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医院用地后,富樫一句话也没说就把车驶进停车场。停车位几乎都已停满,不过,他看准医疗器材厂商的面包车开走后的空位,将Sprinter停了进去并熄火。

“你打算跟进病房?”纶太郎出言讽刺,“我还以为你只是亲切地送我来这里。”

富樫解开安全带,放松身体。不过车钥匙依旧插着。

“我待在这里。昨天我本来想摸进病房,但是被抓到了。我可不想让人修理第二次。”

“既然如此,在门口放我下车不就好了。”

“这么一来你就没车回去了吧?”富樫抬起下巴示意,“我这是出于好心,不用在意。只要说个地方,我就会把你送过去。”

“或许会花上不少时间喔?”

富樫露出自以为是的笑容。

“我早就习惯等待了。”

“那请慢慢等。”

纶太郎自行下车。尽管他觉得富樫很多事,但他也知道那人就算讲明了也不会轻易打退堂鼓。毕竟彼此都在试探对方底细,老实的那边就会落于下风。车门关上后,富樫便从后座拿了本填字游戏杂志研究起来。

纶太郎离开车,走向内部挑高的入口大厅。除了某处传来的蝉鸣外,整个空间就像按下静音键一般安静。现在十一点,太阳还未到顶。阳光虽然强,气温却也没高到会让人满身大汗。

一推开玻璃门入内,视野瞬间像蒙上层纱似地暗了下来。他走了两三步,发现脚下是与富樫那辆车同色的亚麻地板。

大厅里人影稀疏,几乎都是衣衫不整的老人,但其中有个只穿了内衣的女子孤伶伶蹲在地上,抬头盯着纶太郎,而附近没有看到任何像是她母亲的身影。

纶太郎向服务台表明身份,询问西村悠史的病房。

“一号住院大楼二楼的二十六号房。”值班护士的视线离开住院名簿,“沿着地板上的绿色箭头走就能找到。”

“谢谢。”纶太郎迈步离去。

一号住院大楼的走廊夹在两侧的房门队伍之间,笔直向前延伸。日光灯照在灰泥墙上,室内景象好似漂白的夜色,落在亚麻地板上的阴影更有如深海鱼般摇摆。至于医院的气味,则在寂静的空气中缠着嗅觉不放。

纶太郎在习惯这股气味前抵达了二十六号房,门口标示着“加护病房”。

一名阴沉的年轻男人坐在门旁的长凳上。身穿便服的他跷着脚,稍微扭过身子让侧头部靠着后方的墙壁。男人听到纶太郎的脚步声,缓缓睁开了原先闭上的眼睛。

“有什么事?”他傲慢地问道。

看样子是负责监视的刑警。

“西村教授的病房是这里吧?”

“没错。你可没办法和他说话喔,他还没清醒。”

“我知道。”

“有何贵干?”

纶太郎报上自己的名字与来意。

“哈。”刑警说道,“有人跟我提过你的事了。”

这时,或许是外头的交谈声传了进去吧,病房的门开了,一名男人探出头。这人肤色偏白,鼻梁颇高,一头柔顺的发丝中分,穿着短袖格子衬衫加棉裤,是名眼神温柔的青年。

“请问哪位?”

“敝姓法月,接受警方以外的人委托,以非官方身份调查西村赖子小姐的案子。”

幸好对方一听到名字就反应过来。

“您该不会就是推理作家法月纶太郎先生?”

“是的。”

“大名如雷贯耳。”

这句话说完后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青年转头望向房内,但从纶太郎的角度无法判断他往哪儿看。重新面向纶太郎时,青年脸上浮现微妙的表情。

“要进去吗?”

他犹豫一会儿后这么问道。纶太郎颔首,看向长凳上的刑警征求许可。刑警的头离开墙壁,一副嫌麻烦的口气说道:

“这样能降低脑袋的温度,很凉快。”接着他一脸无趣地哼了一声,“我刚刚不是说‘有人跟我提过你的事了’吗?”

