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某天下午。新宿。摩天大楼的四十八层。

我在文化中心的休息室喝着咖啡。是自动售货机自动倒进纸杯的那种服务。我坐在靠窗的位子。

晴空万里,越过一片屋顶可以清晰地看见丹泽一带黑黝黝的群山。这样看过去,东京竟然也离山不远。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富士山。

坐在我身边的也许都是到这个文化中心来听课的。十几个女性,基本上都是女性。有的坐在一起看着讲义议论着,也有几个人在吧台那边走来走去。

一点四十二分。我看了看手表,秒针在急急忙忙地转动着。

“下一个瞬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啊!”

看着秒针转动考虑这个问题是我的习惯。也许是因为总有某种预感吧!

接着又过去了一两分钟,一种奇怪的动静使我抬起了头。对了,也许会有生命危险。

不,根本就来不及考虑。

在此之前周围已经开始晃动起来,纸杯倒了下去,我看见咖啡流了出来。

嘎嘎,咣当。

马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摇得实在太厉害了。

有人在尖叫。桌子上的东西都滑了下去。花盆倒下了。

旁边一个女的钻到了桌子底下。

我站起来,马上就用手扶着桌子。震得站也站不住。前后比左右晃得更厉害,后来想想应该是东西比南北晃得厉害。

“真吓人。”

“怎么办呢?”

响起了广播声。

“本建筑物的结构抗震性能特别强,摇晃得再厉害也不用担心。如果用火的话请马上灭了。请在桌子底下或者墙角等安全的地方等待地震过去。”

好像是为了这种情况下特意设定的录音带。听起来语速很快且沉着冷静。

摇晃还在继续。

有几个人换了位置。

出入口处的墙边上围着几个被吓得发抖的人。他们手拉着手,表情相同眼神呆滞,嘴巴微微张着,脸色发青。

震动渐渐减弱,最后平息下来。

“大概持续了一分钟吧?”

感觉上大概过去了两三分钟呢,实际上并不长。

“啊,讨厌。”

“我最怕地震了。”

“快走吧!在下一次没来之前。”

气氛变得平和了一些。

大家把从桌子上掉下来的东西放回去。工作人员出来开始收拾。

可是恐怖的表情还没有从大多数人的脸上消失。

虽然喇叭里是那么说的。

我是记得书上说如今的高层建筑可以承受关东大地震的三倍左右的地震。但是这种事情到了地震真的出现的时候就没有说服力了。

再说即使这幢大楼没事,要是加油站爆炸引起火灾的话,眼前的城市马上就会变成一片火海。高速公路和地铁也不会太平的。

我想起了一件事:

前不久我一直住在山手线的五反田车站附近。我看见街头挂着的牌子上写着“这个地区的避难场所是大井码头”。从五反田车站到大井码头,即使是直线距离就有三四公里。算上道路的话,差不多就是一倍的路程。万一出了事的话这么远的距离怎么跑得过去。再说还有老人和孩子。

也就是说,无处可逃。万一出了事就只有“请你们去死吧”,只是这样的指示牌不便挂出来,才拿大井码头做幌子。退一步说,即便这种事情不要紧也不能大意。

要是大地震来了,东京肯定会变成哭声一片的城市。到处是火灾,一片慌乱,死伤不下几十万人。想起这些因为恐惧而抽紧了脸也是可以理解的。摩天大楼的四十八层上的摇晃可不是一般的。

地震停了以后,熟悉的工作人员摇着头走了出来。这个人的脸色也很苍白。

“很害怕吧?”

“吓死我了。电视上说是四级地震。”

“噢,是吗?我以为还要大呢。这里晃得很厉害啊!”

“这地方真讨厌。都快吓死我了。我要换工作,我,不行了。”

“哈哈哈……”

“老师你不怕吗?”

