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李亨最近比较烦。

因为宦官李辅国的爪子伸得太长——实在是太长。

八月初一,他刚以开府仪同三司的身份被授予兵部尚书的实职,眼下还没过十五他就开口要当宰相,这简直太离谱了!

那天李辅国去兵部上任时李亨还替他轰轰烈烈地操办了一场就职典礼:让太常寺演奏雅乐,让御膳房烹制佳肴,让宰相和百官一直送他到兵部衙门的门口……搞这么多就是想满足他的虚荣心,让他安心在兵部办差,没承想反倒养大了他的胃口,这几天居然口口声声要当宰相!

这真是令人难以容忍!

不过肃宗李亨还是得忍。

因为李辅国有定策之功。

还因为李辅国手中握有禁军!

当年在灵武要不是他全力拥护,李亨恐怕也当不上这个天子。如此盖世功劳的确是应该索取回报。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年李亨给他的东西也够多了。从灵武时期起就让他当了元帅府行军司马,给了他禁军兵权,并且让他管理诏命符契和四方章奏。回长安后,仍旧让他专掌禁兵,而且朝廷的制书敕旨,必经他签名盖章方能施行;宰相和百官在朝会时间外所上的章奏,以及李亨下达的各种批示和诏命,一律要经过李辅国的“关白、承旨”,也就是中转。这是多大的权力啊!这相当于让他代行天子之权了。

李亨何尝不知道他李辅国在此期间假公济私捞了多少好处,又何尝不知道百官异口同声地叫他“五郎”意味着什么!

李亨又不是傻瓜!之所以一再容忍,不就是为了酬谢他当年的定策之功吗?

虽说后来李亨发现他开始擅权乱政,而借宰相李岘之手收回了他的大部分权力,可还是一直没有亏待过他。

去年(上元元年)七月,李辅国和太上皇那边的高力士、陈玄礼等人斗法,最后居然矫诏把太上皇从皇城外的兴庆宫强行迁进大内的太极宫,目的就是要把高力士、陈玄礼等人和太上皇分开,好逐个修理他们。这件事让太上皇伤心不已,也让李亨大为恼怒。可事后李辅国却装腔作势地率领北门六军的大将,一起穿着孝服来向李亨“请罪”。

这像是请罪吗?这简直是逼宫啊!

李亨万般无奈,只好说:“朕知道,诸卿是怕小人蛊惑太上皇,为了杜绝祸乱、安定社稷才这么做。”

李亨这话说得多违心啊!

可他无能为力。

禁军都是李辅国的人,不违还能怎么办?

违就违吧。随后李辅国强迫他修理太上皇身边的人,李亨也都依从了。高力士被放逐巫州(今湖南洪江市西北)、王承恩被放逐播州(今贵州遵义市)、陈玄礼被勒令致仕等等,帝国的这些元老级人物被李辅国清理得一干二净。

曾在平叛战争中建立功勋的刑部尚书颜真卿上表向太上皇问安,马上又被李辅国视为眼中钉,硬是强迫李亨把他贬到了蓬州(今四川仪陇县南)。

对李辅国,肃宗李亨一开始是倚重和报答,后来是迁就和纵容,如今则是厌恶和畏惧。

眼下李亨不求李辅国能收敛,只求尽量满足他,好让大家相安无事。可李辅国竟然得寸进尺,伸手就要戴宰相的乌纱帽,这不是逼人太甚吗?李亨只好对他说:“以爱卿的功劳,什么官不能当呢。朕只是担心你在朝臣中的威望不够啊。”

情急之下,天子李亨也只能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大臣们。李辅国闻言,就向左仆射裴冕等人放出风声,让他们推荐自己。李亨私底下赶紧向宰相萧华求援:“李辅国要当宰相,假如公卿们推荐他,朕就不得不让他做了。”萧华就去质问裴冕。好在裴冕是根硬骨头,一听就说:“根本就没这回事。要让我卸一条胳膊给他可以,要让他当宰相——门儿都没有!”

萧华回禀后,李亨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尽管李亨知道李辅国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也只能先这样了。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吧。要说让李亨下决心干掉李辅国,那是不可能的。一想起那次六军将领一身缟素前来逼宫,李亨就牙齿打战、全身发冷。

杀李辅国?

谈何容易!

