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上午九点至十点

上午九点十分时,德里的风速平均为每小时八十九公里,瞬间阵风时速一百一十公里,法院风速计甚至测到每小时一百三十公里的强风,指针随即掉回零点,因为强风将形状如旋转杯的风速计从屋顶上吹掉,飞向大雨滂沱的阴暗天空,和乔治·邓布洛的纸船一样从此消失。九点半,德里水利局宣称不可能的事不但变为可能,而且迫在眉睫:德里镇中心可能自一九五八年八月以来再次发生洪灾。当年风雨惊人,让许多下水道淤塞塌陷,导致大水泛滥。九点四十五分,神情忧虑的男人开着轿车和皮卡停在运河两旁,强风如火车般凶猛,吹得他们的防风大衣摆荡起伏。运河的水泥堤岸开始堆起沙包,上一回已经是一九五七年十月的事了。运河在德里镇中心的三岔路口钻入地下,这里的水位更是高到了逼近拱顶。主大街、运河街和一里坡山脚一带,车辆完全无法通过,只能步行。而那些涉水堆沙包的人感觉脚下的街道不断震动,被地底汹涌的激流摇晃着,就像大卡车会车时的高速公路高架桥一样。但震动很稳定,这些男人很庆幸自己住在镇子北区,只是感觉到震动,还没听见水声。哈罗德·加德纳朝在西区经营房地产的阿尔弗雷德·齐特纳大吼,问他街道会不会崩塌。齐特纳说除非地狱结冻,否则街道不可能坍塌。哈罗德脑中瞬间闪过希特勒和加略人犹大交出溜冰鞋、开始扛沙包的画面。大水离运河堤岸顶端只剩不到八厘米了。荒原一带的坎都斯齐格河已经泛滥,茂盛的矮树丛和灌木到了中午都淹没在发臭的水乡泽国中,只冒出个头来。男人继续干活,只有沙包用完了等着补货时才稍稍喘息……到了十点十分,远方忽然传来巨大的崩裂声,吓得所有人停止动作。哈罗德事后告诉妻子,他以为世界末日到了。结果塌陷的不是镇中心——那时还没塌陷——而是储水塔。只有诺伯特·基恩的孙子安德鲁亲眼看见了储水塔倒塌。但他那天早上抽了太多大麻,因此一开始以为是幻觉。他从早上八点就在德里街上闲晃,和黑尔医生被召到天上行医的时间差不多。他全身湿透(除了夹在腋下的那包五十克的大麻)但浑然不觉。眼前的景象让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正在储水塔山侧的纪念公园,储水塔斜得很厉害,就像外带通心粉盒上的比萨斜塔一样。“哇!”安德鲁叫了一声,眼睛瞪得更大,感觉就像被拴在又小又粗的弹簧上。崩裂声开始出现,储水塔愈来愈斜,安德鲁呆若木鸡,湿透的牛仔裤贴着瘦弱的身体,花呢头带不停地滴水到他眼里。圆形大水塔面向镇中心一侧的白色石棉瓦片开始崩落……不,不是崩落,而是迸射。储水塔石制基座上方六米左右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水突然从裂隙中喷洒而出。石棉瓦片不再朝镇中心迸射,而是射向风中,塔体也开始出现崩裂声。安德鲁看见水塔在动,大钟的时针从正午跳向一点再跳向两点。大麻从他腋下掉出,落在衬衫里的腰带上方,但他毫无感觉。他完全看傻了。塔里传来铮铮巨响,仿佛世上最大的吉他的弦一根根断了。是水塔内平衡水压的钢缆。水塔倾斜的速度愈来愈快,梁柱和挡板纷纷断裂,碎片射向空中,在天上旋转飞舞。“他妈的太扯了吧!”安德鲁·基恩尖叫,但被水塔倒塌和两千六百五十万立方的水从水塔断裂面倾泻而出的巨响给盖过了。

流出的水形成灰色大浪,要是安德鲁站在下坡,肯定当场离开人世。但神向来眷顾醉汉、孩子和嗑药嗑到脑袋糊涂的人,安德鲁所在的位置正好能目睹一切,却又完全不受波及。“真他妈厉害的特效画面啊!”安德鲁大吼,看着流水有如固体般扫过纪念公园,扫过日晷。过去有个叫作斯坦利·乌里斯的小鬼曾经常站在日晷旁,拿着他父亲的望远镜看鸟。“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还屌!”供鸟喝水的石盆也倒了。安德鲁看了它一会儿,看它在大水里翻滚,头上脚下、头上脚下,接着就不见了。隔开纪念公园和堪萨斯街的那排枫树和桦树像保龄球瓶一样东倒西歪,将纠结杂乱的电线一起卷走。大水扫过街道开始漫流,终于像液体了,而非古怪奇特的固体和夺走日晷、石盆和树木的巨墙。但它依然威力惊人,冲倒街道尾端的十多间民宅,灌入荒原。房子轻而易举就被连根拔起,几乎毫发无缺。安德鲁发现其中一间是卡尔·马森西克的房子。马森西克先生是他小学六年级的老师,大烂人一个。房子冲过栏杆滑下斜坡,安德鲁透过窗户看见屋里还有一根蜡烛在烧,心想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荒原发生爆炸,某人的瓦斯灯误燃了油槽破裂外泄的油,顿时黄色烈焰冲天。安德鲁望着堪萨斯街的尽头,那里四十秒前还有一整排整齐的中产阶级房舍,转眼就化为空城,你最好相信是真的。房舍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下十个地下室,看起来像游泳池。安德鲁很想大喊太扯了,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吼叫功能好像故障了,横膈膜虚弱而无用。他接连听见压碎声,很像巨人鞋里塞满乐事饼干下楼梯似的。是储水塔滚下山坡的声音。巨大的白色圆柱还在喷洒仅存的储水,粗钢缆拉住塔体不致瓦解,让它像支短柄牛鞭般在山坡上跳跃滚动。水塔落在松软的土上凿出沟渠,立刻被雨水填满。安德鲁收着下巴注视着一切,看见倒下的长约四十米的水塔飞向空中,似乎还停滞了片刻,就像疯人院才会看到的超现实景象。雨水打在储水塔碎裂的侧面,窗户破裂,窗框悬垂,架在顶端警告飞机的灯光还在闪。水塔落回地面,发出最后的巨响。大量的水灌入堪萨斯街,开始顺着一里坡往镇中心奔去。那里之前有房子的,安德鲁·基恩想,忽然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哗啦!他看着水塔的石头基座,心想会有多少人相信他的遭遇。

