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由始至终一直都沉浸在自己冤屈死去的情境中无法自拔,骷髅戏台演的所有的所有,全部来自她心中妄想的具象显现,就如她身上那袭从未脱下过的血衣。

嫩掐蔬果知时令的话,我在萼楼这段日子里恰能体会一些;因每日都困在这厨房里忙活些糕点菜饭,攸忽忽从八月间的白紫茄子、大豇豆、小冬瓜、开小圆筒子花的空心儿青蕹菜,吃到九十月间的粉芋艿、黄栗子、水香芹,算算再吃完初冬一茬新的茨菰、红藕、糯山药,又快是一年到末了。

这萼楼终归只是红粉骷髅乡的奢靡幻象境地,人只待在这里,便是与世隔绝一般的混沌,听不见外面的人间世道新闻如何,也不晓得流年人事的变革几何,唯从近来萼楼不断进来的一些北方客人中,多少窥探一二端倪;细端详那些客人,每每操持各种口音,出手仿佛都腰缠万贯,行事派头皆十分豪爽,不知从哪听得这里几位头牌校书乃天仙姿色,于是为见几位头牌校书一面,可竞相掷千金也面不变色的!只是饮食口味有点刁钻,厨房里专掌大菜厨艺的罗娘给做些拿手的煨鸭子、卤鸡肉,却都吃得极不顺口,有人就把他们自家从北方带来羖羊、鹿干送来厨下,吩咐要吃羖羊的灌肺、酥煿的鹿脯,我当羖羊是什么,原来竟是有角的黑公羊,活生生一头拴在院子里十分凶巴巴的兴头,有人敢拿刀靠近便乱甩蹄子,根本没人懂如何杀剐,至于用酥油做肉菜,我们这儿的人也是听也不曾听闻,罗娘只能大致用猪脂油拌切碎的鹿脯,加些葱韭盐酱之类的煎香呈上,自然也得不到好话。后来又有嫌乌糍姐做的甜点腻味,叫做些椒盐香的剪花馒头来填塞的,也叫乌糍姐听了很是作难,单只是椒盐味的还好说,如何剪花却不太了了,我在一旁忽然想起先几年在江都还未进严家前,一直在家巷子口柳青街的欢香馆桃三娘处帮厨,她的饭馆迎来送往间有不少北客,若有人思忖吃那家乡饭,桃三娘妙手莲花必定什么都能够办到,其中这剪花馒头也算最常见的,于是我就自告奋勇找乌糍姐说让我试试。

剪花馒头其实重在做肉馅和面花,厨房常要做包子所以发面是现成的,我割一大块带肥脂的生牛肉,加研末的花椒、盐、葱及一点酱拌匀并切细剁碎,包出圆馒头,然后又在每个馒头上揪起一些对称的小点,拿小剪子剪出仿如猫狗的耳朵、鼻子、尾巴状,再捏一些面块,揉出小条做成猫狗的四肢模样,最后用平时点寿包甜点的胭脂色给馒头点上眼睛,青草色给绘成毛色的花纹,只是我的手实在笨,根本做不出桃三娘那样精致的花样来,勉强捏出几只面目歪斜的小动物,乌糍姐看着好玩,也来帮忙,亏得她倒手巧些,把包了馅儿的面再按扁,用小剪刀沿着边剪出花,再按上几颗红枣做花芯,便是葵花、荷花的模样,和我这些一起上笼里蒸熟了给客人送去,传回话说还不错,大家吁一口气才算是打发了这项差事。

看看滴漏,时已近鸡鸣了。萼楼快到关门打烊的时候了。我正打算坐下歇口气,厨房外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我不由得伸长脖子张望一眼,是外出送饭食的阿旺回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小哥给我烫三斤好金华酒,我且拿鱼干配着醒醒头脑,方才跟金太尉那屋里实吃不惯羊尾油浇的回回饭……”

我不由多看了一眼,是个脸大脖子粗黑的矮个儿中年男人,穿着绸缎的衣服但没半点斯文,且嘴巴长得奇大,进厨房门便尖着鼻子到处嗅:“哟!那锅里还焖着什么?我看看!”说着不等厨房的人反应,就自己下手去一一掀开灶上的锅,“哟!这锅里的是什么?可被我发现了,嘿嘿,酒方大肉!你们是想存着私底下瓜分了么?”他老实不客气地拿起锅边一双筷子就要去杵那锅里的肉,阿旺连忙拽住他袖子,“客人!这是花坞住的那位陆员外要吃的,我这还没来得及送去罢了!”

“你别红口白牙就来哄我呢!什么陆员外柒员外的?你晓得我是谁呀?我王员外家有良田八百亩,佃户百八六,广宅五七百间,家丁下人就比你家横竖五服加起来还多!竟就吃不起你一块肉?”

赵不二旁边看着,许是怕这客人发脾气,赶紧一拍阿旺肩膀使个眼色:“去拿碗筷呀!”

阿旺不得已这才去拿碗,一边还用眼撇那客人,可那人就是脸皮忒厚的模样,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目光,喜滋滋地围着锅,等碗拿来了就扒着锅边拨肉搅饭自顾着“呼啦啦”吃起来。

我对那人的吃相也有点看不下去了,便走出厨房门外,原来乌糍姐和一个新来不久的丫头叫九妞的正在那嘀咕,我知道九妞是个好打听的,便也挨近她俩,恰好听九妞道:“那人还扯他有什么家产呢!其实就是个帮闲,跟着花坞那个北方富商屁股后面混进来的……蒙吃混喝的在花坞有几天了!”

“呵!花坞新来的那个金太尉吧?也不晓得太尉是个什么官衔?带进来好些人前呼后拥的,看着排场大得很,可原来也就是衬这种人做个样子罢了。”乌糍姐冷笑一句,“可到了花姑娘手里,凭你金的银的也迟早销成茅坑烂石头!”

我听到这,心里还是不由打了个颤,因我来萼楼这些时日,对这里的事物终归有些了解了。

原来萼楼设立的风、花两院,便专是接待各地来此花钱的普通人类,两位红极校书的容貌确实人间难见,那些闻名而来之人为见一面就得先出血数千银钱,待一见之后发现名不虚传,自然愈加连个祖宗姓名都忘怀了,而那些红粉骷髅们似乎更捉摸通透了男人的心思,或拒或迎或谈雅论调,摆花局、茶局、诗酒局都样样靡费精细,就说那“风露人间”风娘的品位见识,癖以古名画烹茶煮酒,据说客人你不必给她看到真迹,只焚了点杯茶酒一尝,就能说出来路真假、画作名号,曾有人拿来灶炭灰熏染做旧的假画哄她,她一端起杯子就皱眉说:“哪来的土人,拿锅底灰抹的仿古赝品来脏我的眼!”下面一叠声便给打出去了。这话传到外面,反更叫那种猎奇的、风雅的、附庸的,谁不来见识?因此这等的风流富贵就不在少数,那风娘又是每试绝不落空,三言两语轻轻点中,无论何人都叫你心服口服,莫不叹为观止了。而“花坞春晓”处的花校书,我也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一些色情话,据说她容貌绝丽还在其次,尤其床上风情更加无比陷人,哪个男子只稍见她一面,与她四目相对一下,都仿佛被摄魂取魄一般再难清醒,别说大把大把撒出银子挣一夜良宵了,你就是要他交出身家性命都没有二话的,所以乌糍姐那句茅坑烂石头的话,我信……只是我如今也深陷在这里,不知何年月能脱身离开?

——她们其实都是些心怀叵测的狰狞鬼怪,却穿起美人皮囊在人间开设这青楼营生,为了维护容颜模样必须以活人精神血气秘制一种玉面丸,每隔数日就要脱皮描绘,我来此厨房做事,初迷路就无意中看到她们的画皮情景,因此差点也被抓去做了秘药,幸得有一些出色的厨房手艺吧,萼楼主事的碧茏夫人后来竟放过我一命,只局限了自由像囚犯一般住在萼楼厨房后的小屋里,对我应许只要不外泄这里的秘密,好好做事到一定时候便能放我出去……不知何年月能脱身离开呵……

“小月?你站这发什么愣?”乌糍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把我惊了一跳,“先前一忙起来却忘告诉你,那边采办买的两篓好红林檎果,要趁着新鲜做些雕花蜜饯果子吧?记得把果核也旋干净。”

“是。”我连忙想起什么,“还有今晚那些酸柑子,鲜果也实在没法吃,还是压实了做湿蜜煎吧?”

“行,你一个人做不来,咱俩赶着天亮前做得了好睡觉。”乌糍姐抬头看天色说着,我晓得做这雕花蜜煎是有些费时,赶紧找来小刀和板凳,摊开两篓果子一个个拣出果样完好的,清洗一遍然后用小刀剔除果蒂和果核,乌糍姐则拿个小刻刀在果子上旋转几下,刻出梅花或福字模样,墙角灶头烧滚一锅糖水,将雕好花样的果子投进去,再温火熬个大半时辰,加入一碗海棠花露,待水分略干涸以后小心地翻炒至黏稠拉丝即可。

我们这厢在外间忙碌,厨房里那位没礼貌的客人还没要走的意思,吃完就拉着赵不二和阿旺几个男子陪他喝酒、掷双陆,倒是玩得很起兴,最后还是被罗娘拿扫帚把他们赶走了。我让乌糍姐先去睡,自己拿埕子把林檎蜜煎收好,再打水准备洗漱睡觉时,却听得旁边一处堆放杂物的地方有人“嘘——嘘——”了两声,我起初没在意,又听得“嘘——嘘——”两声:“嘿!那小姑娘……叫你呢!”

