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边佳之的老家位在一个和缓的坡道上,坡道对面是高速公路的外墙,来往车辆的噪音不绝于耳。

根据关根手上的资料,田边佳之是核电厂下游厂商的工人,一年半前因白血病死亡,他的家属为此提出诉讼。

老旧的木造两层楼主屋旁是养猪场,铁皮屋顶下,是一个看起来像游泳池般的水泥空间,三十坪左右。由于围墙很高,看不到里面的猪只,但走近时,立刻闻到刺鼻的臭味。年轻的关根忍不住皱起眉头,捏住了鼻子。

室伏敲着玄关的门,叫了两次。屋内没有反应,他以为这家人也撤离了。这是他们调查的第五户,其中有两户不在家。虽然那两户的屋主可能是歹徒,但眼下也束手无策,只能在他们信箱里留下字条。

看来这里也只能留字条了。室伏向后退了两、三步,观察房子周围,发现有人从庭院走来。身穿深蓝色T恤、戴着草帽的女人驼着背走了过来。室伏猜她年纪应该不到六十岁。

“找谁?”她问,眼中露出了警戒之色。

“请问是田边太太吗?”室伏问。

“是啊。”

“田边泰子吗?”

“对。”

“太好了。”室伏走到泰子面前,从长裤口袋里拿出皮夹,抽出名片递给她,“我们是警察。”

她没有接过名片,凝视着两名警察,可以察觉到她身体很紧绷。

“……是为了那起事件吗?”

“对,是为了那起事件。”室伏轻轻笑了笑,显示并非因为有甚么特别的原因才来这里。

但是,田边泰子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的神色比刚才更加紧张,很不自然地摇着头。

“我和那种事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知道你们来有甚么目的,但我没有任何话要说。”她在身体前方紧紧握着毛巾,她的手微微发抖。

室伏仍然面带笑容,在脸前摇了摇手。

“不是不是,我们来这里,并不是觉得你和这件事有关。只是上面规定我们要来曾经参加过反核运动的成员家里了解一下情况。”

“甚么反核,我们可没做这种搞不懂是甚么名堂的事。”

“对,对,我们知道,但你也算是和核电有一点关系吧?不是为了你儿子的事,曾经参加连署运动吗?”

“那只是为了帮他争取职灾给付。”

“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这件事,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站着说话也没关系,可不可以回答我们几个问题?我们也没时间在这里多耗,相信你也知道,距离直升机坠落新阳的时间不多了,我们无论如何都希望在那之前找出歹徒。”

泰子露出迟疑的表情,可能愿意提供协助,但她仍然小声地说:

“大家都说,在抓到歹徒之前,直升机就会掉下来。”

“也许吧,但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这是我们的职责。”

室伏的声音充满热忱,但泰子仍然低头沉思。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和他们谈谈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没做亏心事。”

抬头一看,一个年约四十、皮肤晒得黝黑的男子从养猪场旁走了过来。他似乎听到了室伏他们的谈话。

“请问你是?”室伏问。

“我叫一雄,是佳之的哥哥。发生了那起事件,我就猜想警察可能会上门,请进吧。”

“打扰了。”室伏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两名刑警被带到可以看到庭院的客厅,虽然是和室,却放了藤制的沙发椅。泰子把装了麦茶的杯子放在玻璃茶几上。“那我就不客气了。”室伏说完,立刻拿起杯子,一口气喝掉超过半杯。虽然沿途已经喝了三罐乌龙茶,但还是口干舌燥。关根似乎也一样,几乎一口气就喝光了。

“如果可以开冷气就会比较凉快。”泰子在坐在室伏他们对面的一雄身旁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墙上的空调。

室伏想起来这里的路上,曾经遇见呼吁民众省电的宣传车,要求民众今天要节省用电。

“这也无可奈何,偶尔体会一下没有冷气的生活也不错。”室伏摇着自备的扇子说。

“是啊,日本人太奢侈了。夏天当然会热,如果能够这么想,一定可以节省更多电力。”一雄语气激动地说完,又小声地补充:“我并不是在帮歹徒说话。”

“对,你说得完全正确。”

虽然路上有宣传车宣导,但室伏他们仍然看到有几户人家的冷气室外机在运转。那些人不可能不知道这起事件,一定觉得只有自己家里开一下应该没关系。这些住家毫无例外地拉起了窗帘,无法看到里面住了怎样的人。

室伏不经意地打量着室内,看到房间角落的小柜子上放了一个相框。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楚,照片中是一个年轻人。室伏猜想是泰子的儿子。

