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庭前花木满, 院外小径芳。

四时常相往, 晴日共剪窗。

——程璧《晴日共剪窗》

去陈郡伟家补课之前, 路知意在图书馆待了一上午,陈声乐意当跟她的屁虫, 跟她一人捧本书,自习室排排坐。

两人中间隔了张桌子,面对面。

路知意原以为,两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一起,看一上午书, 这画面简直无限美好。但很显然,她想太多。

陈声可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他一会儿凑过来看看她手里的书,一会儿在桌子下面踢踢她的脚。

路知意被他弄得没法专心看书, 瞪着眼睛示意他安分点。

他顿了顿, 欣然点头,低声说了句:“好好好, 不吵你。”

路知意松口气,低头看书, 半分钟后, 发觉哪里不对。再抬头时, 她看见坐在她对面的人,书也不看了, 乱也不捣了, 就这么安静如鸡坐在那, 一动不动看着她。

“……”

她指指手里的书, 再指指自己,用眼神传达:“你不看书,看着我做什么?”

陈声好整以暇,用眼神回应:“我就看着你怎么了?”

路知意懒得搭理他,埋头继续看那段晦涩难懂的文字。她看的是航天理论,有的地方需要反复读很多遍,才能通其意。

可任谁坐在你面前,直勾勾看着你,都很影响阅读好不好?

更何况还是他……

总之,这一段路知意看了十遍,都处于神游天外、不得而入的状态。

可想而知,这天上午的学习时光,多半是荒废了。

离开图书馆时,路知意心情十分复杂,两人的第一次共处就这么以失败告终,说沮丧谈不上,说开心也开心不起来。最后,她告诫自己,下次再来图书馆,一定要坚定地拒绝陈声同来的要求。

一定要!

她兀自下着决心,陈声却拉住她的胳膊,往通往校外步行街的方向走,“今天不去食堂。”

路知意:“去外面吃?”

陈声“嗯”了一声,“请我吃饭。”

“我没带钱。”她答得干脆利落。

哪知道陈声比她更干脆,“我借你。”

“……”

她还是翻了个白眼,“你为什么要借钱给我请你吃饭?直接请我不好吗?”

“不好。你可是陈郡伟心心念念的路老师,补课有工资,我这分文不值的无产阶级,需要你的救济。”

路知意的心情十分复杂,有一种美好的爱情有可能只是幻想的错觉。上了陈声的贼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坠入爱丽丝的奇幻仙境,分明是闯进了龙潭虎穴。

可她看着他走在一旁,自然又惬意的模样,又忍不住弯起嘴角。

她懂他的意思。

正如他懂得她渴求的平等、独立。

陈郡伟一连两周没有看见路知意了。

她留的作文,他认认真真写完了。她批改过的卷子,他也闲来无事一一翻阅了一遍。她爱做批注,秀气小巧的字体,流畅漂亮的英文。

他像做贼一样,私底下偷偷模仿,模仿完了,又把草稿纸揉成一团,塞进垃圾筐底下。

周六这天,还不到两点,他就准备好了全身心投入补课大业中,可以说是翘首以盼了。

挂钟指向两点时,有人敲门。

她来了!

陈郡伟像只花蝴蝶,扑着翅膀就去开门,哪知道门一开,脸就垮了下来。

“哥?你怎么来了?!”

路知意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身后还站...了个闲闲的人,带着一脸闲闲的表情,此刻对上陈郡伟的目光,皮笑肉不笑,“怎么,不欢迎我来?”

陈郡伟嘀咕:“知道不欢迎你还来。”

“那是。”陈声把路知意推进门,自己也跟着进去了,十分自在地换了双拖鞋,就跟进了自家大门似的,“我就喜欢看你看不惯我又奈何不了我的样子。”

庄淑月又不在家,看样子是对路知意很放心,所以全权将小伟交托给她。

陈声嗤笑一声,“就跟刘备托孤似的。”

陈郡伟立马拍马屁,“那也是因为我们路老师和诸葛孔明似的,才高八斗呗。”

陈声扯了扯嘴角,“她像不像诸葛孔明我不知道,但你和扶不起的刘阿斗,确实半径八两。”

“……”

