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保公平这个人有如一颗鸡蛋般,难以捉摸。就像妹尾说的,他红润的肌肤充满光泽弹性,额头非常宽广,上头只是敷衍似的长了几根如羽毛般的头发,显然他已濒临秃顶危机。他的小眼睛如婴儿般浑圆,还有小鼻子及小嘴巴,几乎没有眉毛。

“我这个人啊,很胆小的。”光保说道。他虽是笑着说,看起来却像一脸苦恼,又像在生气。总之,几乎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心情。

“我小的时候,每次走夜路,总觉得会有怪物从背后追上来。那个时候我很喜欢吃麦饼,所以总是一边告诉自己:回到家就有麦饼吃喽,回到家就有麦饼出喽,一边拼命地往前走。就像在马的鼻子前面吊红萝卜那样。”

“哦……”

“不好意思!”光保突然大声说。

“啊?”

“请问您……重听吗?”

“啥?”

“您重听吗?”光保再次询问,指着自己的耳朵。看样子是因为我的反应太少,被误认为有听觉障碍了。

“呃,这……不是的。”

“哎呀,失礼了。其实我因为遭到轰炸,右耳受创,有些不灵敏,以为关口先生也是这样。真不好意思。”

“不会……”

“啊,我拜读了您的大作。不过,耳朵听不清楚,嗓门自然而然就会变大,实在不适合密谈。”

光保放声大笑。“也因为这样,我算是个伤残军人……也加入了伤残军人的援助团体。”

“哦,这样啊。”

我这个人在个性与人格上也有着重大缺陷,不过光是如此,应该无法指望得到光保的援助吧。

“这非常不容易。”

“什么东西不容易?”

“援助活动。我自以为是诚心诚意地在帮助别人,但是有时候他们会觉得遭到歧视,觉得我是在同情。真的很难。他们会说:‘你伤得轻,我伤得重,所以你瞧不起我,同情我,帮助我,陶醉在优越感中。’我觉得很受伤。哎,说我是自我满足,或许没错,可是我并没有歧视别人的意思。”

“哦,我了解。”

光保虽然看起来有点神经质,不过似乎性情温厚,与恶意完全沾不上边。他应该真的是出于善意而提供援助吧。

不过心意这种东西,鲜少能够真正传达给对方。所以如果如实地传给了对方,还是把它当成偶然比较好。

换句话说,能够传达的时候,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够传达;传达不到的时候,无论怎么做都传达不了——就是这么回事。

“哎,问题并不单纯。确实,世上充满了偏见与歧视。就算说话的人没那个意思,也总是有种受到歧视的感觉。相反地,不管受到多么严重的偏见与歧视,只要承受的一方一无所觉的话,就等于没有。”

“确实如此……”

“关口先生,身为一个作家,您怎么想?”

“呃……”

大从一开始……就是我不拿手的话题。

苦思恶想之后,我发表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意见。

不仅不明所以,有可能连语言本身都说不通。我吞吐又结巴,光保附和着认真聆听,过了半晌后说:“不愧是钻研文学的,讲的话真是深奥难解哪。”他是太高估我,把我的话想得太深了吧。虽然觉得总比让他目瞪口呆要来得好,却也没甚差别。

不管怎么样,光保是以认真的态度面对这些问题,我这种愚蠢的意见自然不能成为参考。

结果,我默默低下头去。

据说光保从事室内装潢工作,他的事务所地板异常光洁。

迟迟无法进入正题。

我莫名地想抽烟,把手伸进内侧口袋。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或许光保讨厌烟味。

我觉得如果光保讨厌香烟,那么即使我只是出声要求抽烟,就会遭到轻蔑,结果我硬是把抽烟的欲望按捺下来。

“不是有个叫野篦坊的妖怪吗?”光保再次唐突地发生说道。

“什么?”

“像这样,光溜溜的。”

“那、那怎么了吗?”

“人家说我很像野篦坊,呵呵呵呵呵……”光保笑道。

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是好。

“我年轻的时候很瘦,不过从那时候起就常被人家这么说了。我明明就有眼睛鼻子,却长得跟野篦坊很像,非常像。我是不觉得讨厌啦,还经常模仿落语还有……呃,模仿八云的那个故事里的:‘是长得像这样吗……’逗大家开心,这很受管用。”

八云指的是小泉八云——拉夫卡迪欧·汉,而那个故事,指的则是他写下的怪谈《貉》吧。

那是运用所谓“二度怪异”手法的短篇小说。

所谓二度怪异,指的是一种怪谈故事的形式:遭遇怪异,第一次吓得逃跑,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又遭遇到相同的怪异,再次受到惊吓。

藉由反复怪异,达到吓唬人的效果,大多数时候,会同时运用慢慢降低音量,在结尾的部分“哇”的大声吓人的手法。在这种情况下,观众的确会大吃一惊,这个花招可以多次使用,但是有个缺点,就是吓过一次后,大致的手法就会曝光,惊吓度也会随之半减。所以讲述怪异故事最有效果的次数是包括第一次在内的两次,因此称为二度怪异。

但是,如果能够让听众认为既然被吓过一次,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的说故事功力,那么第三次也能够成功。只要叙述者具有让听众不断卸下心防的说话技巧,那么反覆四次、五次也有可能,只是随着次数增加,会产生出一种预期配合的心理。但是即便如此,还是能够获得极佳的演出效果,使“要来了要来了”的期待感,激发出相对的恐怖感——当然,这也视叙述者的技巧而定。

总而言之,二度怪异是将搅乱过一次的秩序恢复到原本的状态后,再次加以推翻,是一种大逆转的怪谈。

“只是,”光保继续说。“我记得在那个故事里,野篦坊是狸子变成的,狸子。”

是貉——我想纠正,却打消了念头。

因为光保的口气听起来很愉快,我不忍心为了这点小事浇他冷水。不管是狸子还是貉,反正都是一丘之貉。光保继续说下去。

“可是在我的想法中,野篦坊一定不是像那个故事里出现的那种妖怪。”

“不是吗?”

“不是。”光保不知为何,满足地点头。“八云的故事,嗯,是狸子的故事。主角在路边被女人吓到后,去到荞麦面店一看,没想到店老板也变成同一张脸——是这样的故事吧?”

“是啊。”

小泉八云很正确地蹈袭了二度怪异的形式。《貉》的情节如下:

一名男子经过纪伊国坡途中,发现一名女子蹲在路边,便出声叫唤。女子状似痛苦,迟迟不肯回头露脸,男子想要搀扶她,于是女子回过头来,手往脸上一抹。结果,那张脸上竟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和嘴巴。

男子大惊,仓皇失措地逃离现场,不久后,他看见夜间营业的荞麦面店灯光,跑了进去。老板讶异地询问他为何如此惊慌?男子便说出刚才发生的事。但是当他说明女子的长相时,老板却伸手往脸上一抹,于是老板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也跟着不见了……

灯光蓦然熄灭。

故事突然终结。

光保用手往脸上一抹。

“这表示那个荞麦面店的老板也是野篦坊吧?”

“是啊。”

“就是这里不对。”

“你的意思是……?”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这个故事是小说,无所谓对或错吧。

光保说:“这故事不是野篦坊变成卖荞麦面的老板在做生意吧?不是吧?”

“我想……应该不是吧。”

“当然了。这并不是野篦坊化身为人类,然后显现出真面目的故事。故事的最后,是以灯火突然熄灭作结吧?”

“是啊。”

“您觉得后来怎么了?”

“后来……没有后来吧?”