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追杀/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零二分

威廉和理查德看见它回过身来,嘴巴开开合合,仅剩的一只眼盯着他们。威廉发现它自己会发光,宛如可怕的萤火虫。但光在闪烁,飘忽不定,它显然受了重伤,它的思绪(放我走!放我走,你们要什么都可以——钱、名声、机遇、权力——我统统可以给你们)  在威廉脑海中大声喧嚷。

威廉两手空空地往前走,眼睛盯着它仅存的红眼,感觉力量在体内滋生,灌入他的身躯,让他双臂紧绷,握紧的拳头充满力量。理查德走在他身旁,咧开嘴露出牙齿。

(我可以把你妻子还给你——我做得到,只有我——她什么都不会记得,就和你们七个一样)

他们很接近了,非常接近。威廉闻得到它的恶臭,忽然惊恐地发现那是荒原的味道。他们一直以为是污水、污染的河川和垃圾燃烧的味道……然而他们真的相信过吗?那是它的味道,或许在荒原最浓,但也像云一样飘浮在德里,只是民众闻不到,就像动物园管理员一段时间之后就嗅不出动物的气味,甚至好奇游客靠近时为什么会皱鼻子一样。

“一起上。”他喃喃对理查德说,理查德点点头,目光始终盯着蜘蛛。蜘蛛从两人面前退开,长满刺毛的可怕足肢窸窣摩擦,最后静止不动。

(我无法给你永生,但能触碰你,让你长命百岁——活个两百年、三百年,甚至五百年——我可以让你成为地球之王——只要你放我走放我走放我——)

“威廉?”理查德声音沙哑地问。

威廉内心高声呐喊,愈吼愈凶,朝它扑去。理查德紧跟在后。两个人一起挥出右拳,但威廉知道他们使出的不是拳头,而是两人合力出击,并有“另一位”加持。他们挥出的是回忆和欲望的力量,更是爱与并未被遗忘的童年的力量,有如巨轮。

蜘蛛的尖叫充塞着他的脑袋,似乎将他脑浆炸碎了。他感觉拳头打进扭动的潮湿之中,手臂直直戳了进去,直到肩头。威廉抽出拳头,手上滴着蜘蛛的黑血,脓汁从他打穿的伤口泉涌而出。

他看见理查德几乎就站在它鼓胀的身躯正下方,身上都是它黑亮的血。他站成拳击手的姿势,不断挥着滴血的拳头猛击。

蜘蛛伸脚朝他们扫来,威廉感觉它一只脚擦过他身侧,划破衬衫和皮肤。它的尖刺徒劳地戳着地面,尖叫声有如号角般在他脑中轰鸣。蜘蛛笨拙地向他扑来,想要咬他。威廉没有后退,反倒往前,不用拳头改用身体撞它,像鱼雷一样。他像冲刺的后卫,压低肩膀,朝它腹部直直冲了过去。

他起初感觉它发臭的皮肉往内缩,仿佛想将他弹出去。他口齿不清地尖叫,冲得更用力,双脚不停地往前、往上推,并用手抠它,最后终于穿进去了。它滚烫的体液将他淹没,流过他的脸,钻进他的耳朵,被他吸进鼻子里,有如两道扭动的小溪。

他又陷入黑暗中,肩膀以下没入它不停抽搐的身体里。他耳朵灌满体液,听见持续的砰砰声,很像马戏团进城宣传走在最前头的低音鼓,伴随着怪胎和大摇大摆、蹦蹦跳跳的小丑。

那是它的心跳。

他听见理查德忽然痛得惨叫,随即急促喘息呻吟,接下来戛然而止。威廉往前猛力挥拳,被它的体液和有如布袋的脏器压得窒息。

砰砰、砰砰——

他将手往它体内戳,撕扯、扳开、扯裂,寻找声音的来源。他沾满体液的双手又开又握,扯断脏器,闭气的胸膛因为憋着呼吸而肿胀。

砰砰、砰砰——

忽然间,他抓到它的心脏了。庞然大物在他手中胀缩,不断推挤他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要!威廉大吼,差点呛死和溺毙。要!尝尝这滋味吧,贱货!尝尝看呀!喜不喜欢?你喜欢吗?怎么样?

他圈起手指握住它心脏的开口,两掌张开成倒V形,然后使尽全力两掌一压。

砰砰、砰——

尖叫声弱了、轻了。威廉感觉蜘蛛的身体忽然包住他、压挤他,像裹住拳头的滑溜手套,但很快就松开了。他发觉它的身体在倾斜,缓缓歪向一边。同时,他也开始抽身,逐渐失去意识。

蜘蛛倒向一边,有如一大坨冒气的诡异肉块,足肢还在抽搐颤抖,偶尔刮擦过甬道两壁和地板。

威廉跌跌撞撞走开,气喘如牛,不停吐痰,想要除去嘴里它的恶臭,结果自己绊了一跤跪在地上。

他清楚听见“另一位”的声音。乌龟可能死了,但为乌龟加持的那位没有。

“孩子,你做得非常好。”

说完它就消失了,力量也随之离开。威廉虚弱、反胃,几近疯狂。他回头张望,看见垂死的蜘蛛还在颤抖抽搐。

“理查德!”他用沙哑不成声的嗓子大喊,“理查德,你在哪里,兄弟?”

