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历元年八月,昭义节度使刘悟病死,其子刘从谏秘不发丧,并伪造刘悟遗表,要求朝廷立其为留后。直到这一年十一月底,遗表才送到长安。多数朝臣认为昭义的情况与河朔不同,此事绝不能答应。左仆射李绛上疏说:“兵贵神速,刘悟已死数月,朝廷没有及时做出反应,已先失一机。但现在的情况也并非断不可为。刘从谏此人很少带兵,恩威并未建立,而且昭义镇历来贫穷,非常之时更不会有优厚的赏赐,所以昭义军队不可能全部依附刘从谏,就算有一半的士兵追随他,肯定还有一半士兵会效忠朝廷。眼下的问题在于,中央诏命未下,昭义士兵不知道朝廷的意思,想效忠中央,却担心朝廷忽然把职务授予刘从谏;想依附他,又担心朝廷另行委任节度使。而今之计,必须尽快任命昭义附近的将领代理节度使一职,命他日夜兼程赶往潞州,让刘从谏来不及布置,这就叫先声夺人!新节度使一到,军心自然有所维系,刘从谏没有官职,拿什么名义做主张?希望陛下从速决定,发给新节度使五十万匹绸缎,让他赏赐给士兵们,再授给刘从谏一个刺史,谅他也不敢违抗。就算他抗命,依臣看来也无须讨伐,因为据臣得到的消息,刘从谏已下令山东(太行山以东)三个州的士兵不准自藏兵器,足以表明其军心不一,必定有人企图诛杀刘从谏。综合以上各方面的消息来判断,臣以为,眼下朝廷绝对没有把职位授予刘从谏的道理。”

众所周知,三朝元老李绛一直是藩镇事务的专家,十几年前,宪宗李纯就曾在他的策划下成功离间了河北三镇,使魏博的田兴死心塌地地归顺中央。而李绛此时提出的这个建议也仍然是审时度势的上上之策。也就是说,此刻的敬宗朝廷完全有条件对刘从谏采取强硬立场,趁此时机把昭义收归中央。

然而,让人遗憾的是,此时的李唐政府已经今非昔比了。年仅十七岁的敬宗李湛是一个对朝政毫无兴趣、对藩镇事务一窍不通的人,与当年一意削藩、励精图治的宪宗李纯相去不啻霄壤;除此之外,如今朝政大权全部掌握在宰相李逢吉和宦官王守澄的手中,没有他们点头,不管李绛的计划有多周密、谋略有多高明,到头来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果不其然,李逢吉和王守澄并未采用李绛的计划,而是劝敬宗承认刘从谏。

他们之所以反对李绛,并不是因为李绛不够高明,而恰恰是因为他太过高明!试想,如果让这么高明的人在藩镇事务上立了功,那李逢吉和王守澄还如何把持朝政?

十二月初三,敬宗李湛下诏任命刘从谏为昭义留后。

半个多月后,朝廷又发布了另一项人事任命,把左仆射李绛调任太子少师,派驻东都洛阳任职。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李逢吉的意思。

就像当初在藩镇事务上功勋卓著的裴度不可能见容于李逢吉一样,如今这个显得颇为高明的李绛当然也会被李逢吉列为首要的打击目标。

朝中的能臣相继被李逢吉排挤出京,这不禁让一些正直的朝臣,尤其是让谏官们感到忧心忡忡。从政之人都知道,政治的要义就在于各种力量的相互制衡。眼下李逢吉一党和阉宦沆瀣一气、独霸朝纲,这种一边倒的局面迟早会给帝国带来灾难。只知道寻欢作乐的天子李湛可以对此懵然不知,可谏官们却不能对此视若无睹。于是,就在李绛离朝不久,谏官们就开始想方设法向天子施加影响,经常有意无意地提到前宰相裴度的贤能。

这一年年末,敬宗李湛终于被说动了,数次派遣宦官前去裴度任职的兴元(山南西道治所,今陕西汉中市)宣慰,并暗示要调他回朝。裴度遂正式向中央提出入朝的请求。

听说裴度要回来了,李逢吉一党大为恐慌。

宝历二年正月底,裴度回朝觐见天子。差不多在此前后,一则奇怪的民谣忽然间不胫而走,没几天便传遍了长安坊间。

民谣唱道:“绯衣小儿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驱逐。”

