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奥哈根,布伦敦·奥哈根。”

“你应该知道,奥哈根警佐,我们正在申请阻止在本现场进一步施工的禁止令。”我递给他一张名片。

他看都不看一眼就把我的名片塞进上衣口袋里。

“看来你要跟弗兰克·特雷诺大干一场了。”

“那么你跟他很熟了?”

“他是米斯郡这一带赫赫有名的商人,是个强硬固执的家伙。当然都是正大光明地做生意。”

“他是做哪一行的?”

“弗兰克·特雷诺?”他冲着陪同的警官挤了挤眼睛,大声地叹了口气,似乎是向对方强调打发陌生人需要有很大的耐心。“弗兰克是房地产开发商,主要经营酒店生意。”

我惊讶地屏住呼吸。我原以为只是一栋房子,一处私人寓所,顶多附带一个向游客兜售咖啡和纪念品的工艺品商店,即便是这样,也违背了开发禁令了。建酒店?绝对不可以!不能允许沿着平坦开阔的河岸草地搞开发。这里的地貌是未探明的绿草如茵的坟茔,里面埋藏的秘密历史悠久,堪与时间相媲美。

我们听到天使在高歌

甜美的声音在平原飘荡

高山用回音作答

音调充满快乐——

“等一下,请等一下——喂?”

我们的音乐指挥吉莉安·戴拉亨蒂停下手中的风琴,叫停跑调的合唱,有几个和声仍在继续,直到吉莉安大声地拍手,他们才怯怯地停下来。

“我说的是连唱,不是断唱!应该像水一样流动起来——像这样,”她做了一个波浪形的动作,“要一气呵成!”

这是第一个晚上热情洋溢的排练——在教堂里排练颂歌。而我们往常的排练场所是教区大厅。一般说来,我唱完颂歌后都有一副好心情,今晚却不是。

从发现现场回来以后,一种难闻的气味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不是腐烂的气味,而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把它称做心情忧郁。但这是为什么?从表面上看,令考古学家最感兴趣的莫过于保存完好的人类遗体:在沙漠中烘干的、在盐矿中陈化的、在高山之巅冰冻的或在沼泽中腌渍的。木乃伊是时间机器,允许我们追溯过去,查明某农民最后一餐的内容,某个传教士是否患有关节炎,或者法老的肝脏是否有寄生虫吞噬过的痕迹。

回到家里,为了理疗也是为了卫生,我冲了很长时间的淋浴。为了让自己高兴起来,我决定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就挑选了一套这个季节流行的服装:红色T恤衫上套一件墨绿色天鹅绒无袖连衣裙,外加一双银色的DOCS鞋,这是一双我一直舍不得扔掉的老式鞋子。戴上一副银色的耳环,再配上一顶红色的贝蕾帽,我想用它拢住自己那凌乱的头发。唱诗班的一位老先生向我献殷勤,说我像“一支圣诞爆竹”,令我感到一阵欢喜。尽管如此,我还是摆脱不了那种异样的感觉。我总是心不在焉。

我俯视着那块冰封雪冻的土地,沼泽女尸也许被埋藏了几千年了,沼泽中的化学物质慢慢熔化了她的骨骼,渐渐把她的皮肤变成皮革。但她是怎么到那里去的?她有我想象的那么古老吗?

至少我们有机会从尸体周围的环境找到更多的线索。在我驱车回到位于博因城堡的住处时,特伦斯·伊弗斯打来电话说我们已经从地区法院申请到了暂时禁止令。国家博物馆有可能批准我们在下一步施工前对现场进行全面发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认为我们所要做的与特雷诺先前的计划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考古发掘等同于破坏,似乎所有的教科书都作出这样的结论。

特雷诺可能已经接到禁止令的通知了。我提醒伊弗斯将法院的裁决通报当地警察局,现在我才得知那个地方被称为“莫纳什”沼泽,西莫斯·科林告诉了我那块地的名称。在我离开的时候,雪和霜在掘土机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我在想那个盖尔语词汇的意思:“它的意思是‘仙女沼泽’,对吗?”

“我们小时候都管它叫‘幽灵沼泽’。”科林深郁地说道。

“很恐怖,是吗?”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

莫纳什?想起以前发现的远古时的尸体有时用发现地加以命名,我在想:莫纳什,莫纳——什。哎,有了,莫娜不就是现成的女人名字吗?

“我们就叫她莫娜吧,”我对科林说,“让她听上去更像个真人,你说呢?”