没有回答。

光线没了,和蜘蛛一起消失了。他伸手去摸湿黏的衬衫,想找口袋里最后一盒火柴。火柴还在,但没办法点燃,火柴头被血浸湿了。

“理查德!”他又叫了一次,开始啜泣。他往前爬,一手、一手摸索前进,最后总算碰到一个松软的东西。他双手摸到那上头停了下来……是理查德的脸。

“理查德!理查德!”

还是没有回答。威廉在黑暗中吃力移动,一只手伸到理查德的背底下,另一只手伸到他膝盖下方,摇摇晃晃站起来,抱着理查德开始踉跄地往回走。

德里/上午十点至十点十五分

十点整,德里镇中心街道的震动变成了剧烈摇晃。《新闻报》后来报道运河的地底支撑被突然暴发的洪水无情削弱,整个崩塌了。不过,有民众不同意这个说法。“我知道,因为我人在现场,”哈罗德·加德纳事后告诉妻子,“不只是运河支柱倒塌,还有地震,那才是关键。是他妈的地震。”

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街道摇晃得愈来愈剧烈,窗户开始破裂,熟石膏天花板开始崩落,扭曲的梁柱与地基发出非人的尖叫,变成骇人的合唱。梅琴家布满弹孔的砖房外墙裂痕往上直窜,有如探索的双手。支撑阿拉丁电影院门口遮檐的钢索断了,遮檐砸在地上。一九五二年兴建的布莱恩商业大楼忽然倒塌,让中央街药店后方的理查德巷顿时堆满了黄砖,黄疸色的尘土直蹿上天空,随即像面纱一样被风收走。

同一时间,镇政中心的保罗·班扬雕像爆炸了,看来多年前扬言炸毁雕像的美术老师是当真的。班扬满脸胡须的微笑脑袋被炸到空中,一腿前踢,一腿往后,仿佛他急着劈腿,结果手脚分家了一样。雕像上身有如榴霰弹爆炸般碎片四射,塑料斧头弹向大雨滂沱的天空后消失无踪,不久往下坠落,整根握把都扭曲了。斧头凿穿亲吻桥的桥顶,然后贯穿桥面。

十点零二分,德里镇中心完全塌陷。

储水塔断裂外泄的水几乎都沿着堪萨斯街流入荒原,但有不少沿着一里坡灌入商业区。或许这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如哈罗德·加德纳对妻子说的,是地震闯的祸。主大街的路面出现裂缝,起初很细……接着开始像饿鬼张大嘴巴。运河涌了上来,不再被挡住,水声大得吓人。所有东西开始摇晃,矮子老

爷纪念品店前的“平底鞋贱卖”霓虹灯砸到路上,沉进九十多厘米深的水里短路了。不久后,位于“平装先生”书店隔壁的整栋楼开始下沉。巴迪·安斯托姆最先看到了这一幕。他用手肘顶了顶阿尔弗雷德·齐特纳,齐特纳看了倒吸一口气,也用手肘去顶哈罗德·加德纳。转眼间,堆放沙包的工作就停住了。运河两旁的男人愣愣地望着大雨滂沱的镇中心,脸上清一色是恐惧惊愕的神情。只见矮子老爷纪念品店好像盖在超大电梯上,开始缓缓往下,笨重庄严地沉入看似坚硬的水泥地面,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来。只要趴在淹水的人行道上,就能直接钻进三楼窗户。大水涌向那一栋楼。不久,店老板出现在屋顶上疯狂挥手求救,随即被隔壁办公楼(一楼是“平装先生”书店)遮住。这栋楼也开始沉入地面,但糟糕的是它并非垂直往下,而是先大幅倾斜(某一瞬间真的很像外带通心粉盒子上画的比萨斜塔),砖块开始从屋顶和外墙崩落,纪念品店的老板被砸了好几次,哈罗德·加德纳看见他双手抱头倒退几步……接着第二栋的最上方三层楼就像最顶端的松饼一样滑了出去,店老板便消失了。运河旁有人惊呼一声,随即被楼房崩塌的轰响盖过了。运河旁所有人都被震得双脚离地或从运河边退开。哈罗德看见主大街两旁的楼房彼此靠近,有如一边玩牌一边闲聊的长舌妇,头几乎贴在一起。街道也在下沉、龟裂、断折,水花四溅。接着马路两旁的楼房摇晃得失去了重心,朝街道上塌——东北银行、鞋船鞋店、艾维兹小馆、贝利午餐坊、班德勒唱片行和音乐农庄全都垮了,只不过街道已经所剩无几,这些房子想压也压不到。主大街沉到运河里,起初像太妃糖一样拉长,然后裂成一块块柏油路面。哈罗德看见三岔路口的交通灯安全岛忽然消失,随着水位上涨,霎时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快离开这里!”他朝齐特纳大吼,“运河的水就要逆流了!就要逆流了!”

齐特纳完全没听见的样子,神情有如梦游或被深深催眠了。他穿着湿透的红蓝方格运动外套和左胸前有一只小鳄鱼的开领衫,脚上套着两边绣着交叉高尔夫球杆的蓝袜子和比恩牌胶底帆船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投资的一百万美元和朋友——和他一起玩牌、一起打高尔夫、一起在兰奇利滑雪的朋友——投入的三四百万美元沉入水底。他的家乡,缅因州德里镇,忽然像极了那些撑着细长小船载人跑来跑去的狗屁城市,感觉真是诡异。水在依然屹立不倒的楼房四周翻腾扰动,运河街变成了汹涌湖泊旁的一块黑色冲浪板。难怪齐特纳听不见哈罗德喊他。不过,其他人也看出了哈罗德发现的麻烦——那么多东西一口气砸进奔腾的水里,不可能相安无事。有些人扔下手中的沙包拔腿就跑,哈罗德·加德纳是其中之一,所以他活下来了。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运河的咽喉被柏油、水泥、砖块、石膏、玻璃和价值四百万的商品卡住,大水冲破两旁的水泥堤岸,那些人便活生生连同沙包被一视同仁的洪水卷走了。哈罗德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水吞噬,因为他跑得再快,水还是一直紧跟着。他最后爬上长满矮树丛的陡坡保住了老命。哈罗德回头看见运河迷你购物中心的停车场上有一个人想要发动车子,他觉得是哈罗德储蓄互助社的放款储备长罗杰·雷纳德。虽然水声轰隆,强风呼啸,他还是听见那人不断发动引擎,无视光亮的黑水涌上车身两旁。不久,坎都斯齐格河发出有如雷鸣般的低吼,随即冲过了河岸,将迷你购物中心和雷纳德的亮红色小车卷走吞没。哈罗德继续往上爬,紧抓着树枝、树根或任何能支撑他身体重量的东西。往上爬才能够活命。安德鲁可能会说,哈罗德·加德纳那天非常有往上爬的概念。哈罗德听见德里镇中心在他身后继续崩塌,如火炮齐发。