正因为在那里唐突地结束,所以才会是怪谈。我认为小泉八云做为一个怪谈作家,技巧十分高明。这篇故事一点都不像是外国人写的,也不像原本是以外国语言书写的文本。而且既然文本就到此为止,自然没有下文。

我这么说。

“那只是他没写而已吧?因为这是故事,所以写到那里而已,一定还有后续。”

“这……呃……是这样吗?”

“关口先生,我是这么想的:灯光‘啪’一声熄灭,然后男子回过身来,发现又回到了最初的场景……”

“最初?……你是说纪伊国坡吗?”

“对,就是那个坡道。”光保说。“又回到最初发现女子,搀扶她的场所。换句话说,一切都是假的,时间也几乎没有流逝。或者是到了早晨,男子发现自己睡在那个坡道上。这个故事就是这样。”

“是这样吗?”

“没错。所以呢,这是狸子的故事。因为不是常有这样的故事吗?主角救了姑娘,姑娘为了谢恩,招待主角到豪宅区,享用山珍海味,结果主角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吃的是马粪,温泉其实是堆肥……”

“或者是在同一个地方来来回回的打转?”

“没错没错。以为是茶室,没想到竟是把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某某东西……,有这种故事吧?就跟那个一样吧?一样的。”

确实,狸子可提供所有的幻觉场景。在幻觉中,连时间都可以任意延长缩短。无论是几小时、几天、有时候甚至是几年,都能在一瞬间进行。就如同光保说的,《貉》的故事,也能够视为大部分狸故事的一种变型。

不——应该这样看待才对吧。因为小说的标题就叫做《貉》,既然特意以此为标题,应该有什么含义才是。出于作品的性质,作者或许想要隐瞒怪异的种类,所以直接题为《野篦坊》会有诸多不便,但是话说回来,应该也没有必要把怪异的真面目拿来当做标题。像是《纪伊国坡之怪》,还是《荞麦面店老板的脸》,可以用的标题多的是。

不仅如此,作者不但把作品题为貉,甚至在开头就声明这是貉的故事。故事中也根本没有揭露怪异真面目的必要。我想这不只是因为小泉八云搜集到的传说偶然是貉的故事,更是一种别有用心的技巧。记得有个说法认为,不是因为故事中有野篦坊出现,所以是恐怖小说,而是二度怪异这个形式本身就是恐怖小说。

我表示同意,光保便好似心满意足,高兴不已地说:“这样的话,野篦坊就算换成一目小僧也可以吧?”我回答:“应该没关系吧。”

当然,小泉八云所采用的“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有如鸡蛋一般”的脸,就演出效果而言出类拔萃,不过若是优先考虑二度怪异的构造,就没有一定非是野篦坊不可的必然性。事实上,民间传说或故事中的二度怪异里,是野篦坊的例子虽然不少,不过也未必一定如此。

光保继续说道:“我是会津人,在当地也有类似的故事,主角是叫做‘朱盘’的妖怪。”

“朱盘?”

“对,红色的,盘指的好像是圆盆之类的东西。脸像这样,红通通的,非常红,一片火红,然后巨大的眼睛炯炯发光。很可怕吧?太可怕了。小的时候,我曾经梦见过好几次。”

“哦,这类股市有很多。据我朋友说——书名我忘记了——好像是中国的古籍里就有这类故事的原型。那个故事好像是有人遇到一个一样是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子,那就是野篦坊,不过在其他书籍的记述里,就变成了单纯的怪物,所以并不一定。”

“哦,这样啊。”光保佩服地说。“您有熟悉这些事的朋友呀?”

“嗯,有一个。”

这些都是的字朋友中禅寺的牙慧,中禅寺这个人精通有关妖魔鬼怪的古书汉籍。对于妖怪,他知之甚详。我这么说明,光保便高兴地说务必要介绍给他认识。

“我想知道那本中国古籍的名称,非常想知道,我想看。”

“哦。那家伙跟我不一样,什么都记得,只要问他,马上就可以明白了。……可是光保先生,恕我失礼,您为什么会想要知道呢……?”

他似乎对野篦坊相当执着。

光保搔搔头,表情意外地和蔼可亲。

“哎,我想您也察觉到了,我因为有野篦坊这个绰号,所以开始对它产生兴趣,因此特别留意,自然听见、看见了许多事,人就是这样吧。不知不觉,我对它也有一定的了解了。”

“哦,经常是如此。”

“就是吧?我想说的是,在我的想法里。野篦坊并不是狸子。不是那种只要吓吓人就高兴的轻浮妖怪。单纯吓人的例子里,根本就狸子幻化成人似的变成野篦坊罢了。

“喔……”

有可能。

“不懂吗?不好懂吧。”光保重复了好几次。“这是我的……呃,一介室内装潢师傅的意见,不是学者的高见,您可以嗤之以鼻无妨。例如说,狸子会幻化成许多东西吧?”

“对呀。”

“诸如一目小僧啦。”

“嗯,大入道之类的。”

“对,还有辘轳首等等。可是,我想这并不代表一目小僧或大入道、辘轳首的真面目就是狸子。狸子会化身成姑娘,但是姑娘并不是狸子。如果有人主张全世界的姑娘的真面目都是狸子的话,那么这个人脑袋一定有问题。”

“嗯,是谬论。”

“真正的姑娘另有其人,对吧?一目小僧或大入道、辘轳首也是一样的。我调查后,才知道一目小僧可是大有来头的。而且大入道也是那个……大太法师吗?那种东西从以前就有了。还有,因为我在大陆待了很久,也很清楚飞头蛮的故事,那很可怕。所以啊,这些都各有本尊。狸子只是化身成那些东西而已。”

“哦,原来如此……”

“您了解了吗?有和狸子无关的一目小僧,或是和狸子无关的大入道。啊,我的意思并不是它们真的存在,请不要误会了,关口先生。”

“着我明白。”

“您明白啊。嗯,该说是存在,或说是传说中存在呢?话说回来,关于野篦坊,这个就……”

“就……?”

“没怎么听说了。所以我才会寻找不是狸子变成的野篦坊。啊,也不是真的走访寻找,关于这部分……”

“我明白。”

“那我就放心了。刚才说的这些问题,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我从约二十年前就在想了。当时我才是八九岁,还很年轻呢,是个毛头小子。只是……我的老家是卖鱼的,因为家里干的是这一行,也没法子念什么书。而且我是次男,不能继承家业,也没有钱。总之,调查这类事情,是我的兴趣。”

“这样啊……”

调查研究野篦坊这种事,也不可能当成正职了来干。

“然后,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得到了天启。”

“天启?”

“天启。恰好就在我当上警官那一年,我偶然得到了一个古绘卷。是我爱好艺术的舅舅过世后,当做遗物跟给我的……”

光保略微坐直,转过身去,望向房间右上角,像在确认什么。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祭祀者一个小神龛。光保站起来,来到神龛前拍手拜神,行礼后,把下面的椅子当成踏脚台,从神龛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就是这个卷轴。我没有请人鉴定过,所以不晓得值不值钱,不过这一定是明治以前的东西。上面写着鸟羽僧正御真笔。我也不晓得鸟羽僧正是什么样的人物……”

“啊,那个……”

——我知道这个绘卷。

“……记得是……”

“您知道?不愧是小说家,真不愧是小说家。”光保絮叨说。“您知道鸟羽僧正?”