“咿呀,也不是不怕,只是来得太突然了。”

“哦。”

“不过你们平时不是都学过嘛,这幢大楼是抗震结构的不用担心。”

“可是晃起来还是很可怕的。晃来晃去要是一直晃下去的话,越来越严重该怎么办。光是想到这些恐怕也会没命的。”

她撅着嘴巴说道。

的确要是真的大地震来的话,也不能说抗震结构就是安全的。大多数建筑都很危险。肯定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故。这样的话肯定会演变成大惨剧,救援的手段也基本上没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抱怨生不逢时,住在这个城市是自己倒霉。

是啊,这样惨痛的悲剧几乎很难遇到,也许我们就是害怕突如其来的惨剧。我换一个角度思考起来。

“地震的恐惧到底是什么呢?”

惨剧是很少发生的。除此以外还有更为常见的恐惧。说起来那就是想像的世界了。

突然摇晃起来,接着就是不停地晃动。就是那十几秒钟,特别可怕。险恶的印象在头脑里穿行,周围就像是预告着它的到来一样,可怕地晃动着。即使停下来以后想想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在晃动的时候就不一般了。

“要是越来越厉害怎么办?”

人的思维就一味地朝坏的方向想。恐惧在不断地增加。

虽然很少有悲惨的遭遇,但是这种恐惧谁都知道。在摩天大楼里工作的人每天都会被这种不安所困扰。

说老实话,还没有方法能解救惨剧。这是真的。不过回忆过去,在历史纪录里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能减轻这十几秒钟恐惧的动人的插曲。

我要是把国外的故事告诉各位读者说“大地的震动本身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东西”,想来根本也是无用的作为。

这是发生在十四世纪中叶,意大利的首都那波利还是一个王国时代的故事。

当时这个长筒靴型半岛的中央是教皇的领地,周围分成几个小国或者是自治城市。不管怎么说这里都在古罗马帝国的脚底下,在基督教的统领下,商业也很早就发达起来,作为欧洲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思想中心是各派势力争夺的重点。那波利王国也是其中有实力的一个。

从地势来看,只要回忆起委斯比奥火山的爆发和庞贝的沉没就可以知道,这里处于世界上著名的火山地带,所以地震特别多。据古代不完全的灾难年表统计仅那波利一地就有“一四五六年,地震,死者六万人”、“一六三九年,地震,死者九万三千人”等记载。地震多的地区,害怕地震的人也就多。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古代还是今天,也不分日本还是欧洲都是一样的。

商人阶层势力的明显抬头使得国王的威势更为强大。那波利的王子芬迪利戈成人以后,选定王妃成了人们关心的话题。

让什么样的血缘加入皇族中来呢?这在任何时代任何皇族都是不可轻视的大问题。毕竟只有聪明的母亲才生得出聪明的王子。

不难想像其中肯定遇到过许多曲折。从众多候选者中脱颖而出获得未来王妃宝座的是毕戈家族的伊莎贝特小姐。

听说毕戈家是个贵族,而且经营着众多贸易。也有可能是前几代人中的某一位做生意发了财,赢得了名誉。凭借经济实力成为贵族,作为当时的新兴势力很快与皇族有了联系。

当家的是个手腕高强的男人,具备了为达到目的不惜一切的冷酷。他是个感情起伏很激烈的人,发起脾气来周围的人很难一下子让他平息。

此人名叫马斯科拉·罗萨,喜欢戴红色的面具:不过只有在典礼上才戴这种面具。他的绰号的意思象征着他喜怒无常的性格。脸色会一下子由红变黑,随即便是火山爆发一般地大发雷霆。谁也拿他没办法,手段泼辣但不是一个人格完美的人,就让我们暂且称他为赤面公吧!

