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卡片上的留言,你还有什么看法吗?”

我正等着他问我这个问题呢!我考虑了片刻,回答说:“邪欲与欲望有关,我认为它与色欲有关,也泛指占有欲。”我认为卡片上留言的意思是:“这是对犯有欲望罪者的惩罚。”

“嗯,虽然我对特雷诺的性欲和经商之道一无所知,但我知道他是因为掘开那块地而惹来杀身之祸。”雪利把车灯打开,“而且不管是何人所为,他有可能也不欢迎你去做同样的事情。”

“你是说我也性命堪忧了?”

“我只不过是想让你在遇到与这块地有关的事情时,要顺其自然。”

“感谢你对我的关心,马尔克姆。”我说,从他的“陆虎”越野车上下来。他开走时,我按下遥控锁的开门键,但是,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车门没锁。是我刚才忘了锁吗?我站在离车子几步远的地方,透过前后玻璃往车内看。

车里面并没有人。依兰,你一定是恐怖片看得太多了。快上车吧。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喘气。霎时间,我感到毛骨悚然。我转过身去看太平间,入口处黑漆漆的。呼吸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奇怪的是,好像有人鼻子不通气,嗓子肿胀,呼吸困难,正费力地往里吸气。难道是个动物?是条狗?

我看见有东西在动,影影绰绰的,有一个白影正向我走来。可是,我已经迈不动步了。恐惧使我浑身冰冷,身子像是被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赶快上车呀,依兰,快!

我拼命将自己从一个看不见的冰柱子上拽下来,拧开车门,将自己塞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同时用肘按下锁车键,将所有的车门都锁上。但是,车钥匙却死活插不进去。真他妈见鬼!

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终于将钥匙插进锁孔里。

我拼命打着火,增加发动机的转速,机器发出一声尖叫。我打开车灯,车子摇头摆尾地穿过停车场,向出口冲去。我急驶而过时,扭曲的车影投射到太平间的墙上。首先,它让我想起一只螃蟹或一只蝎子,伸出螯来保护自己。

在回博因城堡的住处的路上,我一直想摆脱一种感觉。我总觉得有两个人坐在我的车上。有时,他们一起坐在后排座上,莫娜有着一张橡胶似的、被毁容的脸;特雷诺身上血肉模糊,咧着嘴在笑,眼窝空洞洞的;有时,我会幻想他们中的一个在黑暗中就坐在我身旁。我害怕借着对面的车灯照过来的光线,发现他们中的一个真的就坐在那里。

电话铃声响了,我听到对方是我母亲,这才如释负重地把车子停靠在路边,任凭她絮絮叨叨地告诉我她白天里都做了哪些事情、购物时遇到了什么人、听到了哪些闲话,还有她想给孙子买什么样的圣诞礼物。

“……你觉得怎么样?”

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没有仔细听她讲话,但却发现自己从母亲的声音里面找到了真正的慰藉。

“依兰,你在吗?”

“是的,妈妈。刚才信号不好,你想给奥因买什么来着?”

“一顶弹性帐篷。他可以把它放在房间里玩,也可以拿到花园里玩。”

“我保证他会喜欢的。但是,最好先问问格莱塔,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有了。”

“我会问她的。我会等他来了再装扮这棵树,他一定会喜欢的。”

“是的,他肯定会喜欢的。”

“你知道吗?理查德非常希望你父亲也来过圣诞,哪怕是就过一天呐。”她其实早已把这一条加到了日程表上,听上去像是后加的。这是她的计策之一。

“是的,妈妈。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您知道这一点。”

“我很难过,依兰。”她的声音发抖。“这在以前总是帕迪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

“这事我们已经说过一百遍了。我去跟理查德讲,好吗?”

她抽着鼻子说:“我打电话的真正目的是看你吃过饭没有。我这儿还剩下一些猪肉片。我可以把晚饭做好,等你回来吃。”

“我今天已经吃过烤猪肉了,谢谢了。”今天的所见所闻,让我感到胃里十分不舒服。“如果您不介意,就把菜放进冰箱吧。我等会儿可能会吃。”

“工作怎么样?”母亲在追查我不吃晚饭的原因。我一旦遇上不顺心的事情,就会食欲尽失。

“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今天中午吃得过饱。”

“没有别的原因吗?你能确定吗?”