刑警再度靠上墙,闭起眼睛。纶太郎耸耸肩,踏入病房。

这是间冷清的单人房,里头有张靠窗摆放的床,床头的百叶窗已拉下。床上躺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是西村悠史。

点滴与人工气道分别以OK绷固定在露出的手臂与鼻子上。之所以固定住患者上半身,想来是为了避免患者乱动导致管子脱落吧。被子底下伸出了好几根电线,接在床侧面的荧幕上。

西村的脸色不佳,但以一个前天才服毒的男人而言算很好了。那头茂密的黑发,有种突兀的感觉。他双眼紧闭,纶太郎无法目睹手记中描述的那对红茶色瞳眸。

“似乎还会昏睡好几天。”青年小声解释,“这是中毒休克导致的暂时性意识障碍,医生说不必担心。”

说话者的脸色倒是累得像个病人,大概是看护患者的初期症状吧。他想起自己还没报上名字,赶紧补一句:

“我是高田满宏,在教授的研究室担任助手。”

坐在床边椅子上看着患者睡脸的女子,听到谈话声后转过头来。她的年纪与西村相仿,剪了一头只到颈部的整齐短发,穿着船领针织衫与浅褐色长裤。

女子起身走向两人。她举手投足有如宝塚歌剧团饰演男角的演员那般充满律动,鲜明的五官更加强了这种印象,年轻时多半是个吸引众人目光的美女。即使现在青春渐逝,依旧能感受到昔日风采。不过,她也跟高田一样,难掩疲惫之色。

纶太郎转向她问:

“你是矢岛邦子小姐吧?”

“你是谁?”她的声音听来大胆、尖锐,“看起来不像刑警。”

“敝姓法月,目前基于私人理由调查赖子小姐的案子。”

女子毫无顾忌地打量起纶太郎。

“……如果你是新闻媒体的人,最好趁着被赶出去以前自行离开。”

在纶太郎回答前,高田抢先挥着手介入两人之间。

“不是的,矢岛小姐。法月先生是有名的推理作家,还曾经解决实际发生的案件。把他跟昨天那个男人混为一谈就太失礼了。”

昨天那个男人大概是指富樫吧,难怪他没跟来。

纶太郎姑且点头,表示高田的解说无误,不过矢岛邦子的眼神依旧险恶。高田不由得回望纶太郎一眼,泄气地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的来历了。”这回女子的话声中夹带了露骨的轻蔑,“不过,所谓的‘私人理由’只是个幌子吧?八成是齐明女学院派来的间谍,对不对?”

纶太郎正想问她为什么知道,但在出口前想起了富樫的话。

矢岛邦子不可能跟齐明女学院串通,显然是当场看出来的。正如富樫所言,根本是“一目了然”。纶太郎这才重新认清自己的立场有多么不自由,不禁哑口无言。

“看吧。”邦子痛骂眼前的不速之客,“沉默等于认帐。学校的走狗没资格待在这里,快给我滚出去。”

“慢着,你误会了。”

“说什么蠢话。”她仿佛要赶人似地逼近纶太郎。

“请听我解释。确实如你所言,我来这里是齐明女学院的安排。不过除了答应参与这个案子之外,我也有自己的考量。”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纶太郎盯着邦子的眼睛。明明遭对方不留情面地责骂,他却不知为何不想对眼前的女子生气,甚至因为无法让对方了解自己的本意而感到焦躁。听起来很奇妙,但他似乎隐约对比自己年长十五岁有余的毒舌女产生了好感。

“齐明女学院的想法与我无关,我只想了解这个案子的真相。别人怎么想我不管,但我打算保持完全的公正与中立。”

“自我吹捧就免了。公正中立的真相倒还赶得上,因为他老早就把真相公诸于世了。”说着,她同情地看向病床上的男人,“只不过赌上了自己的命。”

“你敢保证他的‘真相’绝对没有错吗?”

