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江副副教授把烂摊子全部丢给岬老师了呢。”

前往医院的途中,我毫不客气地这么说。

“如果在旁边演奏的校长可能遭遇危险,指挥也会蒙受池鱼之殃嘛。”

“你把副教授说得太坏了啦。”

岬老师一脸为难地劝阻我。

“副教授忙着演奏家系的发表会是事实啊。而且我本身对这项提议感到很开心,所以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为什么?”

“这么明白的事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对音乐家来说,担任指挥,不是究极的梦想吗?”

岬老师一派天真地这么说。

“呃……老师真的不觉得危险吗?”

“一点都不。”

那完全不以为意的语气反而令我不安。江副也就罢了,至少我不希望这个人遭遇危险。

“听说理事会还没有向警方报案呢。明明事情都闹得这么大了。”

“部落格的留言单独来看,很有可能只是恶作剧。而且校长好像还是不愿意报警。听说他怎么样都不希望校内出现犯罪者。”

初音紧急住院的医院位在我住的公寓附近的伏见。那家医院拥有知名的运动医学医师,其实是非常重视手部肌肉与神经的爱知音大的非官方指定医院。

被柜台人员带到二楼的单人房一看,熟悉的病患穿着陌生的睡衣,正看着窗外。

“初音?”

没有反应,我再叫了一次。

“哦……晶。”

看到总算回头的那张脸,我忍不住当场怔立原地。

她的眼睛是死的。没有一贯的傲然不屈的神采,只是两个深陷绝望的黑洞。

“你杵在那里做什么?一副看到死人的样子。”

“不,呃……”

“不过我也差不多就是个死人了……噢,岬老师也一起来了,请进。”

回头一看,岬老师的表情也为之一变。刚才的开朗销声匿迹,表情变得紧张万分。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打扰了。喏,进去吧。”

我被身后的岬老师催赶似地进了病房。我怀里捧着探病的花束,但是初音看也不看花,我不知所措地在椅子坐下。

一段尴尬的沉默后,初音低低地开口了。

“晶,你知道知情同意吗?”

“呃,获知正确的信息后进行的同意行为是吗?”

“原来你知道啊,我是第一次听说呢。这也是我第一次接受精密检查。在医院里,就是医师向病患充分说明病名与治疗方法,由病患做出同意。今天早上我的主治医师向我说明病情了。他说这是义务,是为了避免医师在没有得到病患的同意下擅自进行治疗,可是我真希望他不要告诉我。”

话又中断了。我静静地等,不勉强她说下去。

“病名是多发性硬化症。”

语尾微微地颤抖着。我的胸膛也颤抖了。

“为什么呢?我是很憧憬杰奎琳·杜·普蕾,可是没想到居然会得到跟她一样的病。”

杰奎琳·杜·普蕾这名音乐家,我也从初音那里听说过几次,对于夺走她的性命的疾病,也有一些预备知识。

多发性硬化症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的脱髓鞘疾病,是因大脑、脊髓或视神经产生异变而引发各种神经症状的疾病。目前尚未找到根本的治疗方式,原因有各种说法,遗传说、感染说、自我免疫说等等,混沌不明,症状也形形色色,比方有疲倦、括约肌障碍、视神经萎缩、运动麻痹、感觉障碍等,并没有一定会发生的特定症状。

杰奎琳·杜·普蕾碰上的是感觉障碍。她在演奏的时候,指头的感觉愈来愈迟钝,在一九七三年巡回演奏途中,终于无法演奏了。同年秋天,她实质上从大提琴演奏家的身分引退,十四年后,由于病况恶化而离世。

失去指头的感觉——这与初音碰上的症状相同。然后我想起那天初音在蛋糕店弄掉了杯子的那一幕,原来那就是前兆。

“真方便呢,昨天做完MRI检查,好像立刻就知道结果了。以前的话,还要抽骨髓跟抽血,然后等上好几天,但现在只要半天就检查出来了。医师有点自豪地这么跟我说,可是仔细想想,等待结果的那几天就像缓刑,然而我却连半天的缓刑也没有。早上眼皮一睁开,马上就被判了死刑。”

初音有些自嘲地笑。看着那自暴自弃的笑容,我的胸口阵阵发痛。

“可是……我记得现在可以用骨髓移植来治疗不是吗?不是妳自己这么说的吗?”