威廉

“贝弗莉!”他高声大吼,背和手臂都僵硬抽痛。理查德现在感觉至少有五百斤。放下他吧,他心里有声音低低地说,他已经死了,你很清楚他没戏唱了,干吗还不放他下来?

但他不会那么做,也不能那么做。

“贝弗莉!”他又叫了一声,“本!来人哪!”

他心想:这是它把我——还有理查德——丢来的地方,只是它扔得更远——远了很多。那是什么感觉?我快忘了,想不起来……

“威廉?”是本的声音,颤抖而又疲惫,感觉距离很近。“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兄弟。理查德和我在一起,他……他受伤了。”

“继续说话,”本的声音更近了,“继续讲,威廉。”

“我们杀了它,”威廉一边说,一边朝本的声音走去,“我们杀了那贱货,要是理查德死了——”

“死了?”本惊呼道,语气担忧。他现在非常近了……接着他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轻轻碰到威廉的鼻子,“你是什么意思?死了?”

“我……他……”他们一起扶着理查德了。“我看不见他,”威廉说,“问题就在这里,我看、看不见他!”

“理查德!”本大叫,猛力摇晃理查德,“理查德,拜托!快点,妈的!”本的声音开始模糊,开始颤抖,“理查德你他妈的给我醒过来!”

理查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感觉睡眼惺忪、恼怒、大梦初醒:“好啦好啦,干草堆,我们不需要口臭鬼……”

“理查德!”威廉大吼,“理查德,你还好吗?”

“那贱货把我扔出去,”理查德的语气还是很累,像刚醒来似的,“害我狠狠撞了一下,我只记……记得这些。贝呢?”

“快过来了,”本说,接着简略讲了虫卵的事,“我踩死了一百多个,我想应该没有遗漏吧。”

“最好是,”理查德说,声音听起来好多了,“放我下来,威老大,我可以走……水声是不是变大了?”

“没错,”威廉说。他们三人在黑暗中手牵着手。“你的头怎么样?”

“痛得要命。我昏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威廉把能说的都尽量说了。

“它死了,”理查德说,一脸不可思议,“你确定吗,威廉?”

“对,”威廉说,“这回我真的很确、确定。”

“谢天谢地,”理查德说,“扶着我,威廉,我要吐了。”

威廉扶住理查德,等他吐完,他们便动身走了。威廉不时踢到易碎物,听见它滚入黑暗。他想应该是本踩碎的蜘蛛卵,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很高兴他们走对了方向,但还是庆幸自己看不见卵的残骸。

“贝弗莉!”本大喊,“贝弗莉!”

“我在这里——”

她的叫声很弱,几乎被隆隆不绝的水声淹没。他们在黑暗中前进,不停地喊她的名字,慢慢接近。

他们找到她之后,威廉问她身上还有没有火柴。她递了半盒到他手中。他点了一根,看见他们的脸像鬼一样——本一手搂着理查德,理查德软趴趴地站着,右太阳穴不停地流血,埃迪的头枕在贝弗莉腿间。接着他转头望去,只见奥黛拉躺在石板地上,四肢摊开,头转向一边,身上的蜘蛛丝几乎都融掉了。

火柴烧到手指,威廉把火柴扔了。黑暗让他误判距离,走着走着绊到她身上,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奥黛拉!奥黛拉,你听、听得见我、我吗?”

他一只手伸到她背后将她扶起来,另一只手伸到她头发底下,手指压住她的颈侧。她还有脉搏,很慢但很稳定。

他又点了一根火柴。火光闪闪,他看见她瞳孔收缩,但那只是反射动作,她的目光依然呆滞。就算他将火柴拿近,把她的脸都照红了,她仍然直视前方。她还活着,但没有反应。可恶,情况比看起来还糟,他很清楚。她得了紧张性精神分裂症。

火又烧到手指,他摇熄火柴。

“威廉,我不喜欢那水声,”本说,“我想我们最好赶快离开。”

“没有埃迪,我们该怎么办?”理查德喃喃道。

“我们可以的,”贝弗莉说,“威廉,本说得对,我们得快点离开。”

“我要带她走。”

“当然,但我们得马上动身了。”

“往哪里走?”

“你会知道的,”贝弗莉柔声说,“你杀了它,你会知道的,威廉。”

他和刚才抱理查德一样抱起奥黛拉,回到其他人身边。她在他臂弯里的感觉令人不安、毛骨悚然。她就像一座会呼吸的蜡像。

“往哪里走?”本问。

“我、我不、不——”

(你会知道的。你杀了它,你会知道的)

“好了,走、走吧,”威廉说,“看我们找不找得到路。贝弗莉,你、你拿着这个。”他将火柴递给她。

“埃迪怎么办?”贝弗莉问,“我们得带他出去。”

“怎、怎么带?”威廉问,“那个……贝、贝弗莉,这、这里快塌、塌了。”

“我们一定要把他弄出去,”理查德说,“来吧,本。”

他们合力扶起埃迪,贝弗莉点燃火柴带他们回到小门前。威廉抱着奥黛拉通过小门,尽量不让她碰到地面,理查德和本架着埃迪也走了过去。

“放下他吧,”贝弗莉说,“他可以留在这里。”

“这里太黑了,”理查德啜泣道,“你知道……这里太黑了。小埃……小埃他……”

“不,没关系的,”本说,“也许这就是他该待着的地方,我想是。”

他们放下埃迪,理查德吻了吻埃迪的脸颊,然后茫然望着本:“你确定?”