不过女儿伊莎贝特的口碑却特别好。面容就像清爽的百合一般既高贵又可敬,而且聪明。性格也是非常善解人意,纯洁善良,是个人见人爱的公主。甚至被人称为圣母玛丽亚再世。

不过这也许是从媒人嘴里说出来的一面之词。赤面公善于玩弄权术,肯定会讨巧地推销自己的女儿。外表的美丽虽然不假,可是内心到底如何就难以保证了。只要想像一下大户人家的女儿稍微有些神经质的样子就可以了。

父亲见女儿长大以后模样还算不错心里便打起了算盘。

“这倒可以派上用场了。”

肯定有些得意洋洋。

财力方面是有自信的。只要能与皇族攀上亲家肯定可以再上一个层次。凑巧女儿的年纪又刚好适合做王妃。

“这一对要是成功的话那波利王也不会吃亏的。”

这些算盘肯定都冷静地打过了。于是他开始策划,给有用的人送礼物行贿,有时候甚至用强硬的手段促使这段姻缘成功。

“伊莎贝特小姐真是太了不起了。她曾经巡访过七个大海,这么出色的小姐实在是太少见。”

一时间关于伊莎贝特小姐的优点传遍了大街小巷。

这也是一种暗箱操作,让流言蜚语对自己有利。这是直到今天还不时地被人运用的一种政治手段。这种手段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发挥了特别显著的效果。

赤面公是相当执著的。只要再看看他以后的行为就很清楚。对他来说,女儿的爱情还不如这桩婚姻能给他带来的利益重要。

计划获得圆满成功,伊莎贝特小姐终于进入了王子的宫殿。

遗憾的是,这个阶段还不能算是正式结婚。只能算是试婚——也就是说在伊莎贝特与王子同床共眠了以后,王子对她满意以后结婚的事才开始具体化。这是古代的一种风俗习惯。财大气粗的毕戈家在婚姻这件事情上还是不能与国王家平等的。

这种时候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先把生米做成熟饭再催他结婚。

“就是当个小妾也没关系。”

要是能怀上孩子的话就更有利了,赤面公会高兴得跳起来。这个男人的目的是明摆着的。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总之王子对伊莎贝特小姐一见钟情。

当天夜里就一起上了床。

“不知道能不能过关。”

伊莎贝特想起父亲的嘱咐。无论如何也要讨得王子的欢心。但是这件事并不是一个年轻女孩能轻易做得到的。想起这个伊莎贝特就感到忐忑不安。

王子出现了,他躺在伊莎贝特的身边脱去她身上的衣服,分开了她的双腿。

伊莎贝特感到极度紧张。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啊!”

剧烈地震动。不单是床。整个房间都在摇动。

“地震了。”

想到这个伊莎贝特不顾一切地推开王子,极度的恐怖使她失去了理性。她脸色苍白全身发抖。

“怎么了?”

王子一边感受着地震的摇晃,一边看着伊莎贝特抽筋的脸。

新娘子两眼发直口吐白沫。

“啊!啊!”

她疯狂地大叫两声倒了下去。

“快来人啊!”

听见求救声伊莎贝特的奶妈赶来了。

“出了什么事了?”

王子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伊莎贝特,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伊莎贝特还在继续发作,可能是吓坏了。

“伊莎贝特小姐。”

奶妈把她扶了起来,伊莎贝特还是没有恢复知觉。

地震已经停了。

伊莎贝特被抬到别的房间接受了抢救。还好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需要安静。遗憾的事,初夜就这么泡汤了。

这一夜王子恐怕都不会开心的。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王子想自己正打算好好享受一番的。

从小就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王子,指望他的忍耐和照顾是不可能的。

“伊莎贝特小姐特别讨厌地震,就是因为这个,没有别的原因。到了明天就没事的。今天夜里就请您多多包涵。”

在奶妈拼命地解释下,王子总算不生气了。第二天伊莎贝特就恢复了平静。

“已经没事了吧?”

奶妈问。

“嗯。”

伊莎贝特的回答有气无力。

“今晚一定要让王子大人好好疼疼你哦!”

“嗯。”

她是个听话的女孩。

到了夜里伊莎贝特就像是个任人宰割的小绵羊一样准备与王子重度初夜。

但是,不幸的偶尔碰到一块了。

就在王子压在伊莎贝特身上的时候,地震又来了。

嘎达。

床和房子都摇了起来。

“啊,啊啊!”

