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五月初。长安大明宫紫辰内殿,躺在病榻上的李豫感觉有一团东西堵在了他的胸口,让他几欲窒息。他涨红着脸拼命地咳嗽。

可他什么也没有咳出来。

那团东西仍然堵着他的胸口。

算起来,这东西堵在他胸口已经整整十七年了。

五十四岁的唐代宗李豫真不知道,自己在位这十七年来坐的叫什么天下!登基时正逢“安史之乱”;好不容易荡平了,又来了一回吐蕃入寇、长安沦陷;把吐蕃人赶跑了,紧接着又是一幕“仆固怀恩之乱”;永泰元年刚刚将其平定,剑南都知兵马使崔旰又擅杀朝廷任命的节度使,一时蜀中大乱,朝廷出兵讨逆,竟为崔旰所败,无奈之下只好任命他为西川(治所在今四川成都)节度使,才得以息事宁人。

大历二年(公元767年),同华节度使周智光又发动叛乱。淮西节度使李忠臣居然借平叛之名大肆劫掠,把潼关方圆二百里内的官民财富洗劫一空,致使士民皆穿纸衣,让人搞不懂到底谁是叛军谁是官兵。

大历三年(公元768年)六月,幽州兵马使朱希彩杀幽州、卢龙节度使李怀仙,自立为“留后”,朝廷无力讨伐,只好默认,并于十一月被迫任命朱希彩为幽州节度使。从此河北诸镇弑上夺权、自立自代之风大开,士卒杀部将、部将杀主帅、主帅杀藩镇,层层太阿倒持,遍地骄兵悍将……天子和朝廷面对这一切,除了装聋作哑、一概默认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历五年(公元770年),久典禁兵、势倾朝野的宦官鱼朝恩日益骄纵,每回奏事,代宗皆不得不应允,朝廷政事偶有不提前知会他的,必疯狂叫嚣:“天下事有不由我者也?”一个奴才竟敢骑在天子头上屙屎屙尿!是可忍,孰不可忍!李豫终于愤怒了。一贯与鱼朝恩不睦的宰相元载趁机奏请诛除鱼朝恩,并以重金贿结其左右心腹。而后代宗以寒食赐宴为名,邀鱼朝恩至禁中,趁其不备将其诛杀,随即下诏罢免他的“观军容使”一职,并对外宣称鱼朝恩受诏当日自缢身亡。可谁承想到,刚刚摆平了这个弄权自专、不可一世的奴才,自诩除恶有功的宰相元载又复坐大,从此结党营私、卖官鬻爵,其丑恶嘴脸比鱼朝恩有过之而无不及。代宗李豫无比懊恼,却又无能为力。

大历七年(公元772年),幽州节度使朱希彩又被其部众所杀,经略副使朱泚被拥立为留后,朝廷也麻木了,照例追认朱泚为幽州、卢龙节度使。几年后朱泚入朝任职,又以其弟朱滔为幽州、卢龙留后。

大历八年,河北四镇中据地最广、拥兵最多的魏博(治所在魏州,今河北大名县)节度使田承嗣竟公然为安禄山父子和史思明父子建立祠堂,尊为“四圣”,同时要挟朝廷任他为宰相。朝廷又惊又怒,赶紧以加封其同平章事作为交换条件,劝其捣毁那个大逆不道的所谓四圣祠堂。

大历九年,代宗李豫为了怀柔田承嗣,将皇女永业公主下嫁其子田华,希望以儿女姻亲固结其心。然而,没过多久,李豫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大历十年,田承嗣悍然引兵攻陷相州(今河南安阳市),代宗遣使晓谕诸镇各守封疆,但田承嗣置若罔闻,继取洺(今河北永年县东南)、卫二州。正当朝廷震恐、百官束手之际,历来与田承嗣有隙的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淄青节度使李正己主动上表讨之。代宗遂命成德李宝臣、淄青李正己、幽州朱滔等八道兵马会攻田承嗣。田承嗣见大兵四合,一边分道抵御,一边上表请罪;同时暗中结纳李正己,愿以境内户口、甲兵、谷帛归附。李正己遂按兵不进。田承嗣又以计离间李宝臣和朱滔,致使两方相攻。一场声势浩大的围剿战就此瓦解。田承嗣遂假惺惺上表,请求归朝,李正己屡屡为之担保,朝廷只好不了了之。谁料田承嗣的问题尚未解决,紧接着又是一幕汴宋之乱。

大历十一年,汴宋都虞侯(武官)李灵曜发动兵变,自立为留后,并北结田承嗣为援。代宗为了安抚他,下诏任其为濮州刺史。李灵曜嫌官小,不受。代宗只好承认他为汴宋留后。李灵曜日益骄横,欲效仿河北诸镇,凡事自任自专。朝廷忍无可忍,发五道兵马讨之。田承嗣出兵援救李灵曜,皆被朝廷军所败。李灵曜亡走,后被擒,押送京师斩首。田承嗣惶悚,再度上表请罪,李正己又替他说话,代宗只好下诏复其官爵。

朝廷对河北诸藩一再优容的结果,就是令其越发骄纵、日益坐大。诸藩表面上隶属于中央,实则在法令、官爵、甲兵、租赋、刑杀等方面一切自专,名为藩臣,实同敌国。当年的安禄山和史思明久已败亡,可眼下却有无数的“安史”正在帝国的四面八方勃勃成长。代宗李豫除了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使其相互制衡、尽量遏止其公然反叛之外,实在别无良策。地方上是这样一个藩镇割据、频频叛乱的局面,而在朝中则是权宦与弄臣相继用事。诛除鱼朝恩后,宰相元载专擅弄权,致使朝廷贿赂公行,中枢政治一团糜烂。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李豫决意整肃,遂下诏赐死元载,同时籍没其家财。

除了藩镇之乱和佞臣弄权外,这十几年来,穷凶极恶的吐蕃人也几乎从未停止过对唐朝的侵扰。每次吐蕃大举入寇,全赖三朝元勋郭子仪和勇将浑瑊等人力战却敌,才勉强维系了岌岌可危的帝国边防。

面对这一切,唐代宗李豫这些年来体验得最深的一个词就是——内忧外患。

而当心力交瘁的李豫陪伴着这个内忧外患的大唐帝国步履蹒跚地走过十七度春秋、走进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的春天时,一切显然都还没有好转的迹象。

虽说在这一年的二月,朝廷的心腹之患、为人狡诈多变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终于死了,但是代宗并不敢采取什么举措,只能听任其侄田悦自立为留后,不久封其为节度使。三月,淮西都虞侯李希烈又发动兵变,驱逐了节度使李忠臣。李忠臣单骑亡走京师。代宗无可奈何,仍复以李希烈为留后,不久封其为节度使……

李豫实在是不知道,这令人难以容忍却又不得不忍的一幕究竟要循环上演到什么时候!

这一年的五月,五十四岁的唐代宗李豫终于在无尽的烦忧和抑郁中一病不起了。

大历十四年五月二十一日,盛夏的阳光正在天子的病榻前欢快地跳跃。

可李豫却发现他的世界正在陷入黑暗。

黑暗越来越浓。

李豫的胸口越来越堵。

他用尽全部力气最后重重地咳了一声。

随后一切便都归于沉寂。

生命的最后一个瞬间,君临天下十七载的李豫恍然大悟——堵在他胸口的那团东西不是痰。

是天下。

一团乱麻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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