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莫斯·科林在电话里又建议我们在位于中心大街的圣彼得教堂见面。我对卓吉达城并不熟悉,因此,教堂成了最醒目的标志。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是雨夹雪。我拾阶而上,想看看他是否正在走廊里避雨。没找到人,我便推门而入,门是两边都可以开关推拉的,装有黄铜把手。室内影影绰绰地似曾相识。这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最近刚刚翻修过,可能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拿不准以前是否来过这里。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沿着侧廊来到圣坛,发现自己的记忆是准确的。一只玻璃圣骨盒的顶端是镀金的格状锥顶,里面盛放着一个人的头颅,烘烤过的皮肤像棕黄色的麂皮,污迹斑斑,双眼紧闭,显得平静安详,掩盖着他惨遭不幸的事实。

这只被保存的头颅属于殉教者圣奥利弗·普伦基特大主教。我小时候参加学校组织的郊游时曾看到过一次。那次郊游还包括参观纽格兰奇古墓。我不知道我们的老师是否注意到这种排列非同寻常,一边是供奉着被烧焦头颅的教堂,一边却是埋葬骨灰的古墓。

神龛左侧的一片区域也是为他而建的,里面还有一只圣骨盒盛放着他的部分骨骼,曾经羁押他的单人牢房的门、各种各样的铭碑、绘画和一些小册子,我顺手拿起一本小册子翻阅起来。很快我就读到一段他的叛逆死刑宣判书,令人不寒而栗。

你会被雪橇从伦敦市拖到泰伯恩刑场;你将被施以绞刑,在你咽气之前,绳索会被砍断,你的肠子会被取出并当着你的面焚烧,你将被斩首,你的尸体将被肢解成四份,按照陛下的旨意听候处置。愿上帝宽恕你的灵魂。

过度杀戮!跟莫娜一样。莫娜会不会也是宗教迫害的牺牲品?

我站在离靠背长凳几米远的地方,长凳上铺着红色坐垫,长凳后方是主神龛。座位尽头的祭祀台上燃着几排蜡烛,烛光里我发现了一个人的侧影。那人跪在离神龛最近的座位上,身子蜷着,低着头。我没想到教堂里除我之外还有其他人。

那人抬起头,在胸前画个十字,站起身离开。直到他行了屈膝礼并转过身来,我才认出他是西莫斯·科林。我跟在他的身后来到外面,在走廊里追上他。

“西莫斯,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对不起,夫人。我刚才点了一根蜡烛。我母亲是圣奥利弗的忠实信徒。”

“他也许会保佑我在圣诞节前能重新找到一份工作。是我母亲告诉我的。”

我们走下台阶。我注意到科林的头发已经洗过,颜色比以前浅了许多,大多数头发都直竖着,形成一个卷发柱。

“午饭吃了吗?”我问他。

“哦,还没呢……”

“那好,咱们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我请客。”

我们来到街上时,他迟疑了片刻。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

“没问题,”我微笑着说,“只要你觉着合适,我也会觉着合适。”

在喜庆的圣诞灯光下,我们淋着灰蒙蒙的毛毛细雨,穿过街道。显然,天气和节日大采购都使得交通状况趋于恶化,车流行驶缓慢,司机们板着脸,节日的气氛也未能使他们打起精神来。科林把我带到一家宽敞的酒吧,这里有自助午餐。室内灯火通明,人们把饭菜从加热的镀银餐具中盛出,放在托盘上。菜肴各式各样,有烤牛肉、炸鱼、煮火腿、卷心菜和土豆。在12月份的这样一个雨雪天气里,夫复何求啊!我们俩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加汁牛肉,大块朵颐起来。盘子里的蔬菜堆得老高。我喝水,他喝牛奶。

每人吃了一两叉之后,我问道:“今天早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说老实话,我还真有点愣。我在路边跳下自行车。看见一辆警车开过来,停在沼泽地旁边,下来几个穿蓝制服的小伙子。大约过了一分钟,开挖土机的年轻人站在路边跟警察讲话。当时已经停工了。我骑车来到警车旁。我问那些工人:‘怎么了,小伙子们?你们是不是想找特雷诺先生来把问题说明白?’其中一个说:‘是啊,我们打电话了,可是找不到他。’后来,有个警察问我是否知道特雷诺先生在哪里,‘我知道,’我回答说,‘但是他去都柏林了,要呆上一天。现在根本找不到他。’”

我不禁大笑起来,被科林的勇敢所折服,我没想到他还有这般能耐。“你是否知道那边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今天早上重新开工时,有几个人去测量地形。他们向开挖土机的小伙子出示了法律文件。他们说工程要停下来直到他们的工作完成。”

这是个好消息。一定是伊弗斯劝说法官签发了进入整块沼泽地的禁止令。尽管有缪里尔·布兰敦为特雷诺撑腰,他也不可能为所欲为。但他为什么急于立即把整块地都挖开呢?是否与回避开发计划法有关呢?

