头痛了。”

纶太郎想耸肩,却被电话亭大汉压着无法如愿。高田青年在大厅里停下脚步,不知所措的表情地看向他,于是纶太郎以眼神示意对方别接近。

“抱歉,我跟美丽的女友约了要吃晚餐。”他对丹尼斯·霍柏说道,“有事能否等我吃完再谈?”

“很遗憾,我们老大是大忙人,行程表都是以分钟为单位安排,能跟你说话的时间只有现在。所以,能否麻烦你将我们放在跟女朋友的约定之前呢?”

“你们的老大是谁?”就在这时,纶太郎脑中闪过某个念头。“这样啊,我懂了。最近的媒体邀人登台时还真爱演戏。你们是哪家电视台的人?”

双人组面面相觑,这个问题似乎让他们不太高兴。丹尼斯·霍柏摇摇头,将目光放回纶太郎身上。

“被人跟电视台相提并论还真令人难过。但你在议员面前千万别说这种话,因为他非常讨厌媒体。”

“……议员?”

他一回问,丹尼斯·霍柏便意味深长地颔首。也就是说,这两人是来接替富樫的吗?

“这回是水泽议员亲自召见吗?”

双人组再度对看。有如鸽叫的笑声从电话亭大汉齿缝间洩出。看来是猜错了,但纶太郎一时也想不到还有其他行程以分钟为单位的大人物会找上门。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对丑角搭档为何登场。

“看来你误会了。”丹尼斯·霍柏正色说道,“但没时间一一解释。总之,麻烦你跟我们走,目前我们没有加害你的意图。”

丹尼斯·霍柏对搭档使个眼色,电话亭大汉则眨了一下眼睛回应。这是委婉的威胁,包含了“如果不听话就会倒大楣”的意思在内。当然,他们应该不至于在众目暌睽的旅馆大厅动手,但之后可就麻烦了。搞不好会碰上有人开车追撞,或是信箱被塞炸弹之类的危险。

但是,这引起纶太郎对两人的老大的兴趣,他甚至认为搞不好是“五十岚”的邀请。当然这没有任何根据,只是胡思乱想而已。

“……只好遵命。”

“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丹尼斯·霍柏说道。此时,纶太郎突然想,这人搞不好是同性恋。接着霍柏弹响手指,电话亭大汉放下纶太郎肩上的手。

三人右转走向门口。到头来,演变成得放高田青年鸽子,但纶太郎又不能在这里出声把对方拖下水。他心想,若能活着回来就向高田道歉。这个念头里面也包含了些许的乐观。

纶太郎夹在两人之间走出旅馆,不意外地在稍远处看见一辆眼熟且违规停车的Skyline。丹尼斯·霍柏坐进驾驶座,纶太郎则跟电话亭大汉一起窝进后座。

丹尼斯·霍柏驾车由古川桥转进明治大道。这人一边握方向盘一边嚼着薄荷口香糖,没有半句废话,驾驶时悠然自得,完全不受车流影响。

另一方面,电话亭则从口袋中拿出环状的绳子,玩起翻花绳打发时间。这人的玩法不像孩童那么单纯,而是以复杂的高级技巧做出各种从未想像过的图形。他的动作纤细优雅,与粗犷的手指不怎么相称。不知不觉间,纶太郎看电话亭的指技看得出了神。

Skyline过了新宿,看来丹尼斯·霍柏打算开往池袋方向。

他在一栋面向阳光大道的大厦前刹住,要纶太郎下车。这是栋由会员制健身俱乐部租下的大厦,入口有个看似警卫的男人。从警卫装备齐全的样子看来,这似乎是间相当高级的俱乐部,不是寻常人能随意出没的地方。

丹尼斯·霍柏与电话亭轻易通过柜台。两人大概是常客,光靠脸就能过关。换纶太郎时,柜台女服务员露出亲切的笑容便放行,看来他也沾了光。

三人搭电梯到地下室。他们一走进地下三楼的大厅,便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传来。电话亭打开通道尽头一扇彩色的门,带着绿色的照明随即在水面的反射之下,化为光的涟漪射向纶太郎的眼睛。

这里是室内游泳池。

一名站在空旷池畔的男性,听到开门声后转过头来。缓步走来的他,生了双炯炯有神的豹眼。

这人是名四十来岁的精壮男人,上半身是熨得平整的衬衫与领带,下半身则穿着宽松的黑长裤。他的脸晒成典型的褐色,窄额头,自然卷的头发有明显的梳理痕迹,而且脚步充满自信,尖锐的鞋音无比清晰。男人一走近,双人组便恭敬地立正。

“突然找你来真是抱歉。”男人的声音有如不锈钢般冰冷而流畅,“我们这边的行程实在难以调整,只好用这种方式请你过来。”

就在纶太郎犹豫该作何反应时,男人已命令丹尼斯·霍柏与电话亭大汉退下。两人微微鞠躬,安静退回大厅。

“看你的表情,我似乎得先自我介绍。”男人说道,“我叫高桥。我想你至少应该听过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纶太郎想起昨天从富樫口中听到的话,也明白刚才双人组为什么会笑了。他把水跟油弄反了。

“……我记得您是西村先生的老朋友,对吧?”

“没错。”高桥颔首,并且邀纶太郎到池畔。

“还真是大费周章的邀请。”

“啊,你是指刚刚那两人?”高桥说道,“不过,很有趣吧?”

“但这种手法不流行了。”

“因为我听说你是个浪漫的男人。”高桥并未感到不悦,“每个人的心底,都期盼着能遇上些偏离日常的场面,你也不例外。明明能简单拒绝,却还是特地来到这里,表示你也对这场表演感兴趣了吧?”