第一回合,陈郡伟败。

路知意很快带着陈郡伟去了书桌前,开始进入正题。陈声这回可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客厅了,硬生生坐在陈郡伟的床上,拿了本书装模作样看起来,实际上是监督两人的补课全程。

错过的这两周,陈郡伟的英语周考又有了进步,头一回上一百二十分。

路知意夸他有进步,陈郡伟还没来得及笑开呢,就听见一旁看书的人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

“我高中的时候,英语但凡下了一百三,就会被抓去办公室喝茶挨揍。”

作文批改到一半,陈郡伟有一些语法上的小错误,被路知意耐心地指出来。知道他自尊心强,路知意很和蔼地说了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仔细点,写完检查几遍就行。”

看书的人又不咸不淡插了句:“是啊,对他不能要求太高,这就是一百二和一百三的差别。”

全程,陈声都这刺猬模样,动不动扎陈郡伟两针。

陈郡伟起初还跳起来跟他撸袖子,大有要干架的意思,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消停了,心灰意冷坐在那,任由路知意讲课、陈声挑刺了。

看他这副模样,陈声和路知意对视了一眼。

接着,陈声起身离开,扔了书,“我去外面看电视了。”

路知意若无其事,“你早该出去了,废话多得要命,打扰我们上课。”

房门关了,屋子里窗帘大开,充沛的日光倾泻一地,就连透明的尘埃也清晰可见。

陈郡伟的目光落在草稿纸上,她的字体凌乱地写在上面,却依然字迹清晰,秀丽好看。

他顿了顿,问:“我哥要来找茬,你也不拦着?”

路知意没说话。

他懂了,自嘲地笑了两声,“你是有意带他一起来的吧,来看我笑话,给我个下马威,让我别痴心妄想,回头是岸?”

路知意的目光从书本上离开,慢慢地落在陈郡伟面上。

少年人与客厅里的陈声有几分相像,一样明亮倔强的眼睛,一样紧抿而不服输的嘴唇。阳光下,他面颊上细微的绒毛也清晰可见,陈家人长得真是好看,头脑与样貌的基因都很强大。

路知意看着他,片刻后,笑了。

“小伟,我确实是有意带他一起来的。他要来,我没拦着,也觉得是时候一起来见见你了。但不是为了羞辱你、嘲笑你,而是因为你是我学生,也像我弟弟,我有了喜欢的人,希望能带来让你看一看。”

她伸出手去,隔着两岁的差距,摸了摸他的头。

他歪了歪脑袋,不愿被当成小孩。

陈郡伟攥着拳头,面红耳赤地问她:“是因为我比你小,是吗?如果我和他一样大,如果我不是你学生,你就不会嫌弃我了吧?”

“嫌弃你?我没嫌弃过你。”路知意笑了,“这事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他,又不是因为他比我大两岁,就算他比我小两岁,我也一...样喜欢他。”

她心想,反正看陈声那性格,幼稚得无边无际,也跟小伟没什么差了。

路知意目光温和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说:“小伟,你别以为你以前对我态度恶劣,我就很讨厌你。其实你很像曾经的我,很犟,又不服输。但我希望你把这不服输用在对抗挫折、对抗命运上,对待爱你的人,偶尔服一服输,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她说:“父母的过错,就留在父母那一辈吧,别用他们的失败来惩罚自己。人生还很长,你要为自己过。”

这话是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路知意最后笑了笑,再一次伸手去摸小伟的头,这一次,他没有躲开。

他听见他起初讨厌,后来不知何时放在心上的家教对他说:“拿破仑说,最困难之日,就是我们离成功不远之时。”

陈郡伟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家教。

……变好看了。

皮肤白了些,淡妆之下,眉目清秀。

那双眼睛尤其明亮,像是藏着光,藏着星星,藏着太阳。

其实对她,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爱。起初是厌恶,厌恶她与他年纪相仿,却拿出大人的模样来教他训他。

他离经叛道好几年,习惯了和常规反抗。

她就是他眼里的教条和常规。

后来,她在他的卷子上方写下了那句话:“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地方,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再后来,她就成了他的月亮。

陈郡伟不止一次反问自己,如果一开始他不那么幼稚,先闯入她心里的,会不会就不是陈声,而是他了?