“诶?”我吓了一跳,“谁?谁在那儿?”

“别、别喊,是我,是我。”竟是那个粗黑脖子大嘴巴的矮胖客人从黑暗里缩头缩脑地走出来。

“客人?你怎么还没回去睡?”我有些戒备地问道。

“那个……小姑娘,敢问你们这柴、柴房在哪儿?”那人道。

“你找柴房做什么?”我更觉奇怪。

“睡觉啊!”那人左右周围都看了看,“我可不想回那些窟窿里睡觉了,这厨房里好歹有干净地方……”

“诶?那花坞里的屋子都是丝绸被衾的铺陈,你怎地不爱睡?”我只好指了指柴房方向,“喏,那边挨墙的一大间都是柴房,门栓钩子往上提一下门就开了。”

“敢情好呀!”那人喜滋滋就按着我说的方向跑去了,剩下我在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那种古怪客人也轮不到我搭理,我忙累一宿还得快睡觉才是正理。

时在晚秋天气,天高风燥兀地凉意起来;因各院的客人常日间都酒肉过度,容易引发疮症和牙疾什么的,厨房里总要准备各式清凉小菜——

我正蹲在一行腌菜坛子边,拿长筷子在其中一坛子里择盐腌黄鹂芽,这小菜过去我在江都却没见过,据说是春天山野间生长的开紫花小树叶,嫩芽摘回来生吃倒也清香但还是带苦涩,需盐腌过贮存着,若暑日里下粥吃,清热生津特别好。再夹几碟椒盐末紫苏叶、豆豉拌黄菘梗、麻油调盐渍栀子花、咸水梅槌甜菜头,恰凑成五色摆盘。

我端着小菜碟子去装食匣,就见萼楼主理各项事务的总管露哥带着两个拿着大棒子的女人进来:“你们这儿谁看见个粗脖子大嘴的男人?”

“粗脖子大嘴?”阿旺首先怪叫一声,“花坞住的那个王员外吧?他昨晚跑来厨房乱翻东西吃来着,今天却没见到他,姐姐这是怎地?”

“咳,没钱混赖吃食的家伙罢了!昨儿就要找他,原来真跑来厨房了。”露哥咬牙道,“你们谁看见了赶紧来告诉一声,这种人惯会偷鸡摸狗的,断不能留在萼楼里。”

“到处找不到,莫不是已经自己跑掉了?”赵不二在旁边搭一句道,“昨后半夜在厨房拉着我们掷双陆耍钱,我还赢了他两子儿,莫不是觉没意思就从小门走了?”

“总之大家都留意着,别让不相干的家伙再浑水摸鱼了。”露哥说完又急匆匆带人走了,我一直没敢作声,想起天亮前还看见那客人说要去睡柴房,当时我给他指路来着,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便跟乌糍姐说要去后面储物房里找些做点心的干花,就一个人溜到后面,果然走近柴房门外就听到里面传出阵阵鼻鼾声,我暗暗惊道:“居然还在睡?”

看看四下无人,我才大着胆子把柴房门推开一些,又不敢进去,只在门上轻轻敲几下:“客人?那个……王员外?”

里面的人根本没反应,我只好在地上捡个小石子儿朝那屋里扔进去,本来是故意朝鼻鼾声的旁边扔的,但那人忽然一翻身,石子儿就“啪”地一声钝响,似乎恰好打在那人什么地方了,许是猛地被惊到,只听“嗷”一声怪叫,那人一叠声高喊起来:“别打!别打!我有金子……都藏在沟里呢!”

听他这么喊可真把我吓一大跳,万一要招来人怎办?

“嘘!嘘……你、你别喊了!”我急得跺脚用手拍几下门边,屋里那人似乎才醒过味来,静默了一下,“是你啊小姑娘?”

我一边又张望一下四周,一边好心提醒他道:“你是王员外吧?方才萼楼的总管带人来厨房找过你。”

“吓?你没告诉她们我在这儿吧?”那人一下跳起来,但那黑乎乎的屋里都是杂物,他一动就撞在什么东西上发出“砰”的闷响,只听“唉哟唉哟”一连串惨叫:“我的眼睛啊!瞎了、瞎了啊!如何是好……”还好这回没敢高声,我手心都替他捏着一把冷汗,“你、你撞到眼睛了?你放心吧,我没告诉她们。”

那人听我说没告诉,立刻又忘了疼,“哎?真的?小姑娘你真是好人啊!”他说着就从屋里三步两步跳出来,我看见他那张大嘴巴的脸从黑暗中伸出来,心里就一阵发憷。连忙后退几步,“别……不、不用谢。”

那人探出门外朝四下张望,然后又抬头看看天色,用力吸溜着鼻子道:“哎,今夜要下雨啊,是好时候。”

“下雨?”我也不由得看看天,只有些星光闪烁着,“这天色不像要下雨啊?”

那人啧啧扁

嘴:“你这小姑娘懂什么!”说着他伸个大懒腰,自言自语嘀咕一句:“先找吃的去。”

我见他抬腿就要走,赶紧叫住:“你往哪儿去?要被发现的!”

“不打紧,看我王八宝的身段!”那人说着话就突然脚底抹油一般闪到前面排屋下的阴影里,借着黑暗的掩护,几下就没影了,我追过去看时,若不是他身上穿的绸缎衣裳在夜色里有微微反光,我还真不知道他那么快蹿到那厢长廊门里,就不见了。

看来真不是普通的客人,像是又往花坞去了?万一被抓了说出我来可就麻烦了呀!我心里生起几分忐忑,想起厨房的事,连忙到储物房拿出几包干药菊和红、白、绿萼诸色干梅花,装作没事的样子回到厨房交给乌糍姐。

“这一包黄瓣菊花,花芯微赤,乃是钱塘本地的特产;而这包白瓣菊,花芯蕊黄,则是滁州的名品,消暑祛火的良药……先前配蜂蜜或参须做的冻点心怕是吃腻味了,换换做法吧?”乌糍姐兀自在那思忖做点心的新点子,我也帮着想了想,“那些北方来的客人不是不爱吃甜么,就把菊花泡软锤碎然后和进鱼肉面粉里做咸的小煎饼吧?梅花就撒点在煮好的肉羹上,不是挺好看的?”

“你说的法子也好,梅花还可以做醒酒冰,熬化石花菜放进梅花和冰糖,凉以后切条摆一碟放冰匣子里送去。”乌糍姐一板一眼地扳着手指,数出好几样点心样式,这时却因没有足够人手,罗娘指派我去花坞送一提盒热菜了,我心想去一趟花坞也好看看那个王员外什么情境,便立刻接过东西往花坞走去。

长廊里的穿堂风“咻咻”地把我手里灯笼吹得忽明忽暗,对面有两个有说有笑走来的姑娘,是花坞的蕙儿和芸妞,她俩都随花顾年校书的性子,最是风流泼辣又促狭的,我曾见过她俩灌醉一桌男客人后,就散开头发坐在他们身上提壶喝酒,连头皮脱下一块竟也不觉,生生露出半边红黑烂肉的骷髅相,累得我去送醒酒汤时活活被吓个臭死!所以每次看见她俩我都心有余悸不敢正视。

“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清冷的歌声随风而至,又是从流水对岸那假山高处的“雪鹓屿”飘来的,就听得这厢芸妞道:“那梅死人夜夜唱得吊魂离丧的,也不嫌晦气!”

“你别胡说,我先听谁讲起,今夜‘雪鹓屿’有贵客,似乎是碧茏夫人家里那位少爷……”她正说到这,忽然觑见我走近,便闭口不语了,只是“哼哼”地漱了漱嗓子:“金太尉要吃的羊血烧粉条儿、羊肉韭菜盒儿有做来么?”

我有点畏惧她俩,低声答:“菜是罗娘做的,我并不知道。”

芸妞撇嘴道:“罢了罢了,你跟她啰嗦什么?露哥那边还等着呢!”说完两人就匆匆走了。我暗暗长舒一口气,把东西径直送到花坞,还好金太尉要的菜式都有,我拿回空提盒走时,四处打量一下院子,到处也不见那王八宝员外的踪影,心下更升起不小疑惑,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只管低头做好自己的差事算了。

回到厨房刚倒杯茶还没喝到嘴里,乌糍姐在那边拿着一摞木质糕模“啪啪”地敲打一边喊我道:“小月,快来与我做糕,你们江都的柿糕、栗糕、山药糕?”

“哎?来了!”我赶紧应道,困惑她怎么忽然说起江都的糕。

“先来人传话,今日有自家来的贵客……你别望我,我也不晓得谁是自家来的贵客,只说今夜宿在‘雪鹓屿’,要吃苏州排骨、江都糕点,我想这江都糕点不外就是这几样吧?由你来做便稳妥了。”

“噢,原来这样。”我想起方才看到蕙儿和芸妞她俩也说起过什么自家来的少爷,不过口味倒也不算刁钻,既然是江都糕点,本是容易做好的,我请乌糍姐蒸些山药泥,自己则去找出十来个大干柿饼,切条去核,然后再入舂臼内捣烂,另筛一升糯米粉、粗糖,加少许水与柿饼拌匀揉成团,特意挑两双如意、和合图刻印的糕模板子,将柿糕嵌入印好后,上笼蒸熟。

乌糍姐捣好山药泥,我拿糖搅过豆沙馅,又印出几笼山药糕,后想起既然是送到“雪鹓屿”,就择出几朵花形完整好看的干白梅散在雪白的山药糕上。这时罗娘管办的苏州排骨也做好了,乌糍姐手脚麻利地把肉菜点心装点好,再外捡四样蜜煎雕花红林檎、青柑、荷叶青梅肉、酥笋樱桃果子碟,全都打点好后,就朝我努努嘴:“你再去一趟吧,若看清是哪样的贵客,回来跟咱们也说说?”