“对,走吧,理查德。”

理查德起身转头看着小门,突然大声咆哮:“操你妈的贱货!”随即扬脚猛力踹门。门“咔啦”一声锁上了。

“你干吗踢门?”贝弗莉问。

“我不知道。”理查德说,其实心里明白得很。贝弗莉手上的火柴熄灭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威廉——门上的记号?”

“门上的记号怎么了?”威廉喘息着说。

理查德说:“门上的记号不见了。”

德里/上午十点半

连接主图书馆和儿童图书馆的玻璃长廊突然蹿出刺眼的火光,随即爆炸。碎片四散飞溅,犹如一张大伞,呼啸着扫过图书馆四周飘摇的树木。如此致命的爆炸很可能造成死伤,但却无人遇害,馆内馆外都没有人受伤,因为图书馆那一天根本没有开放。本·汉斯科姆小时候为之着迷的这条通道日后并未重建,因为德里受灾惨重,让两栋楼维持分离似乎既省钱又省事。德里议会的人很快就忘了那条长廊,忘了它是做什么用的。也许只有本·汉斯科姆能告诉他们,他曾经在冰天雪地的一月夜晚伫立在长廊外,不顾鼻涕直流、手套里的手指发麻,注视民众在长廊内来来去去,不用穿外套就能在光亮的寒冬中通行。他是可以这么说……但这不太可能成为镇议会公证会的主题——描述他如何在冰冷寒夜里爱上了光。无论如何,事实就是长廊无端爆炸,无人伤亡(谢天谢地,因为据事后统计,其他生物不论,那天早上的暴风雨就造成六十七人死亡,三百二十多人受伤),此后再也没有重建。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之后,想从儿童图书馆走到主图书馆,就必须从外面走过去。要是天气太冷、下雨或飘雪,你只能加上外套。

逃出/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五十四分

“等等,”威廉喘息道,“让我喘口气……休息一下。”

“我帮你背她。”理查德又说了一次。他们将埃迪留在蜘蛛的巢穴,谁都不想重提这件事。但埃迪已经死了,而奥黛拉还活着——起码理论上是。

“我可以。”威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放屁,你这样他妈的迟早会心脏病发。让我帮你,威老大。”

“你的头怎、怎么样?”

“还在痛,”理查德说,“别想转换话题。”

威廉只好让理查德背她。奥黛拉很高,体重原本大约一百二十斤上下。但她在电影《阁楼》里饰演一名年轻女子,被一名幻想自己是政治恐怖分子的准心理变态绑架,由于弗雷迪·费尔斯通决定先拍阁楼戏,因此她这阵子三餐只吃鸡肉、鲔鱼和乡村奶酪,瘦了近二十斤。但在黑暗中背着她摇摇晃晃走了四百米(或八百米,或一千二百米,谁知道?)之后,一百二十斤的体重感觉就像一百八十斤。

“谢、谢了,老、老兄。”他说。

“别客气。接下来换你了,干草堆。”

“哗哔,理查德。”本说,威廉听了忍不住笑了。笑得很累,也不久,但起码比一脸愁容好。

“往哪里走,威廉?”贝弗莉问,“水声大得不行,我可不想淹死在这里。”

“直走,然后左转,”威廉说,“我们最好试着走快一点。”

他们又走了半小时,由威廉指挥往左往右。水声愈来愈大,

最后感觉就在他们四周,和杜比立体声一样吓人。威廉一只手摸着渗水的砖头,转过一个弯,水就忽然涌上他的鞋子,水流又浅又急。

“把奥黛拉给我,”威廉对气喘如牛的本说,“现在往上游走。”本小心翼翼地将奥黛拉还给威廉,威廉像消防队员一样将她背了起来。真希望她会抗议……挪动身子……什么动作都好。“火柴还剩多少,贝?”

“不多了,六根左右吧。威廉……你真的知道方向吗?”

“应、应该吧,”他说,“走吧。”

他们跟着他绕过转角,水淹到威廉的脚踝,然后是小腿、大腿,轰隆水声变成贝斯般的低沉怒吼,他们所在的甬道不停地震动。威廉原本担心水流会强到无法前进,但他们经过的是一个水量丰沛的出水口,它不停地灌水到甬道里,力道大得让他叹为观止,这大大干扰了水流,因此水虽然还在变深,却不那么湍急了。水——

我看见水从出水口涌出来,我看见了!

“嘿!”他大喊,“你、你们看、看得见吗?”

“这里十五分钟前就开始变亮了,”贝弗莉大声回答,“我们在哪里,威廉?你知道吗?”

应该知道,他差点脱口而出。“不知道,走吧!”

他一直以为他们快走到运河了,也就是坎都斯齐格河的地下河段——流经镇中心从贝西公园回到地面。但甬道里有光,货真价实的光。运河的地下河道不可能有光,但甬道确实愈来愈亮。

奥黛拉愈来愈难背了。不是水流搞鬼,水已经变缓了,而是水深。她很快就要在水上漂了,威廉想。他看见本在他左边,贝弗莉在他右边。他微微转头,看见理查德跟在本后面。脚下的地面愈来愈怪,凹凹凸凸,到处是一堆堆的碎石,似乎是砖块。前方有一个状似下沉船头的东西突出水面。

本跌跌撞撞朝那东西走去,被水冻得发抖。一只湿透的烟盒迎面飘来,本拨开盒子,伸手抓住突出水面的东西,眼睛忽然瞪大。那东西是一面大广告牌。他看出一个“阿”字,底下是一个“未”字,顿时恍然大悟。

“威廉!理查德!贝!”他惊喜得笑着大喊。

“怎么了,本?”贝弗莉高呼。

本双手抓住广告牌将它拖了回来。广告牌一侧刮过甬道内壁,发出摩擦声。他们这下都看见了:阿拉丁电影院。下面是:回到未来。

“这是阿拉丁电影院的遮檐,”理查德说,“怎么会——”

“马路塌了。”威廉低声说。他睁大眼睛抬头望着甬道,前方更亮了。

“你说什么,威廉?”

