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日的甄选会一眨眼就到了。

考试会场的第二大厅,是为了演奏室内乐或独奏等小规模演奏而盖的表演厅,因此残响时间较短。座位有三百个,右肘部分附有B5尺寸的台座,可以充当小桌子,不必说,它现在成了计分台。

演奏者在舞台旁边等候,依每一种乐器,照班号被叫上台。在这个阶段,我得知参加小提琴遴选的有三十二人,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入间裕人。要从这当中选出十六人,所以竞争率是两倍。——不,别再自欺欺人了。这类比赛或甄选,说什么竞争率都是自我安慰。这并不是公平的二分之一。简而言之,就是较优秀的十六个人会被选上而已,分母的多寡根本没有意义。

九点开始的甄选会中间隔着午休时间,已经超过三点了。铜钹的部分结束,总算轮到我们小提琴。班号是依首字母顺序,所以我是第一棒,而且是在入间裕人之前。看他一副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的样子。

即使叮咛自己不用在意,视线还是自然地被他吸引。那张一如往常的聪慧脸孔看不出一丝焦急与紧张。只要严肃地拉弓就行了——那与其说是自信,看起来更像确信。看到如此超然的态度,比起气愤或羡慕,我更忍不住佩服。

“那么进入小提琴部门,第一号,城户晶。”

哎哟,不管啦!听到名字,我站了起来。

我已经尽了一切人事,能够想到的方法也全都试过了。昨晚我听录音,确定最后一次演奏,连自己都感到满意。

我做了个深呼吸,挺直背脊,前往舞台。就职面试是不是也像这种感觉?才刚跨出步子,我立刻就后悔了。这样岂不是跟平常没有两样吗?应该更大步踩出声音,潇洒地登台才对。

我来到舞台中央行了个礼,抬头一看,可以看见尊贵的诸位评审委员。从最前面一直到第三排,总共有十二个人。他们就相当于掌握罪人生死的陪审团吧。从左边开始是学务主任、学生部长、演奏部长、总务部长、须垣谷教授等六名系主任——还有柘植校长。

我是为了与你站上同一个舞台而来到这里的。

我们一般学生能够直接看到校长,就只有入学典礼和毕业典礼的时候,此外就是定期演奏会,而且只能远远地看到。我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校长,但还是忍不住涌出敬畏之情。他今年应该已经七十有二,但实在不像个老人。柘植校长的身材并不魁梧,却拥有压倒在场众人的存在感。目光柔和,但深邃幽远,脸上的皱纹与其说是年老的象征,更让人联想到厚重的年轮。他只是坐在那里,就彷佛沐浴在聚光灯下。他的肉体中最为年轻与强韧的巨大双掌就搁在膝上上,指尖微微地弹动着。

不,聚光灯还投射在另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坐在柘植彰良旁边,却甚至能够面露微笑,一派轻松的人物——临时讲师岬洋介。

“准备好了吗?”我急忙摆好小提琴。

“那么——帕格尼尼的《第二号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钟》。橘老师,可以了吗?”

负责交响乐伴奏的橘讲师向我微微点头。

我深深吸气,拿起琴弓。

回旋曲,中庸的快板,B小调八六拍。我拉奏出模仿钟声的高音。这哀切的旋律即是这首回旋曲的主题。很快地,钢琴伴奏重复这个主题,这里是标准的回旋曲形式。不过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是为了发挥他自身的超技而写的,因此虽是协奏曲,其他的管弦乐除了前奏与间奏以外,角色仅止于伴奏。我会选择这首曲子,理由之一就在于这里。

接着出现D小调新的motiv——动机。是回旋曲主题的中间部。伴奏就像暖场的演员下台一样消失,接下来是一段小提琴独奏。大量的泛音,让旋律细微地往上升。暗沉的热情涌现之中,小提琴一个人独舞着。

这是首孤独之歌。缅怀着失去的什么人,在灯火熄灭后的路上徘徊时的歌。正因为那一天如此感觉,我才会不停地拉奏这首曲子。与初音交谈的时候,与伙伴们一起嘻闹的时候,我的心中总是萦回着这个旋律。

提琴声似断非断。钢琴声偶尔起伏缱绻上来,但很快又远离而去,远望着这孤独的舞蹈。同样的旋律反复,不久后又有其他旋律反复,营造出彷佛整首曲子都在摇荡的印象。不是配合曲子,而是为了让小提琴的琴音回响,我也摇晃着身体。

