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三号猪定二人份!”

“阿城,这张单也好了,七号铁板里肌二人份!”

被厨房中气十足的声音吆喝过去,我在店里端着盘子再三来去。把盘子放到餐桌的瞬间,又接到客人新的点单,跑向厨房,再端着料理出来——如此不断重复。尤其是傍晚五点到九点,这样的状态毫不间断地持续着,忙得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战场差不多就接近这样了吧。

这里是矢场町一家老字号的炸猪排店,我在这里打工。就像我对学生课的庄野说明的那样,刚入学的时候,我是靠家中资助,但今年外祖父病倒后,资助突然断绝,我立刻掉进穷学生阶层当中。当时我的存折余额只剩下四位数,又没有金钱上可以援助我的亲友。

所以我不得不立刻寻找打工机会。我向教授探听,教授说,在泡沫经济正火热的时代,音大生也能得到在名古屋港出港的游艇上演奏钢琴的打工机会。但这在现在听起来,简直就像异国的天方夜谭,别说渡轮了,现在连日式游船都不缺乐手。

穷音大生理想的打工有几项必要条件:一、地点在交通月票可以抵达的范围内;二,工作时间从下课后才开始;三、供餐,可以省下晚餐钱;四、时薪愈高愈好。而这家炸猪排店能够满足这四项条件全部。面试的时候,我听到条件四的时薪时,忍不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那金额之高,会让附近的快餐店店长听了应该会想来这里撕掉征人广告;然而实际开始工作以后,我反而觉得这薪水太廉价了。这个职场就是忙成这样。

猪肉的油臭味、味噌、炸油浑然一体的气味,一开始让我觉得刺鼻死了,但现在已经习惯了。不管再怎么严苛、悲惨,一旦变成日常,人就会变得无感。

我就这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去感觉地度过四个小时,送出最后一位客人后,我就像平常那样,出神呆滞了好半晌。

此时有人敲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店老板站在那里。

“阿城啊,之前我跟你提的事,你考虑过了吗?就是延长打工时数的事。”

听到这话,我才“啊”的想了起来。老板之前对我说,每个星期三天就好,希望把现在的四小时打工延长成六小时。

“对不起,还是不行耶。我的练习时间真的已经非常吃紧了……而且又突然有了新的功课。”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老板用那张好好先生的脸向我恳求,但我坚定地拒绝了。

“这样啊,太可惜了。你动作灵活,又很会应付客人,大家都很夸你呢。”

“呃,老板的提议我真的很感激,可是……”

“如果你是在意打工的身分,那正职员工怎么样?”

“咦?”

“阿城,你今年四年级了吧?有拿到哪里的内定了吗?还是你有想去的公司?”

“这……”

我支吾其词,老板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阿城啊,你觉得我这炸猪排店的老头子怎么样?”

“怎么样……我觉得老板很成功啊。老板创业的餐厅生意这么好,又开了那么多家分店。”

“说我成功,有点不太一样吶。因为我并不是从小就立志要卖炸猪排的。我小时候有小时候的梦、二十岁有二十岁的梦想跟希望。可是我把那些破天荒的幻想一个个放掉,选了最现实的一条路走。接下来全靠努力、忍耐跟运气了。只要有这三样,大抵的难关都能克服。可是啊,努力、忍耐跟运气也是有它该用的地方的。比方说,就算我这个老废材现在去参加中日龙的入团考试,肯定也只能摔断这把老骨头回来而已。”

“老板是说,音大生做的梦,是痴人说梦吗?”

