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会忍不住依赖春太呢?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

我跟春太在上小学前是家住隔壁的童年玩伴,而我们两人的重逢时间要上溯到升上高中的今年春天。那时我的心中暗藏着一个决心:我要与适合短发短裤到令人可憎地步的国中时代诀别,参加有女性气质的社团。全年无休、如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日本企业的排球社,我对此没有丝毫依恋。连职业运动都有休赛期,排球社无休的状况再怎么想都令人火大。因此,我敲开了从国中起就憧憬着的管乐社大门。管乐。一定很棒。不像古典音乐一样有高门坎,更重要的是对音乐类别没有限制,要吹爵士乐还是流行歌都可以。如果是管乐器,就算高中才学应该也能吹出几声,连我也还为时未晚。

至于入学开始就像蛇一样紧缠不放的女排社邀请,我将努力说服奶奶买给我的长笛当成“三张护身符”的驱魔符咒出示给她们看,好不容易脱身。

但在我想提交入社申请时,悲剧袭来了。社长一脸尴尬地给我看今年的毕业纪念册照片,上头有七个社员。什么?其中四个已经毕业了。什么、什么?剩下的三人是二年级生。咦咦咦咦!再加上指导老师已经调校,社团面临废社危机。我的脸上血色尽失,而女排社的学姐击掌称快。此时此刻,我背后传来“呜嘿”的傻乎乎声音。一个刚入学的男生正低头看着毕业纪念册。

他就是暌违九年后与我重逢、吹法国号的春太。

咚咚锵锵,敲击铁块的声音响起。我数着节拍,愣愣地抬头看。校舍正门搭起了薄木板跟鹰架,制作起活动大门。

距离文化祭还剩三天。今天的课程只到上午,下午用来准备文化及。望着中庭逐步完成的巨大纪念碑、色彩缤纷的校舍装饰,贴得到处都是的横幅海报,每天一点一滴变化的学校气氛让学生的期待日益高涨……我很想如此相信。

但我们这些执行委员的表情全像面临世界末日一样惨淡。

“千夏。”

抱着刚印刷好的手册,同为执行委员的希走过来。希是硬笔画社的同年级生,漫画画得相当好。执行委员是从每个文化社团中各选出一名,虽是打杂,但很团结。

“今天早上真抱歉。”希拉住我的制服袖子。“我没能帮大家的忙。”

“毕竟手册的死线是今天吧?”

“可是……”希眨着因睡眠不足而肿胀的眼睛。

早上六点,执行委员的成员跟化学社社员曾在校舍集合,仔细搜索消失不见的硫酸铜结晶。蓝色结晶放在稍大的玻璃瓶中,相当显眼,如果是哪个人一时鬼迷心窍带走,或许会因为不知道如何处理而随便丢弃一处。实验室、教室阳台、焚化炉、垃圾分类箱的废弃物箱等等,我们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

“果然是被偷了吗?”希轻声嘀咕。她似乎是对沉默不语的我感到不安,停不住吐露不安的嘴:“绝对会上报吧?这样文化祭就终止了。”

更麻烦的是,硫酸铜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有可能被利用于犯罪。我闭上眼睛。这是我第一次恨起每年惯例的愚蠢恐吓信。那究竟有何目的……

“千夏,对不起。”希的声音让我回过神。

“阻止千夏报警的明明是我们。”

发现硫酸铜结晶遗失的时候,执行委员的态度其实分成两派。我主张马上报告老师并报警,这根本轮不到春太来说;但最后被反对派的希他们驳回。反对派相信校内学生的良心。当时,反对派有人高声说,晚一两天再向老师报告,如果事情在这段期间内没解决,他们就会扛起责任。但到底要怎么扛起责任?这是可以轻率说出的话吗?我觉得我们已经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了。

“今天还找不到的话,就要报警对吧?”

希在前往校舍门口的途中问个不停,所以我回了一声“嗯”。

“到最后都不能放弃呢。”

这次我含糊答道:“……嗯。”

“靠所有人的力量,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的。我体会到这句话听起来多么空虚。说了这种话后,真的能有什么办法的人太少了。在这所学校,据我所知就只有那两个人——

“藤本状况如何?”