渐渐地,曲调愈来愈快,反复着快慢的右手动作也加快了。然后回到主题,若隐若现的伴奏加入,回旋曲暂时结束。

转调至B大调,小提琴一反之前,温柔地歌唱起来。这个副主题也将再三反复。一开始奏完断奏与分散和弦后,提示D小调的新动机,做出各种变调,反复拉奏,近似三味线的短促音一再地上下重复。乐章连一半都还没有结束,我的右臂却已经开始求饶了。这是当然的。演奏开始之后,我连一次都没有放慢运弓。不,不只是快而已。接下来必须进入双音奏法,所以除了快以外,还必须对角度进行微调和变化。这与只要敲打固定位置就好的钢琴不同,小提琴的把位,全靠目视和感觉。我总动员眼睛和耳朵、指尖与手臂,还有下巴及锁骨的感觉,去捕捉弦音。

反复两次重奏,重现回旋曲的主题部。这里也大量运用泛音,将小提琴的最高音送上天际。

伴奏突然盛大地鼓噪起来。Poenomosso(稍转慢),这是进入G大调第二副主题的信号。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让三次的重奏与快速的分散和弦对奏。接着是左手的拨奏,八度半音阶,接着又是眼花缭乱的重奏。这大概是帕格尼尼最为夸耀、并且乐在其中的技巧极致。拉奏出来的琴音听起来徐缓,也似要崩解,但绝对不能让它溃散。

练习的时候,我在这里失误过好几次。但不可思议的是,今天手臂和手指都比平常更要灵活。我就好像被帕格尼尼本人附身了一样,轻而易举地成功拉奏出高难度的演奏。奇奇里亚帝以几乎未曾有过的声音鸣泣着。

旋律岌岌可危、宛如走钢索一般,弦与弦彼此揉合倾轧着不断往上升,只差一步就要落入不协和音。

接近尾声的时候,右手拉奏双重泛音,左手则是拨奏,以完全不同的动作,用极限的速度交替演奏。看在观众眼中,那看起来就像在进行惊人的特技表演吧。这里是追求特技的作曲家大显身手之处。但是我也知道自己的双臂力量濒临极限了。

好沉重。快麻痹了。使不上力。

可是只差一点了。

我以并用颤音的向下半音阶勉强拉奏出副主题部,用大调演奏最后的回旋曲。结果这时钢琴想起来似地插了进来,与小提琴重迭着,前往短暂的尾声。

肩膀以下好像要断掉了。

再一小节就结束了。

我将穿针般的专注力倾注到指尖。

最后一拉——那音贯穿虚空,很快地返回我的耳朵。

瞬间,一股虚脱袭向了我,精神和体力似乎全被小提琴给吸收殆尽了。即使如此,我还是感觉到解放与满足。我谨记岬老师的忠告,不是“参加看看”,而是“拿出斗志”去演奏了。这或许是面对柘植校长和岬老师的紧张发挥了正面影响,我成功演奏出练习时无法达到的高度。我再也没办法拉得比刚才更好了。

理所当然,没有掌声。我反射性地望向校长,但他双目紧闭,似在冥思,完全看不出任何反应。

“请教一下。”器乐系的石仓系主任举手。“你也知道,公演的曲目是拉赫曼尼诺夫的协奏曲,然而你却刻意选了帕格尼尼,理由是什么?拉赫曼尼诺夫也有《悲歌》和《两首小提琴与钢琴小品》。”

为了靠超技引起注意,还有这是我拉惯了的曲子——理由虽然是这两点,但我不认为这个回答能够满足石仓系主任。

我正在词穷,这时岬老师举手了:

“是为了回归演奏家的原点吗?”

“什么?”石仓系主任对他投以讶异的视线。“请问这是……”

“就像帕格尼尼为了将自己的技巧发挥到极限而创作协奏曲,拉赫曼尼诺夫也出于相同的理由,以自己的超技为主轴来作曲。肖邦和李斯特也是一样,这可以说是被称为virtuoso的演奏大师们的天性吧。刚才石仓老师举的两个作品,主角都是钢琴,感觉小提琴只是辅助。与其选择那样的曲子,我认为断然演奏散发出超技结晶的《钟》,是一个很棒的着眼点……校长,你觉得如何?”

岬老师突然向校长问话,在场的教授全都瞪大了眼睛,然而校长本人不仅一点都不慌张,反而就像在等待这个问题似地开口了:

“确实,既然城户同学也是个演奏家,超技就是音乐表现中最基本的必要条件。拉赫曼尼诺夫从故乡俄国亡命到国外,接触到外国的音乐,会在当中留意到帕格尼尼,并以他为主题写下狂想曲,应该并非偶然。况且如此高明的音乐家,不可能会去改编毫无共鸣的他人乐曲。所以刚才的选曲,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被校长用断定的语气这么说,石仓系主任脸色一变,垂下头去。这也难怪,这可是在拉赫曼尼诺夫方面的世界权威人士的意见,不可能有人辩驳得了。不过对我来说,这番赞赏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因此比起开心,我更感到不知所措。

“啊……呃,那辛苦了,你可以下台了。那么接下来,小提琴部门第二号,入间裕人。”

