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关家和院的争斗,让旧体制的腐朽日益暴露在人前,新兴的武士阶层遂开始蠢蠢欲动。伊势平氏为武家政权之滥觞,但真正的武士们的天下,还必须由河内源氏来创建……

非此一门皆非人也

以武士之身开创政权的第一人平清盛,乃是伊势平氏栋梁平忠盛之子。据说白河院曾将宠爱的祗园女御下赐给忠盛,关照说:“如生女儿就是我的,生儿子就是你的。”其后不久,祗园女御就生下了平清盛……

当然,清盛为白河院的私生子,这不过是传说罢了。清盛是忠盛的嫡子,生母当为忠盛正室,其名不传,有可能是祗园女御之妹,故此祗园女御待清盛有如己出。或许正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在,他的仕途几乎一帆风顺:十二岁即叙从五位下,任左兵卫佐;十八岁时因为跟随父亲忠盛讨伐海贼有功,进为从四位下;十九岁任中务大辅;二十岁兼任肥后守,二十九岁叙正四位下,就任安艺守。“保元·平治之乱”期间和其后,他又先后担任过播磨守、太宰大贰、参议、右卫门督等职,并最终爬上了太政大臣的高位——武士而担任朝臣的领袖,这是前无古人的壮举。

且说两次动乱之后,在平清盛的领导下,伊势平家很快便发展成为半独立于摄关家和院之外的第三股势力。清盛一开始居中平衡,双方讨好:其继室平时子(桓武平氏高栋流)本为二条天皇的乳母,因而他便以乳父的身份担任检非违使别当、中纳言,掌控了相当一部分朝政;同时他还领着第二份工资,在院厅中担任别当,深得后白河院的宠信。

但是到了应保元年(公元1161年),时局开始动荡,原因是后白河院与女御建春门院(即平滋子,桓武平氏高望流,为清盛继室平时子的姐妹)新得一子,后来封为宪仁亲王。因为宪仁亲王拥有平氏的血脉,故而清盛异母弟平教盛、妻舅平时忠便暗中谋划,打算拥戴这个外甥皇子为东宫。此事引发了二条天皇的极大不满,当即下诏,解除教盛、时忠等人的官职,并且要求停止院政。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在此次事件中,平清盛竟然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天皇一边,并于此后不久,把女儿平盛子嫁给了关白近卫(藤原)基实,拉近了与摄关家的关系。以后事推论,清盛此举似乎是想一举铲除院政,收权于天皇朝廷,然后他即以武士和朝臣的双重身份把持国政。

然而可惜的是,二条天皇很快就驾崩了,死前不久即退位,传给亲儿子顺仁亲王——史称六条天皇。六条天皇继位的时候还不满周岁,后白河院趁机召回平时忠等人,妄想卷土重来。出于对院政的反感,清盛加快了揽权的行动,很快就趁着藤氏长者近卫基实去世的机会,一举控制了摄关家在各地的庄园领。仁安二年(公元1167年)二月,他竟悍然打破藤原氏把持高级朝官的惯例,荣升为从一位太政大臣。

当时平氏拥有强大的政治力,十六人位列公卿,殿上人三十余名,党羽遍布全国,国守六十余人中竟有半数乃平氏一门。平氏也拥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占据了全日本五百多所庄园,并且利用日本和宋朝之间的海上贸易,积聚了巨额财富。

仁安三年(公元1168年),后白河院迫不及待地逼迫年仅五岁(虚岁)的六条天皇逊位,终于得偿所愿,让自己的亲儿子、八岁的宪仁亲王继位——史称高仓天皇。但是高仓天皇之登基,并没能恢复院的权力,反而把实权源源不断地输向平氏——平清盛一跃而成为天皇的外祖父,进而又把女儿德子嫁给天皇,亲上加亲,从此势力如日中天,炙手可热。平时忠以拥戴之功,进位大纳言,他甚至曾经狂妄地宣称:“非此一门(平氏)者,皆非人也!”

表面上来看,平氏政权比摄关政权和院厅政权要稳固得多。一方面,清盛自己手里就有兵有粮,不需要依靠别的什么武士集团;另一方面,他不但重视掌握中央政权,还着力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平氏一门握住了全日本将近半数的国司衙门,并且不仅在自己领地内,还在豪门贵族、国衙领地内都派驻地头,以此作为平氏六波罗政权的支柱。

然而平氏虽为武家,平清盛却缺乏足够的阶层觉悟,甚至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背叛了自己出身的武士阶层,其六波罗政权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武家政权,而只是摄关和院等贵族政权的变种罢了。这也是平氏子弟日益腐朽公卿化,很快便坐拥大军却不知运用,最终被真正代表武家利益的源氏所击败的重要原因。

平家的秃童

平氏政权并不打算彻底推翻旧有的制度,而是想要利用新兴武士阶层的力量,以朝臣之姿替代摄关家和院来执政,举措貌似和缓,但依然会遭到各种旧势力的疯狂反扑。首先对平氏掀起反旗的,便是以旧贵族为靠山的寺社势力——永万元年(公元1165年)七月二十七日,就在二条上皇驾崩之际,南都和北岭的矛盾激化,酿成了一场轩然大波。

所谓南都,就是奈良的兴福寺,所谓北岭,就是比睿山的延历寺。这两寺都是日本国内势力最为雄厚的佛教寺院,不但拥有大批的僧兵和广阔的领地,还经常参与政治和皇室家事,在贵族中很有影响力。换个角度来看,这些所谓佛寺,和封建庄园其实毫无两样。

二条上皇下葬的时候,兴福寺和延历寺为在上皇墓前立匾一事发生争执,甚至引发僧兵们的武装械斗。平清盛认为这是一桩小事,非但没有加以有效的调停,反而指叱双方为“大逆不道”,派兵镇压,从而引起两寺的愤怒。就此南都、北岭与平氏政权,以及平氏设立的地方政府频繁发生冲突,并最终和不满清盛所为的公家势力结合起来。须知这些和尚们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卿们不同,虽然缺乏政治智慧,却有刀有枪。公家的诡计加上僧兵的武器,平氏天下,从此再无宁日可言了。