鬼魂再次现身。她曾把他们赶走,现在又把他们给召回来了。

“哦,妈妈,不要再说了,求您了。”

“好吧,亲爱的。你没必要冲我发脾气。”

“对不起,我得走了,再见。”

我把电话调到静音,打开收音机,重新上路。喇叭里响起瓦格纳《女武神》的伴奏曲。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树林中赫然耸现,朝着我的车子猛砸过来。为了躲避它,我猛打方向盘,差一点开进沟里。还好我及时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场虚惊,有一辆卡车在附近拐弯,车灯将电线杆子的影子投射过来。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一阵狂跳。我戳了一下音量控制钮,关掉收音机。

依兰,你必须控制住自己。

这可不像平时的我。在被黑影吓破胆的同时,我还任凭大脑沉浸在荒诞的遐想之中:莫娜向特雷诺复仇,因为他打搅了她的安宁。或者,她要为自己的冤死而报复。

但这些想法似乎要比指控马尔克姆·雪利或者我杀死了特雷诺还要荒诞。这听上去似乎更有道理,因为我们是唯一了解几个世纪以前那具沼泽尸体所受伤害的还活着的人。除非雪利是正确的,跟特雷诺潜入太平间的还另有他人。

或者除非……我知道这种想法近乎疯狂,但我又不得不考虑。除非是我们对莫娜的年龄判断失误,她其实是最近才被谋杀并被弃尸沼泽地。这就意味着有个连环杀人犯在逃。我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拇指的肉中。我把方向盘握得更紧了。不,那是不可能的。有太多的不可能性。

最后,我想,特雷诺是因为某种交易未果而被仇家所杀。这种可能性是不是更大一些?或许他最后一单酒店生意引起了黑社会的注意,而他又拒绝跟他们分红?

而那些与酒店利润有利害关系的修女们是否知道什么人跟特雷诺打交道?这值得去调查一番。她们对莫纳什的命运仍有发言权的可能性极小。让我颇感兴趣的是她们在土地上有什么样的世袭权利,以及它是否会影响到博因河谷的其他地方。

我的思绪仿佛是在迷宫里,从一个死胡同出来,又来到另一个死胡同。我敢肯定在我开车的时候,正在做着另一个尸检的雪利也同样是百思而不得其解,试图让自己明白:为什么现在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的伤口跟他在今天早些时候为我指出的那些一模一样呢?

我需要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我从仪表板上的储物箱里取出一盘爱美萝·哈里斯的CD,AttheRyman,插入播放器,把音量调大。爱好乡村音乐是我不敢告人的小秘密。我并不以之为耻。我厌倦了别人不仅对我的品味嗤之以鼻,而且还把我看成是一个社会病患者:“原来你是个乡村音乐爱好者,是吗?别担心,你可以向社会救助组织求救。”

快到家的时候,我正扯着嗓门大声和着“CattleCall”(牧牛谣艺人),忽然瞥见自己的手机一闪一闪的。打开机盖,我看到菲尼安的名字。与此同时,我发现车灯前头是一堵浓浓的雾墙。

我放慢车速,关掉音乐,把手机放在耳朵上。

“你还好吗,依兰?我刚刚在电视上看到了一条新闻——发生在纽格兰奇附近的凶杀案。据说发现了一具男尸。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我回答道,显得有些厌倦,“是个名叫弗兰克·特雷诺的商人,就是要在那儿建酒店的那个人。”

“不是你干的吧?”

“什么话?菲尼安,你少开这种玩笑。我看到尸体了,太恐怖了。最奇怪的是……”我一只手打方向盘,另一只手打电话,这显然是违法的,而且大雾也增加了驾车的难度。“喂,回家再给你打电话。我这儿有一个问题你可以琢磨琢磨:从诺曼时代开始,男女修道院拥有的什么权利可以凌驾于现代规划法之上?”我按下结束键。毫无疑问,这会给菲尼安留下口实,他会嘲笑女人的大脑怎么会转得那么快,可以从一个问题上一下子跳到另一个问题上。

我开到了博因城堡,小城裹在河雾里,街道上的装饰发出柔和的光,饰物系着长长的绳子,仿佛是漂浮在空中。

波儿正仰面朝天地躺在地毯上,摆出一副死卡通猫的姿势:两只前爪弯曲着,悬在半空中;后腿叉在腰上,宽大的安哥拉猫肚皮展现无遗。我跪下来,轻轻地挠它的肚皮,它立即站起身来,愤怒地摇着尾巴走开了。猫是了不起的水平测量员。当你满以为已经学会了它们的语言时,它们会告诉你仍需更上一层楼,而且按照你目前的学习进度,要实现目标似乎不太可能。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更多的人喜欢狗的原因——它们从来不会藐视我们。现在我真的需要我的狗狗霍拉图,但是它正在房子的另一侧陪伴着母亲。我可不愿让她对我的胃口问东问西的。

我想冲个澡会对我有所帮助。我走进卧室,看见橱柜上放着一片翘起来的黄纸片,是那天早上在床底下翻出来的。我把纸扯开,看到上面有父亲潦草的字迹:“依兰的房间”。

如此简单,但当时对他来说是多么艰难!最后,连写几个字都不可能了。我坐在床上,失声痛哭。

我哭我的父亲,也哭我的母亲。母亲的老境本不应如此凄苦,父亲作为母亲的生活伴侣,曾经是那么的诙谐、睿智和温文尔雅,现在却生活在阿耳茨海默老年痴呆症的囹圄里。我哭莫娜,她被人如此无情地伤害和杀戮。我为一个男人哀悼,我有无数个理由不喜欢这个人,但是无论他有多大的过错,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吧!