裴度知道,这是冲着他来的。

“绯衣”等同“非衣”,合起来是一个“裴”字;“坦其腹”的“腹”字也可以指代“肚”(度)。所以,这前半句指的就是裴度;而后半句的“天上有口”是一个“吴”字,暗指当年裴度平灭淮西节度使吴元济之事。

如果单纯看这句民谣,很可能会以为是在赞颂裴度的讨平藩镇之功。

然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与民谣配套出笼的,还有一则流言。说的是长安城里东西横亘着六条高坡,很像《易经》中“乾卦”的“六爻”卦象,而裴度之宅正位居第五道高坡上。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裴宅恰好是在“九五贵位”上。

九五贵位?

这是一个多么敏感、又多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词啊!

再结合前面那则民谣,某些人企图向天下人表露的信息就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裴度既有“九五之命”,又有平藩之奇功,这样的人想当天子,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与李逢吉一党的张权舆特地上疏向天子进行了一番解释,他说:“裴度名应图谶,宅占冈原,不召而来,其旨可见。”

听完张权舆这番处心积虑的“解释”,平时经常犯糊涂的敬宗李湛这回却出人意料地不犯糊涂了,而是犯起了嘀咕:“谁说裴度是‘不召而来’的?他明明是朕给了他密诏才回来的嘛!你张权舆如此热心地为民谣和流言作注解,又是安的什么心?”

翰林学士韦处厚更是直言不讳地对天子说:“指不定这个张权舆就是民谣和流言的作者。”敬宗也觉得不排除这种可能。最后,李逢吉一党企图陷害裴度的计划彻底落空,天子在这一年二月命裴度入相,位居司空。

裴度毕竟不是平庸之辈,当年李师道派出的刺客没把他杀死,反而把他推上了宰相之位;如今李逢吉一党对他的诽谤不仅无效,反而再次促成了他的复相。裴度复相之后,在藩镇事务上迅速显示出过人的才能,很快就取得敬宗李湛的赏识和信任。李逢吉看在眼里,暗暗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在裴度不动声色的运作下,这一年十一月,把持朝政三年之久的李逢吉终于被调离朝廷,外放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虽然他的中央官职仍然挂着“同平章事”,可李逢吉明白,一旦离开政治中枢,这个虚衔与其说是陪伴他走过余生的一种荣誉,还不如说是供他回首往事的一种凭吊。

在这场政治较量中,李逢吉最后落败了。

可裴度并没有赢。

因为天子仍然被宦官们捏着。

大唐帝国的命脉仍然掌握在王守澄等人的手中。

面对日益强大的宦官势力,裴度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力所能及地对阉宦集团进行制衡。

朝中政局日非,四方藩镇跋扈依旧,当初与宪宗皇帝一起奋力打拼出的那个“元和中兴”业已成为明日黄花……

难道二百余年的大唐江山势将从此败落?

难道一切再也无从收拾?

裴度感到惘然。

垂暮之年的裴度内心一片惘然。

天子已经十八岁了。

可他却玩得比以前还疯——声色犬马样样喜好、无不精通。

其中尤以“打马球”和“掰手腕”最为擅长。

据说天子在这两个项目上的竞技水平已跻身当时超一流选手的行列。为此,禁军和天下诸道纷纷向天子进献“大力士”。

当然,最终他们都不是天子的对手。

于是天子感到了寂寞。一种“强者”的寂寞。

所以他特意悬赏一万缗,命内苑招募能与他交锋的高手。很快就有更多的体育健儿从四方涌来,夜以继日形影不离地陪伴在天子左右,随时与他切磋技艺。

身为君临天下的王者,更身兼运动界的强者,天子李湛自然是很有些傲视群伦。

而傲视群伦的人通常脾气也是很大的。某些大力士一时疏忽,忘记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在竞技中险些赢了天子,或是让天子感到有任何地方的不恭敬,那他们的厄运就降临了,动不动就会被流放边地、籍没家产。

每当傲视群伦的人发脾气的时候,他身边那些内侍宦官也会跟着遭殃,时不时就会挨上一顿鞭子。宦官们人人自危、又恨又怕。

这样的情形看上去让人觉得特别眼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

对了。

宪宗……

当年那个喜怒无常、滥施刑罚的宪宗皇帝就是被宦官杀死的。这件事外界不清楚,可在大明宫老老少少的宦官中间却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既然当初的王守澄之流可以弑君,而今我等凭什么就不能弑君?