仁安二年(公元1167年)五月,平清盛以生病为由,辞去仅仅担任了三个月的太政大臣之职。半年以后,他受戒出家,法名为清莲,以后又改名净海——俗称为“入道相国”。这位入道相国如同院政时期的上皇、法皇们一般,虽然交卸了名义上的官职,剃了光头,斋戒礼佛,却丝毫不肯放弃俗世的权力。他离开京都,前往摄津国的福原地区,在这里建构新的城池和庞大的港口,一方面利用对宋贸易积累财富,另一方面也打算把这里当作全日本的新的统治中心。

这个时候,后白河院也早已是出家之身,他的院权逐渐被清盛架空,自然大感不满。尤其是,安元二年(公元1176年)建春门院的去世,使得院与平氏之间最重要的纽带和调停者丧失了,双方关系骤然恶化。于是,那位非常喜欢开小会的法皇便将藤原成亲、西光、俊宽等亲信秘密召至京都东山的鹿之谷山庄,进行了一次有关讨灭平氏的秘密会议(即“鹿谷的阴谋”)。会议的内容不必去深究,总之结果是因为与会人员太杂,秘密很快为摄津源氏的多田行纲所侦知,他急忙跑去福原禀报清盛。

清盛闻报,力施雷霆辣手,于是西光、俊宽这俩和尚都掉了脑袋,藤原成亲因为是清盛嫡子宗盛的连襟而得到宽大处分,后白河院指天为誓,保证再也不插手政务,这才勉强逃过一劫。

然而后白河院后来被源赖朝称为“日本第一大天狗”(天狗为日本传说中居住在深山中的怪物,红脸、高鼻,具有神力而自负,经常引发纷争),其名无虚,那是绝不肯向逆境低头的。誓言尚在世人耳畔回响之际,他便又与摄关家勾结起来,打算造清盛的反。于是治承三年(公元1179年)十一月,清盛亲率数千大军自福原汹涌入京,逼迫关白松殿(藤原)基房退位,将关白和藤氏长者的地位让给侄子近卫(藤原)基通,就此一扫摄关家中的反抗势力。他随即还将首谋闹事的后白河院软禁起来——史称“治承三年的政变”。

平安京为大和王朝的数百年旧都,都内的守旧势力非常强大,而平清盛肆意妄为,为了夺取权柄不惜动用武力搞大清洗,不但未能彻底涤尽污浊,反而暗潮涌动,危机频现。为此清盛在京中如坐针毡,于是为了确定自家的世代统治地位,力驳众议,决定将国都迁到平氏根基牢固的福原地区去。迁都的工作从治承四年(公元1180年)五月开始,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但因为受到重重阻碍,甚至平氏内部也有多人反对,到了这年年末的时候,又莫名其妙地迁回了平安京。

这次折腾使平清盛的威望下降,而平氏也彻底丧失了人心。当初桓武天皇把都城从奈良平城京迁到山城平安京,削弱旧贵族势力,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或许清盛也想照此仿效吧,但他准备不够充分,闹出了一个绝大的笑话,最终把自己逼到了悬崖绝路。

可以说,平清盛这个时候已经老朽了,他连出昏招,最终毁掉了自己的天下。比如说,为了加强统治,他专门设立了名为“秃童”的特务组织,这个组织的人员共有三百人,全都是十四岁至十六岁的少年,一律齐耳短发,身着红衣。他们的任务就是在京都的各条街道上走动,只要听到有人说起有关平氏的坏话,立刻上报,即将该人扭送六波罗治罪。这种防民之口的做法,其实带来的只有坏影响,而丝毫也没有好效果。

清盛本是高望流坂东平氏之庶流的伊势平氏出身,伊势盛产瓶子,但质量粗劣,只可盛醋,而伊势平氏本身是暴发户,原本没有资格上殿参政,于是百姓们便取谐音(在日语中,瓶子和平氏为谐音),戏称平氏的六波罗政权为“醋瓶子朝廷”。

这个“醋瓶子朝廷”,院打不倒,摄关家也打不倒,就连南都北岭的和尚们也只能挖点儿小墙角而已——因为院和摄关家都没有兵,和尚们的兵力勉强自保,却无出击之力。但是,继僧侣、院和摄关家之后掀起反旗的源氏武士集团,却将彻底葬送这个本阶层的叛逆者——“源平合战”就此拉开序幕。

最胜亲王

所谓的“源平合战”,就是源、平两大武士集团抢夺原本属于摄关和院的执政权,从而引发的一场大规模内战。不过在内战当中,我们可以看到,源氏阵营中也有很多平家之人,平氏阵营中也有源家武士——这是因为,源、平两大赐姓来源和分支很多,都不可一概而论也。

世有所谓源氏“二十一流”的说法,是说源氏的来源很多,因其所继天皇之血缘,可分为二十一个系统,比如嵯峨源氏、仁明源氏、文德源氏等等,其中最有名的是清和源氏。当初清和天皇曾经将皇子四人、皇孙十二人全都降为臣籍,赐以源氏,其中第六皇子贞纯亲王之子源经基,人称“六孙王”,子孙最为繁盛。列表见下:

曾经跑去福原向清盛告密的多田行纲,即摄津源氏嫡流,后来著名的土岐氏为其同族。在“平治之乱”中与平清盛敌对的源义朝,则为河内源氏嫡流,从中又衍化出新田、足利、佐竹、武田等名门来。

平氏的来源相对较少,仅分桓武、仁明、文德、光孝四支而已,其中最著名的是桓武平氏——桓武天皇赐封了一大堆孙子、重孙子为平氏,就中其孙高栋王、重孙高望王(高见王之子、高栋王之侄)两支最为繁盛。平时忠、建春门院平滋子、清盛继室平时子,即为高栋流的嫡传。如前所述,高望王之子平国香等迁居关东地区,俗称“坂东平氏”,“坂东平氏”的庶流、平国香之孙平维衡又迁居伊势,即平清盛出身的伊势平氏。其后站在源氏一边,与伊势平氏相敌对的大名鼎鼎的北条氏,则是平维衡之兄平维将的后裔。

所以说,两大阵营的首脑分别为伊势平氏和河内源氏,至于其他的平氏和源氏,则依据地域和利益各靠山头,不可一概而论也。

其实源氏之中,首先向平清盛举起长剑的并非河内源氏,而是摄津源氏的源赖政,论辈分,算咱们前面提到过的那位多田行纲的叔祖父。“保元·平治之乱”当中,赖政每回都站对了阵营,不但官职节节攀升,并且得到平清盛的礼敬。然而,如今眼见平氏擅作妄为,甚至幽禁后白河院,千夫所指,年已七十七岁的源赖政终于憋不住了,乃欲以有限的生命,为旧传统尽忠效死。