自我来萼楼做事数月,向来都不曾见闻“雪鹓屿”和“月船仙”两处叫过任何热菜或者点心饭食。厨房里其他人闲磨牙说起这事,也因谁都未曾去过这两院子,所以估摸二处是另设厨房吧;只有我,因初来不久时得悉这萼楼乃是非人鬼魅聚集的地方,心内不愿逗留,趁夜色私自逃跑时却意外碰到乘坐灵船自虚空鬼蜮回来的“月船仙”两位校书,算是见过一回正面,当时无计可施被强行留在萼楼后,却也再没到过所谓的“月船仙”这一院,想来这两处本就不是接待凡间情场的境地,才这般行迹成谜吧?至于“雪鹓屿”……我站在长廊流水边,望着对岸梧桐树影遮的那一行台阶,该怎么过去呢?

正发愣,就觉有阵凉风骤起,那丛梧桐树“沙沙”地轻轻抖擞几片枝叶,有一片雪白飘带先是从树身后面晃起又落下,紧接着一个双鬟发饰的女孩儿伸出头来,见到我便朗声问:“你是来送糕点的么?”

我连忙点头,“是的,我该怎么过去?”

“你等着!”女孩儿这才从树后走出来,我顿时有点惊异,只见她身穿一件银线刺绣的水蓝襦衣,下穿着素白六幅湘水月华裙,腰间所系垂地宽长的一大段雪花白纱宫绦,上面并没串玉佩或宝件来压裙幅,因此走起路时那宫绦便自飞起飘飘然的,一时映衬在水畔树影婆娑下,竟美如绢画上的月宫仙子落凡尘一般,我不禁揉揉眼睛定定神,讷讷只知道“哦”的应一句。

只见那仙子一样的女孩走到水边,双手将腰间的宫绦捧起往空中一抛,那轻纱就似活了一般生长展开并朝我飞来,我吓得“哎呀”连连后退几步,但轻纱却轻轻地落在水面上,正好一头接上我脚下的岸边,那女孩招招手:“别怕,踩着它走过来吧。”

“踩着它过去?”我不敢置信道,“这又不是桥?”

“它就是桥,过来吧。”女孩儿抿嘴一笑,我看她的样子不像捉弄人的,且想来她本也是通晓神通的鬼怪吧,便小心翼翼地伸脚在水面的纱上试了试,触感仿佛是踩在微微柔软的草地上,便大着胆子踏在上面,果真没有沉下去,于是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对岸。

“都说了没唬你吧。”女孩儿顺势拉我一把,然后反手将长宫绦收回,“摸你的手是暖的,你是人间来的活人吧?我都好久没见过活人了,来!随我这边走。”

她的话顿时让我全身打一冷战,但她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身就引路,我站在那走也不是,想回头逃也不是,她好像随即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又回头看到我那样子,不禁“噗嗤”笑出声来:“你别怕,我叫绫雀,快随我来吧。”

这女孩儿的名字挺好听的,倒无形中消除了我心里一些忌惮,再定定神深吸一口气,跟着绫雀拾阶而上,走了三五十步却还不到顶,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这一座看似人工堆砌的太湖石山,并不只是作势修葺得高耸,再往回看那底下对岸的回廊灯火时,都显得淡远朦胧了。

“……望虚檐徐转,回廊未扫,夜长莫惜空酒觞。”一段歌声忽然字字清晰飘到耳畔,我再转头看时才知已经走到台阶顶端,面前竟豁然开阔出一爿梅林白雪的境地——

月光下几十棵枯枝白梅树错落林立,有幢飞檐红窗小筑在其中烛火通明,只是门前立一根高杆悬挂三丈飘扬白幡,让人看着有种很不吉祥之意,我揣着惴惴不安待走近小筑,到那垂白帐帘幕的门外时,绫雀停步回头打手势示意我噤声,然后接过提盒再走到门边,屋里立刻有个女子挑开帘幕露出半个身子,我仔细看去也是个装束跟绫雀很像的女孩儿,只是眉心贴着一朵银色花钿,神情同样俏皮,“怎么才来?”

绫雀回头朝我努努嘴,我只好道:“东西都是现做的,会迟一些……”我的话还没说完,那女孩也不搭理就接过提盒进去了,绫雀便转来牵起我的手,“绫莺就是性子急,你别在意,进来喝盅茶?”

我就随她进了屋,原来里面也是一间外室,陈设十分素净简单,我在门边一张长凳上坐了,按惯例等里面退回提盒就走,绫雀说是进去给我拿茶,却很快又回转出来:“你且进来一下。”

我只好随她转入一扇菱花门楣,里面是一方苍白格子地的天井,正中直对一大间挂满几重白色帷纱的敞屋,看不清里面的人,只听绫莺的声音在里面道:“刚唱的是《红林檎近》,难得厨房居然也送来这一碟红林檎。”

“绫雀,你来倒一杯荷露茶给外面那位姑娘吧,劳烦她走这一趟。”一个轻柔的女声这时在里面吩咐道,绫雀答应着进去了,不一会儿就用小托盘盛着一杯茶出来,我心下对郑梅夫校书的温顺和善十分惊讶,接过茶时不由得伸颈朝帷纱缝隙间细看,只见那屋内陈设琴案灯柱,铺陈却都是一色的素白,多少叫人想起人家祭奠的灵堂模样,而手持酒酌的绫莺侍立在一个身形更高挑窈窕的白衣女子身旁,二人围在一张八仙桌边,却看不清那坐的是什么人;忽然绫雀的脸挡在我眼前并小声道:“看什么?让你来喝茶就好好儿喝你的吧。”

“哦、哦!”我赶紧低下头把杯子送到嘴边,就听得里间盏箸触碰之声突然停了停,梅夫校书有点意外地问道:“少爷,这点心味道不合胃口么?”

里间又静了静,我看一眼绫雀,她也一脸茫然,我的心顿时提到嗓子,却忽然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人淡然的口吻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奇怪,这里厨房的手艺竟然跟当年在江都吃过的那家有点相似……”

屋里人的话还没说完,我的脑子里也还未转过弯来,猛然外面震天一声“轰隆”巨响,紧接着一片延续呼啦的山石崩塌声,我头顶的瓦砾连带我脚下的方砖都晃动起来。绫雀受惊了一个没站稳靠到我的身上,我和她两人一起跌坐在地,我惊叫:“怎么回事?地要震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背后“咻”一道寒风刮起,数张帷纱登时被卷起竖直向天,就见白影一闪掠空而去,绫莺和一位脸色苍白的白衣丽人奔出来,只听那丽人朝天喊一句:“少爷当心!”绫莺则搀住她的身子道:“校书,咱先到外面空地处等等吧?”然后她又弯腰拉绫雀和我起身,“走,快到外面去。”

这回真幸好绫莺反应及时,她将我们几个拉出小筑外面,就听见背后屋里“哗啦啦”地一通零落砸碎,我们几个站在空地当中,脚底震颤愈加激烈,月光下眼看着这白石地面已经迸开不少斑驳裂纹,绫雀急切道:“这萼楼是碧茏夫人一手建立的结界,怎会忽然崩裂?”

我见梅夫校书眉头紧锁,似还在思忖什么,旁边绫莺就道:“先不说这个,要再震下去恐怕这山石容易滑塌,不若咱先落到对面人间平地去?”

梅夫校书只略一点头,我还没明白她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就觉腰间被什么宽长柔软的东西缠住,接着一股阴柔力道将我整个人扯到空中,我本能地吓得双手一边挥舞一边大叫起来,但身边同样飞起的绫雀伸手捂住我的嘴:“别叫,对面就是‘风露人间’和‘花坞春晓’,惊动到那里的人就不好了。”

当我随着她们的白衣轻袂一道落在长廊上,惊魂甫定时,身后的流水却像煮沸的锅水一样冒出大串泡泡,长廊的屋檐同样“嘚嘚”地抖颤,但比在“雪鹓屿”上的震荡似乎小许多,郑梅夫校书四下看了看,神情十分凝重道:“是有人想要阻隔幽冥与人间的联系,这边人间地面的撼动果然就小多了。”

我站在近处看着这位郑梅夫校书的形容,虽然面色苍白有些薄淡,但一簇梅花簪子斜插着盘云髻,鬓角修饰得尖齐,贴着几朵雪粉花钿,耳垂处挂下两滴青金坠珠儿,恰把纤长脖颈映衬得十分优美白皙;额间剃掉眉毛用青黛化出一双微蹙娥眉,胭脂色淡抹了唇点,倒使得秀削面颊更雍容端丽了。我心里不由暗暗叹服,这样的女鬼真比天仙还要美啊?只是再往下看她的衣着,虽然同是轻罗白衫褶裙,但从衣襟到裙摆处,都散落着不少血色痕迹,仿佛有意晕染出来的花团一般,但若是真的花团,就该用丝线绣刻边沿才对,她这却明明都是从内透出来的血迹……我背脊发寒不敢往下细想,就听绫莺道:“不知碧茏夫人和少爷抓到捣乱的老鳖没有,真是扫兴啊,难得少爷来一趟……”

她的话说一半就停住了,目光瞥向我,似乎是不想让我知晓太多她们的事情吧,我巴不得赶紧找个由头跑掉:“我、我该回厨房去了,不知道那边有没有震坏东西……”我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往回跑,绫雀却喊住我:“哎!你别把‘雪鹓屿’看到、听到的告诉人!”

