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一直盼望天气可以凉起来,最好从盛夏即刻跃入初冬,那是他热烘烘的饼炉最受青睐的辰光。那些清早对着门前阴沟刷牙的妇人、怀里掖着布包的教书先生,路过他的摊子时都会投以馋涎的目光,仿佛看到的、闻见的系山珍海味。酷暑驱走了他不少生意,日日收入都是减半,唯开书铺的女人还是雷打不动地在接近中午时分向他买两副臭豆腐夹烧饼,吃得满嘴甜酱直流。可自从开天韵绸庄的黄家发生连环命案以来,这个女人的书铺便时常关门大吉,偶尔有个戴眼镜的年轻后生来照顾一下,不是在里边睡觉,就是粗粗打扫一番,抑或躲在柜台后头看书,只当那里是休憩用的“避暑胜地”。这令王二狗无比失落,直到后边杀猪弄的一个婊子在那后生坐镇书铺的辰光频频光顾,才让他又打起了精神。倒并非那婊子生得有多好看,她与其他暗娼一样,时常跟他买几副烧饼当晚饭吃,他将她们给的钱都用黄草纸擦过,怕沾染了什么脏病,可她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凶巴巴的、娇俏的韧劲儿。

可那后生却像是不怕这个,两人总在铺子里鬼鬼祟祟,不晓得做些什么,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便是那后生与婊子之间并没有乌七八糟的关系,因每个从杀猪弄绕出来,顺道在他那里垫饥的嫖客都有一种既满足又龌龊的特殊表情,那后生却始终是干净的,额角闪烁坦荡的光芒。所以在王二狗安闲清苦的小日子里,书铺的懒女人和杀猪弄里那个一脸凶相的婊子便是他意淫的全部。

这种意淫,直到婊子的尸体抬过巷子,在他的烧饼摊前停了一下,从门板上盖着的白布里垂下一条水淋淋的胳膊,才彻底煞住。他是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样气焰嚣张,活像能吞下一只老虎的女人,怎么转眼便成了软绵绵、白惨惨的尸体。婊子与简爷吵架那天,他亲见她皮糙肉厚的身子在阳头底下招摇,没一丝羞愧的表情,就是这样浑圆的紫褐色乳晕和丰茂的耻毛,让他在床上辗转了三个晚上。于是拿出压在枕头底下的几张残破纸钞,选在一个月镶金边的媚夜,鼓起勇气去了杀猪弄。他敲了那扇属于一个叫齐秋宝的暗娼的木窗,窗子翻起,老婆子露出一张松垂皱黄的面孔,见是王二狗,热情当下便减了一半,只问有无带钱。他举了举手里的纸钞,老婆子态度也好了许多,便随手拖过一个打着哈欠的姑娘,问好不好。他摇头,说要秋宝。

“她还在做生意,且等一等。”老婆子推开那姑娘,靠在窗子上抽起烟来。

过了约莫一刻钟,里头还是没有动静,老婆子突然恼了,隔着身边的门帘骂了几句,还威胁要加钱,这才有个男人畏畏缩缩地提着裤头走出来,往那窗户瞪了一眼,便径直走了。

齐秋宝敞着外衣,露出里头的碧绿色肚兜系带,拿绣汗巾不断擦着脖子。老婆子忙唤王二狗进来,他入房的时候,已激动得站不稳当。齐秋宝的房间里弥漫一股古怪的药味,他问是什么,她笑着拿出一个装了清水的铜脚盆,往里面撒了些白粉,这才知原来是白粉的气味儿。随后,她当他面褪了裤子,蹲在那脚盆上洗下身,边洗边笑道:“这样就干净了,也省得不小心留种。”

他紧张得嘴唇发干,什么都讲不出来,只坐在床沿上。

她洗完后,又将裤子穿好,在腰间系了条红绸带,说道:“我现在有事情,要出去一会儿,你可愿意等?”

“那……等歇你回来不认账了怎么办?那老婆子要算时辰的。”他微微挣扎了一下。

她莞尔一笑,掀开帘子走出去了,很快又回转来,将他也拉出去,走到窗前,那窗格子上已系了刚刚她擦脖子用的汗巾。她指着那汗巾道:“瞧见没?这条巾子系在这里,我就是你的人,你只守着这个便成,赖都赖不掉的。”

他便这样信了,站在窗前,守着汗巾,仿佛在守一个要紧的承诺。

从窗口望出去,月亮稀疏的光笼在齐秋宝身上,她在他眼里就是仙子,渐渐变得透明,随后消失不见。

“这贱货怎么又去会简爷了?前儿闹这么凶!谁说婊子无情?还是有情的嘛。”老婆子摇头晃头地走进来,半眼都不看他。

倘若他知道那是她最后一天享阳寿,断不会由她这么去了,定会将全部家当砸在这里,买她一夜,他可以不动她毫发,只是看着,让她始终在他身边两尺的范围内活动,兴许悲剧便不会发生。