就在迁都福原的闹剧发生前不久,源赖政反复筹谋之后,首先去联络后白河院的第三子以仁王。这位以仁王出身高贵(其母为藤原北家闲院流的成子)、学问渊博,曾经是竞争东宫的最强有力人选,谁料突然被平氏血脉的小孩子宪仁亲王横刀夺去,继而在“治承三年的政变”当中,他名下的城兴寺领又被平氏没收,他内心对平氏的怨恨之情可想而知。于是二人一拍即合,以仁王当即颁下讨伐平氏的令旨,自称“最胜亲王”,打算举兵倒平。

可惜机事不密,这位“最胜亲王”很快便遭逮捕,被剥夺皇籍,赐名“源以光”,流放土佐国。治承四年(公元1180年)五月十六日,源以光在流放途中逃入园城寺,随即源赖政亲率一门郎党入寺会合,公开掀起了反旗。

源以光和源赖政所部兵马非常有限,于是为了对抗平氏,他们就打起了南都北岭的主意,派人前去

联络。然而平氏耍尽手段,导致延历寺中立,迫使二人南向逃往兴福寺,途中为平氏追兵赶上,源赖政父子一门全都战死,源以光横刀自刎。

这次政变虽然失败了,但熊熊烈火就此燃起,很快变成了燎原之势。当年十月,奈良兴福、般若等寺的僧兵七千人挖断道路,构筑工事城郭以对抗平氏。平清盛派儿子三位中将平重衡率步骑四万,兵分两路杀去,很快就踏平了僧兵们的工事,并将寺院烧毁。

名为持斋念佛,实则舞刀弄枪,贪财好色的那些南都和尚们,当然不会是平家武士的对手。然而,源赖政在战死之前,曾遣多名部下手持所谓的“以仁王令旨”东下,前往东国去游说源氏一族,寻求帮手,于是那些“保元·平治之乱”中被击垮的河内源氏残党们就此蠢蠢欲动起来,并且很快在平氏统治力相对薄弱的东方燃起烽烟——第一个动手的,就是源义朝的遗子源赖朝,日后的镰仓幕府开创者、征夷大将军。

从石桥山到富士川

源赖朝本为源义朝的三男,小名“鬼武丸”。如前所述,其父义朝在“平治之乱”失败后,逃亡关东,在尾张国为长田父子所杀。包括赖朝在内,几个儿子全都跟随在义朝身边,结果长子“恶源太”源义平途中潜回京都,谋刺平清盛失败后被处刑,次子“松田冠者”源朝长则在逃亡途中遭“落武者狩”(专门抢掠落魄武士的农民、山贼等)袭击,重伤而死。那年赖朝年仅十三岁,被平氏追兵赶上擒获,绳捆索绑押回六波罗治罪。

本来按道理来说,源赖朝也难逃这项上一刀,然而也不知道怎么一来,他竟然对了平清盛继母池禅尼的眼了,池禅尼见此小儿狼狈凄惨,顿起恻隐之心,于是央告清盛,饶下赖朝一条小命。赖朝随即被流放到遥远荒僻的伊豆国蛭小岛,身旁只跟随着乳母比企尼的弟弟比企祐范、女婿安达盛长,以及落魄家臣佐佐木定纲等数人而已。

赖朝在蛭小岛上安居、狩猎,虽不复旧日的衣食无忧、一呼百诺,倒也自在逍遥。但他一刻都没有忘记过杀父之仇,而且并不安于这种半流放、半隐居的生活,关照比企尼之甥三善康信等人搜集京中情势,定期向他汇报。

而且赖朝很快就抱上了一条粗腿——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受到附近领主北条时政的青睐,时政还把长女政子嫁与赖朝为妻。这位北条时政,本是桓武平氏高望流的平直方的后裔(也有说是假冒的),是以伊豆国田方郡北条地方为据点的豪族,因此指地为氏。此人武勇过人且智谋深沉,得到周边豪族的一致拥戴,被称为“当国(伊豆)之豪杰”。

到了治承四年(公元1180年),源赖朝已经三十三岁了,某日正在闲居无事,突然有客来访,自称乃其叔父源义盛——“平治之乱”中,义盛亦响应兄长义朝起兵,战败后逃往熊野,蛰伏了整整二十年。当源赖政向平氏掀起反旗之际,这位源义盛难耐寂寞,前往投效,被任命为藏人,要他带着“以仁王令旨”巡行东国,招募友党。义盛为怕平氏追捕,改名为源行家,这跑着跑着,就来到了伊豆国,面会侄儿源赖朝。

源赖朝一开始并不想轻举妄动,可是随即又有消息传来,说平氏打算派发大军东征,把河内源氏的残党一举扫平,免除后患,这才大感惶急,赶紧去央告老丈人北条时政。于是丈人、女婿合起伙来,召聚党羽,首先攻灭了伊豆国目代(国司不亲临时所设置的代理官)山木兼隆,控制伊豆一国,随即浩浩荡荡杀向北方的相模国。

就在相模国内,“石桥山合战”爆发了,赖朝以三百骑(武士)对战依附平氏的大庭景亲等豪族联军三千余众,几乎全军覆没,他匆忙逃入山中才勉强活了下来。然而赖朝并不因此气馁,他南下安房国,重新整顿兵马,逐渐收拢周边豪族力量,很快就卷土重来。为了消灭这颗毒瘤,当年八月,清盛派长孙维盛、儿子知盛等人统率两万大军前往讨伐。

这支东征部队于路搜聚兵马,在到达骏河国清见关时,据说兵力已达七万(这一数字的水分自然很大)。当年十月,源、平两军在富士川列阵对峙,源赖朝派大将武田信义率一支奇袭部队趁夜包抄敌后,武田军在通过富士沼泽时,惊动了聚集在沼泽中栖息的水鸭,一时间群鸭惊飞,鸣叫不止。可笑的是,平氏大军士气低落,听到鸭叫,不但没有产生警惕之心,反而误以为敌军已从背后袭来,竟然一哄而散,落荒奔逃。

