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黄巢的第二年三月十二日,僖宗李儇终于从成都回到了阔别四年多的长安。

此时的大唐帝京早已是一片残破荒凉,到处长满了荆棘,狐狸和野兔随处可见。李儇神情凄楚,终日郁郁寡欢。

十四日,僖宗改元“光启”。

他希望帝国有一个崭新的开端,希望所有的黑暗、屈辱和不幸从此随风远去,而光明从此开启。

然而,这终究只是僖宗的一相情愿和美妙幻想。

因为此时的大唐帝国早已是分崩离析、面目全非了——朱全忠据宣武(汴、宋诸州),李克用据河东(太原、忻、代诸州),秦宗权据蔡州称帝,王重荣据河中(蒲、晋诸州),李可举据卢龙(幽、蓟诸州),王镕据成德(镇州)、时溥据武宁(徐、泗诸州),高骈据淮南八州,刘汉宏据浙东(越州);此外,邢、洺、郓、齐、曹、濮、淄、青、宣、歙等州也都由军阀据守。李唐中央政令所及,只剩下河西(黄河以西,今陕西北部)、山南(秦岭以南,今陕西南部及四川东北部)、剑南(剑阁以南,今四川中南部)、岭南(今广东、广西、海南及越南北部)几十个州而已。

遍及天下的各方军阀不但割地自雄、相互混战,而且自行截留财赋,从不向中央上缴,致使两河及江淮的漕运断绝,各地赋税根本不能到达朝廷。自僖宗李儇回到长安之后,李唐中央的财政三司(户部、度支、盐铁)就已名存实亡,其财政收入仅能依靠京畿、凤翔、同、华几个州,府库完全枯竭,连朝廷开支和百官俸禄都已无法维持,更不用说士兵薪饷和各种赏赐了。

如此惨淡局面不但令李唐的天子焦心,更令李唐朝廷幕后的那个掌控者焦心。

这个人就是大宦官田令孜。

自从僖宗李儇登基之后,田令孜便大权独揽,以小马坊使一跃而成枢密使,旋即擢右军中尉,不久又迁左军中尉,彻底掌控了禁军,把原左右中尉刘行深和韩文约排挤得无影无踪。盘踞中枢后,极具政治野心的田令孜并未就此止步。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没有藩镇势力作为后盾和根基,他在朝中的权力就无法保持稳固,况且关东叛乱日益猖獗,形势越来越严峻,更需未雨绸缪。所以早在黄巢攻进长安之前,田令孜就已经很有先见之明地把他的三个心腹任命为三川节度使:陈敬瑄赴西川、杨师立赴东川、牛勖赴山南西道。而为首的这个陈敬瑄正是田令孜的亲哥哥(田令孜本名陈仲则,入宫后投靠田姓宦官)。

僖宗流亡西川后,田令孜更是把天子和整个流亡朝廷紧紧攥在了手里。由于长安沦陷时禁军已经溃散,所以田令孜便在蜀地招募了五万四千人,重新组建了左、右神策军。这支新禁军名义上是为了保护天子和流亡朝廷,事实上却是他田令孜的近卫军。有了这支武装力量,田令孜就能有恃无恐。

但是,五万多人所需的薪饷、粮草、兵器、铠甲、服装及各种物资无疑构成了一笔庞大的军费开支。当田令孜带着这支军队和天子一起回到长安后,残酷的现实一下子就摆在了他的面前——早已山穷水尽的中央财政根本无力承担这笔庞大的开支。

士兵们开始不断地发出抱怨。

田令孜心急如焚。

如果再不想办法搞到钱,兵变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最后,田令孜终于想到了一个财源,那就是安邑(今山西运城市东北安邑镇)、解县(今运城市西南解州镇)两地的盐池收入。

一直以来,安邑和解县都是归朝廷的盐铁使管辖,其盐业专卖的利润收入直接上缴中央财政,但是自从广明元年(公元880年)长安沦陷、天子流亡之后,这两大盐池就落到了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手中。王重荣只是每年象征性地向中央输送三千车食盐,而绝大多数利润全都落入了他的个人腰包。

田令孜决定夺回这两座金山。

光启元年(公元885年)四月,田令孜授意天子让他兼任了两池盐榷使。王重荣马上跳了起来,不断上疏抗议。五月,田令孜命僖宗下诏,将王重荣调任泰宁(治所在今山东兖州市)节度使。王重荣不但拒不奉诏,而且上疏抨击田令孜,并列举了他的十大罪状。

眼看矛盾一触即发,田令孜急忙联络静难(治所在邠州,今陕西彬县)节度使朱玫和凤翔节度使李昌符,准备与他们联手,一致对付王重荣。王重荣马上向李克用求援。由于朱玫和李昌符暗中依附朱全忠,自然被李克用视为敌人,所以李克用便与王重荣结成了联盟。十一月,李克用上表,请僖宗斩杀田令孜、朱玫和李昌符。僖宗没有同意,而是下诏要求他们和解。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天子的和稀泥已经毫无用处了。十二月,双方在同州一带开战,李昌符和朱玫被李克用打得大败,仓皇逃回本镇。李克用率兵直扑京城。