伊莎贝特的喊声比昨天夜里更可怕。

她一把将王子推下了床。眼睛一下失去了焦点,脸色发青,浑身抖个不停,比地震还要剧烈地抖动着。

被推下床的王子气得浑身发抖。

“好了,给我滚!”

奶妈飞奔而来拼命地解释也消不了王子的气。

“她是中邪了。”

王子冷酷地说了声便回自己的寝室了。

尽管如此奶妈还是执著地请求获得王子原谅。不知道为什么王子答应再给她一次机各。可能是因为伊莎贝特的美貌吧?

这是第三个夜晚。

虽然这回地震没有来,但因为做爱的动作床开始摇了起来。

“啊,啊啊!”

相同的发作又向伊莎贝特袭来。

“滚,滚,给我滚!”

这回王子的愤怒非同寻常。他实在无法忍受了。王子身边的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后也不肯原谅。大家都朝伊萨贝特翻白眼。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超过了奶妈管得了的范围了。奶妈不得不收拾东西带着伊莎贝特离开了王子的宫殿。

“实在很抱歉。”

“结果怎么会这样?”

听了奶妈的汇报,赤面公立刻满面通红怒火中烧,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一直发了三天三夜的脾气,谁也不敢靠近他。

“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

他想起来就要发脾气。

奶妈在激怒的赤面公面前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可能是因为赤面公还没有死心,他需要奶妈继续摆弄伊莎贝特。

就是发再大的火,也不可能扭转乾坤。必须马上考虑对策才行。

赤面公派人给那波利王送去了亲笔书信和豪华的礼物,为这次的事情深表歉意,同时恳求能够得到谅解。可能他是想暗示国王这桩婚姻将给皇族带来莫大的利益。

那波利王接受了他的恳求。恐怕还要做一番王子的思想工作。

“一个月以后。”

这是国王给他们的时间。

到时候必须让伊莎贝特恢复健康回到王子的宫殿里。

话说回来,这里是堀口大学氏咏出的一篇佳作。题目叫“地震”。全文如下:

地震

妖艳的地震

震源地美学的中心性

有些急促初期微动

上下动

水平动

最大震幅

震动时间

余震

又是余震

死者

虽然妖艳的地震与真正的地震有些相似的地方,但是却有本质上的区别。可是,对十四世纪那波利的伊莎贝特来说两者之间有着难以区分的相似之处。

也就是说两次上床的时候,两次遇到真正的地震,这样一来害怕上床和害怕地震就合而为一了。两种震动变成了同一种感觉。激烈的摇晃的确很相似。上下动、水平动、余震、再一次余震,全都一样。

也许伊莎贝特的发作跟癫痫病差不多。

突然神志不清,身体僵硬,像木棒一般地倒下。持续地痉挛,然后就是昏睡不醒。经过短暂的睡眠以后,睁开眼睛多少会有些头疼。不会有什么大碍。

原因很清楚。

因为害怕地震。

“啊,开始摇了。一直摇下去该怎么办啊?”恐惧一瞬间上升一下子达到生理界限。

伊莎贝特的大伯母在地震受了伤成为残疾。对于地震的恐惧,伊莎贝特一定是从大伯母那里听说的。

“大伯母不能走路,脸上也都烧坏了。”

大伯母的样子可怕极了。伊莎贝特可不愿意成为那样的。于是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恐怖的阴影。

不,不光是这些。

“恐怕上一辈子也遇到了大地震。看来有必要探访一下冤魂,进行一番慰问。”

研究东方魔术的博士仔细地调查了历史上有记载的世界各地的大地震,看看有没有美丽的公主死于非命的。

很遗憾,没有找出想像中的美丽公主。

再说,也不能肯定伊莎贝特的前世和现世一样都是美丽的公主。并且没人晓得轮回转世是按照什么规则实施的,就是普通人也会觉得这位博士的调查没有根据。

在赤面公执著地命令下那位博士只好从这个方位和那个方位观察发生过大地震的地区,逐个慰问地震中死去的亡灵,这么一来大地震的受害亡灵也得不到安宁了。

当然还召集了许多名医。

当时意大利的医学在世界上占有一流的地位,而医学本身也正处于从中世纪的愚昧终于朝着近代医学转移的变换时期。鼠疫和伤寒的大流行促进了医学的发展,在基础医学的领域里波罗尼亚的蒙迪诺给解剖学带来了一线光明。关于医学的历史虽然不能作详细地介绍,但是可以想像一下,当时的意大利半岛上存在着不少的名医。