平维盛等人就此狼狈逃回京都,京都百姓作歌传唱,嘲笑他们说:“富士河穿岩奔腾的水啊,赶不上伊势平家的腿。”然而源赖朝并未乘胜追击,他的目光远大,看到了自己即将面对的不仅仅是仇敌平氏,更是群雄并起的混乱局面,只有趁着平氏大军退去,加紧巩固自己的关东根据地,才能在即将到来的争霸战中脱颖而出。于是赖朝退回老巢——相模的镰仓,开始着手构建崭新的武家政治系统。

首先,赖朝设置了“侍所”,任命亲信和田义盛为长官“别当”,他把收拢来的豪族改编为直接从属于自己的家臣——御家人,由侍所别当统一管辖和训练,战时别当即以“军奉行”的身份指挥军队。寿永三年(公元1184年),他又设置了行政机关“公文所”和司法机关“问注所”,由从京都请来的政治家大江广元、法律专家三善康信担任这两个机构的“别当”。可以说,就在各地势力厮杀不休的时候,只有源赖朝稳居关东,一方面扎实地扩展领土,一方面创建了与平安朝廷完全不同的以武士为主体的崭新国家体制。

红旗和白旗

散匿各处的河内源氏残党人数众多,当然不仅源赖朝和源行家二人而已。源行家手捧“以仁王令旨”,先近后远,在前往伊豆之前,还曾经拜访过信浓国的木曾谷,因为他听说在此地还隐藏着一位堂侄——源义仲。

说起源义仲的出身,就不得不上溯到“保元之乱”以前,当时源为义为了制约嫡子源义朝在东方的势力扩张,乃派次子、身为东宫带刀的源义贤远赴关东,居于武藏国的大藏馆。久寿二年(公元1155年),也即“保元之乱”的前一年,爆发了河内源氏内讧的“大藏合战”,“恶源太”源义平率军突袭大藏馆,杀死了叔父源义贤。

源义仲即为源义贤之子,幼名“驹王丸”,父亲遇害的时候年仅两岁,在家臣的保护下突围而出,逃到信浓国木曾谷中,交给乳父中原兼远抚养长大。据说义仲自小就拉得强弓,骑得劣马,勇猛过人。在接到“以仁王令旨”以后,他当即在中原等豪族的拥戴下起兵倒平——其实话说回来,他家跟平清盛没什么仇怨,跟源赖朝倒是仇深似海,不过为了出人头地,进而抢夺政权,家名的号召是第一位的,家族仇怨只好暂时往后放放啦。

源义仲指地为氏,又名木曾义仲,在他麾下,据说有弓马娴熟、能征惯战的“四天王”——今井兼平、樋口兼光(此二人皆为中原兼远之子)、楯亲忠和根井行亲,以及中原兼远之女、日本历史上罕见的女武士——巴御前(御前为对贵人侍妾的尊称)。木曾义仲的正妻应该是中原兼远的另一个女儿(一说是侄女),后来生下继承人木曾义高,而传说中与义仲恩爱无双的巴,其实最多只是他的侍妾而已,甚至两人可能根本就没有婚姻关系。

且说木曾义仲很快便占据了整个信浓国,兵势极盛,受其鼓舞,四国伊予的河野氏、九州肥后的菊池氏等地方豪族亦纷纷举兵,周边的近江源氏、甲斐源氏、美浓源氏、尾张源氏(大将即那位源行家)更是陆续来合,平家武士一败再败,险隘尽失。于是在此内交外困之中,平清盛惊怒成疾,终于在治承五年(公元1181年)四月间咽了气,继承平家一门总领位置的是其次子平宗盛(嫡子平重盛先父病殁),一个普遍认为是无能二世祖的家伙。

寿永元年(公元1182年)三月十日,三万平家军在左兵卫督平知盛的率领下,于尾张河西岸歼灭大意渡河的源氏部队三千人,小胜一仗。于是平家气势复振,于当年九月下令新上任的越后守城四郎长茂讨伐木曾义仲。

城长茂的兄长城助长就是死在越后守任上的,因此长茂感觉此次出兵大为不吉,暗自叫苦。然而平氏既然已经下达了命令,也不容他犹豫退缩,他只好拼凑了四万人马,南下杀向信浓国。此时木曾义仲正驻扎在信浓的依田城,城中只有三千兵马,按常理完全无法阻挡十倍于己的讨伐军。于是义仲聚集诸将商议,看是不是要弃城而退,结果部将井上光盛献上了一条妙计。

源平两氏争斗时,为了区别敌我势力,习惯高举不同颜色的旗帜,源氏的旗帜尚白,而平氏的旗帜尚红。井上光盛的计策是:连夜将部队分成七支,各带平氏的红旗和源氏的白旗,在横田河原附近的山上设下埋伏。

第二日,平氏大军到达横田河原,城长茂见到漫山遍野的平氏红旗,心中大喜,以为这是信浓各地支持平家的豪族赶来支援,于是精神为之一振,大声疾呼着拥兵向前。就在此时,满山红旗在一声吆喝之后突然全都变成了源氏的白旗,并且在震耳欲聋的呼喝声中直向长茂扑来。这种心理落差是城长茂所无法承受的,他大吃一惊后拨马就走,于是战斗以木曾义仲的完胜而告终。

木曾义仲由此威名大震,正在关东剿灭平氏残余势力而独自坐大的源赖朝却因此感到了危机。于是翌年三月上旬,赖朝兴兵十万,寻了个不相干的罪名前来征讨信浓。眼看源氏内部失和,骨肉相残的战斗一触即发,义仲只得以大局为重,把儿子义高送去镰仓做人质。赖朝也不是傻瓜,知道做事要点到为止,见好就收,立即就退了兵。然而赖朝和义仲这两大河内源氏势力新仇而加旧恨,刀兵相见已经是必然的结果了。

后方局势暂时稳定了,木曾义仲遂自北陆道大举西进,浩浩荡荡杀向京都。平氏匆忙从关西调集兵马,于寿永二年(公元1183年)四月,派“小松中将”平维盛、越前守平通盛(平清盛弟教盛之子)、但马守平经正(平清盛弟经盛之子)、萨摩守平忠度(平清盛弟)、三河守平知度(平清盛子)、淡路守平清房(平清盛子)等六人为总大将,部将三百四十余名,统兵十余万,浩浩荡荡向北国挺进,以迎战木曾的军队。