我问希。藤本是化学社的同年级生,他是个适合穿白袍的秀才,也是遗失硫酸铜结晶的当事人,更是希暗恋的对象。

“这个嘛……他自暴自弃了,正在挑战用药剂做派,他喜欢巨大的派。呜呜——”

听不太懂,不过这人背负的沉重压力似乎到极限了。但这点程度是理所当然的报应。就在我安抚地摸希的头,发出一声叹息时。

“喂——穗村同学。”

远处传来呼唤我姓氏的声音。那道声音让我一惊,转头望去。

草壁老师举起手走过来。他是音乐科少见的年轻男老师。一部分学生称他是大雄一般的温和男子。老师今年才到我们高中就任,欣然同意担任管乐社的指导老师。草壁老师跟我到暑假都为了招募社员而四处奔走,顺带一提,春太也是。

我不经意一看,发现老师身旁有个娇小的女生。

我对她有印象,她是生物社的同年级生。

“正好你也在。”草壁老师也转头望向希。黑框眼镜跟他很搭。

“记得吗?昨天生物社发生雀鲷失窃案吧?现在那件事解决了。给各位执行委员造成困扰了呢。”

我愣住。根本忘记了发生过这种事了。

“唉,”希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被偷的东西还真多——”

“怎么了?”草壁老师问。

“什么事都没有!”

我控制不住音量,不小心大声叫出来,然后慌忙地红着脸低下头。一阵沉默后,我感觉到草壁老师在我头部上方静静开口。

“虽说是准备文化祭,但很多教室跟社办都开着门窗。”

希抖了一下。

“贵重物品跟机器材料的管理或许会出现疏失。”

这次换我背脊发冷。

“是……”我答道。我的视线停留在草壁老师身旁的生物社社员身上。她拜托草壁老师处理雀鲷失窃案吗?若是如此,我很能明白她的心情。草壁老师虽然是才刚进来一年的新老师,但包括我们这些管乐社的成员在内,他获得部分学生的强烈支持。

我一直从旁看着草壁老师,我很清楚。由于他的年轻,坏心眼的学年主任跟资深老师会把学校行政方面的各种杂务推给他,但他完成工作的同时,也会确实对教务主任跟校长表达意见。听说他学生时代在东京国际音乐比赛指挥部门中得到第二名,众人期待他未来能成为世界闻名的指挥。这样的人为什么到这所学校担任教职,这是个谜团。不过我才不在乎什么谜团不谜团。草壁老师拥有这么了不起的经历,却一点也不骄傲自大。他不会说大道理,而会配合我们的理解程度,用浅显的说法跟我们谈话。他过去立志成为优秀的指挥时,在乐团成员之间一定也有深厚的人望吧。

“不过真是太好了,上条同学总算来上学。”

听到草壁老师这么说,我被拖回现实之中。上条是春太的姓氏。

“春太呢?”

“我刚才碰到他也跟他讲到这件事。现在他应该在音乐教室,跟大家一起练习要在文化祭表演的破铜烂铁打击乐。穗村同学等一下也去排练吧。”

“好的。”

本已转身离开的草壁老师突然回过头。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般盯着我看。

“难道说,你们碰到什么难题吗?”

“咦?”

“没有啦。只是昨天包括穗村同学在内,每个执行委员都显得神色慌张。”

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啊,我还是撑不下去了。

“呃、嗯,其实……”

希赶紧挺直背脊,捣住我的嘴。我们两人丢脸到不行。草壁老师轻笑几声,留下一句“你们感情真好”,就跟生物社的一年级生一起走向教职员办公室。

“……这么喜欢他,就鼓起勇气告白就好啦。”

希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我慌乱地转过头。

“我会帮千夏加油的。反正这个年头师生恋一点都不稀奇,连少女漫画都不会当成题材了。”

“可是,”我差点破了音,实际上也真的破音了,“有竞争对手啊。”

“竞争对手?”希露出讶异的表情。“嗯,以草壁老师的等级来说……有情敌也不奇怪,可是千夏大概可以轻松获胜吧。你长得可爱,身材又好。”

“不行,绝对不行。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了。”

“协议?”

“双方都不能偷跑。”

“是哦。”希做了个似懂非懂、没了兴致的回答。“真怪。”

看来跟希谈这件事只会鸡同鸭讲,但也没办法。我在门口跟希道别,前往春太所在的音乐教师。春太暌违一周终于来上学,班上同学全都跟以前一样毫无改变地接纳了他。我在背后的努力奏效了。

音乐教师在校舍四楼。我爬上阶梯前去,便听到扫把柄轻快敲打椅子的声音、还有乱敲宝特瓶声音等等。真了不起,大家比昨天更合拍了。

“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春太没品的笑声响起。

我打开门往里瞧,管乐社的八名成员以春太为中心聚在一起。破铜烂铁打击乐是把桌子、扫帚等近在身边的事物当成打击乐器的合奏工具。以键盘式手风琴为主旋律,所有社员演奏出轻快的节奏,春太则敲着铁桶带领众人。

我不禁听得入神,不知不觉打起了拍子。不久演奏结束后,各个社员同时呼出一口气溢满音乐教室。

“小千,”中心的春太对我露出一口白牙,“很遗憾,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我拉着春太的耳朵,用力到好像快要扯下来一样,将他抓出音乐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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