“我不会说、不会

说。”我只得又转而朝郑梅夫躬一躬身,郑梅夫并不在意,摆摆手就让我走了。

厨房这边厢果真乱了套,我走进院子里就看到罗娘和阿旺正把一大口热气腾腾的锅搬到空地中央,赵不二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拍着大腿,“屋顶的瓦片都砸到我使用的锅里了,砸漏了都,再怎么炒菜?”然后又骂一个给他帮厨的小厮:“愣着作甚?快去捡那些没砸烂的瓷器碗碟啊?万一又震起来怎么是好?”

乌糍姐让阿浊把一筐筐的瓜果和坛子盛的腌菜都搬出去,她自己和九妞则在地上里捡蒸笼,那地上撒了好些包子、点心和面粉,乌糍姐连叫可惜,九妞一边顺手拿起糕,拨了拨泥灰就塞进嘴里,一边继续收拾。我走进去,大家也没空暇搭理我,我便和阿浊一道搬坛子,阿浊挨近时看看我,又在我身上闻了闻,小声问道:“你到哪去了?”

“我去送饭菜啊?”我明知道她指的什么,便装作没事答道。

“老青和老虎他们都不见了,我好担心他们……不知道都怎么回事。”阿浊忧心忡忡地道。

“是因为地震,他们都躲起来了?”我想了想反问道,其实来萼楼这么久,我也明了那帮戴面具的孩子必然不会是正常的人类小孩,但阿浊每日都坚持把自己吃的饭食分出一部分给他们,将他们当做弟弟一样看待和照顾,我也就不多问什么。

“为何会震起来呢?”阿浊嘀咕着,我想起方才遭遇的情形,也不禁叹口气,“是啊,为何呢?”一时走了神,手里抱的半缸糟米酒倾侧过来,竟然泼到自己前半身衣服上都是酒水,我“哎呀”一声,阿浊赶紧接过酒缸,“真不小心,快去找水洗一洗吧?”

“唉,倒霉!”我忿忿地抖着衣服,打算回我自己睡的屋子去换一件上衣,可走到后院路过柴房门口时,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矮胖身影正在那门边地上匍匐着,一边还伸手去拔那门上的栓子,我认得那身微微反光的绸缎衣色,不无惊讶地走过去,“诶?你不是王八宝……员外?”

“啊?”那男人吓了一跳地转过头来,一见是我,立刻把手指放到嘴边,“嘘!”

我更奇了,便凑近些小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人更焦急起来,拼命打手势,“嘘——嘘!”

“啊?”我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脑后蓦地旋风大作,寒意喷涌而来,我下意识回过脸去,一把苍白骨节、径尺长黑色尖利指爪已经送到眼前,我喉颈间一紧,连惊叫都发不出——

“诶?怎么是你?”半空夜色中依稀能看清一张煞白鬼脸,但那疏朗眉目和话音都似曾相识,我瞠目哑口,半晌才结巴出声:“春、春阳?”

就在这时,地上一直蜷缩状的王八宝员外忽然直起身大喝:“呔!”

一幕烟尘就地弹飞而起,我的眼睛、鼻子全被遮迷住了,就听春阳凌空返落地面似乎一手拍击地面发出“嗙”的震响:“想逃?”

但王八宝已经没了踪迹,我手捂住口鼻往旁边躲开好几步,喘了好几口气才借着淡淡月色看清院子里,身穿宽大白色鹤氅,却散着头发的春阳站在那里,他面前的地上空空如也,王八宝员外确已不知了去向。

“又跑了!”春阳咬牙低声恨道。

我仍不敢置信地看着春阳就站在我的面前,脑中恍然想起先前在“雪鹓屿”送点心的情景,“……原来方才在‘雪鹓屿’要吃江都点心的人是你呀?”

春阳似乎正凝神在寻找王八宝的踪迹,听见我的话,默了默,才微微侧目,“你怎会在这?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我……”我正不知从何说起,远处赵不二和乌糍姐还有阿旺他们举着灯就一叠声跑了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啊?”我更加错愕地望向他们,他们显然并不认识春阳,见到我二人在那,还好此时春阳已经收起狰狞鬼脸,恢复一如从前挂着淡漠气度的清隽少年模样;我不知所措看看春阳,又看看他们众人:“没、什么事也没!”

“这位是……哪来的客人?”赵不二看看春阳又看看我,那说话语调明显有些暧昧起来,“小月,你在这做什么?厨房里大家都忙成那样,你还有空跟人在这闲聊?”

我连忙解释:“方才和阿浊在搬米酒的时候泼洒了一身,我想回去换身衣服的,碰到这位少爷,他许是走岔路了……”我不太会撒谎骗人,所以说着说着脸都胀得通红,还好夜里赵不二看不太清楚吧?我又看看春阳,他自然不必在意赵不二的话,方才身上那件彩绣云芝纹的白鹤氅沾染到尘土,于是他将双手收在长袖里,低头将衣摆两边各自掸了掸。

“哦,走岔路?”赵不二和阿旺他们几个的脸上果然露出窃笑的神色,他们肯定是把我和春阳想成在这里苟且私会的关系,但这也就罢了,我更怕他们再说错什么,万一惹怒春阳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幸好这时又有一阵急匆匆脚步声传来,是露哥举灯带着一行女人跑来,她们所有人一见春阳立刻惊惶地迎上来齐齐躬身行礼:“春阳少爷,原来您在这,小的们来迟请恕罪!”

露哥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把厨房里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惊住了,春阳只是点点头:“嗯,我姐姐在哪儿?”

“夫人在,”露哥说到这顿了顿,眼角觑了一下我们这些人,才道,“夫人一直在‘鸳鸯馆’等候您已经许久了。”

春阳的唇角上扬了一下:“行了,前面带路吧。”忽又看到我还站在这里,便又道:“你做的点心很好,往后我在这里吃的,就都由你做吧。”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我与其他人面面相觑,赵不二见露哥毕恭毕敬地引着他走远了,才吐舌做个怪样子:“怪怪!这十几岁的毛孩子是什么大来头?”

我为免他们抓住我细问,便赶紧道:“我得换衣裳了!”就一溜烟跑走了。

落入这莫名鬼窟竟能再遇到春阳,我想到他便不由心生感慨,当年仍在江都原籍时的生活也如过影传灯似的历历过目;那年我才十岁,因为贪嘴,便总爱跑到家对面柳青街那间名为欢香馆的、不大的饭馆去帮厨,店里老板娘姓陶,但大家都通称她桃花三娘,桃三娘虽然来历不明,却做得一手天南地北的好菜,无论你想吃什么,只要找得到食物材料的,她都能做——因此,爱到欢香馆来吃饭的,不止有贩夫行卒和街坊百姓,还有穷奢极欲的达官显贵,甚至灵界狐鬼、三恶妖魅,当中就有这个来自下三恶道之一饿鬼道的少年……

在我家与严家都遭遇家破人亡浩劫前夕,我曾阴差阳错跌下奈何桥到过饿鬼道,亲眼看到那些生存比蝼蚁还不如的下三恶道众生,它们盲目无依,终日只被饥饿煎熬,不断发出“饿啊饿”的惨叫,据桃三娘告诉我说,它们是六道之中承受业障之力最为惨烈的众生。但他们当中,却还有着极异数的一些饿鬼,是天生禀赋威德福报而性灵悲悯不泯,只为宿世业力因果而堕生到恶道中受苦的,一如春阳,甫出生即目睹众多亲生兄弟姊妹因为饥饿而在面前互相吞食,使得他后来不得不到人间依附于人间的权贵获取烟火血食,以供养那些家人……

表面上,春阳与人永远都是冷漠疏离,可曾有两次,我都承他救过性命,所以心里一直是存了感激,这一趟巧遇,不晓得还能求他再救命一回,脱离这鬼地么?

“小月,这是你要的冬笋、香芋、小青菜,这板栗去好壳了,还有这肥鸡,我已经帮你宰好了……嘿!你还在发什么痴呆?”阿旺将一笸箩肉菜忽然递到我面前,然后继续发一通牢骚,“真想不通那个什么春阳少爷,她们还真是在意啊,吩咐采办去专门另买了最好的回来,还不许和别人吃的混在一起做,炖燕窝、烧鹿尾、煨海参都说不好,反要什么西施舌烧的汤、鲟鳇鱼制的白鲞……这时节哪找西施舌去?哎小月,你跟那少爷早就相识么?他倒是对你另眼相看啊?”

我把板栗、芋头放到滚水锅里蒸上,然后洗青菜,对阿旺的问话故意不耐烦回道:“他不过是爱吃个江都口味的点心,那日我送到‘雪鹓屿’去的,正好地震就一起跑出来了,算是早就相识么?”

赵不二在旁边插话:“要说最奇的是,那春阳少爷不是碧茏夫人的亲弟么?怎么他来以后,这萼楼上下的人,包括碧茏夫人都对他唯恐怠慢一分半毫的?本来夫人请他来,听说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商量,还是帮忙的,可他夜夜只宿在‘雪鹓屿’不出来,啧啧,年纪看着不大,却是个色中老手么!其实按我说吧,这么个傲慢不近人情的小子能顶什么事?”