——以当时日本全国的人口和武士团的组织力来看,所谓十余万兵马肯定注满了水分,估计也就武士三百四十名,统领步卒数千上万而已。此后各场战役中的数字,也都可如此看待。

木曾义仲闻讯,丝毫不敢怠慢,立遣六千人马在越前燧城布置作战。燧城是通往越前腹地的门户所在,城池坚固,地势险峻。为了阻碍敌人进攻,木曾军在适当的河流交汇点筑起堤坝,使燧城之前出现了一个庞大的人工湖。平氏大军未曾料到面前会出现茫茫一片汪洋,没有准备船只,只好驻扎在高阜之处,大眼瞪小眼地干发愁。

负责防守燧城的斋明威仪师是个骑墙派,看见平氏势大,就写了封信捆在箭上射入敌营,告知此人工湖的水坝位置,并表示愿为官军内应。平维盛见信大喜,于是暗派精细士卒掘开水坝,排干湖水,在威仪师的接应下攻破了城池。木曾残兵向加贺方向撤退,平氏大军顺势攻破林城和富樫城。平维盛就此看到了战争和自己功名利禄的光辉前景,立即写了一封夸大战绩的书信快马送入京中。一时间,平宗盛以下平氏一门无不欢欣鼓舞,以为天下行将太平。

然而平氏大军因胜而骄,在越前耽搁了太长时间,使木曾义仲得以及时将散布在四方的部队聚集起来,分成七路朝黑坂方向挺进。据说木曾军总势五万,于是平维盛调派了七万精锐部队,准备翻越砥浪山与义仲决战。

义仲识破了维盛以优势兵力在开阔地带进行主力决战的计划,决定避其锋芒,在无法排布大军的俱利迦罗谷交锋。他先命机动部队趁黑夜赶在两军之前冲上黑坂的坡头,在上面插了三十面军旗,使维盛疑惑不已,不敢轻易在夜间爬过黑坂,木曾军遂争取时间布下了埋伏。直到第二天,维盛的部队才翻过黑坂,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盔明甲亮的两万木曾军……

俱利迦罗谷的晚钟

日本平安时代的战争模式非常刻板,装备也很简陋。一般情况下,军队由大批骑马或步行的武士为中坚,这些武士身披华丽的大铠或相对粗糙的胴丸,手持短柄的太刀或长柄的小长刀、薙刀等武器,先以弓箭对射,然后再冲突交锋。跟随在武士身边的是他们的家来,以及从领地上临时调集来的少量农民,都是步卒,身穿只能防护前胸的简陋的铠甲,光着脚,跟随着主人冲锋陷阵。

上级武士穿着大铠,工艺复杂,甲上缀满了各色丝线,头盔上还高高竖立着名为“锹形”的装饰物,显得非常华丽,下级武士则只穿得起简单的胴丸。但不管是大铠还是胴丸,基本原材料都是竹木和皮革,因为日本铁质粗劣,所以很少用金属加固和防护。与此相对,日本的武士刀因为材料质劣,历代都精工打造,代代相传,却是相当锋利的。以如此锋利的武器,对抗如此薄弱的铠甲,

个人武艺是否高强,就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了。

连武士的铠甲都如此薄弱,那么普通步卒的铠甲就更为低劣无用了,而这些步卒也用不起昂贵精良的武器,扛的恐怕都是竹枪。在这种背景下,当时日本根本无法发展出步兵集群作战,战斗模式还停留在野蛮时代的重视个人武力的小规模对决上面。

当然,即便如此,士气的高低和智谋的运用,仍是决定战争最终结局的决定性因素。且说源平两军在俱利迦罗谷附近交锋,木曾义仲不断地派遣小队武士进行挑战,险峻的峡谷不允许平家大军发动压倒性的冲锋,而且在义仲胸有成竹的挑动下,平家的年轻武士们愤然而起,一个个纵马出阵同前来单挑的源氏武士厮杀。就这样,一对一的角力进行了整整一天,当天色昏暗时,义仲早已埋伏下来的部队趁着夜色悄悄绕到了平家军的背后。

见到义仲发出的信号后,四万源氏军兵一起敲打着箭筒高声呐喊起来,吼叫声在山谷中产生回音,如同有数十万人在同时喊叫一般。平家的武士们万分惊恐,以为遭到了强大敌军的合围,于是四散奔逃。七万部队相互拥挤,许多人都被挤入了俱利迦罗谷,剩余的更因为天色黑暗而无法辨认道路,以为前面落下谷底的人是找到了一条通往谷外的道路,于是也一队队地在大将带领下朝谷底跳去。源氏武士步步紧逼,俱利迦罗谷附近一片惨状,凄楚的叫喊声响彻山谷,如同人间地狱一般。到了早上,七万平家武士几乎全部摔死,骨肉糜烂,溪水变赤,平家的许多名将都死在了谷底,只有维盛和通盛以下两千人侥幸逃得性命。

此时,在志保山率领一万士兵阻挡平氏后续部队的,乃是那位传旨的藏人源行家,他派人前来,请求木曾义仲迅速救援。义仲闻报后,立刻在四万士兵中挑选出两万人朝志保山方向疾驰。大概是真的有神灵在佑护义仲,当大军到达日比渡口时,连平日湍急的河水都变得又浅又平缓,使部队得以安然渡过。志保山方向,行家的军团正在苦苦承受三万平家部队的猛攻,义仲见状,立即带着尚未从俱利迦罗谷的大胜中平静下来的两万大军冲入敌阵。已经恶战一天的平家部队遭到这阿修罗般的部队猛烈冲击,全线崩溃,连统军大将平知度也战死在了乱军之中。

从各个方向败退下来的平家部队聚集起来,在加贺国的筱原扎下了营垒。追赶而来的义仲军在五月二十一日辰时赶到筱原,发起了猛烈攻击。源氏军队在一开始就占尽了优势,而平家军虽然已经完全处于下风,将领们也知道是必败无疑,但连连的失败却唤起了他们非凡的勇气,打了一场在这次战争中真正值得称道的战役。恶战中,藤原实盛等许多有名的武士都奋勇当先,直至战死,部下士兵也都纷纷战至最后一人。战争结束后,连身为敌人的义仲也不禁为平家武士的勇气所感动,从而潸然泪下。

最后能够活着回到京都的平家士兵只剩两万余人,平安京中家家戴孝,孤儿孀妇盈街,寻夫揽子的哭号震天动地。平氏一门更是悲伤到了极点,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再也拿不出像样的军队来了……