然而,纶太郎依旧摸不透邀请的目的。高桥与西村父女的案子无关,这点今天早上富樫已经承认了。既然如此,这场会面的用意何在?

高桥在池畔停步,纶太郎站在他身边看向水面。

池中仅有一名穿白色泳裤的男子以捷式来回,也就是下楼后便没停过的水声源头。这名年长的男子游得虽不快,体力却很充沛。纶太郎看着他——十五公尺来回游了两趟。这整层楼似乎被他包下了。

“在消息灵通的记者之间,出现奇妙的谣言。”高桥的视线没离开水面,开口道,“说是我们家议员的地盘上发生命案,我在其中插了一脚。理由是为了打击齐明女学院的名声,利用西村女儿的死,营造教师杀害学生的丑闻。甚至还有人声称,曾在那个女孩的葬礼后看见我与西村密谈。真是难以置信。我根本没去西村女儿的葬礼。更何况,我至少有十年没跟他见面了。”

“这点我从西村太太那里听说了。”

纶太郎一插嘴,高桥便瞄了他一眼。

“当然,只是谣言就无妨。”高桥看回水面,“若是毫无根据的谣言,放看不管迟早会消失。只不过,有人想要证明这个谣言。证明自然是绝无可能,但看起来像这么一回事的谣言并不需要事实佐证。只要有人想证明,谣言就会成为真实,如果是你这种受媒体欢迎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我讲明白点吧,法月老弟。只要你追究这个案子,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替我们家议员添麻烦。议员对这件事非常在意。”

纶太郎正想反驳时,水中的男子攀着梯子上了岸。

尽管这人的年龄堪称老人,那充满威严的身体却意外结实,肌肉也没失去弹性。他并未试图遮掩浮上皮肤表面的老人斑,斑点也未多到覆盖整个身躯。那头湿漉漉的银发,则像倒扣的碗般紧贴脑后。

高桥拿着毛巾走向老人。老人将宛如插在肩上的大头转了过来,接过递出的毛巾。此时,他似乎注意到纶太郎。他拿下泳镜,露出看似陷在肉里的一对小眼睛。

高桥将纶太郎的身份告知老人,纶太郎随即隐约听到“还是个小伙子嘛”的话声。老人以毛巾包住上半身,晃着身体朝纶太郎走了两三步。

“我是油谷。”老人说道。他并未加上任何头衔。身为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的一分子,不需要多余的自我介绍。

“敝姓法月。”纶太郎双脚并拢,对老人行了一礼。

“往前站一点。”老人以嘶哑的声音说道,“时间不够,所以我长话短说。听说你对我进行不正当的抹黑,这是真的吗?”

“不是。”

“可是,我听到了些不怎么有趣的报告。你昨天不是跟齐明女学院的理事长见过面吗?”

“这是事实。”纶太郎决定老实回应,“不过,我也是有自己的考量,才会接下调査工作,不会让他们得逞。”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他们打算从与你的意图无关之处利用你。如果不想让他们得逞,除了抽手之外别无他法。”

“我不想抽手。”纶太郎干脆地说道,“而且,我也没打算让他们利用。除了智慧女神密涅瓦之外,没有人能利用我。”

“听到他说的话了吗?”老人对高桥问道,口气听起来就像个欣赏调皮孙子的慈祥爷爷。“真是个有志气的小伙子。然而,不管多有志气,若没有实力就跟傻瓜没两样。我说,法月老弟,既然敢夸口,表示你掌握了某些内情吧?”

纶太郎稍微考虑了一下后回答道:

“我有能让齐明女学院理事长闭嘴的内幕。”这是指早上从长谷川冴子那里得到的情报,“只要打出这张牌,对方便无法将我当成招揽观众的熊猫。”

老人的小眼睛顿时一亮。

“你口中的内幕,威力有多强大?”

“恕我无法透露。我也没打算担任您的马前卒。”

“我的马前卒?哈,小伙子胡吹大气。”老人大笑出声,“篇了,无妨。虽然你有可能是虚张声势,但都说到这种程度了,我就相信你吧。相对地,我要告诫你一件事——别拿些无谓的小事给我找麻烦。”

“我从来没打算替您添麻烦。”纶太郎坚定地回答。

“那么,今后你务必牢牢记住这点。要是我想,我也能透过人脉对你的父亲施压。但我没这么做,选择直接和你对话,是想建立彼此的信任。如果从背后施压,就跟那些媒体没什么两样了。”老人嘀咕完,又补了一句,“特别注意,别随那些家伙起舞。”

“所有关于这个案子的采访要求,我一律无视。”

“这么做很聪明。说穿了,我根本不相信什么媒体。那些家伙就跟寄生虫没两样,自己什么东西也生不出来。我要说的就这些了。”

油谷对自己的话语点点头,接着转身走向置物柜。但他突然停下脚步,将那颗大头转了过来。

“对了,听说你在写小说,是吧?都写些什么东西?”

“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老人冷哼一声,“抱歉,那些玩意我一本也没看过,我认为会读什么推理小说的家伙,全是些左派的胆小鬼。虽然我不是说你……”突然,他的表情认真起来。“话说回来,从现代年轻小说家的角度看,你认为日本浪漫派如何?”

“在下才疏学浅,对那个领域不太清楚。”

“这可不行。”老人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样就没资格当个小说家了。咬笔杆维生的人怎么能不读保田与重郎的书?我认为该向日本浪漫派学习支撑往后日本的精神。正因为时代如此,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该读保田与重郎。这么一来,你们就会明白该如何发扬自己国家的优点。”

“……日本浪漫派吗?”

“时间差不多了。”高桥用读舞台指示般的口吻说道。

“喔,我知道了。那么再会,法月老弟,写部好小说吧。还有,别忘了我刚才的忠告。”老人晃着身子,从纶太郎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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