“嗯,鸟羽僧正我也知道……,重点是那份绘卷,呃……那是……”

“您知道这个?这是妖怪的画呢。”

“果然……”

八成是从中禅寺那里听来的。我完全不记得是在何时、在什么状况下听来的,但我记得曾经听说过,据传是鸟羽僧正所画的妖怪绘卷在某处流传。

不过我记得朋友好像也说,据传是鸟羽僧正所画这一点,应该是杜撰的。

“也不算是知道,只是从我刚才提到的那个朋友那里听说罢了。”

光保的眉间挤出一条小皱纹。

“这样啊。哎,世间广阔,竟有如此博学多闻之人呢。不过我竟然能够碰上连这种东西都通晓的人,这又让人感觉世间狭小了。世界究竟是大还是笑呢?愈想愈不明白了。”

光保说着奇妙的道理,万分谨慎地在桌上展开卷轴。

“您知道的话就好说了。这是题为《百鬼图》的卷轴,上面画了好几种妖怪。因为很可怕,我没有仔细算过。喏,这画很恐怖吧?东西十分古老,纸也破破烂烂了。这个怎么读呢?我看不懂这种像蚯蚓爬的字。这个是平假名,还读得出来哪。”

光保抓起小型眼镜的链子。

“欸,这个字是……休吗?是咻啊。咻嘶卑……吧?这个是……呜汪呜汪,长得很恐怖呢。这个是天狗吧。哎呀,真是太奇形怪状了。”

他的眼睛熠熠生辉。

光保早已忘了我的存在,埋首画中。那有些脱离常轨的态度让我有点畏缩,不过生性爱凑热闹的我,最后还是探出身体,望向古绘卷。

变色的纸上,横行着一大群带有异国风味形象的异形。尽管已经褪色,而且处处斑驳,有着艳毒鲜丽色彩的妖怪画经过漫长的岁月,依然散发出十足的妖气。

“喏,好厉害。关口先生,快看啊。真是恶心。这个是……呃,姑获鸟。旁边有写假名的读音。这个是……唔,欧多罗欧多罗吗?感觉好像会被抓去吃掉似的。这个不会念呢……是涂吗?涂……佛吗?”

我朦胧地会想出来。

朋友向我说明过,虽然不知道真伪,不过传说这些画室狩野派一个叫什么的画师的作品,被弟子一一临摹而流传下来。记得当时聊到它也是中禅寺所收藏的《画图百鬼夜行》这本江户时代的妖怪大全的底本。《画图百鬼夜行》我倒是在中禅寺那里看过好几次,记得它的线条相当流畅,画工精巧,称得上是画的好的一类。

若比照这个记忆,现在摊在桌上的《百鬼图》中的妖怪,上头描绘的异形形态确实相似,但是每种妖怪的画法都显得朴拙俗气。就连外行人也看得出来。

但是正因为不洗练,我觉得《百鬼图》的画更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就是这个。”光保说。“喏,野篦坊。关口先生,读得出来吧?这是野,然后这是篦。请看……”

我的视线落向光保浮肿的指尖。

是一团东西,肥胖柔软的东西。

是灰褐色的肉块,或者形容为腐肉比较恰当?

鼓胀松弛,浮肿皱起。

但是仔细一看,肉块上有着像是手脚的东西。

肉块长着如象腿般的双足。

上头那丑陋、松弛的皱纹,看起来也像是一张脸。

表情像是在笑,也像是悲伤。

巨大的脸上……长着手脚。

这实在不像是这个世上的生物,是个丑怪的肉块,畸形极了。

“这就是……野篦坊……吗?”

“是野篦坊啊。所谓野篦坊,并不是没有脸的妖怪。它不仅有脸,而且这岂不是一张大脸吗?所以和有没有脸没有关系,这种平滑的质感才是重点。所谓野篦坊,是没有凹凸、无法捉摸的平滑妖怪。所以这样就对了。”

“你说它……指的不是没有脸的妖怪?”

“因为它有脸啊,根本是只有脸吧?”

光保说的没错。

“我没看过哪一张古画的野篦坊长得像人的。”光保说。“但我并没有积极地调查,所以或许有吧。不过妖怪歌留多之类的也没有野篦坊吧?”

“呃,我没见过你说的妖怪纸牌……”

光保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确实如此。小泉八云的小说里出现的妖怪——也就是无脸人的画,的确并不常见。关于这一点,我亟欲知道喜爱妖怪的朋友的意见。

“那么……光保先生,你的意思是,野篦坊这个名字用来指称人形的无脸妖怪,是后世的事吗?”

“没错,我想要读读您说的中国古籍的理由就在这里。那本中国的书里,不是有无脸女子登场吗?可是不叫做野篦坊吧?”

“这……因为是中国的书籍……”

中国话里有相当于野篦坊(nopperabō,意为平滑)的字汇吗?在我询问之前,光保开口了:“我在中国呆了很久,也学会了当地的话。可是,我想并没有意为无脸人的单字。日本也是吧?先有nopperi或nuppri这类单字。然后,先是画在这里的肉块妖怪被这么称呼,之后无脸的妖怪也跟着被这么叫……”

“哦……”

“……野篦坊这个字啊,与其说是妖怪的名字,更应该说是形容词。是形容平滑没有凹凸的模样。例如:这家伙就像个野篦坊一样。也有愚钝的意思,我们也说noppperapon(呆板的人)呢。像是norarikurari(左右闪躲)、nurakura(滑溜溜),还有nupperi(光滑)也是。而这些词变成了妖怪的名字。调查方言的话,还有nuppeppō、nopperapō、nuhhehhō等等。”

“哦……”

大同小异。

“关口先生,听好了……”光保似乎很兴奋。“……野篦坊的坊并不是指和尚的坊喔。如果是和尚的坊,音就不应该会变成hō或pō。”

“哦,或许是吧。”

光保薄薄小小的嘴角满是泡沫。“我们不会称和尚(お坊さん,obōsan)为opōsan或ohōsan吧。坊主(bōzu,僧侣)也不说pōzu或hōzu吧。”

“是不会这么说。”

“就是吧。然后,也有叫做zunberabō或zuberahō的妖怪。这些名字好像是来自于松散无力的zubora(懒散)或zubera(吊儿郎当)。”

“哦,难怪……”

“所以,所谓zunberabō,就是zumbera的bō。我认为所谓野篦坊(noppera-bō),同样指的也就是noppera的bō……”

“bō?”

完全不晓得他在讲什么。

“什么叫bō?”

光保不晓得从哪里拿出手巾来,擦了擦额头和嘴巴。然后语气极为冷淡地说:“总算要进入正题了。我认为,那个字原本应该是hō。”

“hō……?”

“没错。坊主(和尚)的坊(bō)字再怎么变,读音也不会变成hō,但是hō的话,倒是有可能变成bō。上面连接别的字的话,有的时候清音会变成浊音不是吗?风吕(furo,浴室、入浴)也是,像一番风吕(ichiibanburo,第一个洗澡)或五右卫门风吕(goemonburo,铁锅澡盆),furo的读音会变成buro。蒲团(futon,棉被)也是,像是羽根蒲团(haon,羽毛被)。塀(hei,围墙)也一样,板塀(ita-bei,板墙)、黑塀(kurobei,黑墙),一样会变成浊音。池袋(ikebukuro)也不念作ikefukuro。ha、hi、fu、he、ho的发音会变成ba、bi、bu、be、bo。”

“是这样没错……,所以你说的hō指的是什么?我不晓得什么hō。是指凤凰(hōō)的凤吗?”