但是,内科还不能充分与宗教和迷信分离开来,外科也只是理发店的工作。不正当的治疗也相当多。在患者与医生之间一定签订了不少支付治疗费用的协议,如果治疗成功的话那当然是皆大欢喜,但是效果不理想医生就不得不连夜逃命的事也常有发生。

不管怎样对手是赤面公的话,就很难有赢的机会。

“谁要是把我女儿的病治好了,我就给他丰厚的报酬。”

这句话也许没错,要是失败的话就惨了。雇主的眼神可是非同一般。迄今为止因为得罪了赤面公而送命的人、失去手脚的人、被驱逐出城的人举不胜举。再说癫痫在当时是不治之症,医生们都不敢接手。对于赤面公的苦境医学也帮不了忙。

赤面公心急如焚。

“因为是地震造成的疾病,医生也不能指望,就没有人能够除去伊莎贝特对地震的恐惧了吗?”

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无论如何这桩婚姻关系到赤面公的野心啊!如果能成为国王的外戚,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就可以玩弄权势于股掌之间了。

在下人们的努力寻找下,终于找到了名叫奥克卡比的老地震学家的家。奥克·卡比直译的话就是凹下去的大眼睛。不知道他原名叫什么;大家都叫他凹眼。当时地震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问还没有得到承认,研究者也是普通的匠人。就像他的绰号一样,果然双眼凹陷,看上去是个不谙世故的科学家。

“还剩下七天了,无论如何也要除去女儿的恐惧。到时候随便要什么都可以。”

钱这东西谁都想要。

凹眼住在屋后的小房间里,没有家人,从外表看上去跟乞丐差不多,绝不是他本人愿意打扮成这样。研究需要钱,日子也想过得好些,再吃点好东西,喝点酒。虽然性欲方面因为长期不用基本上已经没有欲望了,但是对于其他东西的欲望还没有消失。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生不逢时,因为地震学还没有得到世人的注目,所以只能过着极度贫穷的生活。

“要是成功的话,就可以得到金钱。”

凹眼像个孩子一般满脑子是大好事,失败的危险根本就没有考虑。

“知道了,我拿性命担保。”

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夸下了海口。

“人为什么会害怕地震呢?”

对于这个问题也许凹眼有他自己的解释,也有治愈的把握。听了病情介绍后,他马上说:“可以治好。”

正因为有信心他口气才会这么硬。

虽然凹眼研究过许多大地震的纪录,他本人却没有亲身体验过。作为一名研究者他一直在想:“大地震虽然可怕,还是想亲身体验一番啊!”话虽这么说,但这也不是随便就可以体验到的。不幸的发生本来就是这样的。报纸上虽然每天都在报道交通事故,怎么我家的丑老婆就是遇不上。

总之凹眼根据自己的经验得出结论:“大地震是很少发生的。”

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科学的真意。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也是如此。据现代研究统计,八级以上的大地震每年平均在世界上只发生一次。那才是真正的大地震,但是世界很大,每年只有一次的话,也就很难遇上。实际与没有也差不多。奇妙的是Ms的数值与地震发生的次数有一定的关系,Ms的数值小一级的话,发生的次数就提高八倍。也就是说Ms7的地震一年发生八次的话,Ms6的次数就是每年六十四次,Ms5的次数就是每年五百一十二次。与中等规模的地震相比一大地震几乎很少。

十四世纪的世界比今天要狭窄得多,信息也不发达。威胁人类的不幸还有许多。危及生命的东西,除了生病、强盗、火灾,再就是得罪高官达贵掉脑袋。毫无疑问十四世纪与今天相比是个更危险的时代。能活下去也不是简单的事情。不相信的话,只要看看平均年龄就行了,比现在要早死二十年。只要知道大地震是不会经常发生的话,第一位的恐惧也就会降到第三位第四位上去了。