虽说堂堂一个大唐天子被一个奴才如此要挟实在是有些窝囊,可这有什么办法?打从安禄山范阳起兵的那一刻起,打从玄宗亡命西南的那一刻起,打从他李亨在宦官的拥立下灵武即位的那一刻起,这大唐天子的冠冕实际上就已经贬值了。

说真心话,肃宗李亨觉得从登基到现在,他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在维持一个表面光鲜而内里空虚的架子而已。帝国的实力、朝廷的尊严、天子的权威,早已被某种巨大而可怕的力量从内里掏空了——即便不说荡然无存,那也是所剩无几了。

李亨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命撑住这个架子,不让它分崩离析而已。

除此之外,他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也许将来的儿孙皇帝们能够挽回一切,中兴李唐,也许将来的大唐天子们能够把他和父皇李隆基这几年来所受的窝囊气扫除尽净,还宗庙社稷以应有的尊严,还帝国一个朗朗乾坤。可这一切,李亨知道他是看不到了。

他只能梦想。

他只能仰望。

他只能做一天皇帝撑一天架子……

最近李亨甚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自己可能连撑架子的时日也不多了。

尽管李亨今年虚岁五十一,说起来还不老。可不知为什么,那种不祥之感总是在他心头盘桓,令他挥之不去……

李亨猜得没错,没当上宰相的李辅国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每次看到宰相萧华,李辅国的眼神都像是要吃人。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三月,朝廷任命户部侍郎元载为京兆尹。元载是李辅国的人,他不满这项任命,就跑去跟李辅国辞职,表示坚决不干。李辅国很清楚,元载这个户部侍郎衔是个分管财政赋税的肥缺,他当然不舍得拿它去换什么不大不小的京兆尹!李辅国眼珠子一转,忽然有了主意。当天他就向肃宗李亨提出,萧华专权跋扈,不适合当宰相,应该罢免,改任元载。李亨起初不同意,可李辅国的眼神告诉他:这不是一项可以否决的请求,而是一项必须执行的决定。李亨迫不得已,只好点头。几天后,朝廷改任司农卿陶锐为京兆尹;罢免萧华的宰相之职,改任礼部尚书;同时擢升元载为同平章事(二级宰相),原职务照旧。

元载笑了。

笑容极其灿烂。

李辅国也笑了。

笑容更加灿烂。

你们不让老子当宰相,没关系,老子不要这个虚名,就让手下人去当好了。让你们大伙儿瞧瞧——不让老子当宰相,就得让老子管宰相!

这一年春夏之交,唐肃宗李亨心头的不祥之感终于应验。

起先是他自己在二月病倒了,紧接着,被强行迁居西内的太上皇李隆基也在抑郁和孤单中倒下了,并且于四月初五崩逝于神龙殿,时年七十八岁。李亨哀伤不已,在寝殿的病榻上辗转反侧,终日泪水涟涟,于是病情愈重。初七,李亨自知将不久于人世,遂下诏命太子李豫(原名李俶)监国。

大明宫进入了一个危险的时刻。

有两个人蠢蠢欲动。

这两个人曾经是一对政治搭档,联手翦除过许多政敌,彼此交换过不少利益,可后来他们却反目了。

因为当他们站在各自权力之路的一个高峰上四目相对时,彼此间曾经有过的利益趋同便不可避免地转化成了利益冲突。

而天子弥留、未来难料的这一刻,便注定要成为他们巅峰对决的时刻。

这两人一个是李辅国。

另一个是皇后张良娣。

张良娣决定率先动手。她假借皇帝之命召见太子李豫,说:“李辅国久典禁兵,四方诏令,皆出其口,擅自矫诏,逼迁上皇,罪不可赦!他尚存顾忌的只有你和我,眼下皇上病入膏肓,李辅国和他手下掌管神箭营的宦官程元振已暗中计划叛乱,若不诛杀,祸在顷刻!”

张良娣没有想到,她话音刚落,眼前这个年已三十七岁的大男人,这个曾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堂堂帝国储君,竟然当着她的面哗哗地哭了起来。他说:“陛下生命垂危,此二人皆是陛下的功臣故旧,不奏而突然杀之,必使陛下震惊,恐病体不堪啊!此事当从长计议。”

张良娣在心里长叹一声。

在她看来,这个大男人脸上的泪水根本不代表孝顺,只能代表怯懦。

可惜自己两个儿子一个早夭,一个尚幼。张良娣哀戚地想,要不然何至于求到你李豫头上!