“我敢保证。”

“你还是收回这句话比较好。”纶太郎觉得自己的声音中似乎带了点火气,“我在他留下的手记里发现了疑点。”

“别这样,本人在这里。”邦子严声斥责,“你是为了自我宣传才跑到这种地方来吗?你现在就跟新兴宗教的传教士没两样,只是利用三寸不烂之舌把自己的真实强迫推销给别人而已。”

这番非难虽然毫无道理,却触及了纶太郎心中的疙瘩。他无法挺起胸膛反驳,只能等待对方的怒气因自身重量落入沉默深渊。

邦子看见纶太郎的迟疑后,似乎也认为自己说得太过火,态度迅速和缓下来。

“……你看起来不像坏人,似乎是我太急躁了。把你当成学校间谍这点我道歉。”

当然,这并非完全接受纶太郎的口气,明显只是暂时妥协。不过,单单这样就是很大的让步了。

她坐回床边,整理起看不见的床单绉褶;高田则从病房角落搬来一张朴素的圆椅给访客。

纶太郎一坐下,矢岛邦子便开口问他:

“你到底为何而来?你至少该晓得他还没清醒吧?”

“其实是来找你的,我想来这里应该就能见到面。”

“找我?”她吃了一惊。

“能不能请你谈谈西村先生的家庭?有些事情光阅读他的手记实在弄不清楚。”

“那你该找西村太太或森村小姐。”

这话感觉只是随口敷衍,听起来没什么自信。

“不。一来不能期待夫人以客观的角度陈述,二来看护多半不会晓得以前的事。听说你从高中时代起就与西村夫妇交情甚笃,若要找个长年与他们来往又能站在旁观者立场的人,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

“不过,听这种家族轶事对了解案情有任何帮助吗?”

“这得听了才晓得,不过想必有助于理解西村先生吧。实际上,既然他的手记里大部分是有关家人的记述,就表示不能轻忽这部分。

“对我这种局外人而言,最在意的就是光读手记无法明白的家庭内情。我认为得将焦点放在这些事情上,优先了解西村夫妇与赖子小姐之间的家族史;在不明白背景的情况下评断这份手记,只会变成空洞无物的议论。我的看法有错吗,矢岛小姐?”

她认真地斟酌起纶太郎的提议。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她愈是思考,脸上的阴霾就愈为浓厚。

“具体来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如果你能告诉我两人结婚的经过、赖子小姐年幼时的样子,以及森村小姐这位看护为人如何之类的事,那就太好了。就算没办法提这些,我也希望你能谈谈十四年前那场让西村太太受重伤的意外,以及某件与手记无关的事——高桥这个高中时代的朋友。我无论如何都想了解这两件事。”

矢岛邦子登时脸色一变,仿佛有什么不愿回首的过去笼罩了她的心。这不是什么好预兆。她再度开口时,已恢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我拒绝。”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纶太郎问道。这是个很狡猾的问法,他知道自己的话已在对方心中洒下怀疑的种子。

“请回,这里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

矢岛邦子拼了命地撑着,想藉此证明自己的忠心。对象是床上那名男人吗?

“矢岛小姐。”原先跟两人保持距离、屏息旁观的高田,总算开了口,“不要这样,听听看他还想说些什么吧。”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道,“这男人是齐明女学院的手下,他只是要灌输我们一些无聊的妄想。”

邦子倏然起身,越过纶太郎面前走到门口。接着,她用力打开房门,挥手赶人。

“请,快走吧。”

纶太郎选择乖乖听话。

“今天我就先行告辞,不过应该很快会再来打扰。”

对方冷哼一声,看起来是在逞强。走出房门后,纶太郎补上一句话:

“我没有灌输任何东西给你,它们原本就在你心里。”

门重重关上。

“很凶悍的女人,对吧?”刚才的刑警见状,征求纶太郎同意似地问道。从说话的口气听来,他想必也觉得矢岛邦子相当棘手。

“她是个烈女啊。”

“烈女?”刑警纳闷地偏着头,“这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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