乌糍姐听不下去了,毕竟她还是知道一些萼楼的内情,这时便打断赵不二的话:“不是让你烧一道牛乳鸽蛋汤么?反正你连给郑梅夫校书提鞋都轮不上,瞎叽歪个什么劲儿?”

我把青菜切碎然后绞汁,待栗子和香芋都蒸软绵以后,分别将这三样搅和入一定比例调的糯米粉和面粉里,再各自揉成有韧性的面团,乌糍姐走来看我做的:“这是什么?咸点心?”

“以前帮厨时学的,压成算盘子儿的样子,三个颜色也好看,然后配上笋丁、鸡丁炒。”我解释道,“待会儿再做个甜的,莲蕊红糖角儿,先我拿了些莲蕊去泡发了,再和红糖、面粉一起舂成馅儿。”

面团放置在那醒发,我见厨房内蓄水作用的水缸里快见底了,阿旺他们又都有事不在,只好自己提桶去院子外面一角的水源打水。说起这个水源,毕竟萼楼没有打井,因此用水都靠一根长竹管从外面引来泉水,在那墙角上凿洞并下设几方石板架住一个木槽接水,我提一盏小灯照路,走到那儿,刚拿起葫芦瓢准备舀水,忽然眼睛余光瞥见木槽后面一个菜盘子大的圆形黑影子,竖起个尖尖的小头正在接水花,我愣了一下,赶紧拿灯照近看,“这么大一只甲鱼啊!”

我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个腔调熟悉的声音喊道:“我不是甲鱼,我不是甲鱼!”

“吓!”我惊得四下张望,“是王八宝……员外?你在哪里?”可看了半天没见到人,然后我再看木槽后那只大甲鱼,它正慢慢地缩进暗影里,似乎想要逃走,我一手“哗”地挪开木槽:“你这大甲鱼是从厨房里跑出来的吧?可真会躲啊!”

“我不是从厨房出来的,你别抓我啊!”王八宝员外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一次声音很清晰,就是从那只甲鱼身上发出来,我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甲鱼看:“你就是……王八宝员外?”我手里的灯凑近了些照那甲鱼,夜色里隐隐地就见甲鱼平整的脊背上泛出淡淡绸缎般金银色光泽,像极了我先前见到王八宝员外时他身穿的绸缎衣,我想到绫莺她们说过的捣乱老鳖,还有春阳也在找的,应是这王八宝鳖精无疑了。

“你就是王八宝员外吧?你这两天都躲在这儿?”我并不想去通风报信,毕竟还不知出了什么事,万一春阳出手就杀了它性命,那我就罪过大了。

“是、是我……”甲鱼的脑袋动了动,“你千万别喊啊,那帮恶鬼都在找我,我可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个。”

“好,我不喊,可你明知道他们是恶鬼,又为何要来招惹?那天夜里地震也是你弄的吧?”我蹲下身来,“你变成这模样躲着,难怪他们都找不到你呀。”

那甲鱼脑袋转来看了我半晌,似乎度量出我真的没恶意,它才爬出来中,“这事太复杂了,我没法简单几句告诉你,但这事绝对是他们不对,我来是要找回我的东西,不对,我师傅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你知道放在哪么?”我更加好奇。

“咳,太复杂了,我说给你也不懂。”甲鱼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你这个人类小姑娘看着还挺有善心的,能去给我拿点吃的来么?咳,酒就不必了,有饭有肉就行。”

“你这臭甲鱼还想着喝酒?”我顿时气结,但想了想还是点头道,“行吧,你就在这等着,我先把活计忙完了,待会儿厨房里的人都休息的时候,我再拿吃的给你。”说完我就提着水回厨房去了,做完一甜一咸两样点心送到“雪鹓屿”,回来已经是鸡鸣时分,大家都困乏了,吃过饭在那剔牙闲聊,我这时才瞅空装了一碗米饭,又在卤肉锅底下捞出几块肉,趁没人注意偷偷跑回水源那边。

王八宝让我把碗放在地面上,保持甲鱼的形象就直接爬到碗边将头伸进碗里“呼哧呼哧”吃起来,我蹲在旁边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它吃,“你是甲鱼啊,怎么还会吃肉呢?我家养的小乌龟就不吃肉,它叫小武,只吃米饭或者菜叶子,对了,他也能变化出人形,是个男孩子。”

王八宝翻翻白眼看看我,然后低头继续吃。

“唉,不知道小武现在在做什么呢?”我想起在外面的小琥和小武,心里不禁悲从中来,眼眶有点发酸,又怕被王八宝甲鱼发现,赶紧用衣袖蹭蹭眼睛。

王八宝这时叼起最后一块肉仰脖子吞进肚里,“我和乌龟又不是一家子,我是鳖,当然吃肉!”说完又低头把碗边的米粒一一拣食掉,“可饿坏了我,都怪那不知道哪

儿来的凶神恶煞饿鬼小子,哼!要是我师傅在,哼!一钵给你扣下去永不超生……”我听他嘀嘀咕咕的话,忍不住道:“你总说你师傅,你师傅去哪儿了?”

我这一句话忽然就把王八宝带动哭了,它脑袋看着尖尖小小,可听我一提它师傅,就突然直着嗓门张大嘴哭嚎起来:“哇!我师傅……我师傅他老人家去了西天啊!丢下小八宝就去西天了啊!”

“小八宝?”我忍俊不住就想笑,但看王八宝哭得凄惨,又不好真笑出来,只得宽慰它:“你、你还是小声些吧,让人听到就坏了。”

王八宝顿时止住哭声,低头又看看身下的碗里,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从碗里爬回地面,我看着它那样子,不由得有些替它担心:“你想出去吗?我把你扔出墙外面你就能逃走了。”

“谁说我要逃走的!”它突然又提高了嗓门,“我来这里是要收回我师傅留给我的宝贝的,那天要不是那个长头发、白衣服的饿鬼小子突然出现,我早就把宝贝收回来了。”

“饿鬼小子?哦!你说的是春阳吧?那天晚上整个萼楼都在地震,难道就是你弄出来的?”我恍然大悟:“难怪后来他们一直都在查找你的下落,而你却变回原形躲在这里。”

“哼!这些恶鬼偷走了师傅留给我的宝贝,以为我就找不到么?可惜功亏一篑啊,现在那些恶鬼都防范起来了,还找来那个饿鬼小子做帮手……”王八宝还在那絮叨发着狠,我听着越是奇怪,“你师傅究竟留给你什么宝贝?这几天碧茏夫人她们确实都紧张兮兮的,莫非说碧茏夫人请春阳来帮忙就是为的你这事?”

“我才不会告诉你,你这个人类小姑娘,说了你也不懂。”王八宝倨傲地一昂首。

“还看不起人?哼!那你把刚才吃的都吐出来,吃我东西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气哼哼地站起身,“你个臭甲鱼,回头那些恶鬼再问起来,我才不替你遮掩呢,就告诉他们你在这。”

“哎、哎!你别走啊!”王八宝禁不起吓唬,立刻就转了口风,“你千万别告诉去,我、我说给你听不就是了?”

“该怎么说呢?”王八宝支着四只小短腿在地上绕了几圈子,似乎在冥思苦想一番,最后看看天,东方的启明星已经亮了,它望着那颗星星嘀咕道:“太白晓星出来了,又快天亮了啊……”

原来,在记不得是三百多年前,王八宝还是一只生活在西湖畔某个依山流水溪涧里的小甲鱼的时候,有一回被人捕到差点被拿去市集上卖,幸得一位路过的和尚看见并恳求加花钱买下了它,因为一只爪子折断了,和尚便把它放在自己化缘的钵盂里带回暂时挂单寄住的寺庙,它当时虽然无知无识,但本能地因为被救而待在钵盂里,从此它就只把钵盂当家一般,和尚给它治伤、喂它吃食,它就会爬出来围着和尚绕圈子,睡觉时又爬回钵盂去,那和尚对待它也像宠溺一个小孩子一般,除去托钵化缘以外,也就由得它待在钵盂里。没多久它的伤完全好了,和尚要把它再放回当初的溪水里,它却死活不愿意,每回把它放走它都爬回来用嘴咬着和尚的衲衣一角,和尚最终拗不过,摇头笑道:“难道你我的因缘还未了么?命中注定今世我救你一回,想来我也是偿还了前世欠你的一因?到此还不愿散,莫非仍有缘故?”