“他妈的怎么回事?”

“威廉?威廉,怎么——”

“这些下水道!”威廉疯狂地说,“这些老下水道!洪水又来了,我想这一回——”

他又背起奥黛拉,继续摇晃着往前走。本、贝弗莉和理查德落在后头。五分钟后,威廉抬头一望,发现蓝天就在上方。他头上的甬道裂了一道大口子,从他所在位置向外延伸超过二十米。前方水流被大大小小的岛屿切得四分五裂,包括砖块、一辆旅行车的后半截(行李厢打开,不断冒水出来)和一根停车定时器。定时器像醉汉一样斜靠着甬道,红色的“违规停车”旗子竖立着。

他们现在几乎寸步难行,脚下小山高低起伏,毫无章法,一不小心就会把脚踝扭断。水流和缓,淹到他们的腋下。

现在水很缓,威廉心想,但要是我们早到两小时,甚至一小时,我想水可能会没过我们头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威老大?”理查德问。他站在威廉左边,抬头看着甬道顶端的裂口,脸上微微带着惊奇。只不过那不是甬道的天花板,威廉想,而是主大街,至少之前是。

“我猜德里镇中心几乎都沉到运河里,被坎都斯齐格河带走了,很快就会流入佩诺布斯科特河,再冲到大西洋消失不见。你可以帮我背奥黛拉吗,理查德?我想我已经没有——”

“当然,”理查德说,“当然,威廉,没问题。”

他从威廉怀中接过奥黛拉。就着光线,威廉看得更清楚了,但他可能不想看到那么多。她的额头和脸颊上抹着泥巴与半干秽物,稍微盖过了苍白的脸色,却还是藏不住。她仍然瞪大眼睛……但毫无知觉。头发湿淋淋松垂着,感觉很像纽约或汉堡绳索街情趣用品店卖的充气娃娃,唯一的差别是她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但也可能只是机械动作。

“我们要怎么从这里上去?”他问理查德。

“叫本借你两只手,”理查德说,“你可以先拉贝弗莉上去,然后你们一起拉你太太。本可以推我上去,我们再拉本。上去后,我就教你怎么找一千个女学生办排球巡回赛。”

“哔哔,理查德。”

“哔你个头,威老大。”

倦意一波波袭来。威廉发现贝弗莉在看他,便回望了片刻。贝弗莉微微点头,他朝她浅浅一笑。

“借我两只手吧,本。”

本同样累得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他一边脸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我想我办得到。”

他微微躬身,双手交握。威廉一只脚踩在本的手上往上跳,但跳得不够高。本将手举高,威廉又试了一次,这回抓到了甬道顶端的破洞。他探头出去,首先看见橘白相间的防撞护栏,然后是围在护栏后方的人,男女都有。接着他看见佛里斯百货公司——只不过好像膨胀又缩短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百货公司几乎有一半沉入街道和运河里了。大楼上半部垂在马路上空,感觉像没有堆好、随时会翻倒的书一样。

“你们看!你们看!马路上有人!”

一名女子指着支离破碎的路面,指着威廉探出头来的凹陷处。

“赞美主!还有其他人!”

她往前走,威廉看出她年纪颇大,像农夫一样用手帕包着头。一名警察从老妇人背后抓住她。“那里不安全,内尔森太太,您应该知道。剩下的马路随时可能塌陷。”

内尔森太太,威廉想,我还记得你。你姐姐当过我和乔治的保姆。他举手让她知道他没事,内尔森太太举手响应,他忽然感觉很好,觉得充满希望。

他转身躺在塌陷的马路上,尽可能平均分散体重,就像贴在薄冰上一样,接着伸手到缝隙里去拉贝弗莉。她抓住他两只手的手腕,威廉用他仅存的力量将她拉了上去。之前消失的太阳从鱼鳞般灰黑的云后方再度露脸,在他们身后拉出两道影子。贝弗莉抬头吓了一跳,目光飘向威廉,对他微笑。

“我爱你,威廉,”她说,“我希望她会安然无恙。”

“谢、谢谢,贝。”他对她亲切一笑,让她落下泪来。他抱住她,防撞护栏后方的人群开始鼓掌,一名《新闻报》记者拍了照,后来刊登在隔日的报纸上。报纸是在班戈印的,因为报社的印刷机都被大水淹坏了。标题很简单,而且对威廉来说很切实,让他特地将相片剪下来,塞在皮夹里放了好几年。那标题写道:生还者。就这样,但已经够了。