“当地人对特雷诺建这个酒店有什么反应?他是怎么弄到开发许可证的?”

科林环顾四周,看看坐在我们附近的都是些什么人。确信没有人偷听,这才放心。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身体前倾,凑近我,压低声音,显得有些鬼鬼祟祟的。“他好像从纽格兰奇修道院买了好几块地皮。”

“那又怎么样?”

“呃,这自古以来就是修女的食奉领地,据说从诺曼时代就是。所有修道院土地都有着亘古不变的权利。”

“什么权利?”

“有权对领地随意处置,像建房子什么的。所以,特雷诺认为规划法管不着他。”

“可是现在的法律已经不再支持那些权利了。”

科林凑得更近了。“不管怎样,特雷诺有郡议会、旅游和文化遗址部为他撑腰。”

“德雷克·霍德?”

科林点点头。

那是当然。霍德部长曾是负责选区的国会议员,他所在的政党历来无视环境规划法的存在。他显然成了特雷诺的靠山。

“人家还说,”科林耳语道,“修女们通过这桩交易还可以从酒店的盈利中分红呢。”

据我了解,爱尔兰的宗教团体近几年来纷纷卖地。但是跟酒店分红,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他们是天主教会么?”

科林点头。“这个修道院是一种静修场所,我还叫不上名字。尽管它离多诺不远,但是跟社区没有多少来往。听到的不过是些传闻罢了。”

“都有哪些传闻?”

“哦,修道院前一阵子有好多工人进进出出的。全部都是外国人。我对他们倒没有什么偏见。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把活儿交给本地人干呢?我父亲认为这些修女一定有什么事情需要掩人耳目。”

一名女服务生问我们是否需要甜点。显然,餐台上有甜点供人食用。我谢绝了,只是让对方再加点水。科林点了苹果派、奶油和一杯茶。

“西莫斯,关于莫纳什闹鬼的事……”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不会真的相信吧?”

他靠着椅背,显得很放松。不再担心是否有人偷听了。“我既相信,又不相信。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您了。那地方大白天都阴森森的,晚上更没人愿意打那路过。还时不时地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光来。”

大白天都阴森森的?在这种地方建酒店的确有点怪异……“你还记得什么?”

“有人说你会看到身穿白袍的死去的灵魂从地里升起,会听到他们呻吟不止。”

“那些幽灵会在什么时间出现?”

“主要是今年,我父亲最清楚不过了,我替您问问他。”

“那太好了,西莫斯。”也许菲尼安会把其中一些内容收录到他的民间传说中去呢。

“该走了。”

我抬起手,拥着他片刻。“唉,西莫斯……你丢了工作,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们一旦获准发掘莫纳什,我一定会分给你一些活。”

“我不怪您,夫人。谢谢您。”

外面的雨雪已经停了,但交通依然不通畅。正要分手,我看见一辆银色的“奔驰”从远处街道上驶出泊车位。副驾驶位坐着一位女人。我抓着科林的胳膊,朝着车子的方向点点头。

他低下头,想看清楚司机是谁。“是特雷诺,没错。”他说,“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说不定是在去莫纳什的路上跟他厮混的妓女……”

过了一会我才意识到科林直盯着我。“夫人,刚才说到鬼,您怎么也跟见了鬼似的?”

我非常确信车里的那个女人就是国家博物馆发掘部主任缪里尔·布兰敦。

“等一下,西莫斯。”

我掏出手机给特伦斯·伊弗斯的办公室打电话。“特伦斯,我刚才在卓吉达看到弗兰克·特雷诺和缪里尔·布兰敦呆在一起。至少,我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她。”

“我并不感到奇怪。特雷诺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今天我们阻止了他片刻,未曾想又被他用狡猾的计谋占了上风。他今天上午向都柏林高等法院提出取消禁止令的申请,法院今天上午就会作出裁定。我想他这次肯定能达到目的。”

高等法院当然有权推翻地方法院的裁定。挂上电话后,我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了科林,因为我不想让他在离开时还对工作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跟科林在卓吉达见面后,我坐在车里翻阅盖尔早些时候交给我的最新测量数据。我的公司可以在上述数据的基础上撰写国家道路管理局委托的环境影响评估报告,我打算在圣诞节放假前就把报告写出来。

我在停车场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看资料、做笔记。在动身去医院前,我给马尔克姆·雪利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要晚到一会儿。结果发现他跟我一样,也许还会比我到得更晚。

我来到自行车棚时,盖尔和奇兰还在工作。原来的那堆淤泥已经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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