如果他没有那么幼稚地捉弄她、欺负她。

如果他肯懂事点,以更成熟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如果——

没有如果。

她和陈声在一起了。

陈郡伟的眼里仿佛有光,忽明忽灭,情绪不明。

他沉默片刻,看她静静等待的模样,忽然泄了气,只能百无聊赖地挥挥手,“好了好了,别灌鸡汤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高中的时候把名人名言从头到尾背了一遍,张口就来。”

路知意笑了。

门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的人也终于松口气。

四点过,陈郡伟眼睁睁看着陈声把他的路老师领走。

他站在门口,强忍住把那耀武扬威的人打一顿的冲动,告诉自己冲动是魔鬼,冲动有惩罚。

陈声还当他面,拉住了路知意的手,死死拽着不让她挣脱,片刻后消失在楼道里。

路知意压着声音凶他,“够了吧,幼稚成这样?”

陈声理直气壮,“我们一个唱白脸,一个□□脸,我这□□脸的不就该这样?我这叫送佛送到西,演戏演到底。”

出了单元门,路知意又试图挣脱,“行了行了,演到底了,现在能松手了吧?”

可他却攥得更紧了。

“嗯,现在不用演了。”

“……”那你倒是松手啊。

他侧头看她一眼,嘴唇一弯,“现在是发自内心,想要牵住我们鸡汤王。”

“……叫谁鸡汤王呢?”

“谁一口一句名人名言,谁是鸡汤王。”

片刻后——

“陈声,你偷听我们讲话?!”

“明明是你们声音太大,门板都挡不住。”他老神在在。

路知意憋了半天,“论不要脸,我只服你。”

陈声低笑两声,“幸亏我不要脸,要不然……”他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

路知意心跳慢了半拍,下意识问:“要不然什么?”

陈声也不说话,带着...她一路走到公交站,坐上公交车,在这座他熟悉而她陌生的城市四处游荡。

“你带我去哪?”路知意问他。

他只说:“找个地方吃晚饭。”

最后,公交车停在郊外的路边,路旁有条小溪,有整齐的田野,还有不远处的农家小院。

陈声避而不答这是什么地方,只带着她往里走。

三月风正好,春光明媚,蔷薇爬满小院。

下午五点的太阳带着午后的清新,又添了几分夕阳西下的暖色调。

他站在田野上,一手揣在大衣口袋里,一手拉着她,吹着风,心想——

幸亏我不要脸,要不然,哪里追得到你?

他们究竟到哪来了?

答案揭晓时,路知意差点没昏过去。

陈声居然把她带到他爷爷家了!

她拔腿要跑。

陈声一把拎住她的衣领,“怂什么怂啊?家里没人,都去逮我小叔叔了。”

路知意:“逮你小叔叔?”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哦,他小叔叔好像就是陈郡伟他爸啊。

“你小叔叔从芝加哥回来了?”

“回来了,在北京开会,顺便约了我小婶婶摊牌,老爷子一听,二话不说就撵了过去。我爸妈不放心,也跟着护送他去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领着路知意进去。

“乡下小别墅,我爷爷早年穷惯了,后来退休金虽然高,但也改不了一口暴发户气质,别介意啊。”

路知意嘀咕一声:“我就是想暴发户都暴发不起来,有什么资格介意?”

陈声笑了。

他神神秘秘回过头来,“一会儿我带你去摘草莓。”

路知意睁大了眼。

陈声又问:“你会做鱼吗?”

“会,怎么了?”

“那边的小河里有鱼,摘完草莓,去钓一条起来当晚餐。”

路知意的眼睛又瞪大了一点。

她顿了顿,问:“还有什么更劲爆的安排吗?你一口气告诉我得了。”

没想到陈声还真点了点头,“有。”

他把钥匙随手扔在鞋柜上,两脚一蹬,把鞋子踹飞,然后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走进去,拿了两只杯子,从墙上的全自动饮水机里倒了两杯热水。

走回来,把其中一杯递给路知意,“先喝点水。”

路知意讲了半天课,偏偏今天陈郡伟心里有事,忘记给她接水,她还真是渴了,遂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水。

正喝着,忽闻下文。

“最后一个安排,今晚咱俩就住这了。”

“噗——”她才刚喝下去的水,一口全喷在陈声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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