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孝安跟他报出的那几家人口正经不少,加在一起有二十余人,这一被剔出来,老宅原本的下人一下去了三分之一。

打击来得太骤然,自然有人不服,但来捆人的是粗壮婆子或小厮之流还好闹一闹,私兵们雪亮的刀锋一亮,便自命资格再老腰杆再挺的家奴也不敢硬来,只能吓得放声大哭,又要喊冤,刀三面粗心不粗,三言两语,把错全推到了陈孝安身上,只说是他拉扯了众人下水,以致惹恼世子。

这些人只见了沐元瑜一面,连她的长相还记不太清,更揣测不来她的心性,而陈孝安则不一样,俗话说得好,管家三年,人憎狗嫌,世上就没有全然不招人怨的掌事者,这些人中本已有对陈孝安衔怨已久者,这一来,无处倾泻的仇恨尽皆发到了他身上,口里被堵上了骂不出来,心里也要问候问候他的祖宗。

这一通闹腾,饶是私兵们动作再麻利,也难免惊动了些人,比如借住的韦家人。

韦启瑞一打听到私兵拿人的理由就羞怒交加,寻着母亲韦太太道:“母亲,这里住不得了,那世子分明是指桑骂槐,给我们难堪!”

韦太太年过四旬,她坐在临窗炕下,穿一身藏青色对衿袄,发髻上簪了三四样银器,眼角眉梢皆生出了淡淡的细纹,肤色也不大好看,泛着些微蜡黄,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形于外的不如意与颓然。

听到儿子的话,她默然了片刻,勉强笑道:“瑞儿,你又多心,人家处置奴婢,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去管就是了。”

韦启瑞急道:“哪里是没关系,那个话音再明显不过了,母亲你听不出来吗——”

“听出来了又怎么样。”

韦二姑娘从内室绕出来,温温柔柔地道。

韦启瑞被问得愣了片刻:“——当然是离开这里!咱们家又不是差钱,没路可走,必得寄居在别人家里,往外去或买或租,哪里住着不好,非要在这里看人的脸色不成!”

韦二姑娘在韦太太身侧站下,道:“可是哥哥,出了这个门容易,再想进来,就千难万难了。”

韦启瑞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还想进来?”

韦二姑娘抿住了唇,脸庞微微泛红:“哥哥虽不想——”

韦启瑞这回愣的时间更久,足有一刻钟的时间才反应了过来,然后——他的脸也红了。

他是个一般正常的少年,完全没料到温柔娴静的妹妹忽然流露出要跟他谈谈感情的意思,一下先把自己尴尬得不轻。

“瑶娘你——”他结结巴巴地道,“你,那小子——他、他比你还小两岁呢,就是个孩子,你你怎么看上他了?”

韦瑶道:“哥哥,你说沐世子小,可论心性,我看人家比你还稳得住些。”

韦启瑞立时不服气了:“你这说的什么,那世子那样无礼——哎,不对,不扯这些了,你、你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母亲,”他颇有些无措地向韦太太求助,“您听听瑶娘的话,这丫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韦太太声音有些虚弱地开口:“我知道,这些事你不要管。瑶娘和你说,只是要你不要添乱,你妹妹什么品格,你一向知道,至少再没有人厌烦她的,这件事若能成就,我从此省了多少心事。”

母亲居然知情还支持,而且听上去似乎还不是昨晚一见之后才有的决定,而是早有此议——韦启瑞简直觉得脑子不大够用,茫然道:“我都不懂你们在想什么,对了,那许泰嘉呢?他自见过瑶娘一回后就很倾慕,他是隆成侯府的世子,现还做着二殿下的伴读,将来稳稳要接侯府爵位的,论前程不比沐世子差在哪里,论性情文雅得多,难道不正是瑶娘的良配吗?为何要去想着那夷人世子?”

韦瑶先微嗔道:“哥哥,你不要总叫沐世子夷人,一来他并不是,二来你都觉得他脾气不好,还偏这样说人,万一不留神在人面前带了出来,不是现找亏吃?”

韦太太随后方道:“许家的大爷是不错,但是我们家如今这样,他和瑶娘,就与你和那边的四丫头一样,齐大,非偶啊。”

韦启瑞不由涨红了脸:“母亲,我都跟你说过八百遍了,我跟四表妹没有什么,我们清清白白的,别人不相信也罢了,怎么母亲也不信我!”

韦太太叹口气道:“娘不是这个意思,四丫头自己不检点,在房里偷藏你的荷包,丫头害怕告到了你姨妈那里,最终避走的却是我们,这就是势不及人的结果了。”

“母亲,也不要这样说四表妹,”韦启瑞更不自在了,吞吞吐吐地道,“她、她也没干什么,也许就是不小心拿的呢,这样说她,怪刺耳的。”

又想起来道,“不对啊,许泰嘉母亲都觉得他家世太高,那沐世子怎么反而能成?”

他再觉得被沐元瑜扫了颜面,对她的身份是不能不承认的。

韦太太知道这个小儿子只知闷头读书,于情/事上都没开窍,别的更不消提,不得不点了他一句:“许家大爷高堂在上,出入多少双眼睛盯着,有什么不妥,顷刻就有人报上去,而沐家的这位王世子——”

她远离双亲,京中比她年长的不过是已出嫁的庶姐和隔了房的堂兄,以她一言不合说捆人就捆人的脾性做派,这些人怎管得起她?

