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裕笑得太早。

其实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他以为刚刚三十出头的天子李炎必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统治这个帝国。

他以为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也必将在未来的岁月里不可动摇地保持下去。

然而,他错了。

因为年轻的天子即将不久于人世。

年轻的天子从会昌五年开始就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和他祖父宪宗、父亲穆宗一模一样的老路——服食丹药、希求长生。

没有人知道这些帝王为什么不能从前人的覆辙中汲取教训。

在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历史轮回中,我们最终只能解读出一条无奈的真理:人们都希望通过阅读历史汲取前人的经验教训,可人们越是了解历史,就越发现人们从来不曾从历史中汲取到经验教训。

会昌五年正月初一,文武百官为天子李炎进献尊号,称“仁圣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大孝皇帝”。

总共十六个字。

看上去有点长。

群臣进献的尊号本来要稍稍短点,只有十五个字。可天子觉得不太满意,就下令加了一个字——道。

对天子李炎来说,这个“道”可不是可有可无的,因为它是道教的“道”。

是的,道教,本朝的国教。天子李炎一直崇信的正是本朝的国教。所以他当然希望把这个神圣而高贵的“道”字加进自己的尊号里。

而天子所服食的长生丹药,正是他宠幸的道士赵归真所炼制。

正月初三,天子下令在长安南郊修筑一座望仙台。顾名思义,就是祈求得道成仙之处。

天子既然极度崇信道教,自然对佛教没有好感,加之道士赵归真等人夜以继日地在他耳旁造谣中伤,再加上其时的佛教寺院占据了大量的地产和田产,数量庞大的佛教僧尼又可享受免税免役的待遇,这一切因素共同促成唐武宗李炎下定决心对佛教实施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会昌五年五月到八月之间,佛教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唐武宗一声令下,全国共拆毁正规寺院四千六百座,民间小型寺院如招提、兰若、精舍、斋堂等四万余所;勒令僧尼还俗二十六万零五百人,强迫外国游学僧侣二千余人一并还俗;没收良田数千万顷,奴婢十五万人;凡寺院所属一切财产器物全部收归国有,建材用于修葺政府公署、驿站,铜像、钟磬用于铸造铜钱……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武宗灭佛”,佛教徒称之为“会昌法难”。

这一年秋天,天子李炎开始变得性情暴躁、喜怒无常。

一切症状都与当年的宪宗皇帝一模一样。

可天子依然坚持每天服食丹药。

他相信这是修道者的必经之路。

进入冬天,天子身上的许多器官都出了毛病。

可道士赵归真告诉他:不用担心,这是换骨!

是的,换骨。为了长生不老,为了得道成仙,就必须忍受脱胎换骨的痛苦和考验!

天子李炎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是一个不抛弃、不放弃的人。所以他并没有被眼前的困难吓倒,而是咬紧牙关,继续吃药。

天子向宰相和百官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和服食丹药的事。李德裕和群臣只知道天子最近性情有点异常,而且荒疏了朝政,至于是什么原因他们一无所知。

会昌六年正月三日,天子忽然不能上朝了。李德裕和满朝文武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立刻要求入宫晋见天子,但遭到了拒绝。

拒绝他的人不是天子,而是天子身边的当权宦官。

因为此时的天子已经卧床不起,甚至不能说话了。

每当这种时刻,帝国的命运就会再次落入宦官的手中。

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现任左军中尉的马元贽和内侍宦官仇公武紧急磋商之后,秘密敲定了新天子的人选。

在此期间,禁中与外廷消息隔绝。李德裕和满朝文武虽然忧心忡忡,但是无计可施。他们在惶惶不安中等到了三月二十日,终于接到禁中发布的一道“天子”诏书:因皇子年幼,储君必须另行物色德才兼备之人;可立光王李怡为皇太叔,改名“忱”,即日起全权负责一切军国大事。

很显然,这道诏书出自宦官之手。

可当李德裕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

诏书发布的当天,皇太叔李忱就在宫中接见了文武百官。

三天后,即会昌六年三月二十三日,年仅三十三岁的唐武宗李炎(患病期间改名)驾崩,李德裕被任命为摄冢宰(最高摄政大臣)。

三月二十六日,李忱即位,是为唐宣宗。

一个新时代就这样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轰然来临。

李忱登基的这一年已经三十七岁。自代宗李豫之后,帝国似乎已经将近一百年没有出现这种中年即位的天子了。

尽管这个局面来得极其突然。但对于大多数臣民来说,这应该算是一件幸事。因为年长就意味着阅历和经验,意味着理智和成熟,意味着不会像穆、敬二宗那样把国事当儿戏。

可对于李德裕来讲,这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在新天子的登基大典上,当李德裕与天子的目光在偶然间相互碰撞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子事后对左右说:“刚才我身边的那个人就是太尉吧?他每次看到我,都让我汗毛直竖。”

天子的感觉是汗毛直竖,而李德裕的感觉也不比他好多少。

李德裕的感觉是——如遭电击。

因为他看到了这位中年天子的心机和城府。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一种乾纲独断的霸气。

四月初一,新天子李忱开始正式治理朝政。

四月初二,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李德裕被罢相,外放为荆南(治所在今湖北江陵县)节度使。

作为一个大权独揽的强势宰相,李德裕知道自己不可能见容于新天子。只是他断然没有料到——这一纸贬谪诏书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不独李德裕自己感到意外,满朝文武也无不惊骇。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执政的第二天就把这么一个位高权重、功勋卓著的帝国元老扫地出门,这种雷霆手段实在是不多见。

随着李德裕在一夜之间垮台,朝野上下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预感到——帝国政坛新一轮的乾坤倒转很快就会到来。

这一年八月,宣宗李忱下了一道诏书,把武宗一朝被贬谪流放的五位宰相在一天之间全部内调:循州司马牛僧孺调任衡州(今湖南衡阳市)长史,流放封州的李宗闵调任郴州司马,潮州刺史杨嗣复调任江州刺史,昭州刺史李珏调任郴州刺史,恩州司马崔珙调任安州(今湖北安陆市)长史。

终于熬到头了。

五位前朝宰相百感交集地打点行囊,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北上的马车。

可是,李宗闵未及北上便含恨死在了贬所。

就像李德裕所希望的那样,李宗闵的灵魂从此只能在天涯海角漂泊了。

不过李宗闵不必遗憾,也不必感到孤单,因为短短三年之后,他的老对手李德裕就会被一贬再贬,一直贬到比他更远的地方,而且同样死在了贬所。

从这一年九月开始,李德裕就无可挽回地走上了一条一望无际的放逐之路。

先是在荆南节度使的任上被贬为东都留守;紧接着在大中元年(公元847年)三月被贬为太子少保;同年十二月,又贬为潮州司马;大中二年九月,再贬为崖州司户。

这最后一贬,把李德裕真正贬到了天涯海角。

大中三年十二月十日,李德裕在无尽的凄怆与苍凉中溘然长逝,终年六十三岁。临终之前,李德裕登上崖州城头,最后一次遥望了一眼北方的天空,留下了一首绝命诗《登崖州城作》:

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

李德裕和李宗闵最终都没能回到繁华的帝京,没能回到他们魂牵梦绕的那一片故土。

人世间的一切功名利禄是非恩怨,都已随着他们的肉体在荒凉的帝国边陲悄悄地腐烂。

关山万重处,只剩下他们的灵魂在夜夜守望——

守望那永远归不去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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