“先别急。”光保扬手。“那个hō是什么,正是我常年以来的课题……”

光保抹了一下脸。

他在擦汗。

“……长久以来,我一直弄不懂。因为我只是一介卖鱼郎的儿子,就算想调查,也无从调查起。话虽如此,这也不是什么不弄清楚就会死的重大问题。”

“但是啊,关口先生……”光保再一次正襟危坐,上身前倾。“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得到这个绘卷的同一年,从会津迁到静冈,当上了警官。至于为什么是静冈,因为我舅舅就住在那里,是他给了我绘卷……”

“那个爱好艺术的?”

“对。他是家母的哥哥,热中于研究国学,动辄收集古物,惹得舅母生气,舅舅对我说:‘你与其游手好闲,倒不如去干点对国家有贡献的工作。’还说:‘到我这里来,让我从头锻炼你。’没想到我一过去,他就心脏病发过世了。但是啊,关口先生……”

光保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巧的是……这问题的关键也在静冈。”

“关键……?”

“没错,关键。舅舅过世时,我从舅母那里连同这个绘卷,得到了几本古文书,我就算收下,我也看不懂……。那种古文书,我不可能看得懂,所以我全部卖掉了。不过里面掺杂了一本江户时代的随笔,叫做《一宵话》。”

光保这次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线装书。

“就是这个,只有这本书我后来要回来了。着说是偶然,也是偶然。我卖书的那家旧书店,似乎原本就觊觎着舅舅的藏书,而且老板也是个好事者……”

“开旧书店的多半都是好事者。”

“这样吗?老板说他闲暇时读了买来的书,这本书好像是尾张藩的御用学者,一个叫秦鼎

的人写的随笔,听说直到不久前,还因为某些理由——详细情形我已经忘了——被认为是别人所写的作品。而一位姓森的学者发现了古本,才推翻了定论。这好像就是比较旧的那本书,所以价钱相当高,也是一本大有来头的书,老板忍不住拿来读了。结果内容意外地有趣,因为太有趣,他联络了我。”

“特地联络你?”

“是的,他写信给我。因为我大方地出售了许多珍本,所以让他很有好感吧。虽然现在想想,或许我是被坑了。不过我也不晓得书的行情怎么样,所以也无所谓啦。我想她或许是以出乎意外的便宜价格买到了珍本,感到内疚吧。而我当时在三岛担任警官,舅舅的家还有那家旧书店都在沼津,所以我轮休的时候,就去了那家旧书店。我永远忘不了,那是十八年前,昭和十年的元月。”

当时还是个菜鸟警官的光保到访,旧书店的老板非常高兴,将随笔的内容生动滑稽地讲述给他听。

“我听到他冗长的说明,突然被某句话给触动了,就是这个部分。关口先生是作家,应该读得懂这些吧?根据我所拜读的您的大作来看,这类作品正是关口先生的世界吧?是关口先生的世界吧?”

改变音调,重复着同一个句子,似乎是光保的习惯。我激烈地摇手否定,几乎快把手给甩断,夸张地反应说:“我不懂,我看不懂。”

“这样啊,我感觉您应该读得懂。这是其中叫做《异人》的章节。旁边写了些什么对吧?听说写着:这似乎发生于庆长十四年(一六〇九)四月四日的事,但实情不详。”

“庆长……一六〇〇年吗?江户幕府刚成立的时候?”

“是啊,应该是吧,我对这方面不清楚。然后呢,这里写着:神祖——听说这指的是家康公。神祖居骏河时……”

“骏河指的是骏府城吗?”

“应该是吧,那时候家康是住在骏府城吧。虽然不晓得是不是偶然,不过那个时候,庭院里出现了怪东西。”

“怪东西?”

“对。呃,上面写道:形如小儿,或称肉人者。还说有手,但是没有手指。它用没有手指的手指着上方。众人都大为惊恐,说是妖物。要是有那种东西突然冒出来,那真的很可怕。但是呢,关口先生,重点来了,这上面写着‘肉人’两个字,就是这里,真的这么写着。字您看得懂吗?”

我识字,但是看不懂古文。我只是不擅长辨认变体假名和古文罢了。

仔细一看,确实可以看出一个像是“肉”的字。

“什么叫肉人呢?”光保问。

“不晓得。”

“这种形容不寻常吧?既然叫做肉人,形状应该近似人类,但说是人形的肉,也很奇怪对吧……?”

光保这么说,我还是不晓得该怎么答腔。

“人类和野兽都有肉。特地强调肉的理由……是因为没有毛吗?”光保说。

“应该是吧,会不会感觉像是剥掉毛皮的动物?”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上面写的是肉——人。人一般是没有毛的。啊,不是因为我头快秃了才这么说,我说的是身体。啊,关口先生这种型的,上了年纪也很危险,脑袋瓜都是有一天就突然秃光的。”

“什么?”

“嗯,这要是猪还是猿猴,那还可以理解。像是肉猪或肉猿……就是没有毛的动物嘛。可是上面写的是肉人对吧?并不是说没有皮肤之类吧?要是筋肉裸露在外的话,不是应该会写无皮人吗?如果是肉很多……那应该会写肥,那样一来,就单纯是个巨汉了。然后上面还说没有手指,换句话说,这指的是光溜溜、没有凹凸、肥肥软软的东西。却又有手脚,所以是肉的人,也就是……”光保指向野篦坊的画。“我认为就是这个。”

“原来如此。的确,这有肉人的感觉。”

“没错吧,没错吧。”光保一脸点了好几次头。

“可是,光保先生,光是这样……”

“问题不在这里。”光保皱起眉头,手指按上眉间,调整眼镜的位置。“接下来的记述才是问题。上面写道,家康公说这个肉人很恶心,吩咐下人把它赶走,结果它被赶到另一边的山里去了。但是肉人被赶走以后,来了一个人,说他们真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为什么?”

“这里写道,那个人说只要吃了那个肉人,就会力大无穷,英勇无双。”

“吃?这……是拿来吃的吗?”

我望向图画,多么古怪的食物啊。

“是拿来吃的。然后,根据那个人的说法,这一定是出现在《白泽图》的封(hō)。”

“封……?”

“没错。封,封建时代的封,信封的封。这里有写。喏!是封吧?这不念做fū,而念作hō。我啊,终于找到了……我找到hō了!”

“哦……”

多么漫长的路长啊。虽然只是听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话,我却似乎完全被光保感染,仿佛终于邂逅了寻觅多年的答案,感到一股奇妙的满足。

“如果这是封的话,事情就简单了。平坦的封叫nopperabō,平滑的封就是zuberabō吧?听说也有nururibō或nuribō,也全都是这个封。一定是的。”

“……是、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光保自信满满地说:“当时我大叫快哉呢,十八年前,我心想:就是这个!忍不住抱住旧书店老板的肩膀,大叫谢谢。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却蹦蹦跳跳地回家去,高兴了好一阵子。因为这是我常年以来的心头之谜。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却觉得只有这样让人心里不踏实……”

光保合上《一宵话》。

“……没有其他记述,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找不到其他关于封的记录,岂不是很奇怪?如果野篦坊的坊本来是封的话,应该还有更多其他的记录才对。而且如果这本书的记述——或者说里面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那本《白泽图》里应该会有封才对。”

我更想去请教中禅寺了。

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有其他记录吗?”

“没有。我也请教过大学的教授……,但是没有。”

“那本《白泽图》的书呢?”

“据说《白泽图》这本书,是记录一头叫做白泽的神兽,在上古时代对中国伟大的帝王——是黄帝吗?——讲述的话,里头记载了一万数千种妖怪的名字和特征,但是听说这些说明本身就是神话了……,所以现在也找不到这本书了。”

“黄帝啊……”

“对。听说白泽这种神兽是汉方药的守护神,现在说的‘白泽图’,指的是画有那种神兽形态的护身符,可以避邪。”

“可是《一宵话》里出现的那个人,不是说的很有自信吗?现在可能找不到,但在过去的那个时代……应该有吧?”