田令孜情急之下,只好挟持僖宗,从开远门逃出长安,再度出奔凤翔。

回到长安还不到一年,僖宗李儇就被迫开始了二次流亡的生涯。

光启二年正月,田令孜想再次强迫僖宗到兴元,僖宗不肯。当天晚上,田令孜带领军队进入凤翔行宫,挟持僖宗前往宝鸡(今陕西宝鸡市)。

经过同州一战,朱玫和李昌符才发现李克用和王重荣的势力远比他们想象的强大,而田令孜手里除了天子这个筹码外一无所有,于是转而投靠了王重荣,并与他一起上表请杀田令孜。

田令孜担心朱玫等人会兴兵前来,不敢在宝鸡多作停留,遂于二月下旬劫持僖宗前往兴元,而最终目的地就是他的老巢西川。从宝鸡到兴元的这一路,天子一行走得极为艰难。不但有朱玫和李昌符的军队围追堵截,而且道路崎岖难行。经历九死一生之后,天子一行终于在三月中旬抵达兴元。

朱玫没有劫回僖宗,大为恼怒,于是心生一计。

他的想法非常大胆,操作起来也很简单,那就是——找一个傀儡,另立朝廷。

这一年四月初三,朱玫胁迫百官,拥立肃宗的玄孙、襄王李煴监理国政,同时自命为左、右神策十军使。

至此,田令孜意识到僖宗这个筹码的分量已经越来越轻了,加之天子又死活不肯再跟他入蜀,田令孜思前想后,决意放弃僖宗、以求自保。于是他主动向僖宗推荐了杨复恭代替他的左军中尉之职,并自命为西川监军,不久之后就逃到了西川。

五月,朱玫又加封自己为侍中兼诸道盐铁转运使,同时号令百官、专擅大权,俨然成了宰相。李昌符心里老大不平衡,坚决不肯接受朱玫给他的新官职,并上表给驻留兴元的僖宗,准备接过田令孜丢弃的这张牌,借此同朱玫抗衡。

与此同时,李克用和王重荣也是火冒三丈。田令孜本来是他们驱逐的,可如今朱玫不但窃取了朝政大权,而且俨然成了田令孜第二,这让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于是向僖宗上表,绝意讨伐朱玫。

十月,朱玫和他所任命的百官们拥立李煴即皇帝位,改元“建贞”,遥尊僖宗为太上皇。远在兴元的僖宗李儇闻讯后悲愤莫名,可他一筹莫展,只好问计于杨复恭。杨复恭遂以僖宗的名义发布檄文到关中,宣称有能斩朱玫首级者,便以静难节度使之职赏他。

此举果然奏效。

李克用和王重荣尚未出兵,朱玫的部将王行瑜便砍下了朱玫的脑袋。依附朱玫的文武百官共二百多人只好拥着新立的皇帝李煴逃奔河中。

可这群无头苍蝇根本逃错了地方。

因为这是王重荣的地盘,他们此举无异于飞蛾扑火。王重荣假装盛情地把他们接进城中,随即手起刀落,砍下了李煴的脑袋,同时杀了一百多个大臣,并将余下的人囚禁。

光启三年三月中旬,僖宗李儇从兴元返回凤翔。

凤翔节度使李昌符本来就想效法田令孜和朱玫“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僖宗皇帝自己送上门来,他就绝不会让他从自己的手上溜掉。

李昌符遂以长安宫室荒废失修为由,强行把僖宗扣在了凤翔。

这一年,僖宗李儇年仅二十六岁。可当他回顾自己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历程,却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好几辈子。

留在凤翔的那些日子,每当僖宗李儇回忆起自己荒唐而奢侈的少年时代,以及几年来这种四处颠沛、席不暇暖的流亡生涯,就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

他实在是不明白,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命运究竟是上天的捉弄和安排,还是他李儇年少无知任意妄为的果报,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想起这些的时候,天子李儇的神情总是显得落寞而苍老。

这是李儇一生最初的落寞。

可却是他一生最后的苍老。

尽管他才二十六岁,可上天已经没有给他多少时间了……

滞留凤翔的第二年春天,历经磨难而且抑郁不振的僖宗李儇终于病倒了。

李昌符意识到再扣留这个病恹恹的天子不仅失去了意义,反而会给人以兴兵讨伐的借口,于是将僖宗放归。

这一年二月二十一日,僖宗李儇拖着沉重的病体再度回到了长安。

二十二日,僖宗下诏,改元“文德”。

三月初二,僖宗疾病发作;初五,他病情加重,陷入弥留状态。左军中尉杨复恭立即以天子名义下诏,拥立寿王李杰(懿宗第七子)为皇太弟,监理国政。

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初六,僖宗李儇在灵符殿驾崩。

同日,皇太弟李杰即位,改名李敏(次年又改名李晔),是为唐昭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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