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和初二的下午,卓生发牵着小卓下山到花圃,开车到了春天大广场,小卓想下去。卓生发就带它在广场上溜达一圈,很多大人带着穿新衣的孩子在广场上放风筝。

回到停车场,卓生发发现,一个六旬农妇,抱着一只鸡跟着他。卓生发开车门的时候,那个老妪过来了,说,这只鸡给你吧。我找不到儿子了。

卓生发不明白。他以为是乞讨者的新创意。他说,我不吃鸡。我吃素的。

老妪说,那就更好了。你不要杀它。

卓生发说,为什么啊,城里不能养鸡呀!你要多少钱?

老妪迟疑着。没有开口。她低头摸着鸡。鸡是只红脸膛的瘦公鸡,金铜色和金黑色相间的毛,嘴巴和小腿都是黄玉色。腿上还系着有点脏的红布条。这是一只精明强干的漂亮公鸡。卓生发看着老妇人在风中飘飞的白头发,心里有点酸楚:这么老了还抱鸡乞讨。便掏出了十元。谁知老人竟然摇头,只是用脸贴触着鸡。卓生发想想又掏出五十元,说,鸡我不要。钱给你吧。你找儿子去吧。

老人抬起头看别处,眼睛里有层老泪在闪动,她说,你养我的鸡吧……儿子不好找,他搬家了……以前他爸爸看病时,我来过……城里太大了,找了几天了……

卓生发说,你是外地……乡下来的?

老人低下头摸鸡,看不出是不是在点头。卓生发拿出一百元,塞进老人口袋,说,那你快回老家吧,听你口音是华溪的,这一百块买汽车票足够了。回家吧回家吧,鸡我不要,带回家自己养吧。

老人扑地一矮,竟然跪了下来。小卓吓了一大跳,后退着大叫,鸡也吓了一跳。卓生发把老妪拉起。老人把鸡使劲塞给卓生发,说,给你。它吃糠皮菜皮就行了。鸡在卓生发怀里扑棱挣扎,老人泪流满面,竟然跄踉地快步走了。卓生发看老人消失在夹竹桃林子那边,呆了半晌,闷闷地把公鸡放进后车厢。

一路开车,只要刹车,拐弯什么的,都能听到后厢里公鸡的扑腾的动静。卓生发说,小卓,你看看,这都什么世道啊!儿子偷偷搬家,让老母亲抱着鸡,到处流浪。养这样的混蛋儿子,不如养你、养鸡啊。现在这世上的恶人,比鸡多……

办好出院手续,杨自道就抱着尾巴回天界山。他一手提着出院的零碎行李,一手抱着尾巴,久了还真是有点沉。到公交站点,他把尾巴放下,找上车硬币。尾巴手里还拽着两个有点泄气的、但还能低飞的气球,一黄一蓝。因为气球,伊谷夏老远就看到了,她让的士停靠过去,嗨,——上来!

尾巴眼尖,一看到伊谷夏,抬脚就奔向的士。一个把手里的各种报纸报头,展露如扇面卖报纸的男人,一不小心就和尾巴撞上了。尾巴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台阶,被赶上的杨自道一把抱住。杨自道心里一阵紧缩,生怕尾巴的伤口要撕开。他蹲下赶紧问尾巴怎样。

伊谷夏的士后面的公交车进站被堵,粗暴地长鸣喇叭。伊谷夏大叫,上来!快点啊!

尾巴不顾杨自道,又跑向的士。自己试图开后车门。伊谷夏推开车门要接她,杨自道也过来把后车门拉开了。后面的公交车实际已经开始上下客了,但司机还是狂按喇叭泄愤。

杨自道报了天界山的地址,说,你刚好路过啊?

伊谷夏说,嗯哪。

说话问,就到了天界山脚下的废旧铁道旁。杨自道拍拍师傅,说,等等。然后对伊谷夏说,你就别下车了,回去吧。大过年的,太劳驾你了。谢谢!

伊谷夏也没让师傅打票,把计价器上前一个客人的票,一把扯下,就出了汽车。还有事呢,师傅你走吧。的士车离去。杨自道看着。杨自道不太愿意伊谷夏去小石屋,他不愿意她出现在他最贴身的起居圈里。也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他心里就是有抵制退缩的感觉,这跟她那个友善阴沉的哥哥好像也没多大关系。虽然,有这么个哥哥,她有点像伊谷春延伸过来的一个贴身探头。但是,杨自道清楚,这种退缩的感觉,还是伊谷夏本身引起的。即使他再抗拒,心里也清楚,这女孩很招人疼爱。

走吧走吧!伊谷夏要帮杨自道拿行李,杨自道用手势拒绝。

我早就想去你家玩了。拜年嘛。我玩一下就走,中午爸爸请客,家里来客人了。到点了我直接去酒店。我跟他们说好了。

尾巴走了几步,就累了。杨自道把她抱起。伊谷夏说,我觉得她要慢慢锻炼,恢复体力。老抱不行吧。

就行!尾巴说。

伊谷夏说,你们三个老爸都太宠她啦。溺爱的小孩长不大。

什么叫溺爱?尾巴说。

就是淹死你的爱!