“有的。”光保若无其事地说。

因为他说得太稀松平常,我差点就这么听过就算了。

“你刚才……说什么?”

“有啊,白泽图,还有……封。”

“在哪里?”

“就在……”光保说。“hebito村的佐伯家里。”

“啊……”

怎么会有这种事?此时我不像样地张大嘴巴,表情一定十足呆蠢。

说起来,我原本就是为了询问hebito村的事,才来到位于南千住的这家光保装潢店的。口才笨拙的我怎么样都无法进入正题,而光保热心讲述野篦坊的事又相当有趣,所以我不小心就错失了开口的时机。不,我应该没错过开口的时机……

“啊……所以……”

仔细想想,光保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拜访的理由了。光保应该是委托人,不管他人在怎么怪,也不可能会没完没了地净扯些毫无瓜葛的事。一直以为毫无瓜葛的我才有问题。

“没错,就是这样。记得……我是在十六年前的昭和十二年春天被派遣到hebito村的驻在所,关于这个部分,关口先生已经知道了吧?”

“嗯,我听说了。”

前提是妹尾说的内容正确无误,但是我多少还有些存疑。

“那么……我就不再多做说明了。就如您所知道的,也可能一切都是我的妄想。那样的话,我一定相当……不,是完完全全地疯了。但是我无法判断。我只是述说我所知道的,我认为真实的状况。”

我想,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一定令人极度不安。因为我也曾经陷入相同的精神不稳定状态。但是我的情况是自己没出息、没用,而卧对于这样的自己,半自主地感到不信任。不安的要素存在于内部,我并没有遭到外部的否定。然而光保的情形不同。

否定他的记忆的是外在的人,是第三者。

光保取下眼镜。

“如此这般,我得到了天启,发现封就是野篦坊的真实面貌。您可能会觉得我这个说法太夸张,但是对我来说,那真的就是天启。因为这完全是在机缘巧合下得到的结论,但是我却从此无法再前进任何一步,陷入胶着状态。要是舅舅还活着就好了,我只是一介卖鱼郎的儿子变成了一介巡查罢了,根本束手无策呀,毫无办法。”

这……是当然的吧,无从调查起。

“所以我寻找熟悉骏河以及伊豆历史传说的人,询问他们的意见。我想,或许会有一些关于封的传说流传下来。就算没有记录,或许也有口传留下。但是,完全没有线索。在调查当中,我收到了任命书,被调派到中伊豆山中的驻在所。hebito村,字时窗户的户、人群的人。或许您会奇怪,户怎么会念做he,不过青森也有八户(heohe)跟三户(sannohe)这样的地名,就是那个户。bito是人。至于村民的意思,我就不晓得了。”

原来如此,妹尾也说有个户字。

光保卷起绘卷,慎重地用绳子绑好,有些轻率地摆到神龛上。他的动作让人搞不懂他到底是珍惜还是不在乎那个卷轴。

“至于地点……”

光保一边说,一边踏出脚步声,走到房间左端,从壶状物里抽出一个纸筒。壶里插满了成卷的壁纸及和式门窗纸的样本。

“……这是地图,最新版的。我拜托赤井,好不容易才拿到的。这是沼津一带的无万分之一应急修正版。修正测量还没完成,这是根据美国陆军拍摄的航空照片与两年前美军进行的当地调查资料修复完成的。市面上应该还没有……”

光保从筒中抽出地图。

然后他用粗短的手指灵巧地打开。纸似乎卷得很紧,不容易摊开。

“……就如同您所看到的,上面没有那个村子。”

光保说道,但是我根本不晓得该看哪里才好。而且地图也还没有完全打开。

“呃……”

“田方一带有一座韮山村吧?传说赖朝被流放到那里。在右下方,喏,那里。”

我找不到。

我不太会看地图。

“不是有骏豆铁路吗?循着它网上看,有一个原木车站吧?”

我用手指头沿着地图上的铁路查看,寻找那个地名。他说的应该是“原木”这两个字。

“啊,有了。”

“就在它底下,有个韮山车站,四日町附近。韮山与原木正中央,有一条往山上去的路吧?”

“啊……啊,有了。”

“从那条路走上去,越过毘沙门山后,循着没有路的山地北上,一直走,就在那一带。”

“全都是……山呢。”

“对,什么都没有吧?航空照片上可能拍不到吧。村子淹没在树林中,大白天里也阴森森的。”

“就算如此样,至少看得到田地吧?”

“都是些贫瘠的梯田,勉强足够自给自足而已,规模比家庭菜园大上一点罢了。即使照片上拍到了,也只会被当成杂物吧,杂物。”

“这样吗?可是……”

有地图上不存在的村子吗?江户时代或许有可能,但明治以后,国内的每一寸国土都被一一彻查,仔细记录下来不是吗?

“我在驻在所任职的时候,村子也未登录在地图上。这一带只有明治十九年时测量过一次。第二次测量,是我远渡大陆以后的事了。昭和十八年,是为了征兵而进行的调查吧。所以一定调查得非常缜密,而那个时候,户人村……”

已经不存在了吗……?

“不存在了吧。”光保说。“不,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可是啊,我是记得的。到底是怎么样的来龙去脉,才会决定要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设置驻在所?这我就不晓得了。当时警察是由内务省管辖,应该是上头决定的吧。可是你不觉得正因为如此,才更有

可信度吗?因为我根本没有理由那样妄想。”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光保先生,会不会你其实是在邻村的驻在所……”

这是妹尾想到的。

“邻村……,您是说是奈古谷吗?以村来说的话,那里已经算是韮山村了。”

“韮山吗……?”

这和我的想象相去甚远。我从妹尾的说明得到的印象,是山的地表上有好几个小村子,而当中的一个消失了。也可能是因为我怎么样都没办法跳脱最初想到的合并或废村等最符合现实的印象吧。但是……

从地图上来看,紧邻的村子——韮山村很大。相反地,户人村是个连地图都没有记载的小村子。这太小了,规模相差太远,根本无从比较。再加上从相关位置来看,户人村只能说是独自坐落于山中。前往户人村的道路,并不能通往户人村以外的村落。所以……

不可能搞错。

“这……那……”

我想不出该问什么问题。

光保似乎察觉了我的心情。

“哦,您从妹尾那里听说了什么是吧?是去年我去找村子时的事吗?那一带的住址记载的是韮山。说是邻村的话,也算是邻村啦。”

“那……不可能是搞错路,或是记错地址吗?”

“不可能。”光保说道,用食指敲敲额头。“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我的脑袋已经错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或许真的是这样,不过您就当做妄想,姑且听之吧。收到任命书以后,我没有理由违抗,再加上原本我就对这块土地不熟悉,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命令哪里奇怪。只是现在回想,是有些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

“呵呵呵呵……”光保抿嘴笑了。“我记得好像有人对我说:‘怎么会被派到那种鬼地方去?’”

“是谁说的?”