听到那名字,我走下舞台。快步伶俐的脚步声从背后走近。啊啊,我应该像他那样意气风发地上台才对的。

“曲子是帕格尼尼,《二十四首小提琴随想曲》,第二十四首。”

听到曲名,我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二十四首小提琴随想曲》是一套可说是名家帕格尼尼集大成的曲集,特别是第二十四首,等于是凝缩了第一首到第二十三首中所使用的全部技巧、是一首超技目录般的曲子。帕格尼尼自身应该也有以它为集大成的意图,他的小提琴独奏曲当中,在他生前出版乐谱的只有这套作品,因此李斯特和布拉姆斯等人都竞相将第二十四首改编为钢琴曲,其中校长提到的拉赫曼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特别有名。这下子我的演奏等于是在为入间裕人开路,而校长的发言也成了再妥贴不过的引言了。

入间裕人略略收拢双脚,拉起弓来。

如利锥般的第一音划破空气。

我再次瞠目。

多么哀切的音色啊!小提琴在哭泣。那听起来不是被拉奏出来的音,而是小提琴本身正扯开嗓门放声哭泣。

短短十二小节的主题。一开始的四小节反复,后半也以完全相同的节奏持续着。旋律简单至极,却令人印象深刻。哀愁与痛楚都凝缩在这十二小节当中了。

接下来是总共十一种的变奏曲。第一变奏为八分音符在陡急的坡道上下来回。他的左手高速按弦,将所有过渡乐节的断奏一上一下,以完美的运弓演奏。那音色就像敲击铁槌般强劲而明确。

我哑然失声。

Saltato——弹跳弓,这是帕格尼尼发明的、可以正确无误地无限弹奏小断奏的演奏方法。让持弓的右手紧贴着身体的那个姿势,完全就是弹跳弓的姿势。帕格尼尼几乎不利用手臂的振幅,而是只用手腕来控制运弓,而入间裕人居然把帕格尼尼的演奏姿势完全搬上舞台了。

第二变奏,十六分音符的连弓变奏。听了让人陷入宛如在迷宫中疯狂徘徊的心情。弓像蛇一般扭摆着上下移动。

第三变奏,八度音的双音。徐缓的阴郁潜入心底。

第四变奏又是连弓。走投无路的紧张感令背脊一凉。明明是同一个主题,风格却眼花缭乱地变化万千。那种缤纷,正是这第二十四首随想曲的精髓,也是以华丽的旋律实际证明了音乐的可能性。

这风格的的变化令我几乎眩晕,陷入绝望。同样是帕格尼尼,这种表现力的深度与广度,我实在望尘莫及。

第五变奏,在辽阔的音域中狂奔,主题逐渐变化。

第六变奏,双音合唱出悲剧。那尖锐的音色狠狠地扎进听众的心胸。

每次转移到下一个变奏时,入间裕人都会短短地停顿几秒,微微改变双脚的间隔,这样的暂歇勾起听众对新的变奏的期待。这全是经过计算的行动。

第七变奏,是十六分的三连音符带来的轻快旋律。迫切感揪紧了心胸。

第八变奏是三音营造出来的厚重音色,将深切的哀伤高歌至天上。

然后是第九变奏。交互进行左手的拨奏与右手的弓奏(敲击琴弦似地拉弓),这是最高难度的技巧。而且尽管如此,却又维持着完美的旋律,明确地传达出主题的哀切。

这个时候,我确信自己必败无疑了。虽然我试着临阵磨枪地集中在特技式的奏法上,但入间裕人却以远超于此的超绝技巧迎战我。无论是在种类还是完成度上,他都

远胜于我,而且他确实地演奏出最重要的旋律广度与变幻的感情。

第十变奏,高音域的连弓。最细的E弦孤独地吟唱着。孤单一人伫立在石板地上,静静地等待时间过去——我的脑中浮现如此凄楚的光景。

然而到了第十一变奏,骤然丕变,大幅跳跃的双音粗暴地涌现出来。切实的热情贯穿脆弱的心,然后就这样进入终曲,一口气爬上四个八度音的琶音轰然震撼心胸。

最后一个音带着华丽,消失在空中。

不期然地,评审们全都同声叹息。虽然没有掌声,但是不必说,这些叹息就是最好的称赞了。入间裕人彷佛用全身去感受那些称赞,闭着眼睛伫立在舞台上。

我一败涂地。

比起听到下诹访美铃的演奏时更要深的绝望沉淀在腹底。凡人不管再怎么挣扎,还是不可能赢得过他们这些得天独厚之人吧。

我瞥了一眼柘植校长和岬老师,两人正谈笑着。虽然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至少那表情并不是在挑剔刚才的演奏,毋宁相反。

我像要逃离现场似地快步离开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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