他没有作答。

陪我回到车上,他告诉我当地人相信莫纳什有鬼魂出没。“白天从来看不见太阳,人家说晚上千万别踏进来。”我看得出他相信尸骨的发现恰恰证实了这一不祥的传说。

也许从现在起,莫纳什沼泽不会再闹鬼了。我在想象它的住户要被搬走。今晚,莫娜将会躺在卓吉达医院那间陈旧的太平间里。

在作出将来如何处理这具尸体的决定之前,我跟马尔克姆·雪利一样为眼下如何尽可能好地保存它感到担忧。尸体一直处于几乎没有细菌活动的厌氧沼泽环境中。现在,它会像任何有机体一样遇到空气就会腐烂变质,冷冻和解冻更会加速这一过程。保存时间的长短更多的是取决于其肌肉组织被彻底改变的程度——一句话,被鞣制的程度,而这只有通过观察切片才能得出结论。

在对女尸进行简短的检查之后,雪利也认为尸体已在地下掩埋了很久,确切的时间有待进一步测试后才能确定。同时,他认为最好是按他以往的工作程序进行工作。

“但是,由于尸体裹在淤泥中,工作起来很困难。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把尸体运到太平间里去。”

“我希望把淤泥和尸体一起完好无损地运走,”我说,“要检查每一快淤泥。卓吉达医院距离此处不过几公里,因此,我建议掘土机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在淤泥层外面罩上一层聚乙烯塑料布,让警察陪着西莫斯·科林把东西送到医院,你看如何?我会保证让他拿到报酬。一到医院,他就可以把东西卸下来,放在塑料布上,然后,直接拖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好主意。我会把刑侦人员留下来,再呆上几个小时。”

我在考虑另外一件事,“我信不过特雷诺,用不了多久,他又要回来。最好你的人围上‘犯罪现场’的胶条,再留下一名警察负责守卫,保护现场。这样,特雷诺就不敢贸然进来,直到我们获得发掘许可。”

除了特雷诺,让我担心的还有其他人——有些是好奇的观光客,他们会踩踏现场;而其他人则更具破坏力,因为他们手上拿着金属探测器和铁锹。

雪利按我们的决定向警察和刑侦队布置任务,我问科林能否为我们把尸体运到卓吉达医院。

“我愿意,夫人,可是,掘土机不是我的,是特雷诺先生租的,我应该把它留在原地,骑自行车回家。要是被他发现我动了他的车子,那可不得了。”

“我想,要是特雷诺先生得知我们用他的掘土机把尸体从他的土地上运走,他会高兴的。”

“我认为他会不高兴。不过我可以试一试。”

科林的勇气让我心里乐开了花,我冲着雪利竖起大拇指。

“我想看一眼另外一件标本,”他把我叫过去,“然后,就把它们裹上。”

我给我的秘书派吉·蒙塔格打电话,告诉她我现在的工作进展并让她联系我的两个全职员工,奇兰·欧洛克和盖尔·富乐。医院附近要修一个立交桥,他们现在正在那里工作,我们刚刚完成了环境影响评价的坑槽试验。我告诉派吉,他们俩需要明天一早到达医院,去凿开裹着尸体的淤泥,有大量的泥土需要装袋并贴上分类标签。

“依兰……依兰……”有人急急忙忙地对我小声说着什么,我感到肋间一阵疼痛,才猛地回到现实中来。

“依兰,跟我们一起唱,好么?”吉莉安·戴拉亨蒂直盯着我看。

我的朋友弗兰在一旁吃吃地窃笑,刚才是她用肘捣了我一下。

“对不起,吉莉安,”我说,“我刚才走神了。”

吉莉安皱着眉头,一脸的不高兴。然后,她对合唱团说:“从第一部分‘王中王’开始,高音部,大声唱。预备,起!”

不管怎么说,我们唱完了《我们听到天使在高声歌唱》,然后我不知不觉地跟着唱选自《弥赛亚》的《哈利路亚大合唱》。我自己到底有没有唱,我记不得了。“王中王”这一部分声音渐高,对高音部是个挑战,因此,我的心不在焉还是被发现了。

我们唱歌的时候,我注意到吉莉安穿着绿色矮腰靴子,双脚在风琴踏板上舞动着。我在想莫娜是否也穿过皮靴,如果是,是否保存下来了。我无法知道——即使她的下肢完好无损——也要等到雪利做完尸检以后才能知道。他做尸检的时候,只允许刑侦队员在场。但从以前的经验来看,我知道我可以信赖他,他会提醒我注意任何与考古有关的事项。

在离开现场之前,我还爬进掘土机的驾驶室,对用标杆标出的发现现场进行拍照。雪利的刑侦队正在下面忙着用聚乙烯塑料布将淤泥裹起来,与此同时,雪利在检查铲斗里的另外一件物品。我看见在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博因河正沿着白雪覆盖的河岸流淌,宛如黑色的石油;远处,在河上方的山顶上,纽格兰奇拱顶上的石英表面在黄昏中发出熠熠的光芒,只是比周围的雪稍稍暗淡一些。

我从驾驶室爬下来,雪利来到掘土机旁边,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我想那个东西可能是你那位沼泽女士的后代。”

唱完亨德尔的颂歌,我们今天晚上最后一支颂歌是《在这萧瑟的冬季》。这首歌似乎与我整晚的情绪相吻合。克丽斯蒂娜·罗赛蒂的诗句恰恰反映了我的心声。

在这萧瑟的冬季

寒风呜咽

大地坚如铁

河水硬如石

雪花飘飘,雪上加雪

雪上加雪

在这萧瑟的冬季

很久……

弗兰西斯·迈克基弗跟我从上小学起就是好朋友。我们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皮肤较为白皙,但她的特点是:脸上有雀斑,红色的头发,绿色瞳孔,四肢修长。而这些是我所不具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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