“上司。”光保说。“不过,我只是隐约记得啦。当时的警察就像军人一样,不能对命令有任何质疑。所以都过了十五六年,我才觉得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不能指望我的记忆确实呢。”

光保很冷静,要是我的话,“这么觉得”一定会在一眨眼的功夫变成“绝对如此”吧。我会这么信以为真,所以我才更不能相信自己。

“我收拾行李,当天就前往当地了。那里电话自然不用说,连电都没有。话虽如此,当时和现在不同,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但是我是警察,没有电话还是很不方便。那时我心想这真是伤脑筋,万一发生状况,若要请求支援,都得跑上好几个小时的山路呢。我没有自信可以胜任。可是却有人莫名其妙地说什么正因为村子偏僻落后,所以更需要派驻警察……”

事有蹊跷,实在说不通。

“……村子入口有一家三木屋杂货店。说是杂货店,也只是进一些干货、绳索等村里没办法自行生产的东西来卖,赚些跑腿钱,不算是经营杂货店,只能说是非务农的人家罢了。那一家的老板是个有趣的老头子,对……他说女儿嫁到韮山村去了,还有孙子什么的,孙子现在应该也年纪不小了吧。如果我的脑袋正常的话啦。”光保说。

“杂货店前面——说是前面,也距离相当远——有一户养马的人家,姓小畠,马只限于有急事到韮山时使用,他们并不是靠贩卖牲口来维持生计。只是没有他们的马,村民会感到不便,所以才待在那里,其实也是农家,姓小畠的还有其他五户,全都是农家,贫农,而且全都是老人。”

“年轻人呢?”

“有是有。小畠本家的继承人,一个叫佑吉的,当时才二十五岁左右……,现在大概四十了吧……,如果实际存在的话。”

不是“如果活着的话”,而是“如果实际存在的话”,感觉实在很不踏实。

“然后还有六户姓久能的人家,三户姓八濑的人家。因为没有店号,叫姓的话会混乱,所以大家几乎都是直呼彼此的名字,整个村子就像个大家庭。然后村子的正中央……”

“是佐伯家吗?”

“没错,佐伯家。佐伯家里有七个人。当家的是葵之介,太太叫初音。上代当家甲兵卫已经退隐,还有当家的弟弟乙松、继承人亥之介。然后还有分家的儿子,一个叫甚八的年轻人,像个佣人般被使唤。还有当家的女儿布由,布由长得非常漂亮,就像竹久梦二画里的美人一样。真是漂亮。”

“年轻……吗?”

“还是姑娘,很年轻。当时才十四、五岁吧。我不识好歹,喜欢上人家了。啊,真丢脸,竟然说出口了。”

光保羞红了脸。

“这事暂且不提,以佐伯家的宅邸为中心,四周远方散步着我刚才说的十六户人家。然后出口……说是出口,再往前走也是山,算是尽头了,那里住着一名医生。”

“那样的深山里有医生?以位置来看,会去求诊的只有村人吧?”

“虽说是医生,可不能想象成一般医院喔,只是栋小屋而已。那是佐伯家的分家,就是刚才说的甚八的父亲,名叫佐伯玄藏。他是个汉方医,至于有没有证照就……。他似乎是个仙人了,会煎药草给病人吃,我吃坏肚子的时候,也喝过苦极了的汤药,很有效。跟一般的医生不一样。”

“驻、驻在所呢?”

“佐伯家旁边有一间空的小屋。”

“小屋……?”

“嗯,小屋,简陋的临时小屋,应该是仓库吧。我会去捡拾柴薪,劈柴生火,自己煮饭,简直成了山中小屋的看守者。伊豆群山,淡淡月光……才没办法有那种闲情逸致呢,而且也没有舞娘会经过……”

描述都非常具体。如果这是妄想,光保这个人的妄想症肯定已经病入膏肓了。

“一开始我迟迟无法融入其中。村人也……怎么说,好像藏有秘密似的,说话吞吞吐吐的,而我虽然有维持治安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却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就像在监视村人,感觉坐立难安。”

“每个村落多少都会有些封闭之处啊……”

对于小型共同体而言,国家派遣过来的警官,完全是个异物。就像家里混进了陌生人,等于是不速之客吧。

“……他们迟迟不愿意打开心房吗?”

“我不记得曾被恶意对待,可是也不记得他们对我有多亲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没有共同的话题嘛。”

这话虽说得直接,不过确实如此。

“只是,佐伯家的人还算亲切。他们说我是为了村子而来,处处照顾我。像是入浴啊、三餐,几乎都是麻烦佐伯家。当家的和退隐老爷都是很严肃的人,很少见到他们,而且也没说过话,不过太太十分平易近人。然后我跟亥之介还有甚八年龄相近,过了半年左右,也变得熟稔了。布由小姐也……那个……呵呵呵呵。”光保把手按在嘴上,抿嘴笑道。“虽然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啦。我是个警官,要是有什么就糟糕了。可是她真的是个温柔的好姑娘,然后……”

光保像在做梦般远远地望向斜上方,述说着不知道是事实还是妄想的过去。

他说事情发生在秋天。

光保住进村里,过了约莫半年。

“……那时,我和亥之介已经很熟,两个人会聊天了。至于甚八,他是公桑、公桑的叫我,三不五时就会拿酒过来。所以我听说了不少佐伯家的事……”

据说佐伯家系统流传已久,甚至不知道现在是第几代了。

村里的三个家族——小畠、八濑、久能,全都是佐伯家佣人的后裔。

主从关系表面上虽然已经解除了,但村子里依然存在不成文的严格规范。

“……甚八说,不晓得为什么,佐伯家的媳妇尽管是附近城镇身家良好的女孩,却愿意嫁到这种深山来。他总是说自己是分家的人,而且祖父那个样子,害他连个媳妇都娶不到,抱怨个没完。”

“……祖父那个样子,是什么意思呢?”

“哦,甚八的祖父——也就是医生玄藏的父亲。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是退隐老爷的胞弟,与本家不和,年轻时就时常惹是生非,破坏村里的秩序。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后他被赶出村子,好像成了蛇桥一带某户望族的养子,结果在那里也惹出事端,最后离家出走。流浪了几年后,他在明治末年带着儿子玄藏回到了村子。虽然回来了,可是还是和村子里的众人合不来。结果一下子离开、一下子回来,就这样来来去去的。玄藏对父亲忍无可忍,在大正年间断绝了亲子关系,成了佐伯家的养子,改性佐伯,定居在村子里,娶了村里的姑娘,生了甚八——内情就是这么复杂。真的很复杂哪。甚八虽然算是分家的人,但是在村子里总是多少抬不起头来。”

甚八这个青年,似乎为了自己尴尬的身份感到羞愧。

“哎,说起甚八,母亲是村里的姑娘,所以他也等于佣人的后代。可是我想他应该没有收到明显的歧视,反而甚八在待人接物上格外客气。至于那个近乎断绝关系的祖父,当时每年都会回来一两次,每次一回来,就大吵一架。反倒这件事才麻烦……。不过甚八和继承人亥之介倒是相处得还算好。”光保说道。

“他们很要好吗?”

“普普通通。现在想想,或许甚八是迷恋上了布由小姐,但也有可能不是啦。总不会是爱上太太吧……?不知道,人心是很难捉摸的。感觉上,他对本家有种难以割舍的依恋……”

“记不得那是九月,还是已经十月了……”光保望向更远处说。

村里来了一名陌生男子。

男子肩上背了一个极大的江户紫包袱,深深地戴了一顶鸭舌帽,脚上扎着绑腿……

男子一步步地爬上山来。

男子看见光保时,吃了一惊。

他一定没想到这样的深山僻野中竟然会有警官吧。

光保询问对方身份,男子回答他是个卖药郎。

经他这么一说,仔细一看,男子的确实镇上经常看到的越中富山卖药郎打扮。

“以往负责的人因为久病不愈,不能过来了。从今年起,换成小的负责这一带。”男子殷勤有礼地说。

“那个人是来找玄藏先生的。还很年轻……,是啊,大概二十出头,气色很糟,他是所谓的家庭药品推销员。”

玄藏好歹也是医生,医生怎么可能会家庭药品呢?光保感到怀疑。

“……此时正巧亥之介过来,向他打招呼说:‘咦?新的卖药郎吗?辛苦了。’听甚八说,玄藏先生在村子定居下来以前,住在富山一带,拜某个汉方医师为师。虽然玄藏先生平素会摘些附近的药草,或煎或磨地调制药剂,不过开业以后,每年春秋两次,都会请富山的师父送些丸药、解热镇痛剂、丸金丹之类的药过来……”

卖药郎和亥之介在光保面前,说着前任卖药因为风湿而行走不便、卖药的反而不顾身子等话题,融洽地聊了一阵子。

“……我本来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然而就像我刚才说的,突然听到一句话,接下来话就这么传进耳中来了。”

“什么……话?”