“请问你先生呢?”关根一边用手帕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问泰子。

“去年死了。”

“啊,是吗?请节哀……”

“是生病吗?”室伏问。

“算是生病……是脑溢血。”泰子露出一丝迟疑的表情,然后抬起头说:“医生说,是因为压力和过劳引起的……”

“喔,原来是这样。”室伏微微张着嘴点头。她应该想说是打官司太累造成的。

“因为佳之的事还没解决,我想我父亲心有牵挂。虽然他断气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意识。”一雄也伸手拿起装了麦茶的杯子。

“所以,我想请教一下,”室伏拿出记事本问一雄,“关于佳之先生的事,听说发动了连署运动?”

“对,是前年的十一月,佳之被诊断为骨髓性白血病后,我们向他公司提出职灾给付,但对方找了一堆理由逃避。不久之后,佳之就死了,公司支付的钱少得可怜。我们觉得事情不能就这样结束,就在去年六月,向劳动基准监督署提出了职灾认定的申请,但也迟迟没有进展。于是,我们忍无可忍,发动了连署运动。”

“请问是哪一位参加了运动?”

“一开始只有我父母和我,还有我内人四个人。之后,我们的亲戚和朋友也一起帮忙,认识了其他正在发动连署运动的人,也得到了帝都大学吉仓助理教授的支持。”

吉仓是帝都大学理学院的助理教授,专门研究辐射对人体造成的危害,在反核运动中是相当知名的人物,警视厅的刑警现在应该已经去找他了解情况了。

“除此以外,还得到哪些人的支持呢?”

“还有自治劳动联盟的冈林委员长,冈林先生不仅是连署运动的总负责人,还成立了县民会,向劳动基准局、科学技术厅和劳动省提出早期认定的请愿。”

关根在室伏身旁记录,室伏他们今天已经多次听到冈林的名字。

“总共有多少人连署?”

“八万出头。”

“这么多,你手上有连署名册吗?”

听到室伏的问话,一雄瞪大了眼睛,然后神情紧张地摇了摇头。

“虽然有名册,但目前不在我手上。即使我有,也不能给你们看。”

“我了解。”室伏露出苦笑。“我只是问一下,因为必须向总部报告。”

说句心里话,即使对方真的有名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刑警先生,”一雄说话的语气格外严肃,“我想你们想要了解的是,参加连署运动的人,有没有可能犯下这次事件,我没有说错吧?”

室伏抓了抓头,用肢体语言表示。“原来被你看穿了”,但其实他早就在等对方这句话。

“老实说,的确是这样。怎么样?你认为有可能是其中某一个人吗?”

“不可能。”一雄斩钉截铁地否定,“那些帮助我们的人,都希望用理性解决问题,没有人会用暴力解决,所以不可能是其中的人。”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没有认定歹徒一定就是那些连署的人,只是既然他们投入这种运动,应该认识很多从事核电工作或是反核人士,我只是想了解其中是否可能有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的人,即使不是特定的人物也没有问题,曾经发生的事或是传闻都可以,总之,不管想到甚么,都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们。”

“我了解你的意思。”

“还是说,”室伏继续乘胜追击。“你认为歹徒和核电相关人员或是反核人士无关吗?”

“不,这个嘛,”一雄吞吐起来,然后又继续说:“不瞒你说,我也觉得应该是反核的人干的,但是,我的周围真的都是好人,可以说,他们最大的优点就是人品都很好,即使叫他们用电脑去偷直升机,他们也不会那么做。”

“大家都是乡下人。”始终不发一语的泰子在一旁补充道。

室伏点了点头,把剩下的麦茶喝光了。

“说到这个,我想请教一下,田边先生的朋友中,有没有会开直升机或飞机,或是维修飞机的人?”

“好像没有。”一雄看向母亲。

“我没有听说过。”泰子回答。

“那有没有很懂电子工学或是通讯的人?”

“不知道,这方面好像没有。”一雄偏着头。“倒是有人介绍我们认识了几位核子工程的老师……”

他们看起来不像在说谎,但也没有认真回想。

“佳之先生有哪些好朋友?”

“佳之吗?嗯,和谁比较好呢?”

“樱町的阿贵?”泰子说。

“喔,贵男吗?佳之常常和他玩在一起。”

“请问他是谁?”

“川村贵男,和佳之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现在帮忙家里做生意。前面这条路走五百公尺,左侧就有一家豆腐店,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店里。”

“豆腐店吗?”