那时是十一点零六分。

德里/当天稍晚

连接儿童图书馆和主馆的玻璃长廊十点半爆炸,十点三十三分大雨就停了,不是逐渐减缓,而是突然停止,仿佛上头有人把水龙头关上似的。风也开始减弱,而且变弱的速度惊人,让镇上居民们面面相觑,一副不安而疑惑的样子,声音好似波音七四七班机安全停入登机门瞬间熄火一样忽然减弱。十点四十七分,阳光第一次露脸,到了午后已经万里无云,天气变得晴朗炎热。下午三点三十分,二手玫瑰商店门外的温度计显示为二十八摄氏度,打破了初夏纪录。路人像僵尸一样在街上游走,没什么交谈,脸上表情惊人地相似,全是发愣的惊诧。要不是看起来太过可怜,肯定会让人发笑。到了傍晚,美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国家广播公司和美国有线新闻网的记者都已经抵达德里,将各种说法传到美国其他地方。他们会将说法搬弄成真相……即使有些人认为真相是极不可信的概念,甚至不比蜘蛛网般交错的电线上的一块帆布实在,但他们仍会那么做。隔天早上,《今日秀》的布莱恩·甘宝和韦拉德·司各特会到德里来,甘宝将在节目中访问安德鲁·基恩。“整座储水塔就这么倒了,滚到山坡下,”安德鲁表示,“感觉真的很扯,你懂我的意思吗?好像把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拍的片子都比下去了,你懂吗?嘿,我之前常在电视上看到你,还以为你个头大多了。”看见自己和邻居上电视,能将生米煮成熟饭,让他们抓到了一个角度去理解这个无法理解的可怕事件。这是“恐怖风暴”,所造成的“伤亡人数”在之后几天不断攀升,是“缅因州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春季风暴”。这些头条虽然读来骇人听闻,却很有用,隐藏了事件本身的诡异之处。说“诡异”可能不够,应该说“疯狂”才对。看见自己上电视能让整件事变得明确,不那么疯狂。可是在新闻记者抵达前的那几个小时,只有德里居民在满是残骸和泥巴的街上游荡,脸上写着震惊与不可置信。只有德里居民默默审视周遭的一切,偶尔拾起东西再扔掉,想搞清楚之前七八个小时到底出了什么事。男人在堪萨斯街上抽烟,看着房子倒插在荒原里。其他人(有男有女)则站在橘白相间的防撞护栏后方,看着那天早上十点以前还是镇中心的那个大黑洞。周日报纸头条写道:德里镇长誓言重建。可能吧。但之后数周,镇议会对重建计划争执不休,黑洞愈来愈大,虽然貌不惊人,但规模持续扩张。风雨后第四天,班戈水力发电公司的办公大楼塌入地洞里,三天后,东缅因州酸菜热狗和辣热狗最美味的飞翔热狗屋也坍了进去。下水道的积水不时倒灌入民宅、公寓和办公室,情况糟到连老岬区的居民都开始搬离。六月十日是贝西公园赛马首日,傍晚八点开跑。不料第一场比赛赛马跑到最后一段直线跑道时,看台突然塌陷,造成六人受伤,包括担任阿拉丁电影院经理直到一九七三年的福克斯沃斯先生。他一条腿骨折,睾丸有穿刺伤,在医院住了两周,出院后立刻决定搬去新罕布什尔州的桑默沃斯和姐姐同住。

他不是个案,德里开始瓦解。

他们看着医护人员将救护车的后门关上,走到前座,车子开始上坡朝德里医院驶去。理查德刚才冒着生命和残废的危险将车拦下,生气的驾驶员坚称车上没有空位,但理查德还是说服了他,将奥黛拉放上担架,摆在车子地板上。

“接下来呢?”本问。他眼睛底下有两个棕色大圈,脖子也沾了一圈脏兮兮的泥巴。

“我、我要回德里旅馆去,”威廉说,“睡、睡他个十、十六小时。”

“我也是。”理查德说,随即满怀希望地看着贝弗莉:“你有烟吗,美女?”

“没有,”贝弗莉说,“我想我又要戒烟了。”

“好主意。”

他们开始缓缓上坡,四个人并肩前行。

“结、结束了。”威廉说。

本点点头:“我们做到了,你做到了,威老大。”

“是我们做到了,”贝弗莉说,“我真希望能把埃迪带上来,这是我最希望的事了。”

他们走到上主大街和波因特街口,一个穿着红雨衣、绿雨鞋的男孩把纸船放在水沟里玩。他抬头发现他们在看他,便怯生生地挥了挥手。威廉觉得他是那天在街上溜滑板的小孩——他朋友在运河上看到大白鲨的那个小孩。他笑着朝男孩走去。

“已、已经没事了。”他说。

男孩认真打量他,随即露出微笑,笑容灿烂,充满希望。“是啊,”他说,“我想应该是。”

“用屁、屁股想也知道。”

男孩笑了。

“你以、以后溜滑、滑板会小、小心点?”

“应该不会。”男孩说,这回是威廉笑了。他忍着没有伸手去摸男孩的头发——他可能讨厌别人这样——回到伙伴身边。

“那小孩是谁?”理查德问。

“我朋友,”威廉双手插进口袋说,“你们还记得上回我们出来的时候吗?”

贝弗莉点点头说:“埃迪带我们回到荒原,不过却跑到了河的另一头,老岬区那一边。”

“你和干草堆推开抽水站的盖子,”理查德对威廉说,“因为你们俩最重。”

“没错,”本说,“是我们。那时太阳又出来了,但已经快下山了。”

“没错,”威廉说,“而且我们七个人都在。”

“没有事情是永远不变的。”理查德说。他回头看了看刚才爬过的山坡,叹了口气说:“比方说这个。”

他伸出双手,掌心的细疤已经没了。贝弗莉伸出手,本和威廉也是。所有人的手都很脏,但都没有痕迹。

“没有事情是永远不变的。”理查德又说了一次。他抬头望向威廉,威廉看见两行泪水缓缓划过他脸上的泥巴。

“或许只有爱吧。”本说。

“还有欲望。”贝弗莉说。

“朋友呢?”威廉问,问完露出微笑,“你怎么说,贱嘴?”

“呃,”理查德笑着抹了抹眼睛,口齿不清地说,“我得想一想,孩子,我得想一想。”

威廉伸出双手,其他人将手放上去,四人默默站了一会儿。虽然人少了,不再是七个,但还是能围成一个圆。他们彼此相望。本也哭了,泪水从眼睛泉涌而出,但脸上挂着笑容。

“我好爱你们。”他说着紧紧摁着贝弗莉和理查德的手,摁了很久,接着将手松开,“不过,我们现在可以去吃早餐了吗?还要打电话给迈克,跟他说我们安然无恙。”

“说得好,先生,”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我时常想,你应该会没事吧。你觉得呢,威老大?”