“当然是和野篦坊有关的话。”

“什么?”

“白泽图。”

白泽图——这三个字从卖药郎的口中冒了出来,耳尖的光保自然不会错过。

光保慌忙注视两人。亥之介霎时脸色一白,卖药郎一脸狼狈。亥之介把卖药郎往光保的小屋拉过去,并且小声、激动地说些什么。光保马上察觉这是不能让外来的警官听见的事,却无法保持沉默,他凑到旁边去,竖起耳朵来。他硬是说服自己,既然想隐瞒警方,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事。

亥之介逼问卖药郎:

——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这……之前巡回的人。

——说谎,那个男的不可能知道。

——小的没有说谎。

卖药郎哆嗦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摊开。

——这、这是小的白泽图,是我们避邪的护身符。

——白泽是我们的守护神,因为之前的人每年都会过来,在偶然的情况下得知了贵府的那个……

——因为名称相同,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传自上古的药方。

亥之介从卖药郎手中抢下纸来,凝视片刻,揉成团收进怀里,静静地说:

——是玄藏叔说的吗?还是甚八?难道是叔公?

——算了,总之无论如何,你千万不可以在这个村子提起那个名字。

——幸好听到的是我,要是被老爸听见了……

——你就等着吃不完兜着走。

——小的没有恶意,小的不敢再提了,请大爷原谅小的……

卖药郎直赔不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卖药郎走掉以后,我一把抓住亥之介,把他拖进自己的小屋,

关上了门。我把那扇歪歪斜斜的门给扎扎实实地关上了。”

“然后……你问了缘由吗?”

“是啊,我问了。”

光保答得很轻松。碰上那种状况,换作是我绝对问不出口吧。

“其实我也觉得那样做似乎很不恰当,可是我就是按捺不住,完全没办法。所以我直截了当问他:‘你说白泽图怎么了?’没错,我问了。‘你知道白泽图吗?难道白泽图在这里吗?白泽图……’”

光保平日大而化之,此时却激动不已,亥之介被他吓了一跳,安抚马匹似的劝阻他后,回到道:“拜托,请你当做没这回事……”

“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呢?我好歹也是个警告,必须维护村子的治安。我说:‘亥之介啊,我忝为村子的一员,鞠躬尽瘁到今天,一直以为和你是一家人,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信任我……’,然后又说:‘你可别把我和那种居无定所的药贩子拿来相提并论。’此时……”

此时甚八溜了进来。看样子,甚八一直躲在暗处观看这场骚动。甚八说:

——亥之兄,你不是总是说吗?

——说你不愿意被这个家束缚,说你已经受够这些老掉牙的规矩了。我也同意你的话。

——我的身份不能继承家业,但是只要佐伯家存在一天,我就是佣人、奴仆。——亥之兄,你不是这么对我说过吗?

——说轮到你当家以后,绝不会再这样继续下去。

——说你要把这个家连同山林一起卖了,把钱分给我和家父玄藏。

——把你束缚在这个家的旧习,它的根源就是那个东西吧?

——我不晓得它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但全都因为有那个东西……

亥之介听着甚八的话,露出极为沉痛的表情,思量良久,回答:

——公平先生,不可泄露白泽图之事,这是佐伯家——户人村的规矩。

——可是就像甚八刚才说的,我已经受够了。

——但是……

亥之介在犹豫。

“他在犹豫到底还要不要遵守老掉牙对的迷信吗?”

“那算迷信吗?”光保说,眨了几次眼睛。“就意义来说,算是迷信吧。然后,我突然同情起亥之介来了。因为这事对他来说很严重吧?很严重的。然而说到我,我追问的动机只是为了野篦坊,并没有太重要的理由。所以我把我为什么想知道白泽图的理由,全部告诉他们。我告诉他们说:‘如果你觉得这理由可笑的话,就不必说了。’然而……”

亥之介却说出来了。

——白泽图这东西。是佐伯家代代由当家继承的秘传古文书。

——它被安置在禁忌的内厅,只有佐伯家的当家才能够阅览。

——刚才的卖药郎不知何故知晓了这个秘密。

——过来商量说能不能让他看看。

“我浑身发颤,哆嗦个不停。我觉得是野篦坊把我引导到这个村子的,这是命中注定。”

“说是命中注定会不会太夸张了些?”我说。

“一点都不夸张。”光保回答。

“可是光保先生,白泽图是卖药郎都会随身携带的东西吧?那样的话,富山等地不是更多吗?”

“不,不是那样的。卖药郎身上带的,说穿了是避邪的护身符。而佐伯家流传的是古文书,也就是书籍,书籍哟。”

“或许是吧,但是真正的白泽图已经佚失……,没错,那应该是黄帝时代的梦幻珍本,不是吗?不管是地点或时代,都相差太远了。”

光保笑得像孩子似的。“我想,一般都会这么认为的吧。”

他的口气像是在说“事实上并非如此。”我问:“难道还有什么吗?”

光保答道:“没错。那个啊……真的就是,关口先生。”

“真的就是?是什么?”

“这是佐伯家的……秘密呀。”

“秘密……?”

古老望族的秘密。这句话感觉似乎经常耳闻,实则鲜少听到。同时它也是平凡无奇,却又超脱现实的一句话。

光保继续说下去。“其实,被安置在内厅的,不只有白泽图而已。佐伯家一族其实祭祀着某个东西,代代守护着它。”

“某个东西?”

“是的。白泽图只是附属品,本体是别的东西。那个东西呢,亥之介说……是个形似人类,不会死的生物。”

“不、不会死?”

“……亥之介是这么说的。亥之介说,佐伯家代代一直守护着它。它住在宅子的内厅里,不会动,但也不会死,就这么一直活着。您相信吗?”

怎么可能相信?我老实地摇头。

“我想也是。”光保说。“没错,那时我也无法置信。一般人才不会相信,而且亥之介和甚八好像也不相信。但是他们两个人也说,内厅里肯定有什么东西。然后呢……”

“然后?”

“它……被称为君封大人(kunhō)。”

“君封?”

“没错。君……封。这不就是封吗?是封吧?”

“是封吧?是封哟……”光保说着,忙碌地挪动身体,一点一点地往前逼近。我慢慢地往后退去。

“听好了,关口先生,那是形似人类的生物耶,而且还有白泽图,再加上伊豆是骏河的邻国,越过一座山,就是骏河了。这一定是那个骏府城的封没错吧?不会错吧?”