可惜他的悲恸再感天动地,都挽不回她的性命。于是只得夜夜陷入苦梦,梦里都是她的彪悍,她粗硬如煤球的乳房和旺盛的耻毛,她苍白无力的胳膊从白布里伸出来,紧紧抓住了他的阳具……

所以王二狗的幽怨是清晰而隐秘的,想做些什么,又觉出了自己的渺小,有时连几个烧饼钱都算不明白,又怎么去替齐秋宝讨回公道?那段辰光,连擀出的饼都有一股子莫名的苦味儿。生活竟比认得那婊子前还要枯淡一些,绝望一些。

可今朝,他复仇的心又死灰复燃,因开书铺的女人竟与那后生到他摊子上买了两副萝卜丝饼嵌烧饼,吃得油光满面,汗涔涔的额头泛着红光。可见他们与王二狗一样,都是不怕热的,只专心享受烧饼的味道。

“奇怪,怎么你这里的饼如今不但做得小,还苦了?”杜春晓一如既往地挑他的刺。

王二狗因没有心情玩笑,只敷衍道:“可是姑娘你这些日子不知在哪个好人家养着,嘴吃刁了?”

“没错儿,就是吃刁了,今后你那饼里不夹些海参鱼翅,怕是打不倒的。”夏冰也跟着贫起来。

杜春晓横了他一眼,骂道:“且别得意了,齐秋宝跟你的事儿还没跟我讲明白,你当就这么算了?”

听见“齐秋宝”这三个字,王二狗心惊肉跳,擀面的手都有些不稳当。他原想假装没听见,可到底忍不住,便往夏冰咬了几口的饼里头添了一勺甜酱,讪讪笑道:“小哥儿是干哪一行的?”

夏冰听他问得突兀,自己嘴里那口饼还没咽下去,只得含糊地说了几个字,谁都听不清楚,倒是杜春晓急了,答道:“他呀,号称是在保警队里行侠仗义的,偏巧上回逛杀猪弄被看见了,被李长凳抓回去尝了点苦头,这会子刚放出来呢。”

“呵呵,”王二狗又赔笑道,“那我斗胆问一声,小哥儿逛杀猪弄,找的可是齐秋宝?”

“对,不过人都死了,有些事情再讲都没用。”夏冰苦着脸,用力咬了一口烧饼,碎渣纷纷落在他那件长久不洗的蓝衬衣上。

“哟,听起来,你这里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讲?我再买你十副烧饼,你跟咱们讲讲齐秋宝的事儿?”杜春晓赶紧拿出身上仅有的一个现大洋,抛在擀面板上。

于是王二狗便将那晚齐秋宝撇下他,去和简爷见面的事儿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夏冰听完,当下便骂:“死老婆子,前些日子托我找她的时候都不把这桩事讲明白!”

语毕,便拉着杜春晓要去杀猪弄,被王二狗叫住:“这钱我不要,只希望姑娘今后多照顾生意便可。”

简政良的房子已由族长并几个老的商量决定,要拿出来拍卖,族长原想把田贵的房子也一并卖了,却有人提出如今田贵只是失踪,死活不知,这样贸贸然卖了他们的房子实在不妥,于是决定只处理简政良的。因房子旧,且破小,要重新整修都是麻烦的,还是凶宅,所以众人都打算它要被长久搁置起来。孰料出售的牌子才挂了一日,便有人拿了钱来买,此人便是李常登。

杜春晓听说此事,便与夏冰商议:“杀猪弄那老婆子被你逼供,倒是招了些情况,可见齐秋宝与简爷倒不完全是生意往来。不过李长凳更奇怪,怎么巴巴儿地买了这破房子去?”

“说是要拆了重造新的,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钱。”夏冰一提李队长便不由得憋闷,因齐秋宝的事儿,自己竟被保警队除了名,如今他正愁怎么向住在镇东远郊的爹娘交代。若不想回去当蚕农,也只有再找份工,可小小一个青云镇,到哪里去找适合他的活儿?所以他正盘算着离开镇子,到大地方闯荡。只是走之前,还得了却一桩心愿。

“说到李长凳的钱,的确来路有些不对,何况他既有钱,买幢新房子也是可以的,怎么就偏偏看中这幢老宅?又脏又破,简政良一个单身老头子,平素除了喝酒,也不知在里头干些什么龌龊事……”

杜春晓自言自语到一半,猛地抬起头,眼睛发亮,对夏冰道:“你说齐秋宝与简政良密会,地点可是在他家里?”

夏冰此时一只脚已跨出书铺外,回头道:“正是这么想的,趁房子还没交给李队长,咱们得去赶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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