七月二十四日夜半,木曾义仲的大部队袭近京都,附近各大寺院也一起响应。平氏在派出攻打各大寺院僧兵的部队后,几乎连用来防守京都门户宇治川的人马都拿不出来。内大臣平宗盛一狠心,索性集中所有可以调集的平家部队,拥着只有六岁的安德天皇和三种神器向九州逃去。

——这位安德天皇,乃是高仓天皇与平德子(清盛之女,其实算是天皇的阿姨)所生,治承四年(1180年)二月,受父禅位登基。

二十八日,义仲进京,解放了后白河院。后白河院欣喜若狂,立刻封义仲为朝日将军(或称“旭将军”),食邑备后(后来在义仲的授意下改成了伊予),其手下将领们也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一个月后,后白河院决定不再承认平氏所立的安德天皇,改立尚在京中的第四子为后鸟羽天皇。

然而,后白河院想要重开院政,面前却横着大山一般的木曾义仲,义仲彻底掌控了京中的权力,后白河院依旧难逃傀儡的命运。掌握了皇室的义仲骄横异常,部下也纪律败坏,加上粮草无继,所以在京都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群众基础非常之差。另一方面,上了台的义仲既没有给在朝的公卿们什么好处,也未曾让各地的豪族们得到任何实惠,结果使得朝野上下都对他侧目而视。

出身微贱的义仲在礼仪方面也是一窍不通,说话、行事皆粗俗无礼。据说他在招待公卿们吃饭的时候,居然使用乡下人吃饭的大盖碗,然后将饭盛得高高的,再在上面铺上菜,好像招待从家乡来的穷亲戚一般,这使得平日以风雅自居的公卿们极不高兴,心中连番骂他:乡巴佬!

当然,最要命的还是义仲在进入京都后并没有乘胜追击,这给了平家以喘息的机会。平氏一门逃到九州,逐步削平与之为敌的地方豪族,重新控制了九州、四国以及一部分的关西地区。闰十月一日,平家展开反攻,并在水岛等几次战役中,利用水军的优势大败木曾义仲的部队。义仲闻报大怒,一面命令驻防部队死守,一面率领主力离开京都,前往迎击。

木曾义仲出击关西后,早就不满其所作所为的公卿们在后白河院的唆使下,立即控制了京都的驻防部队,并且颁发院宣,宣布义仲为朝敌。得知后方大乱,身在关西的义仲立率一支偏师返京,平息了这场贵族复辟的闹剧。在动乱中,法皇和天皇全都逃离京都,正在气头上的义仲索性打算自己称帝。但是,传说这傻瓜以为法皇要剃光头,天皇要留茅盖(最近几代天皇都还是孩子,所以才要剃这种发型),因此最终还是放弃了,自作聪明地当了个不伦不类的法皇厩舍别当(为法皇养马的马夫头,义仲见有“法皇”二字,以为是很大的官)。

——传说固然无稽,由此也可见贵族们对义仲粗鲁、无文之蔑视了。

听说义仲在京都肆意妄为的源赖朝大喜过望,立刻点集兵马,于第二年的正月十一日出兵十余万,以讨伐朝敌的名义向京都杀来。义仲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大难临头,只好硬着头皮将手上仅有的五万部队撒开在宇治川岸,准备进行主力决战。

九郎判官

源赖朝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在不满木曾义仲专权的旧贵族的引领下,很快便攻到了京都附近的宇治川畔。大军分为两路,主力由总大将、赖朝异母弟“蒲将军”源范赖统率,侧翼兵马则由副将、赖朝另一位异母弟源义经指挥。

这位源义经,通称“九郎判官”,乃是此时期全日本一等一的战术名家,而且其生平也非常具有戏剧性和传奇色彩,受到万世的传扬和讴歌。义经之母名叫常盘御前,据说乃是天下知名的美人,当源义朝在“平治之乱”中被杀以后,常盘御前就领着三个年幼的孩子——今若、乙若和牛若,逃往去了大和国,但最终还是被平家军给搜了出来。

母子四人被押回京都,据说常盘御前的美貌使清盛都下不去狠手,于是将其改嫁给公卿一条长成。至于那三个小崽子,今若、乙若都被勒令出家,牛若因为尚在襁褓之中,因而准其暂且留在母亲身边。

这位牛若(或称牛若丸),便是源义朝第九子源义经,他在十一岁的时候也被送去京都附近的鞍马寺带发修行,改名为“遮那王”。平氏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的这种处置,竟然为河内源氏一族培养起一位无与伦比的军事天才、奇袭战术的大师来。

传说,遮那王在鞍马寺中,偶遇妖神鞍马天狗,授予他兵法和武艺——这当然无可取信。还有一说,他遇见的乃是鞍马流兵法及剑术家鬼一法眼。总之,这位源氏遗孤就这样成长起来了,十五岁左右的时候,他大概是听说了自家的血海深仇,或者只是为了逃避落发而已,于是逃离鞍马寺,云游四方,研修兵法武艺,寻机复仇。传说其人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相貌如同漂亮的女孩一般美丽,在京都五条大桥上,他扮成美女,击败了拦阻旅客、为收集千把名刀而战的恶僧武藏坊弁庆。弁庆以及其他很多在“平治之乱”后失去主家和财产的源氏残党,比如伊势三郎义盛等人,就此纷纷聚拢在他的身边。

当然,这不过是传说而已,当时的史料记载则说,后来取名源义经的这位将领身短面白,还龇着板牙。

源义经后来流浪到了陆奥的平泉。此时统治日本东北广袤领土的乃是藤原秀衡,是藤原清衡的后代,他依靠新开发的金山扩充财力,在源平两家中左右摇摆,不肯明确站队。义经到了陆奥后,据说藤原秀衡对他热情款待,还把世代重臣佐藤兄弟(三郎兵卫继信和四郎兵卫忠信)都送给了他。

听到兄长赖朝在伊豆举兵的消息,远在平泉的义经再也坐不住了,年轻人的内心仿佛有热血在沸腾。于是他辞别了藤原秀衡,带着自己的十余名家臣,历经种种艰险,终于和赖朝在黄濑川会面——这次会面成了后世津津乐道的盛事。