“呃……”

到了这步田地,我的兴趣突然急速减退了。谈话的内容似乎有点超出我可接受的范围了。虽然光保最初说的内容就已经濒临我的临界点,但是直到中盘左右,我都还能认同光保。

但是……

为了维持我渺小的常识,我扬手制止有些亢奋的光保。但是光保却不让他小小的嘴唇稍事歇息。

“关口先生,请听我说。亥之介说,那个君封大人不仅永远不死,只要吃了它的一部分,就能够获得永恒的健康与长寿。只是,能够吃它的只有被选中的人——像是皇帝或帝王。除此之外,都不准吃它。”

光保站了起来。

“根据传说,被选中的人迟早会来到户人村。在那之前,藏匿、守护君封大人,就是佐伯一族的使命。每隔几年,当家会独自进入内厅一次,依然白泽图所记载的处方照顾君封大人。那个时候,就能够享用一些君封大人的余惠。所以佐伯家的当家都很长寿。这更接近《一宵话》中的封了。《一宵话》不是说,只要吃了封就能够身体健康吗?”

“请、请等一下。光保先生,确实是这样没错,可是难道你……”

光保连眼神都变了。“难道……什么?”

“难道你是认真的……?”

光保别有深意地“呵呵呵呵呵”笑了,然后说:“我当然是认真的。”

“可是……你刚才说一般人不会相信的……”

“那是一般人啊。”

“什么一般人,你……你冷静点啊,光保先生。那种东西……那种奇怪的东西不可能存在的。首先,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不死的生物,这你应该明白……”

“不不不。”光保摇头。“关口先生,的确,我原本也不相信有那种东西。十六年前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也只把它当成一个传说。那时,我只对《白泽图》有兴趣。但是现在不同了,我现在深信不疑。君封大人是不死身的肉块,是长生不老的神药,返老还童的妙药,能够使受伤的肉体痊愈的迷药。”

“光保先生,你……”

“关口先生,我啊,长达十二年的时间身在大陆,亲身体验到了超越人类智识的事物存在。我深切地体会到了。然后,我逐渐确信佐伯家内厅的那个东西也是真的。”

“什、什么真的……,你……”

“我在大陆遭遇了许多恐怖的事,目睹了不可思议的事物,也经历了奇妙的体验。话说回来,关口先生,您知道‘视肉’这东西吗?”

“是肉?”

“视觉的视、肉体的肉。据说这是深藏在名山里的肉,或者是埋藏在皇帝的陵墓里。这东西虽然是肉块,却是活的,而且还有两颗眼睛。这种肉不管怎么吃都不会减少,无论怎么切,都会不断地增长,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也不会死。这根本就是君封大人呀。还有,据说打败诸葛亮的司马懿击败公孙渊之前,辽宁出现了一个怪物,就很像这个视肉。那个肉块有好几尺长,上头有张大脸,肥颤颤地行走。这根本就是骏府城的肉人吧?”

“这、这只是传说……”

“还有,中国有个叫‘太岁’的东西。”

光凭我的劝说,根本无力阻止光保。

“所谓太岁,是埋藏在地底的一种无固定形状的柔软物体,不过这东西也有眼睛,而且眼睛很多。太岁本来是指木星,传说大地的太岁会配合木星的活动,在土中移动。但是这个叫太岁的东西万一被挖出来,就会发生可怕的灾祸。”

与其说这是传说,毋宁说是神话,已经超出现实了。

“不不不,这可是真的,”光保说。“我隶属的部队在大陆就挖到了太岁。”

“挖、挖到太岁?”

“嗯,挖到了,挖中宝了。当时我们在挖壕沟,挖到太岁时,我们慌了手脚,立刻把它埋回去,但紧接着就发生了传染病,死了三个人,死了三个人呢。”

“这……”

“那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光保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光、光保先生,这、这个世上……”

“这个世上还是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的。”光保说。“一定存有种黏答答、滑溜溜的未知生物,只是不知为何,嫌少出现在世人眼前而已。野篦坊原本就是种未知的生物,在不知不觉间,它成了没有脸的妖怪,但还是一点一滴地流传了下来。那幅画上肥肥软软的脸……,您也看到了吧?”

画室看到了,可是……

“真的很抱歉,可是说它真的存在……我还是无法相信。虽然大陆那里或许还有许多未知的生物……”

“还有很多啊,”光保使劲皱起淡淡的眉毛。“就算有封也不奇怪。”

“不,请等一下,重要的是……封,姑且不论哪种脱离常识的东西是否存在,那种陌生的传说留存在静冈的山村里这件事更教我难以信服啊,光保先生。说起来……”

那个村子本身或许就是一场妄想,不是吗?

不,这已经不是虚妄或现实的问题了。

这如果是真实的,那么它就是无限接近虚妄的现实;这如果是妄想,只能说是脱离常规的妄想。而如果一切都只是光保的妄想,就算这类巧合再多,也毫无意义。

如果一切都只是光保虚构的。如果这一切都是光保的脑子构筑出来的情节,没有道理会不合情理。如果有矛盾的话……

——是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吗?

那么,就算纠正也没有意义。

“不,光保先生,这样好了。我们退一步想,假设你的体验式真实的好了。即使如此,那种传说……对,例如那个——亥之介跟甚八吗?——又没有可能是那两个人在捉弄你?”

“捉弄……?我实在不这么认为。就算是我,最初也不是完全相信那个传说,而且还相当存疑。可是啊,关口先生,欺骗警官又有什么好处呢?而且那个秘密传说会被揭露,也是由于一个外来的卖药郎,可以说是不可抗力。所以内厅一定有《白泽图》,也有被称作君封大人的某物——不,某种生物,这是确实的。这教我怎么冷静下来?”

“这……是这样没错,可是……”

药商,富山的卖药郎。不知为何,这让我十分挂意。

“可是光保先生,虽然你说它确实存在,但是你看到它了吗?”

“怎么可能看到呢?”光保若无其事地说,再次坐下。“听好了,关口先生,我也退让一步,假设不死的生物是漫天大谎好了。可是佐伯家的退隐老爷和当家的葵之介先生好像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不,连村中的老人也似乎全都相信,当时好像还举行了数年一次的仪式。所以那里应该有什么东西,不管是迷信也好、假的也行、骗人的也罢,总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而村人守护着那个来路不明的东西,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而且不是我这个外来者能够轻易窥见的东西。”

光保说到此,叹了一口气,说:“盲目的信仰真的是很可怕哪,关口先生。日本人也曾经在大陆做出令人发指的行径吧?就算是战争,一般人是做不出那种事的。可是我们却相信着国家至上,动手了。就算动机并不如此单纯,也是因为相信,才做得出来。要是怀疑的话,就不可能做得出那种残酷的行径。美国也是相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才扔下了原子弹吧?若非如此,绝对不可能

做出那种事来。所以啊……,不管怎么样,对那个村子的人而言,那就是真实。”光保总结说。

确实,盲目的信仰是骇人的。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有些害怕眼前这个人。

我将不知何时早已别开的视线……转回光保脸上。

光保的眼神是认真的。

“那个时候,亥之介答应我。他说:‘轮到我当家的时候,一定会让公平先生看看它。’”

“光保先生……,所以你……才会去到那个村子……”

光保闭上眼睛,皱起眉头,慢慢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从那之后,已经是亥之介了。所以我才会去,我想看看君封大人……”

光保的眼睛不再注视任何东西。

“……所谓被选中的人,指的应该不是当权者吧?而且或许不只限于一个人。例如,又没有可能说,人权遭到当权者蹂躏、幸福被榨取的人,才有资格分得它,被选中?它或许会为伤残军人——为了所有为国牺牲奉献而身体残疾的人派上用场,对吧?关口先生,您觉得呢……?”

光保公平光溜溜的脸探向我。

我别开视线,不知该往哪儿看。

我默默地,望着亮晶晶的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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