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常云的老妆化得极好,连鬓角上的雪霜及唇边的纹路都细致入微,杜春晓不禁暗自惊叹。尤其是施常云与父亲生得极为相似,均是五官犀利的相貌。她从唐晖那里也看过施常风的照片,直觉这位大少爷双颊丰满,眉眼清俊硬朗,其阳光温绚之气质,与弟弟的阴笃沉重有云泥之别。

久别后的重逢,虽然气氛古怪,杜春晓却莫名觉得温暖。尤其是朱芳华又给了她一个包着棉布的汤婆子,她捂在手心里,对施常云微笑。

“你爹呢?”

“怎么一见面就问不该问的呀?”他笑了,不过是对住朱芳华笑的。有些男人,不见得英俊、豁达,但时刻散发出某种残忍的优雅,自有感知敏锐的女人会迷上他。

“我就是专门问那些不该问的问题的,你又不是不晓得。”

“那你当初为什么逃离斯蒂芬了?”他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这也是个不该问的问题。”

“我没有逃,如果逃了,就不会到上海。”

“那是因为你觉得不服气,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笔账早晚要算。”他点穿了她的心结,“你是在那法国人来过之后,就知道我取代我爹了吧?”

“不,还要早一些。”

“在你逃狱的时候,我想来想去,你大抵也只有这一种办法。没有人比亲爹更会牺牲自己的。”

“这个牺牲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有可能,他将永远不会出现,但是又不能被发现他死了。不过你最冒险的是还以你爹的身份去操办上官珏儿的葬礼,人那么多,虽然不大可能都来看你的脸,但你一定不会再冒这样的风险——”她脑中蓦地掠过一道闪电,“不!你绝对不会在乎这个,因为人一旦到了某种权位,就没有人敢当面仔细看你。你对这个一直了解很透,而上官珏儿的姆妈也一直姿态谦卑,逢人便低着头的。只有——”

“只有谁?”

“只有琪芸不是。你竟不担心她会认出你来?”

“可能她早认出来了,只是不讲。”施常云用右手食指摩挲干燥的唇皮,皱眉道,“其实我一直好奇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据说,是要与洪帮二当家做笔买卖。”

“什么买卖?”

“我也想知道,也许你比我更清楚一些。”

施常云冷笑道:“但凡提到‘买卖’二字,多半都为求财,你认为洪帮有什么买卖能赚钱?开赌场、设嫖馆、绑肉票、贩烟土……其中必有一件是他们正谈着的。”

“你又认为是哪一宗买卖?”

“这应该问你呀,你们不是雇了包打听么?”

杜春晓一时语塞,心里模糊想着小四那张晦暗精明的面孔。这些日子她最愁的便是包打听,仿佛全上海滩的包打听都讲好了,竟没有一个肯再被收买,只说:“有别的事。”与小四道别时的托辞完全一样。至于这个“别的事”是什么,成了杜春晓目前最大的心结。

“包打听不管用了,最近我所有的消息都来自自己的调查,还有唐晖和埃里耶那里的零星线索。”

“什么线索?你目前最想查的是什么?”施常云又一语切中要害。

“自然是受秦爷委托,找出他的五太太来。”

“恐怕还有别的目的吧!比如小胡蝶的事,再比如上官珏儿的事——”

“还有你的事。”

杜春晓背后“哗啦”一声响,转过头去,是朱芳华打翻了一个瓷杯,正手忙脚乱地收拾。

“杜小姐总是忍不住要知道太多,而且不顾后果。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斯蒂芬当年会调转枪头来对付你,把你逼入绝境。”

话毕,施常云又摆出一张豺狼的面孔来。

“二少爷,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一问你。”孰料杜春晓似乎全不介意,“你为何要把大少爷砍成那个样子?”

“不知道,大概是疯了。哈哈哈哈!”施常云的爆笑声里夹带着朱芳华的纠结,那个碎裂的杯碟,就在她手指上震颤。

“依你的臂力,只要在对方头部砍上一斧,便能将事情了结。何况你头脑精明,要杀掉一个亲人而不坐牢的方法能想出千百种,为何偏偏选了最蠢的一种?还有——”

“杜小姐,我累了。”施常云喉咙沙哑,眼睛只盯着一挂蒙灰的窗帘,再无半点要理会杜春晓的意思。

要找到小四并不太难,然而也不容易。当杜春晓与夏冰再度来到那个桥洞下的时候,发现油布帐篷已减了近一半。天气日渐冰冻,每踩一次地面,脚底板就会生疼,杜春晓的棉鞋还是夏冰的爹娘从青云镇寄过来的,她穿得既舒服又忧虑,因以她的步行速度,实在是不经穿,可质地上乘的牛皮靴又买不起。她想起还在伦敦的辰光,斯蒂芬每年圣诞节都会送她一双鞋,各式各样的,鞋口上偶尔还会围一圈漂亮的狐狸毛。

“怎么人变少了?”夏冰与她有同样的疑问。

“因为天气太冷了。”杜春晓讲这话的时候神情严肃,她是亲见过“路有冻死骨”的。

“今年与往常一样,也要冻死不少人了吧!”夏冰紧了紧棉衣领子,也冷得龇牙咧嘴,“你说小四会不会离开这里回老家了?眼看就要过年了。”

“这种人不会有家。”

“那可说不准,不定在哪个地方还有老婆有孩子呢。”

“那他们就不会一直跟着咱们。”杜春晓突然语气变得古怪。

“什么?”夏冰显然没听懂,但见她已将脸别过,于是顺着她也转过头去。却见几个身上裹得极度臃肿,步履却极其灵活的叫花子正鬼森森地走在后头,一对眼珠子在蓬乱的头发底下转得极快。

“唉!过来,都过来!”夏冰心中大喜,忙向他们招呼。几个人互相拿眼神示意,似是无声地商议,然后其中一个便畏畏缩缩蹭上前来。

“赏几个小钱儿?”那叫花子蓄了一大把胡子,嬉皮笑脸地伸出一只脏污的手。

夏冰往那只手里放了一角钱,道:“兄弟,跟你打听个人,等下给的更多。”

话毕,又给了他几个角子,于是其他几个也围拢过来。

“你们可认识小四?”

几个人似乎没有听见,都低头在数角子,唯有第一个靠近他们的停止动作,抬头瞟了杜春晓一眼。

“你可知道?”她于是紧盯住他。

对方犹豫了一下,突然又拼命点头。

“他现在在哪里?”

“这里。”叫花子把银角子放进衣袋,吞了一下口水,道,“前……前阵子从这里漂……漂过。”

他指的,是浑浊不堪的黄浦江面。

杜春晓登时头皮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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