“是啊。”田边一雄脸颊稍微放松了,似乎在说,豆腐店的人不可能是歹徒吧。

“还有其他朋友吗?”

“不知道,他工作之后,一个人住在公寓,不太清楚他和甚么人来往。”

“他住外面时的物品都拿回来了吗?”

“有些丢掉了,其他的都放在二楼的房间,但没甚么重要的东西。”

“我们可不可以看一下?”

听到室伏的拜托,田边一雄皱起眉头,看着母亲。

“那个房间有整理吗?”

“上次我稍微打扫了一下……”

“只要稍微瞄一眼就好。”室伏说。“只要能够了解你弟弟有哪些朋友就好。”

“如果是要为我弟弟报仇的人,我们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你们非看不可,去看一下也没关系。”一雄站了起来。

靠东侧有窗户的三坪大房间内,放着佳之留下来的东西,这里以前似乎就是他的房间,房间的角落还保留着旧书桌,书架上放了很多漫画和汽车杂志。

“他直到在本地读工业高中为止,一直住在这里。”一雄打开窗户说道,“高中毕业后,就立刻进入大东重机,他说讨厌务农,也不想养猪。得知他做核电厂的工作,我曾经大力反对,但说实话,以我弟弟的成绩想要在这里找工作,也只能进那种公司。”

大东重机是近畿电力公司的下游厂商,负责核电厂相关设备的保养和维修。

“他做甚么工作?”

“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负责维修反应炉周围的仪器。进公司第六年左右,他的身体状况开始出问题,脸常常浮肿,老是觉得身体很疲倦。我们也太大意了,照理说,那时候就应该立刻带他去大医院检查,但听他说,公司有帮他们做健康检查,就以为如果有问题,应该会知道。”

“公司健康检查时没有异状吗?”

“不,事后发现,在做血液检查时,他的白血球数量明显异常。但公司方面并没有叫他做进一步的检查,之后仍然继续派他去现场工作。”

“太离谱了。”关根在一旁语带同情地说。

“之后,他也经常发烧,病倒在床上。严重时,一躺就是两个星期,那时候刚好是夏天,汗水不仅湿了被褥,连榻榻米上也都湿了。”

室伏听着一雄说话,巡视着室内。组合式的架子上,放着漂亮的跑车模型,不难发现因为辐射而死的被害人还是一个年轻人,而且只是一个喜欢漫画和汽车的平凡年轻人。很难想像在他的交友范围中,有人会做这种威胁政府的事。

“有没有可以了解令弟交友关系的东西,像是通讯录、新年贺卡,或是相簿之类的。”

“没有通讯录,贺卡也都丢掉了,楼下佛坛的抽屉里有相簿,只是那也称不上是相簿。”

“可以看一下吗?”

“好啊。”

放佛龛的房间就在刚才的客厅隔壁,像衣柜般大的佛龛上放着田边佳之的照

片。佳之的脸圆圆的,嘴角还留着少年的稚气,当室伏表达这样的感想时,一雄一脸愁容。

“这是很久之前的照片,应该是刚进公司时,每次看到他之后的照片都觉得很难过。”

“甚么意思?”

“你看了就知道了。”一雄从佛龛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小相册,放在跪坐的室伏前方。“我们把他进公司后的照片都集中在一起。”

“借我看一下。”

室伏拿起相簿,从第一页开始看。上面有家人在新年一起拍的照片,以及参加婚礼的照片。看着这些照片,室伏很快就理解了一雄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在室伏身旁探头张望的关根也忍不住嘀咕说:“变化真大啊。”

田边佳之死的时候才二十九岁,他在那家公司工作了十年,但是,照片上的他看起来好像经历了超过二十年的岁月。刚开始的娃娃脸渐渐改变,皮肤失去了光泽,下巴越来越尖,眼睛也凹了下去,最后几张照片看起来好像有四十多岁。

“最近我才知道,急速老化也是辐射对人体产生的影响之一。你们看照片就知道,他的头发不是变少了吗?而且,牙齿也越来越松动,牙龈一直出血。我至今仍然在懊恼,早知道应该及时带他去就医。”一雄心有不甘地说。

照片中的佳之露出开朗的表情,好像并没有察觉自己外貌的变化,室伏觉得这样的他反而更增添了悲剧的色彩。

最后一张是佳之坐在一片原野上,满脸笑容的样子。从他的服装和草的颜色判断,差不多是十一月左右。一个肥胖的男人盘腿坐在佳之身旁。

“这个人是谁?”室伏把照片拿到一雄面前问。

“他就是贵男,豆腐店的儿子。”