“我觉得你去死吧,理查德。”威廉也用西班牙腔说。

他们大笑着走进德里旅馆。威廉推开大门,贝弗莉忽然瞥见一幕景象。她事后不曾向人提起,却永难忘怀。她看见玻璃上出现他们的倒影,但不是四个人,而是六个,因为埃迪走在理查德后面,斯坦利在威廉后面,脸上挂着他的经典表情,那似笑非笑的痞样。

逃出/一九五八年八月十日黄昏

太阳落到地平线,有如一颗微微扁平的红球,放射出单调昏热的光线,洒在荒原上。其中一处抽水站的铁盖轻轻掀开、放下又掀开,接着开始往一边滑。

“用、用力推,本,我的肩、肩膀快断、断了——”

铁盖继续往一边滑,最后翻落到水泥涵管四周的矮树丛里。七个孩子逐一从涵管内爬出来,四下张望,猫头鹰似的默默眨着眼睛,脸上写满惊叹,有如不曾见过阳光的小孩。

“真安静。”贝弗莉轻声说。

周遭只有轰隆的水声与令人犯困的虫鸣。暴风雨已经过去,但坎都斯齐格河的水位依然很高。靠近镇子那头,离河水被混凝土夹住之处(所谓的运河)不远,大水漫过了堤岸,但不严重,顶多几间地下室淹水,就这样。

斯坦利离开伙伴,沉思的脸上没有表情。威廉转头看他,起先以为斯坦利看见岸边有小火——他一开始觉得是火,红光亮得无法逼视。但当斯坦利伸出右手拾起火苗,光线角度随之改变,他才发现那只是可乐瓶。瓶子很新、很干净,被人扔在河边。他看见斯坦利抓住瓶颈,将瓶子倒过来,朝河边凸出的岩棚上敲去。瓶子碎了,威廉发现其他人也在看。斯坦利低头挑拣碎片,神情严肃、慎重而专注,最后挑了一小片。西斜的太阳照红了那玻璃,又让威廉觉得很像火焰。

斯坦利抬头看他,威廉忽然懂了,彻底明白,完全同意。他往前一步,朝斯坦利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斯坦利倒着走到河里,小黑虫成群贴着水面飞舞,威廉看见一只闪着珍珠光泽的蜻蜓嗡嗡飞开,有如一道移动的彩虹遁入远处岸边。一只青蛙开始低鸣,斯坦利抓起威廉的左手,用碎玻璃的尖端划过他的掌心,切开皮肤渗出一道血丝,威廉兴奋地想:这里有好多生命!

“威廉?”

“当然,两只手都要。”

斯坦利割了他另一只手。痛,但不严重。一只夜鹰在某处鸣叫,声音清冷而平和。威廉心想:那夜鹰正在呼唤月亮。

他低头注视双手,看见两只手掌都在流血。他环顾左右,其他人也来了。埃迪一手紧握喷剂,本的苍白小腹从破破烂烂的运动衫里鼓出来,理查德的眼镜没了,裸着一张脸感觉很怪,迈克安静严肃,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贝弗莉仰着头,瞪着清澈的大眼睛,头发虽然沾了泥巴,还是很好看。

我们几个,我们几个都在。

他看着他们,认真看着,看他们最后一眼。因为他知道他们七人再也不会全员重聚了——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人开口。贝弗莉伸出双手,不久后,理查德和本也伸出手,迈克和埃迪也是。斯坦利用碎片逐一划割他们的手掌,太阳缓缓落入地平线,玻璃光芒也从火红变成玫瑰般的粉红。夜鹰再次啼叫,威廉看见河面开始泛起薄雾,感觉自己好像和万物融为一体。他日后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这段短暂的狂喜,就像贝弗莉绝口不提自己看见门玻璃上出现两个死去朋友的身影一样。

微风拂过树林和灌木,发出轻声叹息。威廉想:这里真棒,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这里很棒,他们也很棒,每一个人都棒。夜鹰又叫了一声,甜蜜流畅,威廉顿时觉得和它融为一体,仿佛他也将高歌着遁入暮霭之中,可以振翅在空中飞翔,远走他乡。

他看着贝弗莉,她朝他微笑。她闭上眼睛,将手伸向两边。威廉握住她左手,本牵起她右手。威廉感觉她温热的血和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其他伙伴也依样照做,所有人围成一个圆,手牵着手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亲密联结在一起。

斯坦利眼神急迫地看着威廉,目光带着恐惧。

“所、所有人发、发誓,”威廉说,“假如它没、没有死,你、你们发、发誓都要回、回来。”

“我发誓。”本说。

“我发誓。”理查德说。

“我也发誓。”贝弗莉说。

“我发誓。”迈克·汉伦呢喃道。

“嗯,我发誓。”埃迪声音又低又细,几不可闻。

“我也发誓。”斯坦利轻声说,但语气迟疑,而且低着头。

“我、我发誓。”

就这样,所有人都许下承诺。但他们又站了一会儿,没有马上离开,感觉力量存在于他们之间,在这个封闭的圆中。光线在他们脸上留下褪色的痕迹,太阳已经下山,夕照也逐渐黯淡。他们围成一圈,夜色缓缓渗入荒原,淹没了他们那年夏天反复经过的小径、玩枪和游戏的空地、讨论小孩子没完没了的问题的河堤,还有一边抽贝弗莉的烟一边注视水中云的倒影的堤岸。白昼慢慢闭上了眼睛。

本先松开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摇摇头走了。接着是理查德,然后是贝弗莉和迈克,两人一起离开。没有人开口。他们爬上堤岸回到了堪萨斯街,随即分道扬镳。二十七年后,威廉回想当时才发觉他们真的再也没有全员到齐过了。常常是四个人,偶尔五个,有一两次六个人,但从来不曾七个人同时出现。

威廉最后离开。他双手放在摇摇晃晃的白栏杆上久久俯瞰荒原,夏日晚空出现第一批星星,天色由蓝转黑,他看着荒原被黑暗吞没。

我再也不去那里玩了,他忽然想,随即发现自己竟然不觉得恐惧或难过,而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又待了一会儿,接着转身挥别荒原,朝家走去。他手插口袋走在漆黑的人行道上,不时瞄一眼两旁的房子,注视映着黑夜的温暖灯光。

走过一两条街后,他加快脚步,想着热腾腾的晚餐……又过了一两条街,他开始吹起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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