比起大地震来更可怕的震动开始以后人们都在想:“要是震得越来越厉害怎么办?再震下去就是大地震了。”

这就是恐惧的来源。

也许所有的恐惧都是这样,在地震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真可谓是自己吓自己。

这才是最关键的所在。

世上有许多害怕地震的例子,但是遇到的真正的大地震的人还是少数。前者如果有一亿的话,后者就只有一了。

也就是说一亿分之一的概率。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是不必要害怕而害怕了的。我们对于地震的恐惧大都是因为“要是震得越来越厉害该怎么办”这种心理,基本上不会遇上真正的大地震。

凹眼隔着帘子问伊莎贝特,问完了以后就开始说服她。没想到貌不惊人的他,口才却特别好。

这就是穆特·特拉比。

这是一句德语。意大利语里面大概也有同样的说法。穆特是嘴的意思,特阿比就是治疗法,简称穆特拉。只要用嘴说些好听的话,不用采取什么措施就可以治愈疾病。不过,不是有“病从心来”这种说法吗?用嘴巴来治疗也是了不起的治疗法!

“以前您碰到过大地震吗?”

身份卑微的凹眼尽力寻找客气的字眼。

“没有。”

伊莎贝特声音虚弱地回答。

“那么您为什么会认为地震可怕呢?”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既然没有体会过为什么要害怕呢?

“那是因为从大伯母那里听到了各种各样可怕的故事。真的太可怕了。”

“可是您玩过秋千吗?害怕那个吗?”

“不怕。”

“为什么?”

“那不是明摆着嘛!秋千就是荡来荡去也不会越来越严重的。”

“就是这么回事啊!地震也是这样,发生大地震的次数几乎等于零啊!”

“真的吗?”

“真的。”

说到这里,凹眼把事先准备好的数字举了出来。虽然大地震总是成为人们的话题,给人一种经常发生的感觉,实际上发生的概率很少,危及人们住所的次数也几乎等于零。他故意把概率说得更小一些。穆特·特拉比总是要说一些谎的。

“啊,真的?”

女人都很相信数字,一本正经地摆出数据来一说,马上就会相信了。

“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害怕的。”

伊莎贝特在帘子后面不停地点着头,凹眼的说明她听了进去。突然她又反问:“可是,一摇起来还是很可怕的,真没办法。”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这也是女性常有的一种反应。

“就是这里。这是迄今为止的地震的记录。”

凹眼把一份资料从帘子下面传过去。

几张羊皮纸上记录着波浪形的线条。手画出来的黑线,每一根都是一开始上下波动得很厉害,随即就变成小小的波动,最后变成一条黑线。

当时像今天这样高精度的地震仪肯定还没有发明出来。

但是,凹眼这个无名的科学家想出了一个好点子。就像现代的地震仪一样他用波浪形曲线来描述地震的震度,光凭这一点就是了不起的发明了。当然与现在的地震仪相比要幼稚得多,也不能算是科学性的纪录。

现代地震仪中将震动机械性地扩大,然后用笔在卷筒纸上划出波浪形的曲线。凹眼的发明应该算是文学性的东西。

凹眼会抓住遇到过大地震的人问:“到底是怎么摇晃的?”

“一开始是摇摇晃晃,接着停一会,然后再是摇晃。比一开始稍微弱一些,后来就是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地持续一阵子

。倒在桌子上的酒瓶一会儿往右滚一会儿往左滚。”

听了这番话以后,凹眼便拿笔在纸上画了线。

“是这样的吗?”