“喔,原来就是他。”

室伏道谢后,把相簿还给一雄。这些照片中并没有任何与这次的歹徒有关的线索。

室伏认为田边佳之的死和这次的事件无关,差不多该结束在这里的调查了。

“谢谢你,我们了解了。”

“是吗?我们也不希望莫名其妙遭到怀疑。”一雄把相簿放回佛坛。

室伏他们走出来时,泰子刚好拎了一大桶水,看到两名刑警,微微欠身打了招呼。

“怎么样?要去豆腐店吗?”走了几步后,关根问。

“是啊,就顺道去看看吧,反正会经过。”

“现在这个时间,豆腐店应该还在忙吧?”

“嗯,这种天气,一定要吃凉拌豆腐。”

室伏想起了凉拌豆腐的口感,很想赶快回家喝啤酒。

“树叶豆腐店”的门面很小,是一家传统豆腐店,柜台后方就是水槽,里面放了很多豆腐。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坐在水槽旁看电视,一看就知道是刚才照片中看到的川村贵男。他似乎察觉了室伏他们,露出亲切的笑容站了起来。

“欢迎光临。”

室伏向他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们不是客人。”他出示了证明。“我们是警察,请问是川村贵男先生吗?”

“呃……请问有甚么事?”川村愣住了,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是这样的。”室伏说着,看了电视一眼,停顿了一下,手指着画面继续说:“是关于那起事件。”

“甚么?”川村回头看着电视,画面上的主播正在说明事件的概要。

“你认识田边佳之先生吧?”

“对啊,我认识。”回答之后,川村终于恍然大悟。“所以才来找我……你们是从佳之的哥哥口中打听到的吗?”

“老实说,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和佳之的事有关的人也都会被认为有嫌疑,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遭到怀疑。”川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已经露出放松的表情。

“我们并没有怀疑你,只是去田边先生家,顺便过来看一下。”

“怀疑我也没关系。我的确因为佳之的事痛恨核电,如果我有那种胆量和智慧,搞不好也会那么做。”川村用大拇指指着电视。

“你认识其他和你一样充满仇恨,又有智慧和胆量的人吗?”

“很遗憾,我不认识。”

“有没有人做直升机或是飞机相关的工作?”

“没有。”

“是吗?如果想到甚么,请和我联络。”室伏在记事本一角写了电话,撕下来交给川村。

“虽然我会收下,但老实说,我不太想协助警察。”川村微微皱着眉头。

“别这么说,还请你多帮忙。”

“你们知道佳之是怎么死的吗?”

“对,大致听说了,也看了照片。”

“太过分了。”

“是啊。”

“我也有一张他的照片,因为我要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忘记仇恨。”川村从长裤口袋里拿出皮夹,从里面拿出照片。“这是我和他一起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室伏虽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还是看了照片。和田边家相簿里那张照片一样,都是在同一片原野上拍的,只是两个人的姿势有点不同,佳之的手上也拿着东西。仔细一看,是跑车模型。室伏感觉有点奇怪,但并没有说出口。

“打扰了,你继续忙吧。”室伏把照片还给他说道。

“一点都不忙,今天完全没客人,大家不是逃走了,就是躲在家里不出门。”

室伏用笑容回应了他的玩笑,鞠了一躬后,走出了豆腐店。

※※※

“核电厂真是不得人心啊。”关根用手帕擦着汗说。

“因为我们找的都是反对核电厂的人,听到的当然都是这些意见。”

“如果问一般民众呢?如果核电厂建在住家旁边,谁都会反对吧?”

“那当然啦,但有超过一半的民众认为核电厂有必要。”

“因为民众都很自私。”

“我们也是民众之一啊。身处不同的立场,想法就会不一样,搞不好拥核派和反核派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

“室伏先生,那你自己呢?你是赞成还是反对?”

“我吗?我嘛……都可以。”

“太不负责任了。”

“不,我是认真的。如果大家都觉得不好,我也同意不建核电厂,那就必须在日常生活中作好省电的心理准备。相反地,如果大家都认为有必要,我也同意建核电厂。当然,即使建在我家旁边,我也无话可说。这就是我的立场。”

“你没有自己的主张或主义之类的东西吗?”

“这种事会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立场的影响。比方说,如果在十年前,我是坚定的拥核派,虽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结果就是这样。”

“喔?怎么回事?”