敬宗身边的内侍宦官们不约而同地想。

宝历二年十二月初八,天子李湛在外面打了一天的猎,深夜才回到宫中。可他意犹未尽,又召集内侍宦官刘克明、田务澄、许文端和禁军马球将领苏佐明、王嘉宪、石从宽、阎惟直等二十八人一起饮酒。

天子一通豪饮,很快就醉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内室解手。

刘克明和苏佐明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一切心照不宣。

苏佐明跟在天子后面悄悄地走进内室……忽然间,刘克明掷下一只酒杯,殿内烛光齐灭,黑暗中传出一个人重重倒地发出的闷响。

一个时代就在这声闷响中悄然终结。

这是一声耐人寻味的闷响。

不过无论如何,这声闷响总算结束了一个不尽如人意的时代。

刘克明随即伪造了一道圣旨,传翰林学士路隋草拟遗诏,命绛王李悟(宪宗第六子)主持军国大事。

十二月初九,宫中发布天子遗诏;李悟登紫宸殿外廊,接见宰相和文武百官。

这突如其来的巨变让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百思不解。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个浑身上下活力四射的青春天子居然会在一夜之间说崩就崩了?

谁也不知道昨天那个月黑风高之夜,皇帝的寝殿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满朝文武只有一个人对此心知肚明。

他就是枢密使王守澄。

马球。

一粒马球。

眼下的李唐江山已经变成了两队宦官手中拼抢的一粒马球。

当王守澄意识到天子暴毙的真正原因之时,他脑海中迅速闪过了这样的画面。

谁能击球入洞?

那就要看谁下手更快了!

就在内侍宦官刘克明准备下手夺取禁军兵权时,王守澄已经用比他更快的速度出手了。

他第一时间召集了右枢密杨承和、左右神策中尉魏从简、梁守谦。“四贵”紧急磋商之后,禁军立刻倾巢出动。十二月初九这天,大明宫鲜血飞溅。刘克明一党转瞬之间均被屠灭,绛王李悟同时被杀。王守澄等人随即迎请江王李涵入宫……

满朝文武还没从天子暴亡的突发事变中回过神来,眼前的一切再次令他们目瞪口呆。

江王李涵是穆宗李恒第二子、敬宗李湛的异母弟,时年十八岁,仅比李湛小几个月。当一群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在宦官的率领下不由分说地把他拥入宫中的时候,一脸苍白的江王李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这群人到底要让他干什么。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他们是要让他当天子。

直到江王李涵站在金銮殿上,看见那张空空荡荡的帝座向自己蓦然敞开怀抱的时候,他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它的确是真的。

因为第二天一早,宦官们就拥着他站到了紫宸殿的外廊,像昨天的绛王李悟一样接见宰相和文武百官。

同日,宰相裴度被任命为“摄冢宰”,亦即最高摄政大臣。

宝历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江王李涵登基为帝,更名李昂,是为唐文宗。

在新天子的登基大典上,王守澄似笑非笑的目光一直在天子李昂的脸上来回逡巡。

这样的目光意味深长——今天我把整座江山送给了你,明天你将回报给我什么?

天子李昂在典礼进行的过程中始终显得专心致志,看上去似乎目不斜视。

可他只用眼角的余光就读懂了王守澄。

我知道,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你开启了我的帝王之路,你有定策之功,所以我会给你梦寐以求的一切富贵。

可你要搞清楚,这李唐江山是我父兄留下的遗产,不是你一个奴才可以随手送人的礼物。所以总有一天,我也会给你一样你不想要的东西。

那就是惩罚。

一个僭越犯上、擅行废立的奴才应得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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