“噢,还真了不起。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就是说他具备文学性的原因。

话又说回来,我在学生时代跟法语权威川本茂雄先生学过语言。先生每次读完一篇论文总是把内容变成了用线画出来的图,看上去就像是方程式图表倒过来一样,像抓阄的图。一个论题与另一个论题对立,然后从中得出结论。这时,两条对立的线就变成了一条线。这时如果出现了斜线的话,就意味着结论中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点子。这个结论又会与别的线产生对立。就是用这种方法整理出一篇论文的论证结构。

“这样一方面容易记忆,另一方面也容易回忆。不过遇到论证结构不明的论文就麻烦了。”

凹眼的点子跟这个有些相似。先打听出地震的样子,然后再用线表现出来。在古代也只有用这种方法了。

不过看了波浪形示意图,即使不懂的人也能直观地理解:“原来地震就是这么回事啊!”

至少伊莎贝特马上就记住了这个波浪形模样的意思。空白处还记录着地震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伊莎贝特曾经听说过的地震都在这里。

“这又怎么样呢?”

不懂的人就是看不懂下文了。

“这是要提醒您注意。您只要一个个仔细看看就知道。哪一次地震不都是一开始摇得很厉害,随后就是差不多的,或者逐渐减弱的。比一开始大的摇晃是没有的啊!”

“噢,是吗?”

“您明白了吧?所以一上来摇摇晃晃的,然后再摇几下,这时公主您一定在想‘这样下去越摇越厉害该怎么办啊’的吧?实际上根本就不可能的。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地震已经停了。绝对没有必要再害怕了。如果还有害怕的余地的话,就说明危险已经过去了。”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啊!”

伊莎贝特重新看着那几张羊皮纸深深地点了点头。

据说癫痫体质的人大多具有超群的想像力和判断力。不管伊莎贝特的毛病是不是也是如此,从她对于凹眼的学说见解的理解能力来看,在当时应该算是聪慧的女性了。这一点还可以从接下来的故事里得到证明。

这个暂且不提,关于凹眼的见解正确与否,也就是地震是最初的晃动最强烈,人们害怕的摇晃,实际上已经是地震的尾声了。这个论题到底是否正确呢?

令人吃惊的是,基本上就是这样。简单地说,几乎所有的大地震都是如此。

地震是比常人想像的还要复杂得多的自然现象,采取详细的资料对照来看每一次都不一样。即使同一次地震,在不同的地点观察出来的波状图也不一样。所以严格地说,不能一概而论。

虽然地震大都分为前震、主震、余震三个部分,但这也不一定会在每一次地震中都能明显地表现出来。

再说前震大都很微弱,多数时候人体是感觉不到的。所以人们的印象就是主震一下子就出现了。前震很长是因为震中心很远,这样也可以认为主震就不大。在精密设备上观测的话,主震可以分为两个到三个大的震动。虽然第二次震动比第一次震动大的情况不是没有,因为波浪与波浪之间的间隙时间很短,人们就会以为是同一次震动,也就是将第一、第二、第三次视为同一次发生的震动了。这样看来,认为大地震真的突然而至的时候是因为第一次的震动最强烈。余震基本上只有主震的十分之一,无论哪一次大地震都是在一分钟以内结束的。

被突如其来的震动吓得躲在桌子底下。

“还在摇啊!这样下去越震越厉害该怎么办?”

这时其实已经结束了。也就是说地震如果到了这个程度就没有必要惊慌失措了。

只要知道这些,你的恐惧心理肯定会减轻不少。我在新宿的摩天大楼能表现得镇静自若,就是因为有了这些知识的缘故。

伊莎贝特也是一样。

凹眼的学说有着充分的说服力。

“上次也是这样的吗?”

“是啊!”

“就是说根本就没有必要害怕的。”

“是啊!”