小甲鱼其实听不懂这些,它只是不舍和尚与那个睡了好些日子的钵盂;和尚只好继续把它带在身边,而它的生命力似乎也比其他甲鱼更加顽强,只要每天有点饭食,能洗几回澡,就可以活得很好。和尚每日参经念佛,或者云游行路,甲鱼都跟随在身边。他念经,它就静静聆听,他到佛堂参拜,它也会从行囊里探出头来肃穆地仰望……和尚有时也被它的模样逗乐了,开玩笑冲它说,佛教有七宝,但我还有你这一宝,你这小王八,可是王八宝吧?和尚从此叫它王八宝,于是它便记住了,这是和尚给它取的名字。

不记得又过了几个寒暑,有一天,和尚一如往常带着趴在钵盂里的甲鱼行路,但走到一段山石溪边就把它放下了,然后跟它语重心长地说了很多话,可惜他大多不记得了,只有一些句子是念经的时候经常会提到的;八宝啊,须臾之间可生灭三千世界,一切皆是起心动念造作出的缘起……八宝啊,为师走后你可在此好好安住,身心安住才能生慧,才可明心见性……和尚说着说着,终于就乏了,歪在一边睡觉,也再没起来,据他睡觉前最后说的,他要去西天见佛祖了,王八宝觉得那必是真的,因为它看见和尚的身体渐渐缩小,最后在溪畔上空化作一道虹,连溪水里的鱼虾毛蟹都惊动了赶来张望,虹光直上云霄,好一阵子才慢慢消失,只遗下和尚的衲衣,随着溪流飘然而去……王八宝原本懵懂无明的心地,在看到那道虹光后也像雨过天晴的天地一样逐渐明朗起来,过去在它眼中混沌的事物也像擦去尘垢那样顿时看清了面目,还有许多它从前根本不会去想的事,也都自然在脑海里生出了形象……只是它也突然明白,和尚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他把生前一辈子化缘用的钵盂留给了它,这个是它拥有的对和尚的唯一念想。

从此,它又像其他野生甲鱼一样在溪石间生活。只是,它的心性不再那么无明无知,望着两岸林叶的颜色它便知道四季轮回,听着林间走兽彼此呼应它便晓得它们的交谈,闲时对着日、月、星辰,它会默默念诵过去在和尚那里听熟了的经文,也许有许多错字、白字吧,但它把这视作是对和尚的追思和供养。只是,没有和尚给它喂素菜米饭了,它肚饿便在水中捕食鱼虾,吃肉以后它的个头就飞快地长大起来,但神奇的是那个钵盂也会随着它的身形越来越深长宽大,永远都能盛得下它的身躯,它觉得这是和尚还在冥冥之中继续庇护它呢。

又一些岁月过去了,一天它发现自己被日月照射的腹背软甲显现出金银颜色的纹理,又有一天开始,它能变化大小,然后慢慢琢磨着,甚至能幻化成人形,那套金银色的软外甲恰好变成身上衣服,就连模糊艰涩的口舌之间都渐渐平顺,能发出清楚的人类语言;于是它化成人时坐在溪水边,学人样装作垂钓或休闲,钵盂缩小回最初普通水碗的大小,渴了舀一遍水浇在身上,有时路过些人与非人,它也都随意地攀谈几句,请人家喝一碗水,日子倒是增添了不少兴味。

可是有一天,它偶然看见一个奇怪的女人在这一带山石草木之间徘徊,只见她年方二八且衣饰华丽,初看像是位人间的富家少妇,但细看时她的眼眶一圈黑气,唇内藏着獠牙,原来是个鬼女。看破她的真身后起初它也没在意,只是那鬼女总背负着一个花纹锦绣大口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可能是偷了人家的小孩?或者是一口大猪?反正它也没有管闲事的习性,看过几眼也就罢了。

那鬼女三年两月时常经过溪边,她那个口袋也始终背着,看着越来越鼓大。有一天黄昏,她又路过溪边,忽然停下来跟王八宝搭讪起来,不外是关于天气和附近山野地气的询问,王八宝也随口问她:“你那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是我走了好多地方收捡的艳骨。”鬼女神秘一笑如是答道。

“什么是艳骨?”王八宝更好奇道。

“你想看么?”鬼女卖个关子,“这可是人间最美的东西,轻易不能乱看的。”

“人间最美?那怎么才能看到?”王八宝是个直肠子,它没想太多。

“至少得放在一个洁净的地方才能打开,你看这道路上都是泥土,石头上都是鸟屎……嗯,你那钵盂不错,我把它摊开在里面正好放得下。”鬼女指了指它身边的钵盂。

“也对,这钵盂干净。”王八宝甲鱼不疑有他,大方地把钵盂拿出来,鬼女把锦绣口袋从背上卸下,就往钵盂里一送,然后她自己也突然奋身往钵盂里一跳——

“然后呢?”我急了,“她往钵盂里一跳就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然后?”王八宝沮丧又失神地望天长叹一口气,“你眼下不也就在我的钵盂里么!”

燕窝清蒸鹌鹑羹、手剥鲜虾青蒜芯儿酿烧卖、绉纱鸡肉馄饨、紫苏糖果子糕……我每日变着花样做出汤水点心,在厨房其他人眼里我是刻意去讨好春阳,但我心里打定主意只是以此报答他从前的救命之恩吧。

自从在王八宝那里知道了关于这鬼妓院萼楼的来龙去脉,除了震惊之外,细想来心里也着实有说不清的五味杂陈;王八宝想拿回和尚留给它的钵盂,但钵盂已被鬼女,也就是开办这家萼楼的碧茏夫人所掌控,她夺取钵盂是专为她这好营生建设一爿稳妥的世外秘境用的。王八宝说,先前她不知走过多少各地州府村镇,寻访并收敛那些冤死、横死的年轻美貌女子尸骸,也就是所谓的艳骨。

因为这些女子都死前或遭受莫大冤屈、或横死不平,她们的魂魄深陷水火般的执着中,不得归去地府与轮回,因此成为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借助这些女子的怨愤冤屈,碧茏夫人便在这钵盂天地之中设下了怨魂结界,分别以四处最大的怨魂镇守;一如“风露人间”的风校书,她生前是英宗朝时身份高贵的正三品官家千金,因阉宦王振弄权,父亲在瓦剌入侵之时随帝亲征,后英宗皇帝被俘,王振被锤杀,她父亲作为从征文官也死于战乱之中,然而没想到的是,事后朝廷诛杀王振一党时,将她父亲也莫名其妙牵连进去,导致家族老少男子处斩的处斩,充军的充军,而近亲女眷悉数贬为官婢,也就是做了妓女。风娘当时年方二八还未出阁,正是青春自负的年纪,何况其容貌极美又富有书画文才,遭遇这样的家族巨变,她本想一根白绫吊死,却又被人拿住,之后不断反抗于是受尽多番污辱凌虐,最终被人关在黑屋里活活饿死了。因此,她的怨愤饿魂已然沦为饿鬼凶灵,在按捺着一股对世间富贵与男子都固执根深的仇恨,被碧茏夫人在一处乱坟岗找到尸骨后,甘心被其掌握以得到这报复的机会……所以我所见到的风娘总有一派清高孤傲,偏执于富贵风流画煮酒的奇特雅趣,勾引世间男人和一切金银富贵,原来也只为是填补她那吃不够的饿殍魂灵罢了。

王八宝还告诉我说,它先前一直被碧茏夫人的结界阻隔在钵盂之外不得其门而入,是因为四位怨魂的执念稳固,但近一年间,人世各处都不断发生刀兵祸害,一切预兆都显示即将天地变色、江山易主,不久后整个大世道都将涂炭一般完全乌黑颠倒了,所以这气运皲裂,人间千百万人的生死疲劳能传导至天上地下九万里,何况地面任何结界净土?因此趁着这里倾坼出缝隙,它才终于混在客人里溜进来的。

可我对王八宝谋划夺回钵盂的事还是很担心,毕竟萼楼上下有大大小小那么多恶鬼呢!提着一食盒点心,我又站在“雪鹓屿”对岸的廊庑下,想着这些事心里七上八下的,连绫雀什么时候抛来腰带桥也没注意到。

“嗨!小月,你发什么呆?”绫雀近来与我混熟了,又特别爱吃我做的小点心,每回接我都急不可待地要问:“今天又新做的什么好东西?你不知道,今日‘小雪’了,也是我们梅夫先生的死寿,方才正弹琴有些伤神呢。春阳少爷不在,据说是大阎魔天处有事召他回去了。”

“校书今日死寿啊?”我背脊一凉,绫雀晓得我对萼楼的内情有些了解,说话也就不避讳那么多,但乍一听到这个我还是有些胆颤,所谓的死寿,也就是她们为人时去世的忌日,萼楼的女鬼们有讲究的话,都把这日像阳间人过生辰那样隆重祭奠自己一番的,只是……像郑梅夫这样怨愤死去的冤魂,到死忌必然想起的都是生前不平和冤屈,就根本不是什么好开心的事。

果然,“雪鹓屿”的梅林里,郑梅夫校书一如平素般穿着那袭斑斑血迹的衣裙坐在琴案边失魂落魄的模样,四周梅树都枝桠花朵零落满地,也不知是她懊恼自己掰扯掉的还是催动阴风吹散的。听说,她前生半世飘零,母亲是本朝礼部属下金陵教坊司艺伎,不知与什么人契合有了她,因夫籍不详,她只能继续随母为乐籍伶人。从小其母一边亲自教授她琴歌书艺,一边却又告引她看懂勾栏坎坷,不要趋利逐势、不学以色媚人,只愿日后求一有心人能帮忙脱籍婚嫁才是最好了结出路。然而世事总与愿违,郑梅夫十三四岁便出落得姿容出众且歌艺非凡,无论杂剧小令或古今乐府词都能唱出独特韵味,一时止不住便声名四播了。连当时的教坊大总管都亲自为她起艺名梅枝秀,是寄望她的歌艺继续精进,有一天能与前代名伶顺时秀和珠帘秀她们比肩……由此慕名来寻梅枝秀的王侯子弟、士人清流日渐增多,她的缠头身价也随之高涨,到十七八岁时听歌一曲甚至要价在数十两金以上。可她心里惦念着寻一位真心郎君以求带着母亲脱离乐籍,便选中一位家道殷实的青年儒士,初时二人山盟海誓,她是乐籍出身不能为士人正妻,那儒士还信誓旦旦说日后必不娶妻,可不到两年那人又反悔,以梅枝秀无所出为由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正房,可这还未完,婚后才晓得那位正房性妒有心机,不到半年便把她逐出家门,