尾巴大叫起来,淹死你、淹死你!淹死小夏姐姐!

伊谷夏捶着杨自道的背大笑,哎,你淹死我吧淹死我吧……

杨自道笑了笑,苦涩感油然而起。三人往石梯小径而上。转过大榕树,再上几个石阶,再一个小草地,一折,就是上小石屋的院子的青砖小台阶了。尾巴捕捉了一把榕树的气根说,姐姐!就是这个树爷爷!

已经走过去的伊谷夏,又后退回来,说,就是这棵吗?——喔,真的很大喔!肯定是树仙,那我也要认识它一下。伊谷夏合掌而拜,嘴里嘀哩咕噜。杨自道说,你们在干什么?尾巴竖起指头嘘他,一脸严肃。

等伊谷夏参拜完大榕树,尾巴问杨自道要不要拜。杨自道说,为什么?尾巴悄声说,上次我偷偷跟树爷爷说,我要来这里住。你帮我好不好。它就帮我了。看,我现在不是来了吗?它能听懂我说话。

杨自道大笑,他问伊谷夏,你求树神仙什么?

求树神仙让大爸爸不要淹死尾巴,要就先淹死我吧!

尾巴神色大变,说,不行的!这样你真的会死掉的!你重说一个!

看到伊谷夏真的重新合掌祈祷,并确认姐姐说的是,明天大吃一顿匹萨。尾巴便欢呼雀跃地向石屋奔去。她跑得挺快,杨自道在后面刚说小心,就听到她嗷的一声尖叫,脸色煞白地掉头往下蹿,一只公鸡极速追扑而来。尾巴护头大呼,摔在石阶下。公鸡几乎扑上她的肩头,勾头就啄,尾巴掩头哭叫着。

杨自道和伊谷夏一开始还想笑,但是,尾巴惊恐至极和公鸡凌厉的追击,他们才明白这不是闹着玩的。杨自道快步冲了过去,踢开公鸡。他抱起孩子才发现,尾巴小便都吓出来了,背带灯芯绒裤子湿了大半。左半边眉毛的后小半段,以及鼻尖,全部被岩石擦烂了。血珠子一颗一颗在往外冒,有点地方还嵌着沙粒。杨自道心疼得闭上眼睛,呼吸都哆嗦起来。尾巴不断地哇哇哭叫。

伊谷夏说,快啊,回去擦药!

三人还没上青砖石阶,已经看到院门柱子上,站着那只神气活现的公鸡。尾巴一看又凄厉尖叫。伊谷夏挥手把它轰走,公鸡扑楞楞地且飞且走地回到院子里的石桌边,依然是傲慢地盯视着尾巴。尾巴害怕地把脸转开。卓生发和小卓已经站在大门口。杨自道恨得不行,说,怎么搞的!城里不能养鸡!

卓生发看着伊谷夏,没有专注听杨自道的话。等他看到杨自道黑沉的脸色,才在脑子里回放杨自道刚才的话,他慢慢地说,居民区是不行。我们这里不是啊。我问过居委会了。刚才怎么啦?伊谷夏说,你的鸡,吓着小孩了!你看她的脸摔成这样。你家有药吗?

卓生发说,怕鸡?哦,怎么会怕鸡?人怕鸡呀!我有双氧水,可以清洁伤口、杀菌消毒的。

卓生发把双氧水拿下来,伊谷夏说,我来涂吧。尾巴睁大眼睛,一手抱着杨自道脖子。杨自道把她平抱,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把眼睛闭起来,别让药水到眼睛里了。尾巴听话地闭紧眼睛。伊谷夏用双棉签,蘸得饱饱的药水,突然袭击眉尾。只是一下,尾巴就啊地尖叫甩头踢腿。

双氧水在尾巴的伤口,泛起层层白泡。在涂鼻尖的时候,尾巴使劲摇头,不让涂。杨自道紧紧按住她。伊谷夏说,不疼的不疼的!只是小蚂蚁在搬家,不然细菌在这里住,你的鼻子要烂掉的。好啦,好啦,最后一下,全部干净啦……

尾巴嚎啕大哭,你骗人……

伊谷夏看到杨自道脸色灰白地站起来,抱着尾巴眼睛闭着一直轻声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爸爸没有保护好你。别哭了都好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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