拉回来再说宇治川岸边的对战。虽说当日河流涨水,波涛汹涌,却挡不住士气高涨的东国武士,源义经麾下的关东名将佐佐木高纲和梶原景季率先纵名马“摺墨”、“生食”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源氏大军受此鼓舞,也纷纷纵入激流,冒着如雨的箭矢,拼命向河对岸冲去。一时间,宇治川里涌动着各种颜色的铠甲,好像花朵争奇斗艳的春天提前到来了。

面对士气如此高昂的敌军,在对岸防守的木曾军很快就被击溃了。经过恶战,木曾义仲率残兵退出京都,义经等六骑直奔内里,为皇室压惊。见到如此英姿飒爽(?)的义经,崇尚腐朽美学的皇室成员和公卿们都无比陶醉,尤其在承受过大老粗义仲的压迫后,他们对这名符合贵族审美观念的青年充满了好感。义经万万没有想到,这却使他日后死无葬身之地……

而从京都撤出的木曾义仲在遭到敌人反复围攻后,身边只剩下了巴御前、今井兼平在内的主从五骑。传说中,望着满身血污的巴,义仲的心软了,不忍心让她也战死在这里,于是便声色俱厉地命令她自行突围。巴泪流满面地说道:“那就让我再为您战上一场吧!”于是,她顺手战败迎面冲来的武藏名将土御师重,一刀切下脑袋,然后突围而去——从此这位奇女子便从历史上和传说中消失了踪影。

又杀了一阵,义仲手下的三骑从骑全部战死,只剩下了今井兼平一人。两个人背靠着背继续作战,终于精疲力竭。义仲最后决定自尽,于是在今井兼平的掩护下进入了旁边的栗津松林。今井兼平守护在外,大显神威,摸出八支羽箭一连射倒八名敌军武士,敌人见到这位如同雄狮般威风凛凛的大将,谁也不敢再向前一步。然而在栗津松林中的义仲却非常倒霉地连人带马陷进了泥潭,结果被绕过今井兼平杀来的敌将石田为久射翻,割下了首级。还在外面力战的兼平见到主公首级,万念俱灰,于是也含恨自尽。

至此,叱咤一时,仿佛项羽般勇猛,也仿佛项羽般以悲剧收场的“朝日将军”木曾义仲,就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中,散布各地的义仲军也都作鸟兽散,源赖朝的势力正式控制了京都。

最后的坛之浦

源范赖和源义经战败木曾义仲进入京都,然而当时的形势却并不足乐观,因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关西的平氏重整旗鼓,数万雄师已经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源范赖受命领兵征伐,在播磨与丹波交汇点的三草山遭遇平资盛、平忠房、平有盛和平师盛等人率领的三千平氏先头部队。范赖见敌人屯兵待战,于是也扎下营垒,准备第二天与之交锋。义经却利用敌方轻敌的机会,在当夜挥兵劫营,歼敌五百余,严重挫伤了对方的锐气,使之从此退入一之谷要塞,再也不敢出来了。

一之谷地势险峻,面朝大海,背靠悬崖,海面上还有平家的无敌舟师巡弋。面对这构筑坚固,有四万平家部队防守的要塞,身为一军统帅的源范赖居然大脑一片空白,只好求助于副将义经。

在义经的策划下,统帅范赖领着六万大军放出声势,假意要从正面强攻一之谷,吸引敌军的注意,而义经自己却领着五百轻骑,进入丹波国的群山峻岭之中,在当地人指引下,找到了一条长达三百余里的艰险山道,直插一之谷后方——然而,这却并非义经奇策的全部。

行军中,来到一处名叫鹎越的地方,义经命多田行纲率主力部队继续向一之谷挺进,自己却领着数十骑兵马直接驰向南方,在二月七日的黎明时分,到达了一之谷要塞的后方山崖。

望着长满青苔的十余丈的高崖,惯于在山野中驰骋的佐原义连首先跟着已经毫不犹豫从山坡往下滑的义经冲了下去,剩下的战士们也都紧随其后。一时间,四下喊杀声震天动地,正在忙着抵御东西两面汹涌杀来的源氏大军的平家武士,突然遭到拦腰攻击,士气瞬间崩溃,纷纷向停靠在海边的船只涌去。平家的忠度、知章、敦盛、重衡等将或者战死,或者淹死,或者被俘。总之,自以为牢不可破的一之谷要塞就这样完蛋了。

日本当时的筑城技术终究是非常低劣的,所谓要塞,多靠地势之险峻,正经的人工防御设施很少,土木作业也并不牢固。那么,当险峻地形遭敌突破以后,所能倚仗的,便也就只有人力了——然而平家军中多为纨绔子弟,欠缺浴血奋战的勇气,又岂有不临阵崩溃之理?

捷报传来,源赖朝自然又是大喜,带着枭下的平家将领首级和俘虏们在京都游行了一圈,炫耀军威。但同时,赖朝又嫉妒义经在这次战役中的赫赫军功,于是便削去他的兵权,将其调往别处,只留下“蒲将军”源范赖继续进军,以三万士兵在藤户布下阵势。相对地,平家也聚集败卒,率五百兵船在备前的儿岛隔海布防。

二十六日,探察到一片只没到胸部的浅滩的佐佐木盛纲带着没有战船的源氏士兵暗泅过海,在儿岛登陆,一举击退了平家军,将其逼入水军要塞屋岛。源氏的部队因为缺乏船只,更欠缺水战之卒,只得望洋兴叹。不久后,平家的游击部队抄到源范赖背后,切断了他的补给线,西征军进退维谷,士气低落。

眼看西征大业即将功败垂成,源赖朝没有办法,只好又去求助于坐冷板凳的源义经。源义经倒是不计前嫌,二话没说便带上一百五十骑奔赴前线。

元历二年(公元1185年)二月初,义经抵达前线。经过周密的筹划,在一个风疾雨骤的夜晚,他亲率三百名勇士,乘坐五艘战船,顶着风雨在四国的胜浦登陆,直插屋岛。在天色微明的时分,义经在大雾中竖起了源氏的白色军旗,呐喊着杀入敌营。平家武士根本没料到敌人会在这样一个风险浪恶的日子里渡海进击,仓皇间自相践踏,纷纷夺船逃命——实际上,发动攻击的部队只有义经所部三百人而已,计划中协同作战的另外二百余条兵船则被风浪卷到了阿波,没能赶上作战。