梅枝秀带着母亲无处可去,一边嗟叹男子薄幸一边又只得回到教坊司。还好她年纪尚在妙龄,因此身价仍在,只是遭遇变故后人的心气已经灰了大半,性情变得愈加冷僻起来。后又因数次拒绝一位六十岁老亲王的邀约,引致那老亲王恼羞成怒,动用势力手段不许她再在公开饮宴雅集地方表演,还派人诬陷她母亲盗窃,受到手指插针的酷刑,梅枝秀情急之下为救母亲只得接受老亲王的深重羞辱,即当众脱去簪环外衣,只穿贴身的扣身衫子和小衣,背负一大束荆棘条跪爬到老亲王的脚边恳求赎罪才罢。这事过后,她母亲气郁成病缠绵病榻,她的声誉身价受创生计开始每况愈下,追捧她的男人更只剩寻花买肉之流……到这,梅枝秀作为伶人的前程已成破败定局,再无翻身之日。翌年初冬时节,她与病情稍有起色的母亲乘车到郊外散心,不曾想又冤家路窄碰上那位老亲王率家人族丁出行,当时他那府上的前任老管家刚去世,家里只遗下一痴呆儿子,已四十余岁还未有婚娶,老亲王一时不知是出于凭吊故人还是看到梅枝秀想起过往的事余怒未消,就派人唤梅枝秀来到跟前,提出要拿银钱将她赎身然后嫁给管家的痴呆儿子,好替管家延续家族血脉香火。梅枝秀当场跪下回绝,那老亲王却驳斥梅枝秀说,她一介艺伎可以作为自己管家儿媳已是意外恩典,坚决不会收回成命,她的母亲在旁也苦苦请求老亲王改变心意,一再被拒后,竟情急冲到他的马车驾下,骤然惊动了拉车的高头大马,两匹马当场跷起马蹄便将她母亲踏在地下。梅枝秀眼看母亲罹难,奋不顾身就扑上去想救出她来,哪晓得连自己也被马蹄踢中倒下,等车夫拉紧缰绳控制住两匹躁狂的大马,她二人已经浸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了。梅枝秀的母亲临死前拉住她的手,连句话也说不出,很快就咽了气。而梅枝秀当时还活着,只是胸腹肋骨几乎都被踩断了,药石无用,之后极苦痛地捱了数天,到“小雪”那天夜里才断气,死时双目圆睁绝不瞑目。那老亲王目睹这样惨烈的变故,良心过意不去自然是出资分别厚葬了她们,还请来高僧做法事超度,可直到下葬,任何人在她坟前点燃香火都会无故熄灭,传说是死人心怀怨愤深重,所以绝不肯收受生人供奉之意,那老亲王更是经常在睡梦中见到她一身血衣化作厉鬼的模样来讨命。最后无法,只得请来会法术的道士,将梅枝秀的尸骨和魂魄都镇梏在一个陶坛内,以符咒封存好后重新安葬于地底……少说也有数十年吧,老亲王作古已久,碧茏夫人才寻到她的陶坛,把她释放出来,既然错过轮回又无处可去,她只得依从碧茏夫人留在这萼楼。

“先生,小月姑娘送点心来了。”绫雀小心翼翼地向郑梅夫禀报。

“哦……拿到屋里去吧,春阳少爷这时不在。”郑梅夫幽幽叹了一口气,似乎渐渐从往事里抽离回来,她的话语温柔美妙,待人接物又十分和顺周到,让人见着就觉得心里绵绵密密化不开,实在想不到她命运多舛到如此地步,想起俗话说的“造化弄人”,便是她这样的吧?相比起来,我和小琥逃离江都城至今,都还能吃能睡地活着,已是万幸了。

“先生不如也回屋吧,‘月船仙’的修明、夷光二位送来那样有意思的贺仪您也不去瞧瞧?是活骷髅戏匣子呢!据说会演《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和《单刀会》等好几本,我去烹一壶露茶,您再尝尝小月姑娘的点心。”绫雀故意说些别的引郑梅夫高兴,半催半促就把她拉进屋去,绫莺在里面果然正摆弄那骷髅戏匣子,原来是一个半人多高的大木箱子,将一面打开就是个舞台,有几个约半截手臂那么小的活骷髅忙忙碌碌地打点戏台、敲锣试鼓点,另还有好些个各穿上生、旦、净、末、丑的戏袍蹲在箱子的隔面里,脸上或粘或画好妆,貌似准备开场了。

“既然这么热闹,小月姑娘也留下看会子戏吧。”我正看那骷髅戏台子有趣,不知待会唱得什么样,郑梅夫这么一说,我巴不得赶紧答应了。等郑梅夫坐好又摆妥茶水点心,小骷髅把锣钹一敲正式开始——

一个嘴上粘着胡子的骷髅装作老头的样子走出来,尖细的声音念白道:“老汉来到这长街市,替三个孩儿买些纸笔。走得乏了,且坐一坐歇息咱……”

原来这演的就是三勘蝴蝶梦,讲包龙图为民伸冤、救孝子的故事,我等着看是哪个小骷髅演大清官包拯,正看得津津有味,就听得窗户外间隐隐传来雷声,似乎是要下雨了吧,我没在意。

后来妆成正旦的骷髅上来唱:“苦孜孜,泪丝丝,这场灾祸从天至,把俺横拖倒拽怎推辞!”

我心里一紧,一边拿眼偷看郑梅夫,这么惨兮兮的剧情她看下去会不会又触景生情?还好她这会面无表情,继续看下去,本该是王婆婆跟儿子对话,却忽然一声马嘶,有个骷髅坐在一辆由木棍、竹节拼的马拉的车慢悠悠出来,颐指气使地指着地上站的两个骷髅:“梅枝秀,孤王赏你一件好事罢,先拿一千两金与你赎身,然后你便嫁给我那去世老仆人的儿子为妻如何?”

“啊?这、这如何是好?……请王爷开恩哪!”饰旦的骷髅吓得以袖遮面,随即立刻匍匐在地,“这断乎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你一介教坊司艺伎,嫁与我管家为儿媳,还能辱没了你?他虽然有些愚痴,但好歹还是殷实正道的子弟,门户而言你是高攀,何况再复多言?敢不怕治罪于你?”那骷髅更声色俱厉,我看得惊呆了,再看郑梅夫,只见她手中紧紧攥得青筋暴突,死死盯着戏台上,正旦旁边那个净角不知什么时候就换上一副老旦的抹额和发髻,见正旦哀求一阵都不得获释,便一头冲到马车下,那竹节马挺身而起一声马嘶,前蹄落地顿时把老旦踏在地上!

“咣当”,桌上的茶壶被吓懵了的绫莺碰倒滚落,我吓得望向她,她则一脸惨白看着郑梅夫,那郑梅夫的双手的骨节被她自己扼得“咯咯”作响,但她没有发作,我们都不敢做声。

“娘亲啊!”正旦展开双臂扑到老旦身上,随即又被竹节马踢翻,两人滚在地上徒劳无助地四处伸手惨叫着“救命”,其他妆成跟班模样的骷髅这才上去拉马和救人,马车上的骷髅伸长脖子问:“都死了?”一个跟班答:“还没、还没,只是老的满口血水噎着一口气没上来。”“罢罢!带去找个郎中医治医治罢了……”一个跟班过来拉着车走了,幕后场景布陡然变成全黑,一个穿着血痕白衣的骷髅鬼旦从半空吊下来,幽幽地唱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黄泉路,该寻着仇人的头颅点盏灯才好照路走。”最后一句唱得一字一顿,我听得背脊恶寒,接着又凭空落下指头大的一盏灯火,骷髅旦神往地问道:“那是什么?”空中有个声音:“是你心中的仇恨燃起的心火。”骷髅旦困惑道:“这心火可照路?这、这是去往何处?”那声音又道:“去的是你心里想的去处。”

一点心火在前面浮动着飘,骷髅旦随着后面走,背景布幕慢慢拖着换作一道桥,桥下画着滔滔血河,有人畜的手足伸上来,像是希求救命;又走入一座城门,这时奔出一个拿大耙子的骷髅鬼卒,冲骷髅旦粗声粗气道:“这里是转轮王殿,枉死鬼不得入内。”那骷髅旦似乎被吓了一跳,“扑通”跌坐在地,“这里莫非是幽冥的地界?”“去、去、去!最不愿与尔等枉死之鬼说话,净是脑路不分明,不是只记得前世仇怨,就是不晓得眼前身后,一些儿没条理。再告诉你一遍,此地乃幽冥转轮王殿,正东来路便是五浊世间,你从哪来便回哪去罢。”那鬼卒一径驱赶,骷髅旦惊慌失措,幸好城门里又走出一鬼卒,“且慢!转轮圣王有旨,叫殿外这孤魂进去。”

“轰隆隆”,屋外的闷雷声比先前更响烈,戏台上的情节也愈演到紧凑处,只见一个头上插着王帽的骷髅端坐当中,下面两个公差模样的押着个鬼跪在那里,骷髅旦走入,一眼看见那跪地的便失色尖声道:“你个杀人贼!我上天下地寻你,竟冤家路窄在这里见面。”“呔!小鬼,大殿之上休得造次!”解她进来的鬼卒厉声呵斥。

“到这幽冥阴司,不论你生是国戚皇亲,还是龙孙帝子,也要承因受果,不是现世现报,就得来生后报,天网恢恢,绝不疏漏。”那戴王帽的按着鼓点念白,我才惊觉这还是在演戏。

“想我这草木之人,活生半世只挣得个落叶入红尘,随波逐流去的命,不想这阴曹地狱里还有不分贵贱,报应不爽的说法么,那我的冤屈能够了断?”骷髅旦抽泣跪下道。

这时跪着的骷髅突然跳起来喊道:“既是我欠下她一段杀人公事,你说如何偿了便是!哪怕刀剐头皮、刷刨背肉也罢,快快完事我好干干净净投胎!”