许泰嘉空有尊贵身份,行事却有掣肘,说了未必算,沐元瑜没有,至少眼下没有。

这就是机遇,只看有心人能不能抓住。

韦启瑞发着呆,他让家人护佑得好,便丧父投奔进文国公府时,文国公喜欢读书上进的少年,见他小小年纪已中了秀才,十分喜爱,亲去家学里发了话,文国公夫人又是他的亲姨妈,那些贵族子弟们没人敢欺负他;及至后来被迫避走,那也是四姑娘先心悦了他,他对四姑娘没什么感觉,因此也没觉得受什么屈辱,反觉得自己无端撩动人心,害得四姑娘遭罚挺不好意思的,故此走就走了,也不觉得怎样。

他心里记着父亲是状元,天下文魁,自己也是奔着这条路上去的,只要他努力,早晚出头,世情的残酷,他目前为止是一点没体会到。

韦太太道:“你只不要理这些事就行了,好好读你的书——”

“娘!”

韦慧携着一个少妇走了进来,俏脸板板的,那少妇体态丰盈,面貌白润,眼中则闪烁着兴奋的八卦之光,与韦慧的不悦形成鲜明对比。

韦太太微微诧异:“慧娘怎么了?一大早和谁赌气?”

韦慧鼓着腮道:“娘,我以为那沐世子是个好人,结果你不知道他多么、多么——”她说不出口底下的话,拉一拉少妇,“大嫂,你和娘说!”

少妇是韦家长媳,走到韦太太跟前福了福身,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道:“太太,外头那样闹腾,我们出去打听了一下,太太猜我们听见了什么?”

韦启瑞回了神,老大不高兴地道:“不会是说我们的罢?我就说不要留在这里看人的脸子。”

少妇笑道:“小叔,不是。是一个三等的小丫头,说她去春深院送花,结果隔窗听见世子和贴身丫头们调笑,两句话就把两个夫人位份许出去了。我以往听着那些偏远边疆地方的人不讲究,开窍得早,还不大信,结果这位沐世子才多大年纪,身边的丫头倒是都上手了——”

她说着掩口笑起来,“他人倒大方,先许了一个,另一个丫头不依,撒娇了一句,便把另一个也许出去了,真是年少风流,不辜负他那般品貌。”

满屋里只有她一个在高兴。

余下的韦太太,韦启瑞,韦瑶韦慧,皆僵凝着脸。

过片刻,韦启瑞一跺脚,想说什么,当着一屋女眷又不好说,憋着一肚子气转身大步走了。

韦太太冷着脸,向长媳道:“这等话你听听罢了,怎能叫慧娘也听见?听了个起头就该带她回来,还耽搁在那里,你的妇德在哪里?真是越来越没数了!”

少妇收了笑意,委屈地屈膝:“是,媳妇错了。”

韦太太无力地摆了下手:“行了,带着慧娘到你房里去做些针黹,你也知道这是别人家,现在主人回来了,以后就不要再出去乱走。”

少妇低了头,默不吭声地拉着韦慧往外退去,将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她眼角飞起瞄了韦瑶一眼。

她听一听闲言就是没有妇德,二姑子实打实地动人家的脑筋倒是无事,什么高枝都敢攀——哼,也不怕摔折了腿!

韦太太与韦瑶各有心思,没注意她这临去一眼,过一会,韦瑶收拾了心情,恢复了娴雅模样,安慰韦太太道:“娘,这不是什么坏事,大家公子房里放两个人也是常有的事,谁和她们计较。便早了些,沐世子懂,总比不懂的好——要像哥哥那样,那才是费功夫了。”

韦太太被说得勉强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手:“我的儿,只是太为难了你。家里现在这样,唉。”

韦瑶脑中划过沐元瑜那张脸及昨晚的一举一动,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总之,她觉得自己应当是——

“娘,你不要多虑,我,我并不觉得怎么为难……”

**

据说“懂事太早”的沐元瑜很快也接收到了这个流言的传报。

她刚吃完早饭,奉书给她端了漱口的茶过来,闻言将茶盅向桌上一搁道:“我认得那小丫头,我去提她过来。”

沐元瑜叫住她:“慢着。”想了下,忽然笑了,“由她说去罢,这倒未必是坏事。”

起身扫一眼鸣琴观棋,“只是,要委屈两位姐姐了。”

屋里几个丫头都是心腹,很快皆反应了过来,鸣琴抿唇笑道:“我有什么委屈的,只要世子不嫌婢子们颜色粗陋。”

观棋更是嘻嘻哈哈的:“世子,这下人都知道,你可不能抵赖了,我这‘夫人’稳当了。”

正嬉笑着,临画走进来:“世子,孟夫人送三姑奶奶的那些东西都捡出来了,照着世子的意思,我们也添了几样,外头车也备好了,现在就出门吗?”

沐元瑜问她:“三堂哥那里让人去问过没有?”

临画点点头:“去问了,那边的绿琦姐姐说是累着了,还睡着没醒。”

“那就让三堂哥歇着罢,若醒了问我,再同他说一声就是。”沐元瑜道,“我现在去见三姐姐,你们在家若累了就也歇一歇,若不累,就把人事理一理,诸般规矩,同我们在家里时一样,有啰嗦的,就叫他跟陈管家作伴去。”

鸣琴应了:“知道,这些不要世子操心,我们都理会得。”

沐元瑜便起身,丫头们围上来给她穿外出见客的大衣裳,她想着又道:“父王给三堂哥荫监的手书找出来没有?过两天休整好了就该用起来了,拿着同我的请见奏疏放在一起,横竖我们应当是一起出门。”

丫头们一一都应了:“是。”

入京头回见亲戚,丫头们都很用心,卯足了劲围着沐元瑜足收拾了一炷香的功夫,方心满意足地散开来,打量着她啧啧夸赞:“看世子这人才,什么王孙公子都比下去了。”

沐元瑜不很在意这些,笑着抬脚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我赶脚我现在就是那渣爹老王爷,每天都有一后院美貌如花青春年少神完气足的美人们跟我说还要,但是我……有隐疾……

不太行……~~~~(>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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