李豫不停地抹眼泪。要说自己脸上的泪水纯然是出于孝顺那肯定是假话,可要说它只代表怯懦那也不够全面。

严格来讲,应该是一分孝顺四分胆怯五分装蒜。李豫想,那个老奴才李辅国固然不是吃素的,可你张良娣又何尝是一盏省油的灯!多少回你处心积虑想让你那乳臭未干的小儿子取代我的太子之位,你以为我都不知道?眼下你怂恿我跟李辅国斗,无论是我杀了李辅国,还是李辅国杀了我,到头来不是都便宜了你张良娣么。你这借刀杀人之计好毒啊!要杀你自己去杀,我李豫绝不会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

想到这里,李豫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好吧!”张良娣无奈地说,“太子暂且回去,容我再考虑考虑。”

张良娣是不可能再考虑了。

因为她知道,此刻早已剑拔弩张的李辅国不会给她时间。所以她随即又召来越王李系(李亨次子),告知李辅国图谋作乱,然后说:“太子懦弱,不足以平定祸乱,你敢不敢?”

让张良娣欣慰的是,李系的回答就一个字:“敢!”

李系随即命手下宦官段恒俊挑选了两百多名勇武的宦官,配给他们武器和铠甲,随时准备发动。

然而,张良娣和李系尽管胸有成竹,却还是慢了一步。

四月十六日,张良娣再次假借皇帝名义召见太子,也许是想在行动之前最后跟李豫打声招呼。

可是,已经进入高度戒备状态的李辅国和程元振马上嗅出了危险的味道,立即命手下禁军埋伏在陵霄门外。太子一到便被拦了下来,二人告诉他,张皇后要加害于太子。李豫说:“绝无此事!皇上病重,命我入宫,我岂能怕死不去?”

程元振说:“社稷事大,太子必不可入!”随即不由分说地把太子带到了玄武门外的飞龙厩,并派重兵把守。此举名为“保护”,实则软禁。

当天夜里,李辅国和程元振率兵冲入麟德殿,逮捕了越王李系、宦官段恒俊、内侍省总管朱光辉等一百多人;尔后闯进长生殿,宣称奉太子之命迁皇后于别殿,随即在天子病榻前逮捕了张良娣,强行拖下殿,连同皇后身边的宫女宦官数十人全部囚禁于后宫。

突然遭此变故,长生殿内的宦官宫女们惊恐万状,纷纷作鸟兽散,把病势垂危的天子李亨独自扔在空无一人的寝殿里。

唐肃宗李亨就这样在无边的孤独、恐惧和凄凉中迎来了死神。

宝应元年四月十八日,唐朝第十任天子肃宗李亨驾崩,时年五十二岁,与太上皇李隆基病殁,相隔仅十三日。

李亨刚刚咽气,李辅国便祭起屠刀,斩杀皇后张良娣、越王李系、兖王李僴(李亨第六子)。同日,李辅国才领着一身缟素的太子李豫在九仙门与宰相们会面,为此一系列变故作了一番解释。宰相们跪拜哭泣。

四月十九日,发布国丧。

四月二十日,太子李豫即位,是为唐代宗。

历史貌似已经掀开了新的一页。

可代宗李豫却目光迷离,双手颤抖。

因为是宦官李辅国硬抓着他的手把这一页翻过去的。

所以李豫实在不知道这新的一页应该如何书写。

大功告成的李辅国用一种指点江山的口吻对他说:“大家(皇上)但居禁中,外事听老奴处分!”

天子李豫僵硬地抬起头来,给了李辅国一个惶惑而无奈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李辅国太熟悉了。

它和肃宗李亨的笑容如出一辙。

从四月二十六日这一天起,代宗李豫开始称呼李辅国为“尚父”,而不敢直呼其名;事无巨细,一律先征求尚父的意见;群臣出入,必先晋见尚父。

同日,程元振被擢升为左监门卫将军;而内侍省总管朱光辉等二十几名宦官,全都被放逐到了黔中。

五月初四,以李辅国为司空兼中书令。

宝应元年的夏天,唐代宗李豫郁闷地坐在长安城的大明宫里,深刻地咀嚼着“太阿倒持”这句成语的含义。

尚父李辅国在一旁悠然地看着天子,心里也在品味着另一个词的含义。

那个词叫“一手遮天”。

与此同时,

还有一个人正在某个角落里冷冷地窥视着李辅国。

他当然也没有闲着。

他正在玩味一句俗语。

那句俗语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个人就是程元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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