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帽子岩附近的X,必须能够区别在地点D的狗是艾勒里,而在地点E的狗是罗斯。

☆因浓烟烈火铺天盖地而来,靠嗅觉已不能辨识二狗。若靠听觉,则仅阿嘉莎能做到,但它有不在场证明。因此,X只可能依靠视觉分辨二狗。

☆要依靠视觉,就必须事先知道艾勒里身沾蓝漆之事。合於此条件者,只有艾勒里本身、武丸、麻耶及行人。

☆艾勒里躺在地点D,动弹不得,当然无法犯案。

☆行人是普通人类,无法用犬语与狗沟通交谈。行凶之际亦不可能以犬语说“‘纳命来吧!’”故非X。

☆狗不能辨色,无法区分艾勒里身上的蓝漆与罗斯身上的红血,故麻耶亦非X。

☆综上所述,仅武丸可能是X。

☆武丸对罗斯近来的言行大感不满,忿忿不平,甚至到仇恨的程度,因此见到摔倒重伤奄奄一息的罗斯时,所有郁结在心的愤怒便一下子全爆发出来,终於做出了那种半冲动性的“弑父”行为。

☆纶太郎正要离开葫芦池时,曾见到“某种可怕的生物”。那便是亲口咬断罗斯喉管後,浑身浴血逃出丛林的武丸。

——完——


“哈,可惜呀可惜,差一点点就答对了。”

U君笑容满面说道。我愤然獗嘴,将“解答篇”的原稿甩到桌上。

“什麽话嘛!”跟上次一样,这哪叫小说?简直视读者如粪土……

“我的意思是,你虽已看出X为人类,却功亏一篑。有一点是你刚才没提到的,那便是:假设X为狗,则应该不会下手行凶。因罗斯已摆出完全屈服的姿势,一般的狗是绝不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给这样的一只同类致命一击的。据说这是一种本能,为延续物种的生存,自然会有那种反应。这些都是劳伦兹博士的书上写的,我是现学现卖。”

说得没错,我想起来了,那本《所罗门王的戒指》里面好像有提到这些。但此时此刻谈这些干什么?我实在弄不懂,为何武丸就是X?我一定要让U君讲清楚,说明白。

“为何如此?”我盯著他的笑脸。“为什麽说武丸就是……”

“咦?你还不懂啊?”

“懂也没用,这‘解答篇’真是莫名其妙,一方面说狗皆色盲,无法辨色,故不能行凶;一方面又下结论说X就是武丸,但武丸却是D集团里的……”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事。

“……啊,莫非……”

“答案就在这里。”

“难道说,武丸不是狗?”

U君神情满足,点头道:“文中对於D集团之其他成员,皆以旁白的方式直接表明是‘狗’,唯独对武丸不然,没有任何词句写他是‘狗’。在描述群体时,若包含他在内,也绝未写‘几只’。”

“可是……那武丸难道是人类?”

“无庸置疑。”

U君拿起那“问题篇”的原稿,边翻边说:“玛格丽特最初丧子之时,‘不知从何处带回一尚需哺乳之雄性幼儿’——此即武丸。‘雄性幼儿’便是指‘人类这种动物之雄性幼儿’。还有,‘罗斯答应收养,并取名为武丸’——对不对?总而言之,玛格丽特因哀伤欲绝,独自来到森林外面的H村,见屋前有婴儿车,内有生下数月之人类婴儿在睡觉,便将之叼走……你要这样想像也无妨。从武丸的年龄来推测,那大约是七年前发生的。

“另一方面,文中也说,H村的某个家庭曾发生过一件‘很不幸,而且很不可思议的事’,也是跟一个出生才数个月的婴儿有关。那婴儿之祖母因此事而受了重大打击,一病不起。”

“哎呀!”我忍不住惊呼一声。“莫非那就是纶太郎的!”

“正是其弟:健太郎。”U君眉开眼笑,说道:“母亲因急事外出,托纶太郎看顾婴孩,纶太郎却擅离职守,导致健太郎神秘失踪。後虽找遍附近各处,却始终找不到。健太郎宛如瞬间蒸发掉一样,委实不可思议。祖母大受打击,病倒在床。纶太郎也愁肠百转,抱憾终生……

“六年之後,纶太郎回乡祭拜祖母。亦即,其祖母死於六年前的夏天。婴儿失踪事件则要再往前推一年左右。也就是说,假如健太郎活著则已七岁,恰与武丸之年龄相同。

“D集团的武丸其实就是纶太郎之弟健太郎,昔日遭野狗玛格丽特叼走,七年之後,他已被野狗抚养长大,成为茫茫林中野狗群的一员。因此,武丸一直认为自己也是狗,那些狗也将他视为同类,不把他当人看待。武丸无法口吐人言,但却能同野狗沟通。他所用的便是‘犬语’,也就是这篇小说中以单引号括起来的那些话。那可以单引号括起来的‘纳命来吧!’,他当然也会讲。”

“……”

“此文中设有多处伏笔,以暗示‘武丸并非狗’,例如‘从小嗅觉就远比不上同伴’,还有‘在团体中以怪异出名’。和麻耶感情特别好,但‘并未发生肉体关系’,这最理所当然的。