眼泪仍然在簌簌地流淌。我扬起脸对着淋浴头,任凭水落在脸上,和着我的泪水往下流淌。在滚热的水流下站了十分钟,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我走出浴室,听见客厅里的电话在响。我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拿起话筒。

“喂?”

“你真的没事吗?”是菲尼安的声音。

“是的,我……”来自内心深处的一声抽泣让我喘不过气来。“是的,我很好。”我想起本来说好要给他去电话的。

“你根本就不好,依兰。你想让我过去吗?带你出去喝一杯,怎么样?”

“不了,谢谢你。我只想在屋里落落汗,然后早点睡觉。对不起,我没给你打电话,我给忘得一干二净。”

“难道你也忘了你让我琢磨的事情了?”

“呃……”我当然也忘记了。要是你的记忆力能等同于你的想象力,那该多好呀!

“Frankalmoign。”

“回来?”

“Frankalmoign是诺曼法语词汇,意思是”免费施舍“或者类似的东西。”

“你说什么?”

“古老的权利、男修道院、女修道院、教会财产……还记得吗?我的老天爷,一会儿的功夫,你的大脑能从天上跑到地上。”

我忽然记起西莫斯·科林给我讲过的关于纽格兰奇修道院的事情。“可是什么是frankalmoign?”

“这是一个有关封地的术语,指的是地方领主赏赐给教会财产和特权,以换取某些宗教仪式,通常是为领主本人及其家人祷告。怎么,你在考虑特殊的案例吗?”

“是的。纽格兰奇修道院——把莫纳什卖给弗兰克·特雷诺的修女们就是某种护理教团。”

“她们是天主教修女吗?”

“据我所知,是的。为我提供消息的人说她们是”跟诺曼人一起来的“。”

“那么就是说,从12世纪起,她们就已经住在这儿了。很难想象她们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因为她们面临着双重压力。”

“双重压力?你指的是什么?”

“嗯,在天主教方面,你得避开教皇博尼费斯于1298年所颁布的珀里库罗索教规,该法规的颁布使女性宗教团体只能局限在一个绝对封闭的环境中,而不可能存在于其他任何地方。直到19世纪,她们才获准在修道院之外进行宗教活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所熟知的大多数女修道院的历史都可以追溯到那个时代。另一方面,不管你是否与世隔绝,你都必须经历一些变故,如亨利三世下令解散修道院;之后,克伦威尔宣布没收教会财产;最后,英国颁布了反对天主教的《刑法》。因此,她们称得上是历尽艰辛。”

“嗯,显然这帮修女处理得不错。”

“也许她们纯属侥幸。”

“我对此

有疑问,菲尼安。我想,从诺曼时代一直到今天,出于某种原因,人们一直对她们很宽容。”

“嗯……或许是这些修女的英格兰血统使她们在宗教改革开始后在一定范围内受到了保护。尽管她们是天主教徒,但至少她们不是反抗成性的野蛮的爱尔兰人。那个修道院叫什么来着?”

“多诺……”我把话筒从嘴边移开,打了个哈欠。“问你一个问题,封地到目前为止还有法律效力吗?”

“嗯……我拿不准。根据我刚才所读的材料,它自1925年起,就从英国法律中消失了。但是我想在此之前,它就已经变成了一个不相干的概念了。”

“何以见得?”

“因为到18世纪中叶时,几乎所有的教会财产都被没收,而且,信奉新教的贵族不再资助修道院之类的场所。但这并不排除封地问题会时时出现在地契上,如眼前这个例子。但除了财产外,我难以想象纽格兰奇修道院会出售什么靠提供宗教仪式换来的权利或特权。”

“太精彩了,菲尼安。但是,恐怕我们要结束这次谈话了,我真的是精疲力尽了。”一阵几近痛苦的疲倦攫住了我的身体。

我们互道了晚安,然后,我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前,我还在想,纽格兰奇修道院能提供什么样的宗教仪式呢?她们为此还被授予了不受干扰的长达八百年之久的土地使用权。为死者祷告?似乎是一笔不错的生意。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只有一种感觉: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捅我的腹部一侧,两只爪子不停地交换着为我揉捏,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噪音。

“你讨厌,波儿,快睡觉去。”我嗔怪我的猫咪。它在我睡觉前就偷偷躲进我的房间。看来我只有起来,才能把它轰出去。但这一次,它也许可以呆下去……因为过了不久,我又睡着了。

过了些时候——一小时还是两小时,我不得而知——我又醒了。我听着波儿的声音,等着它用柔软的爪子向我发动进攻,或者听它细声细气地咪咪叫着,甚至是它横着身子重重地撞在卧室的门上。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波儿还在呼呼大睡。究竟是什么吵醒了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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