只要脑子接受了,心里的毛病自然就会跑得无影无踪的。

“这下没关系了。”

伊莎贝特反复对自己说了几遍,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她的病已经痊愈了。

“太好了。”

赤面公高兴得欢天喜地,赶紧派使者去禀告王子,进洞房的日子再一次定了下来。

虽然凹眼巳经获得能得到谢礼的承诺,但是没想到这个刁钻的赤面公却说:“不等到初夜顺利结束还不知道呢。”

在捷报传来之前凹眼只有先回到他的破房子里等待。

“这下没关系了。”

这几天这句话已经成了伊莎贝特的口头语了,她就是说着这句话朝着王子的宫殿走去。

因为她相信,地震没什么可怕的。

那么,如果你也极度讨厌和害怕地震的话,即使没有伊莎贝特那么厉害,每次遇到地震都会不安地想到“如果越震越厉害该怎么办”的话,如果你是这种类型的人的话,就劝你将小说全部读完。

伊莎贝特也接受了。

也希望你能接受。大地震是突如其来的,如果还有空害怕的话,就不是大地震。从今往后的人生中,对于震动的恐惧一定会减轻不少吧?

但是,如果你觉得还是有些不能释然的话,即便你猜疑心特别强(就像总是想搞清楚戏法是怎么变出来的孩子一样),是属于追求真实的类型的人的话,还是请你能再继续看下去。

伊莎贝特到达王子的宫殿已经快到中午了。进洞房的时间是在傍晚。

还有几个小时。

伊莎贝特反复回味着凹眼的学术。为了从初夜的不安中解脱出来,有必要多加宽慰。

“啊!”

突然发出了恐惧的声音。

这时因为奶妈不在伊莎贝特的身边,具体情况没有人知道。

大自然告诉人们温暧的春天来了,尽管大地没有发生任何的震动,伊莎贝特还是剧烈地发作了。

等到奶妈发觉不对跑过来时,公主已经身体僵直地倒在地上。

“伊莎贝特小姐您怎么了?”

这次发作比前两次都厉害。

几个小时以后她苏醒过来渐渐恢复了理性,伊莎贝特目光呆滞地朝四周看了一遍。奶妈看着她没有指望的眼神问道:“您的头还疼吗?”

“什么?”

她拼命地开动着脑筋。

“伊莎贝特小姐您知道我是谁吗?您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啊?”

伊莎贝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不要紧了。”

她说着脸上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没想到在下个瞬间她又大喊一声,随即发作起来。

奶妈只得再一次把她带回赤面公的公馆。

病情比上次还要严重,睁开眼睛就发作。

她连正常的日子都不能过了。

与王子的婚约当然是告吹了,事态根本就别指望好转了,赤面公的愤怒当然也是达到了最高级别。

“这全都怪你。”

他大喊一声便对凹眼拳打脚踢,周围的人主人的愤怒惊呆了,只好搓着手站在旁边看着。

“求求你发发慈悲。”

主人还是不停地打骂着已经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的凹眼。

但是,不管老学者的处境如何,伊莎贝特不是已经接受了开导承认自己“不要紧了”吗?为什么又出现了这么激烈的发作呢?

因为伊莎贝特反复发作基本上不能恢复平静,连奶妈也找不出真实的原因。

过了很久,伊莎贝特的病有了一些好转,总算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是啊!一开始真的觉得‘太好了’,因为摇来摇去的时候就没有必要害怕了,这种担心是没有了。但是仔细想想,最可怕的震动是没有任何前兆,突如其来的,所以就越想越害怕了。”

说着说着,伊莎贝特的脸色又开始发白了。

看明白了吗?

虽然长时间摇晃的时候没有必要害怕,如果知道最大的震动是突如其来的话,不是整天都要处在恐惧之中吗?如果一秒钟以后大地震就会来临的话,真是连一瞬间都大意不得啊!

伊莎贝特真的具有超凡的想像力和很强的逻辑性。

那么凹眼恐怕已经在赤面公那里一命呜呼了吧?也许不是当场死亡的,但是那些伤痛不是一个老人的身子能够扛过去的。如果能再多活一些日子的话,说不定他的功绩就会流传于世的。历史上肯定存在着许多被埋没的人才。

如果东京、大阪等大城市遭遇地震的袭击的话,这种恐惧一点也不会减轻。也许会遭遇比死亡更无奈的局面吧?只有一点,遇到地震的时候,它所带来的二次灾害要可怕得多。首先就是灭火,要做到不慌不忙。摇摇晃晃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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