“那是病因出在骨髓的情况。如果是大脑的话,移植骨髓就没有效果了。大脑……又不可能移植……”

话尾消失,一阵沉重的沉默之后——

“哇啊啊啊!”

她突然披头散发地激动大叫起来。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这种病!我到底、我到底是做错什么了!”

“初……”

她从我身上抢走花束,砸在地上。

“我有才能啊!我是柘植彰良的孙女啊!我不要得这种病!钱还是车子都可以给你,谁来代替我啊!”

“冷静下来,初音,妳冷静点!”

“去死!去死啦丨”

初音扭动身体,几乎要叫破喉咙地厉声尖叫。我把她的头搂进怀里,拚命抱紧。

“我不要!我不要!”

她无力的拳头,再打在我的胸口。

一点都不痛,这让我痛极了。

她扯住我的头发,硬生生把我拉开。

还甩我巴掌。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放开她。

渐渐地,抵抗愈来愈轻,不久后她安静下来。我慢慢地解开束缚,她就像个哭累的孩子,抽噎不止。

“初音……”

“闭嘴!”

最后挥下来的拳头落在我的锁骨上。

怀里的她不停地颤抖。

“柘植同学。”

后面传来冷静但绝不冷酷的声音。

“今天我会一起来,是为了转达妳三件事。首先,定期演奏会将依照预定举行。今天理事会正式这么决定了。第二,妳有可能无法参加,所以录取了甄选会落榜的学生中分数最高的人代替妳。第三,柘植校长因故也由他人代替演奏。正式上场时,将由别人负责钢琴独奏。”

听到这些,初音的头慢慢地抬了起来。

“妳不需要担心任何事,专心疗养吧。好了,我们该走。”

“可是……”

“别管这么多了,走吧。”

岬老师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起来。失去支撑的初音上半身倏地往前倾倒。我拚命伸手,却构不到她。

不,即使构得到,摸到的也只有手吧。现在的她听不进去我的声音。

我被强硬地赶出病房,然后岬老师在门前暂时停步,对初音说了:

“上个月我听到一位老先生说,灾祸是不会看人的。确实没有错。可是碰到灾祸时,人可以选择要如何去面对。是要逃避,还是要战斗?”

“老师是要说教吗?”初音说。

“我没有资格对别人说教。我能够教别人的,顶多就只有怎么弹琴而已。”

“我的手都变成这样了,是要怎么战斗?手指不能动的大提琴家,跟死了没有两样。我已经死了。”

“可是杰奎琳·杜·普蕾并没有死。”

初音一脸茫然,头一次转向了岬老师。

“她被诊断为多发性硬化症后,从大提琴演奏家的身分引退了。可是从此以后一直到死去的十四年之间,她以大提琴教师的身分指导后进。硬化症会反复缓解和再发,然后缓解时的状态会愈来愈糟。和现在不一样,当时也没有药物可以缓和症状。随着病情恶化,她的日常生活也开始出现障碍。可是即使如此,她直到最后仍然没有逃离大提琴,为什么呢?因为这就是她的对抗方式啊。”

“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说的也是呢。所以比起我稚拙的说教,听听杜·普蕾那热情的演奏,对妳更有帮助。”

“出去。”

“真的很抱歉。那我们走了。”

门关上之前,我看见初音掩住了脸。

有股东西从胸口涌了上来。即使克制,每跨出去一步,它就几乎要从嘴里涌出来,我实在无法好好地走完这条走廊。

谁来代替我?

是啊,如果能够,我真想代替她。

“虽然残酷,可是现在的你不能为她做什么。”

“我明白……。可是老师为什么要刻意把定期演奏会如期举行的事和代奏的事告诉她?”

“因为那是必要的事。”

“那为什么老师没有告诉她,校方收到对校长的恐吓留言?”

“因为那是不必要的事。”

我心想说的也是。在那种自暴自弃的状态下,如果得知崇拜的校长面临生命威胁,她一定更无法静心养病吧。

对演奏家而言,是有比死更要难受的事的。那是只有演奏家才能理解的残酷命运。而这样的命运现在降临了初音身上。

然而我却无能为力。

离开医院玄关时,一直忍耐的事物终于溃堤了。

我自以为压抑着感情,然而灼热的团块却接二连三滚落下来。

岬老师一次也没有看我,只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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