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怡从佛堂里走出来的辰光,两只手心又红又肿,眼里还噙着泪,可踏过那道门槛,她又仰起头来,意欲冲那之后碰上的第一个人发火,不管是谁。林氏在梵香弥漫的贡桌前提拎着眼角,瞟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时,总要冷笑一声。

“你们这些人,成天也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儿,鬼哪是说见就能见的?必定心里那个鬼才是真的!”林氏从脸蛋到身形均修长得过分,所以面相刻薄,两个油黄的高颧骨更是显得不可一世,只可惜嫁的男人太强势,由不得她嚣张。所以孙怡是进门一年以后才领教到这位正房夫人的厉害的。

“得了,你们几个得轮着教训,否则越来越没大没小,为一丁点儿事就让老爷操心!”她在玉佛跟前抄完一段《金刚经》,放了笔,拿起桌上的一枚长方形镇纸,厉声道,“把手抬起来!”

于是孙怡只得将两只手掌朝上抬过头顶,冰冷的镇纸与手心摩擦出一阵麻辣辣的痛楚……

秦亚哲的女人里,不服林氏的唯有花弄影,但凡出头挑衅的事儿她最敢做,因此吃亏次数也多。孙怡前脚踏出,她后脚便过来了,但孙怡不知为何又发不出火了,两人反而相视一笑,花弄影见孙怡笑得勉强,忙问怎么了,孙怡努一努嘴,道:“还不是那一回事?”

花弄影一听便叹气道:“就晓得她不会放过我们,信神佛,无信鬼怪,也莫知是怎么个道理咯!”

“她一定是怕!”孙怡咬牙道。

“哼!”花弄影冷笑,“我也知道她是怕啦,最好就这么被吓死了!”

这话讲得孙怡“扑哧”一下笑出来:“傻妹妹,哪里有这么容易就吓死人了呢?”

“她自己何时也见到那鬼了,不就吓死咯?”

话毕,花弄影便气哼哼扭着腰肢进去了。

孙怡方才发现自己那一腔怒火,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得一脸苦笑地穿过庭院回自己房里去,推门时与手里端了盏茶的娘姨撞上,再伸头一瞧,见杜春晓正坐在圆桌上玩塔罗牌。

“哟,二太太总算回来啦!”

杜春晓见孙怡进来,忙将牌收拢抓在右手里,正要站起,孙怡却对她摆手,嘴里说“坐下坐下”,于是二人一并坐了说话。

“杜小姐可是来查闹鬼的事儿?”孙怡笑吟吟地向娘姨使了个眼色,娘姨当即会意,放下茶便出去了。

“嗯,我连续三晚蹲在庭院里头,也不见那鬼出没。”杜春晓显得有些怨气,嘴里也都是烟臭味儿。

孙怡实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她,于是嘴上也少不得调排:“想必是杜小姐在庭院里守夜时睡得太死,那鬼来了也吓不醒你呢!”

“话说——”杜春晓丝毫未计较孙怡的刻薄,却适时转了话题,“五太太的事儿,您可有什么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她自有她的出路与打算,我们原跟她的命一样,又有什么好讲?”孙怡低头吃了一口茶,竟转头又吐了,拿起碟子里的几块桔红糕嚼了滤嘴,“对了,说到命的事儿,听闻杜小姐的什么西洋牌算得出神入化,可有兴趣帮我占一占?”

“嗯,使得。”杜春晓把手里的牌推到孙怡手边,笑道,“可是算您这一胎生男生女?”

孰料孙怡却别了一下头,一脸鄙夷道:“这也没甚算头,是男是女他都一样会疼的,只要给他留后。勿如算算那鬼何时才能消停吧。”

杜春晓听得不由发笑:“这可奇了,你与四太太算的竟是一样。”

“那正好,你直接把结果告诉我便可以了,省得我再弄一次。”

“算的结果是,那只鬼一天不报这个仇,便一天不会消停。”

她故意将答案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似在给听者上凌迟之刑。

孙怡听完,竟“哇”一声吐了,连鞋面都是粉色的碎点心屑,一股油中带酸的异味在空气中缓缓蔓延。半晌才抬起头来,扯着嗓子喊娘姨来收拾,遂皱眉道:“这么个折腾法,必是男胎。”

“那我先走了,二太太早些休息,莫动了胎气。”杜春晓当下也识相,起身便离开了。

但杜春晓不是去秦家厨房蹭饭,却是去了佛堂,还未踏进门里,已听见蹊跷的啪啪声。管家面色煞白地站在门槛里侧,一见她便上前拦住,只说夫人有要紧事在办,暂不见客。

“那好,我等一歇过来!”她故意将声音放得很响,盖过了那些迟缓又沉重的啪啪声。

话音刚落,那动静果然没了,只听得烛火微光里传出一声:“叫她进来。”

管家忙侧身让路,杜春晓方才看清里头的一切,林氏坐在贡桌右侧,手边放一枚长方油亮的玉石镇纸。花弄影背对杜春晓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

“先回去吧,依侬个身份,进佛堂本来就不——”

林氏的“妥”字还未出口,花弄影已迅速站起,板着脸转身往门口走去,左肩和杜春晓的手臂擦过,丝绸发出一抹恨恨的尖叫。

“你看,这些小的若不教训,就是这样的德性,尤其这种广东仔,一点不像腔,杜小姐莫要见怪。”

一番话,林氏说得字字切齿,就是要让还未踏出门槛的花弄影听到。所幸对方似是不愿计较,只顾放快脚步逃了。

杜春晓一时亦不知要如何应对,只好讪讪笑着,林氏让坐,方坐在一侧的酸枝椅上。

“夫人,今朝过来,只想问一桩事体,就是那其他几房太太都见过的鬼,你可有见?”