平家一败再败,只得打算利用水军的绝对优势作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搏。而义经一方面训练水军,另方面派人联络远征九州的源范赖,准备两面夹击平氏残党。可惜范赖正被独立性很强的九州豪族们打得像狗一样乱窜,根本没有余力支援义经。

为了试探敌军的水上作战力量,二月十八日,一队平家武士乘船来到源氏部队阵前。在这些战舰当中有条小船,船上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美女,将一面绘着金色太阳的折扇插在了船的板棚上。义经军中的神射手那须与一抢步上前,一箭射落了插在上下晃动的船上的那面折扇,随即抬手又射倒了一名平家将领,于是两军发生冲突。

传说在冲突中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义经在临阵指挥时,不慎将所带的竹弓落入了水中,他发觉后大惊,没命地用手去捞。部下们都觉得很奇怪,大将军为何如此珍惜这张弓?后来还是义经自己红着脸道出了真相:“我这张弓甚软,如果被敌人捡到的话一定会笑话我。”其实当时日本的弓箭多为弯竹所制,并且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复合弓,就算再硬,射程和强度也都无法与大陆的弓弩相提并论。

且说经过这场战斗,平家再也不敢小觑源氏的水军力量了。不久后两军在赞岐的志贺浦又小战一场,平家再次大败,屋岛附近的残余部队基本全军覆没。附近的割据势力、熊野别当湛增见平家大势已去,在用七只红鸡和七只白鸡互斗占卜后,决定归顺源氏。四国豪族们看到湛增投降,也都纷纷背叛平氏。于是,平家彻底失去了在陆地上的落脚点,只得流浪海上。

到了当年的三月二十四日,源平两军在门司和赤间之间的坛之浦海面(即今天关门海峡附近)展开最终的决战。当日海面上西边红旗招展,东边白帜飘扬,两军的战船纵横交错,箭支四处横飞。平家武士们知道这是决定生死的最后一战,抵抗得极为顽强。午前时分,潮水忽然从西向东涌动,源氏的船只被冲得七零八落,平氏却趁机奋勇向前。义经镇定自若,亲自把舵,鼓励部下奋勇作战。到了下午,潮水转而向西涌动,平家船只大乱,源氏得手,占有了战争的主动权。

一战下来,平家武士几乎全部慷慨战死,不能作战的妇孺大都跳海自尽,就连幼小的安德天皇也被乳母抱着,带着三种神器中的剑和玺葬身海底。就这样,平氏连同锦绣一般的平安朝都一同灭亡了,日本历史迈入了长达七百年的幕政时代。

番外篇敦盛的传说

日本古代有一部著名的长篇战争小说,名为《平家物语》,其主要内容是讲述平氏的衰亡和源氏的兴起。这部小说作者不详,遣词行文具有很浓厚的说唱文学味道,估计是根据“琵琶法师”(一种盲僧艺人,以弹奏琵琶配合说唱)的唱本所整理改编而成的。

《平家物语》在讲到一之谷大战时,提到了这样一则故事:源氏阵中,有一猛将名为熊谷次郎直实,大战前的夜晚,他突然听到敌阵中响起一阵优美的笛声,凝神细听后不禁拍案叫绝:“不想平氏阵中有如此风雅之人,大战将发,坦然吹笛,而笛声清澈动人,没有丝毫浑浊紊乱的迹象。”

到了第二日大战爆发,源义经亲率数十骑冲下悬崖,杀入平氏阵中,导致平家武士士气低落,纷纷跃到海里,向停靠在海边的战船逃去。熊谷直实策马追赶,远远看到海中有一骑武士,装束华丽,料想是名大将,于是高喊:“临阵脱逃,不感到羞耻吗?何不回头与我对战!”那武士闻言,果然拨马回到岸上,舞刀来战,但却被熊谷直实轻易地就击落马下了。

直实跳下马去,按住败将,正想割取对方首级,但掀开头盔来,却发觉对方只是个少年而已,相貌极其秀丽,稚气未脱。直实不忍下手,喝问姓名,对方却回答说:“你砍了我的首级回去,自会有人认识。”直实想:“此人年龄仿佛我子小次郎,小次郎若受轻伤,我心中定会难受,假如杀了这孩子,他父母该会如何悲伤呀!反正杀此一人,该败的仗也胜不了,该胜的仗也败不了,不如放他去吧。”

可是就这么一耽搁,回头望去,己方兵马已然汹涌而至。直实含泪说道:“本想饶你性命,可是我军业已杀到,你肯定会死在他人手中,不如还是由我来杀你,以后给你祭祀供奉吧。”虽然割下少年首级,自己却忍不住哀伤哭泣。检查尸体的时候,他发现少年腰间挂着一个锦囊,内盛一支笛子,于是就想,莫非昨晚吹笛的便是他吗?——“想我东国军兵数万,阵中带着笛子的一个都没有,这少年确是个风雅之人呀,实在可怜。”

事后他才知道,此少年乃是修理大夫平经盛之子,名叫敦盛,年仅十七岁。而那笛子,据说是因为其祖父忠盛擅长吹笛,得鸟羽天皇御赐的,名为“小枝”。少年俊彦,顷刻化作离魂,果然人事无常,宛如幻梦,生老病死,痛苦实多。熊谷直实想到这些,不禁万念俱灰,就此落发出家去也,法号莲生。

从此,敦盛殉难,直实出家之事,就传为民间凄绝的故事,到处传唱。日本人甚至将一种兰花也命名为“敦盛草”,称之为“梦幻中的梦幻之花”。敦盛草有各种颜色,品种也很繁多,包括布袋敦盛、姬敦盛、釜无敦盛、白花敦盛、黄花敦盛、礼文敦盛等许多种。敦盛草是逐渐稀少的保护植物,和它形状相近的还有熊谷草和小敦盛草,据说是因为其形状像平敦盛和熊谷直实二人随风飘舞的母衣(类似披风,四角都系在铠甲上,迎风鼓起如球,据称能辟箭矢)而得名。

虽然在正式的历史记载中,熊谷直实是在建久三年(公元1192年),也即一之谷合战结束后的第七年,才因为就领地问题与久下直光打官司失败,愤而出家,拜在高僧法然门下的。但是后人宁可相信传说,相信他纯粹是悲悯平敦盛之死,就此勘破了红尘。历代的人们都把满腔同情和怜惜,放诸敦盛这位千古难得的翩翩佳公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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