“你倒爽快。”戴王帽的骷髅威严一肃,“念这二人的善恶因果薄来!”

一个演判官模样的骷髅立刻从后台钻出来呈上一本薄子,翻了几页就清了清嗓子道:“伶人梅枝秀,今世横死某王马蹄之下,实为了却三世前公案;其三世前本为江南士族子弟,娶侯门女为妻,因婚后无所出故暗侮欺凌,且性情耽于声色淫乐,终日广与乐籍为伍而弃绝仕途,侯门女妻则终生笃信释家虔诚但被其夫虐至抑郁成病身亡,死前生起大嗔心念,愿后世亲自报应一命,只是梅枝秀前世仍有福报余庆,故二人际遇安排今生,梅枝秀转投女身,福消是为伶人下贱,果报如前已毕,侯门女与梅枝秀前缘了断,下世可各行各路不再纠缠……”那骷髅判官还在一板一眼地读着,一个茶壶就飞到戏台上陡然将它砸个正着,发出“呀”的尖叫弹到幕布上,我这才惊觉身周阴寒骤起,转向郑梅夫,她那原本妆容分明的人样已变成灰白狰狞的鬼脸,咬牙切齿恨声说道:“谁……胡编谁的因果?”

绫莺吓得赶紧站出来挡在她面前,“校书不要动气,我这就去把匣子扔掉!”

绫雀也想拉住她,“是啊,是啊,绫莺去扔掉就是了……碧茏夫人千万叮嘱您不要动气的,咱去告诉她,‘月船仙’送来什么劳什子!”

屋里的灯烛全部变作荧荧的绿光,我害怕得夺门就想逃,郑梅夫一扬起手,门窗全部“啪啪”合上,耳畔听见她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我、我……”我扑在门上,不敢回头看她,嘴皮抖得不能自抑,“没、没想做什、什么……”

“啊呀呀呀!”匣子里的骷髅也吓得抱作一团在那发抖,我若不是已经害怕到极点,就定会被它们的样子逗笑。郑梅夫站在那里好半晌没有声音,我憋不住了悄悄回头去看她,只见她立在那里,一双深凹的眼眶竟流下两行红黑色,莫不是血泪吧?绫莺和绫雀也站在那吓傻了。

“轰隆”,屋顶上传下一声暴雷,将屋内的鬼火也炸得熄灭,眼前一黑再出现大片刺目白光,我下意识觉得屋顶被炸开了,立刻抱头蹲下身子,果然一阵“哗啦啦”砖瓦碎裂,但无一落在我身上,反倒是一股邪风从地卷起,把我连人带身边门板都掀翻过去。

“砰”的一下,我仰躺在屋外的地面上,还好脑袋没撞到,只是肩膀摔得生疼,为免被继续倒下的东西砸到,我顾不得疼痛赶紧爬起来往空地上跑,只听身后绫雀惊呼道:“先生,看!那天上是什么?”

我回头望时,眼前的房屋就像刚被龙卷风扫过一般,连屋瓦带墙壁竟都已被掀去好大一片,露出仍站在屋中间的郑梅夫、绫莺、绫雀她们三个,不远处那个骷髅戏匣子已经碎裂成一地杂渣滓,而在她们上方七八丈高远的半空,一片光云如同无声绽开的烟花,迅速扩展至四面八方而去,郑梅夫的长发与一身带血衣袂在风中飘散开来,她抬头眺望,好似终于明了什么,“原来是你在作祟……是你一直不肯放过我!”

光云凝结得更亮,当中团聚厚重后光泽如擦光的镜面,接着镜面上显出一张怒目圆瞪的男人面目,他朝着地上张口便吐出一道闪电:“梅枝秀,幽冥阴司早有定夺你之前命因果,你却不服,仍要追赴人间伤我再投生人世时为人的性命,致我沦为枉死魂魄,这怨仇该如何了断?”

“砰”,闪电打在残墙乱柱上,激起木屑和瓦砾飞溅,绫莺和绫雀尖叫着拥护郑梅夫也往空地这边躲闪跑来。我的脑子好半晌才转过来:那光云里的就是郑梅夫的仇人?那个王爷?……诶,他不是找人把梅枝秀的魂魄镇压在陶坛里了么?怎么还有梅枝秀把他再投胎转世做的人给杀了的后续?骷髅戏匣子也不是“月船仙”送来的,而是他的鬼魂纠缠变化来的?莫非戏匣子里演的是真事?转轮王判那王爷再去投胎,然而梅枝秀的仇怨不解,再去把他杀死了,再然后两人都成为枉死鬼继续互相追讨仇恨么?不行、不行,细想之下又成浆糊了!

猛然绫雀一把按低我的头将我拽得一个踉跄,弯身在地,“小月,快逃啊!”顺着她的话,森冷的利刃白光在我头上几乎挨着发梢划过,我连忙紧紧攥住她的衣角,一起往梅林里跑,“绫、绫雀,怎办……快去告诉碧茏夫人吧?或、或者如何去找春阳回来?”

“我试试!”绫雀一边答应一边将腰间缎带抛向高处,那白蛇似的长练朝前方

飞延出数丈,就碰到无形障碍立刻反弹回来,绫雀绝望道:“这里已经被禁锢了!”

“怎办?”我心头急切笼罩更盛的不安,再看郑梅夫,她正推开身边的绫莺,一袭白地血衣如鬼域罗刹女般的身影在烟尘动荡的白光里展起双臂,飞扬而上的波涛黑发升起刺目青火,只听绫莺爆发出骇极的呼喊:“先生——”

“梅枝秀!此番必要你魂飞魄散!”震耳欲聋的咒骂伴随硬雷劈帛的电闪喷涌直下,连同光云都爆发开来,一瞬间整座“雪鹓屿”都湮没在这雷霆攻击里,眼看就被化解至无形!

绫雀与我相互挽着对方的臂膀,在造成冲击的白光来时都本能地抱头蜷缩在一起,我俩都以为今番是必死无疑了,可四周如白昼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我却并没如预期那样被抛到半空,一切仿佛刹时间都跟停滞住一样那么静寂,“诶……怎么回事?”我抬起一点眼偷望,“雪鹓屿”一片白茫茫的情景并没有变,除了倒塌的房屋和东斜西歪的梅树,以及悬在半空中一段奇特不动的绸缎色云片,此外就只剩下郑梅夫一人孑然独立在那儿,像是被抽走魂灵的木头人,风吹动她零散的发和衣襟,一长截撕碎的白绦“咻”地顺势飞去。我的目光不由得随白绦转向更远处,那里有一丈混沌色慢慢显现成无形的门扇,从中走出一个人来,白绦恰好被他手中接住,但他的嘴角也只是微微牵动一下,没有过多流露,我讷讷道:“春阳?”

春阳仍是衣着那身云芝纹的白鹤氅,淡漠疏离的神情,手里捻着那白绦走来时,抬起目光看那天空中的怪色云片,我似乎听到他嘀咕一句:“结界还是裂开了啊。”

那边地上的绫莺还未明白发生事,急切站起身去拉郑梅夫,“先生、先生?”见她没任何反应,转而向春阳,“春阳少爷,校书她受伤了么?方才来了个大怨魂……”

“好了、好了,春阳少爷回来就没事了!”绫雀这时搀我一道起身,可我看春阳的模样,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走近些看郑梅夫,她还是一动不动,双眸蒙上了一层白翳,一丝流动的光彩都没有了。绫莺还在试图叫醒她,春阳忽然有点不耐烦地一摆手,“不必喊了。”

他这样说时,凭空间碧茏夫人的身影也出现在他身边,她眼望着那高处,口吻无奈道:“想不到她固执着的妄念竟在自己死寿之日发作到如此地步!”

“她的妄念?”我和绫雀面面相觑,还有些懵懂,春阳低头看手里的白绦,碧茏夫人则轻叹一口气:“这结界一角崩坏了,可惜……也是命中注定吧,偏偏就是弟弟你不在的这会儿,不消那老鳖动手,她自己就先将这里断送了。”

春阳将手摊开,白绦轻轻飞起,在离开他的掌上之际便化作灰烬消逝而去,“若无贪恋六尘境界的虚妄之心,又如何会有这天上地下?”春阳如是说。

末后,我才知道“雪鹓屿”所发生的一切,是梅枝秀由始至终一直都沉浸在她自己冤屈死去的情境中无法自拔,其实在她的黄泉路上,并无阴司转轮王的生死善恶判断,就连那老王爷死后再投胎被她所杀也不过是她自己深陷仇恨中想象出来的,骷髅戏台演的所有的所有,包括连我肉眼都能看到的光云和那张男人面目,全部来自她心中妄想的具象显现,就如她身上那袭从未脱下过的血衣,在死寿这一天,她魂灵的怨愤又将自己所有深重的不甘和痛楚都重复一遍罢了,怨愤一时发泄尽去,以她镇守的结界一角也就崩坏掉了。

误打误撞倒帮助了王八宝,他一直在寻机会要将萼楼的四角结界逐一破坏好夺回钵盂的,这下总算找到出口了。但他又对我说因梅枝秀想起过去,常听老和尚念诵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从前诸多不解,现在思想来,果真所有物相、心相都是不该执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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