“那时候,我还在犯罪防治课,每年都会有几次为运送时护驾。”

“运送?”

“核燃料的运送,从东海村或是熊取一带运过来。由专门的公司负责运送,也有保全公司派车维护安全,我们只要在车子经过我们辖区范围时,开着警车护驾就好,那个阵仗,简直就像是花车游行。”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次。”

“原本车子和车子就挤成一堆了,还有人一路跟着跑。”

“喔。”关根立刻察觉了室伏想要表达的意思,点了点头。“你是说那些反核人士。”

“就是啊,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每次运送时,他们必定会出现。”

“他们一路跟着会做甚么吗?用扩音器抗议?”

“在我的经验中,完全没有遇过这种情况,只是一路跟着而已。从出发到终点,就一直跟着。因为是在我们的辖区范围,所以只是护送那一段而已,但他们还真辛苦。”

“又不能叫他们别跟。”

“如果他们说,只是刚好往相同的方向跑步,我们也不能多说甚么。但是,明知道他们不会做甚么,还是觉得提心吊胆。老实说,我们在运送核燃料时也会紧张,也很害怕,一心祈祷可以顺利通过自己的辖区范围。万一中途发生甚么意外,即使再小的事,也可能引发重大问题,哪怕只是稍微擦撞一下也很可怕,但那些反核人士完全不了解我们的心情,在运送卡车周围钻来钻去。老实说,真的让人很火大。”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所以,我们有时候会设下陷阱。”

“陷阱?”

“对,我们和机动队的人打暗号,当卡车进入单线道后,跟在后方的警车放慢速度,行驶一段路之后,开进岔路。他们以为警车不可能搞错方向,所以就跟了上来,但我们把警车开进死胡同,当对方察觉时,后方就会有另一辆警车跟上来包围,让他们无处可逃,然后上前盘查。卡车就可以趁这个机会在其他警车的护送下离开。”

“你们真够绝的。”关根笑了起来。

“对方当然气急败坏。大声嚷嚷说,警方也狼狈为奸,想让核电厂在日本遍地开花。曾经有一本书写了追踪核燃料运送的情况,也提到了我们用这种方法让他们远离运送卡车,说亲身体会到权力的可怕。我真想告诉那个作者,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并不是支持拥核派,但在运送核燃料时,确保沿途的安全是我们的职责。他们当然有反核的自由,但不能影响我们确保核燃料的安全。”

“但反核派不会这么想。”

“就是啊,所以,个人的主义和主张没甚么意义,脚下的地面是甚么颜色,就决定了一个人的颜色。”

“有道理,地面的颜色。”关根想了一下后问:“这次的歹徒脚下不知道是甚么颜色。”

“鬼才知道,搞不好是闪光色。”

室伏开着玩笑,脑海中回想起巨大的运送卡车行驶在深夜国道上的情景。沿途都看着写有“行进中请勿超车”的牌子,和车上所载物品是核燃料的标示,紧张地跟在后面。有时候车阵会绵延五、六百公尺,那些反核人士中,有人会一口气超越车阵,所以,他们有时候会开跑车追踪──

这时,室伏猛然停下脚步。

“跑车……”

“怎么了?”

“刚才川村出示照片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一个大男人去原野时,会带跑车模型吗?”

“不知道,我也不懂。”关根偏着头。“应该不太会吧。”

“会不会是遥控车?”

“啊,有可能,如果是遥控车,就有理由带去原野了。”

“好。”室伏立刻一百八十度转身。“我们回去。”

“啊?”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即使室伏这么说,关根似乎仍然无法理解。

当他们走回去时,川村贵男瞪大了眼睛。当他露出这种表情时,看起来更年轻了。

“刚才的照片可不可以再给我看一下?”

“可以啊,看多少次都没关系。”川村说着,拿出了照片。

“田边先生在照片上拿了一辆跑车,”室伏指着照片问:“这是不是遥控车的模型?”

川村似乎很意外,露出惊讶的表情,但立刻笑着点头。

“没错,他在死前不久迷上了遥控车,那次也让模型车在地上跑,乐得像小孩子一样。”

“听你的口气,你没在玩遥控车吗?”

“我不玩,我不懂那种东西,况且,也不是那种年纪了。”

“田边先生是因为甚么原因开始玩遥控车?”

“呃,甚么原因呢……”川村想了一下,抬起头说:“应该是有人邀他。”

“有人邀他?谁邀他?”

“他好像有遥控车的同好之类的,佳之说,那是他的师傅。”

“喔,原来是师傅。”室伏看着川村的嘴,这正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他叫甚么名字?”