“此外尚有‘和同伴比起来,运动神经极迟钝,平常不是受伤就是生病’——武丸只是个七岁小阿,运动神经自然比野狗迟钝。光着身子和同伴在密林中到处奔驰,自然容易受伤,容易吃坏肚子,容易伤风感冒……”

U君望著我,似在徵求我同意。我不言不语,颓然靠坐在沙发上。他见状便继续说道:“文中说武丸‘智能出类拔萃,不同凡响’,这也可算伏笔吧?和狗比起来,他本来所具有的智能当然要高得多。另外又写武丸有‘肮脏的肉色身躯’,我来说明一下,这里用‘肉色’就是现在的‘肤色’之旧称……

“还有,你注意看,武丸说话时的用字遣词和语气口吻,是否跟D集团的其他成员不太一样?这便是在暗示:武丸所说的‘犬语’有些古怪,与众不同……总之,就是有‘人类的语气’。”

“……”

“纶太郎见到武丸时,必定大吃一惊。一个人类的孩童一丝不挂,浑身血污,混在禽兽中,以兽类奔跑的方式逃出丛林,这种景象奇异已极,难怪纶太郎会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头痛不已。”

我仍旧靠在椅背上,愤然噘嘴。他说的这些,似可算是“伏笔”,虽然其中有些我还不服气,无奈……

U君似乎不知我已方寸大乱,仍继续说道:“有一些实例,虽然不是狗,却也差不多,那就是:人类的小阿被野狼抚养长大:其中最有名的是一九二零年在印度宣布的案例:有两名女童,一个八岁,一个三岁,竟然在狼群中生活,她们都以为自己也是狼……”

哼,此话不假,我曾听说过,好像叫什麽“狼少女珍”……啊,不是听说过,应该是在哪里读过……

“这‘狼少女’的案例曾被改编成戏剧,好像叫做‘被遗忘的荒野’。绫辻先生,你一定也知道……吧?”U君说著,将视线移至桌上。

“唔……”我又忍不住呻吟一声。

刚才他看的那本漫画就在桌上,那是《千面女郎》第二十九集。

我徐徐伸手,拿出那本漫画,翻到目录页——果然不错,第十一章“紫影”就在其中。此章中,女主角北岛麻亚就饰演了“被遗忘的荒野”中的“狼少女”。

这套漫画那么多集,为何他偏偏拿第二十九集来看……方才我心中曾如此起疑。难道这次他又用这种方式来向我提示线索?

U君的计策显得十分孩子气,但从结果来看,我又中计了。我应该“认输”,但——唉,我实在不服气。

“这次我可费尽心血哩!”

U君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

“《钝钝桥》的诀窍在於:让读者以为故事中全是人类,其实里面有一群猴子,因此无法详细描写那个聚落。这次却反过来,是狗群中混入了一个人,所以必须用比较多的篇幅来描写狗,结果页数增加很多……”

喂!这种话你怎可自己说出口?想到这里,我又是愤然噘嘴。

“咦,怎么啦?”U君歪起脖子。“突然生气了?”

“——没什麽!”我想装出若无其事貌,无奈声音明显流露出怒意。

两年前的那一夜,我也是气得要命。这次的心情和那次很像,但又不完全相同。他来访的目的,我完全了解。他那天真笑容的含意,我也心知肚明。写这篇“猜犯人小说”需要费多少心血与热情,我也一清二楚。尽管如此,我却克制不了这种……

“绫辻先生,你怎麽啦?”U君望著我,脸上突然出现一丝担忧的阴霾。我闭起眼睛,他的身影便消失了。我的心情极端复杂,难以言喻。

“喂,绫辻先生……”

我用双手摇住耳朵,他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就在此时——

有一句话忽然从脑海中的记忆底层浮上来。

那是在十多年前,当我还是大学生时发生的事。我所属的“推理小说研究会”常举办“猜凶手”活动。有一天,我在大会中发表了一篇“野心作”,在很多方面都打破成规,和别的作品大异其趣,连“游戏的公平性”也都在不及格边缘。结果,没有人猜到答案。我因骗过了所有高手而满心喜悦,但有一位担任当时会刊主编的人士,却大表不满,对那篇作品还下了一句评语——

这是一块指向绝路的路标。

我掩耳闭目,缓缓摇头。

这是一块指向绝路的……

我轻叹一声,微睁双目。

U君姿势不变,仍以担心的眼神望著我,继续说话。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因掩住耳朵,话音听不清楚。

片刻後,U君那瘦弱的身躯似乎摇蔽起来,连身上的厚皮衣在内,他的轮廓好像渐渐变模糊了。或许是他自己也已发觉的关系,他拿起原本摆在旁边的背包、手套和安全帽,放在大腿上。接著,他那张惨白的脸孔浮出万分孤寂的笑容。

在此同时,他整个人的轮廓变得更加模糊,色彩也逐渐变淡,终至近乎透明,形如幽灵,状似鬼魅。

我再度闭目,但这次不再掩耳。我好像听到一种极细微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但我不能确定。

“消失吧!”

我低声念道,然後睁开双眼。U君此刻已然不见踪影,所以我也不晓得他是否已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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