“哼!”林氏一张脸即刻阴下来,唇角刀刻一般生硬的笑纹也更深了些,“那几只贱屄的话哪里能信?纵有鬼,我有如来护身,妖魔都不敢接近的。”

“夫人,话不能讲得太满啊,有些事体还是要走着瞧的,几位姨太太也不是一朝同时遇鬼,可是这个道理?”

“杜小姐这话讲得奇了,听闻你也是成日里拿一副西洋牌揩人家便宜,倒教训起我来了?”

一句话,竟把杜春晓的话活活堵了回去,也不晓得要怎么辩,于是寒暄了几句便走掉了。回到家里头,劈头便对夏冰讲了一句:“这家的大太太早晚要死于非命!”

恶鬼出没的秦公馆,夜里便显得格外安静,因众人都躲在自己屋里不敢踏出半步,几个娘姨和男仆倒也便宜了,主子歇得早,他们就变着法儿聚在管家房里赌牌九吃果子,不亦乐乎。

月姐当下已赢了几个大洋,正得意着,管家便挑唆众人要她请客,她嗔道:“请你娘个屄客!前两日撞鬼吓煞我了,今朝好不容易有点转运,侬倒来敲我竹杠咧!”

管家知她平素小气,忙把酒杯端到她嘴唇上,笑道:“各么侬就多喝一点,让其他几个也赢点回转呀!”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管家见玩得尽兴,干脆命一个小厨子去把各房守夜的下人都叫了来玩,一时间场面闹猛无比,满屋子都是听牌声与吆喝声,酒气熏红了每个人的面孔。

林氏还在阴笃笃的佛堂里,她不喜用电灯,然而几个佛灯还是点得通亮,玉佛亦在暖融融的光线里睁着一双眼,呆呆望向远处。她坐在这里,便似主宰了自己的世界,系秦亚哲从前赋予她,如今又悉数夺走的,所以除了向佛,她已不知要如何生活。她始终记得毕小青在消失以前,从未进过这佛堂半步,她每每唤她,都是娘姨过来通传一声,讲她身上不方便,来不了。所以那把镇纸,从不曾沾过她的细皮嫩肉。而另外几个,又是异常地听话,被打被骂从不哼一声,事实上,每每拿起镇纸,她反而是最怕的那个人,怕她们突然奋起反抗,还怕她们一个转身便去跟秦爷哭诉,将她的最后一片天地都摧毁。奇怪的是,她们竟是那么听话,与毕小青对她公然的蔑视有天壤之别……

想到这一层,一股绵软的阴霾缓缓擒住了她,她站起身,意欲停止《金刚经》的抄写,活动一下筋骨,立直后却又马上坐下,因两只脚都是麻的。于是又静静坐了一会儿,双肩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提拎,似乎有一双手正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拉起……

她以为是有些乏了,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肩膀,却不料触到的不是肩,而是一块手骨,如镇纸一般冰凉硬实的触感。她当即头皮如炸开一般,嘴里不停念“阿弥陀佛”。

“呵!”

那只手骨的主人好似在她耳边笑了,她只得慢慢站起,心里却没有一丝想逃的意思,因知道大抵是逃不掉了。从前嘲讽那三个小妾的刻薄话,如今正一字一句向她传来。

“呵!呵呵!”

那声音更真了些,她的佛也正在身后瞧着,目光空远,毫无诚信。

此时手骨突然从她肩上松开,她浑身肌肉僵硬,却还是感觉减轻了压力,但很快便又紧张起来,因有一团鲜红色伫立眼前,长发披面,只露一双与旗袍同色的双眸,直勾勾盯住她。

“毕……毕小青!你……你你……果然是死了?”她认出了那鬼手上的一只红玛瑙镯子,光芒耀眼、血丝满布。

于是她惊吓中不由涌起一丝沮丧来:“不是我害你的,又不是我害你的……呜呜呜……你不要找我呀!”

脱口而出的话似是提醒了自己,林氏忙侧身欲往鬼的右侧逃去,不料竟与那一团红迎面撞上,那鬼行动如闪电,又似是在那里候着她。

“啊——啊啊——”她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尖叫,脚步亦是乱的。往后退时,恰踩中长裙下摆,身子即刻往后仰去,后脑壳在酸枝椅上碰撞出清脆的“咔”一声!

“呵!呵呵!”

晕厥之前,林氏耳边仍回荡着毕小青的几声冷笑,仿佛她还在秦家做五太太时,手里捏一把瓜子对她油腻的发髻指指点点时的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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