“呃,我没见过……”川村用拳头轻轻敲着侧头部,小声嘀咕说:“好像叫……齐川,不,好像是犀川。”

“犀川?石川县的那个犀川吗?”

“我不知道字怎么写,只记得应该是这个名字。”

“犀川喔。”室伏在记事本上写了犀川两个字,打了一个问号。

“听佳之说,那个人已经迷到了一个境界,算是遥控车的御宅族吧。家里放满了简直能够以假乱真的飞机和直升机模型。”

“甚么?直升机?”室伏张大眼睛。

“对啊……”川村点头之后恍然大悟。“不,再怎么像真的,毕竟还是假的。真正的直升机和模型不一样啦。”

“你还知道那个人的其他情况吗?”室伏不等川村说完就问道。“他的工作,或是住在哪里,大致的年纪之类的。”

“不,详情我就不了解了,但搞不好是在工作上认识的人。”

“工作

?核电厂的工作?”

“我好像听他提过,但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谢谢,川村先生,你今天都会在店里吗?”

“对,我会尽量在这里。”

“拜托了,如果你要出门,可不可以麻烦你打我刚才给你的电话?”

“好,但我应该不会出门。”川村似乎从室伏的态度中察觉事态严重,露出紧张的表情。

走出豆腐店,室伏立刻走去田边佳之的老家。关根也快步跟了上来。

“那个遥控车迷是歹徒吗?”

“现在还不知道。”室伏简短回答后,默默地赶路。

田边一雄看到刑警再度上门有点手足无措,但并不觉得困扰。室伏站在门口,问他认不认识叫齐川或是犀川的人。

“犀川……不,我没听过。妈,你有没有听过?”一雄问一脸担心的泰子。

“没听过这个名字。”她看起来也不像在说谎。

“请问你们有大东重机的员工名册吗?”

“名册吗?有吗?”一雄再度问泰子。

“没这种东西。”泰子一脸歉意地说。

室伏点点头,看着关根,关根立刻心领神会,问一雄:“可不可以借一下电话?”

“好啊,没问题。”

“在这里。”泰子站了起来。

关根说了声:“对不起,打扰了。”脱下鞋子进了屋。

“那个人怎么了吗?”一雄问。

“现在还不知道,”室伏不置可否地回答后又旧话重提,“对了,关于那份名单……”

“名单?”

“连署名单。”

“喔。”一雄露出愁容。

“还是不能给我们看吗?”

“必须征求每一个人的同意才能给你们看。”

“可不可以请你通融一下?”室伏深深地鞠躬。“我绝对不会拿去影印,只在这里看,也不会带走,这样也不行吗?”

“你这么说,我也很为难。刑警先生,我刚才也说了,连署人数超过八万名,也没有输入电脑,根本没办法搜寻。”

“没关系,我们很习惯从大量名册中寻找我们要的名字。”

一雄叹了一口气,但室伏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他仍然低着头。

“是真的吗?”一雄开口问道:“那个人真的很可疑吗?”

“目前还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很值得一查。”

一雄再度叹了一口气。

“请你抬起头,这样不好说话。”

室伏仍然弯着腰,抬起了头,“可不可以通融一下?”

一雄低头不语。这时,关根走了回来。一雄看了看关根,又看着室伏,抱着晒黑的粗壮手臂,微微缩着下巴。

“等我一下。”说完,他走进了屋内。

“谢谢。”室伏对着他的背影再度鞠躬。

关根小声地说:“已经联络了总部,请他们调查大东重机的员工中,有没有叫齐川或是犀川等类似的人。”

“嗯。”室伏回答。如果可以在大东重机的员工名册中找到,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一雄走了回来,右手上拿着笔记本,但看起来不像有八万人的资料。

“我刚才也说了,这里没有所有连署者的名单,如果你们非看不可,我会试着拜托县民会,因为全都交由他们进行管理,但我想你们可以先看这个。”

“这是?”

“这是今年年初,在劳动会馆集会时的出席者名册,总共有四百个人出席,但这些人都积极参加连署运动,所以在眼前的情况下提供他们的名单,他们应该可以谅解。”

“借我看一下。”

室伏接过笔记本,上面用原子笔密密麻麻地写着姓名和地址,第一页最上方是田边泰子、一雄和一雄的太太的名字,接着是帝都大学的吉仓助理教授。

“请进屋来看吧。”

一雄的好意让室伏感到惶恐,他行了一礼后,脱下了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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