“这世上数不清的坏话里头啊,最教人生气的就是门外汉的批评。因为全是些毫无根据的揣测。所以如果你听了不爽,生气也没关系。”

“靠音乐混饭吃就像痴人说梦,这我早就知道了。”

“嗯,你当然知道,毕竟你是当事人。可是你无法接受。”

我无法抗辩。因为事实就像老板说的。

“如果把热水倒进浴缸里,就算是一点一滴,迟早也能倒满整个浴缸,泡在里头快活似神仙。不,或许会有人伸出援手,帮你在一瞬间倒满整个浴缸。可是啊,那毕竟是难以指望的奢想啊。实际上,在倒水的漫长时间里,热水早就凉透了,而且搞不好浴缸底下其实破了个大洞,然后搞到着凉,后悔不迭,心想:啊,早知道这样,就倒个一桶水,冲个热水就好了。”

“……真是忠言逆耳呢。”

“良药苦口嘛。尤其是本人没发现的事,要是被人点出来,真的特别难受。嗳,如果我是你,听了早就揍人了。”

“我讨厌暴力。”

“哈哈哈,动手的确不适合阿城你,但我了解你一定很不甘心。人啊,就算认清自己有多不成才,还是不会去责怪自己,都会想要怪罪到别人或环境头上,因为那样要好过多了。”

“难道老板的意思是,这全是我自作自受?”

“在以前的时代啊,有群叫做高等游民的人,就是一群不正经工作,自由自在过活的人。别看日本这样,日本也是个很厉害的国家,可以让一些人不事生产也混得不错,即使在不景气的时代也一样。可是啊,我在这里做了三十年生意,这次的不景气,确实跟以往的不一样,沉重得不得了,已经没有余力去扶养没工作的人了。只要看看在这一带游荡的游民数目就知道了吧?”

游民在路上游荡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情景了。游民们居住在白川公园和大津大道,其中也有不少衣着干净整齐的年轻人,但是他们的鞋子和背包都破破烂烂,目光呆滞,一眼就看得出是游民。

“这也是以前的事了,那时也跟现在一样,有失去住处的人,可是看不到那么年轻的人。他们不是犯罪者,也不是懒汉,而是直到昨天都还认真上班的人,却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那样。然后呢,一开始我还鸡婆地抓住其中一个人,把他介绍给我朋友。我朋友在蒲郡务农,我问他能不能帮忙雇个人?因为那人也才三十出头,看起来体力也不错。”

“老板人真好。”

“哪里好了?结果那个年轻人干不到三天就受不了,留下纸条说自己不适合务农,趁夜偷偷溜走了。而且还从保险柜摸走三万圆,说是他这三天的薪水,真是丢尽我这个介绍人的脸了。听说那个年轻人结果又跑回原本待的公园继续当他的游民。从此以后,我看待那些失业者的眼光就变了。没错,现在确实是不景气。可是失业率会那么高,不一定全是不景气害的。失业率之所以高,是因为愈来愈多人不明白,薪水里面有八成就是付给你吃苦的。”

“原来不是那么温馨的故事啊。”

“就像良药,真话听了刺耳啊。”

“药苦成那样,就没有人要吃了。”

“如果不吃,病情只会愈来愈严重。现在世上埋怨着自己怀才不遇的家伙,全都是些拿梦想当成良药在吞的家伙。就像食梦兽一样。”

“食梦兽……?”

“每个人都认为向己与众不同,想当歌手的人、想当运动选手的人,每个人开口闭口就是我与众不同。可是啊,世上没有哪个人是特别的。世上有的,只有自知之明的人,跟认不清自己的人。阿城啊,你是哪一边?”

演奏乐器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选项的问题——我明白这才是正确答案,心中却有另一道声音做出完全相反的主张。

“意思是不应该挑三捡四吗?”

“虽说人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可是世上再也没有比自由这两个字更不能信任的了。因为所谓的自由契约,意思就是随时都可以把你开除。对了,阿城,你知道我们要在东京开分店吗?”

“知道,在银座的黄金地段对吧?”

“托大家的福,那边人手也快不够了,可是又忙到没时间好好进行员工训练。那边要求派一些可以立刻派上用场的正职员工过去。为了总店的面子,我也得派遣优秀的人才过去才行。说了这么多训话似的唠叨,其实我想说的就是这件事啦。不用现在立刻回答,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老板抱歉似地留下这句话后离开了。迁怒。我明知道,却总觉得老板可恶起来了。

我一定是被称赞了吧。

也受到期待了吧。

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因为那不是我希望受到夸奖的才能。那不是我希望受到期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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