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马踏月引数人急急赶回黄州城,直奔黄州团练使韦公平府宅。徐君猷、蔡真卿率人早已潜伏韦府四周,待到苏、马赶来,徐君猷急忙询问情形,苏公只道:“大人只管下令便是,缉拿韦公平、吴仁顾。”徐君猷大喜,遂下令冲入韦府,缉拿府内所有人等。马踏月亲引军兵杀入韦府。不消半个时辰,韦府老小并家丁四十余人悉数被擒,唯独不见了韦公平、吴仁顾。徐君猷正焦急时,有军兵来报,在后院书斋发现两具尸首。徐君猷等急忙赶至后院书斋,书斋廊下早有军兵把守,马踏月见徐君猷等人到来,急忙上前相迎,道:“乃是韦公平,另一人当是吴仁顾。”徐君猷、蔡真卿、苏公急忙上得石阶,立于门槛前张望。那书斋内兀自亮着油灯,韦公平尸首倒在地上,一柄钢刀插在腹内,神情甚是痛苦。一侧一汉子七窍流血,身旁一个包袱,散落出大锭金银,腰间刀鞘空空如也。苏仁于苏公耳旁低声道:“此人便是我尾随之人。”

苏公小心入得书斋,见得斋内桌上一把玉龙酒壶,雕琢甚是精美,桌上兀自有一个玉凤酒杯,那杯中兀自满着酒。苏公环视地上,见那汉子尸首旁散碎着玉片,想是打碎的酒杯。苏公端过酒壶,回身递与徐君猷,道:“此乃毒酒。”徐君猷小心接过,递与随从,问道:“此是为何?”苏公叹息一声,道:“微泉园内黄州五虎亦被毒死,下毒之人想必是此人,吴仁顾!其受韦公平指使,杀五虎灭口,而后回来复命。韦公平赏其金银,或令他暂且躲避一番,分手之时又饮美酒,那吴仁顾哪里料想,韦公平竟要杀他灭口!饮下毒酒后,顿时发作,吴仁顾尽全身之力,猛然拔刀相刺,那韦公平得意之时,猝不及防,一刀毙命。二人遂同归于尽。”徐君猷、蔡真卿闻听,叹息一番。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苏公叹息一声,正待出书斋,忽问道:“这油灯是何人点燃?”众人一愣,不知何意。马踏月吱呜道:“是末将点燃,适才闻军兵报见得尸首,末将入得室内,将火把点燃油灯。”苏公忽冷笑一声,近得韦公平尸首旁,一把拔出腹部钢刀。众人皆惊诧不已。忽见苏公蹲下身去,抱将起韦公平上身,叫唤道:“徐大人快且来,韦大人尚未死去!韦大人!韦大人!甚么?”但见苏公将耳贴向韦公平嘴边,惊奇道:“韦大人你说甚么?凶手?凶手是谁?”那厢马踏月见得,早冲将进来,急切问道:“凶手是谁?”

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正待进去看个究竟,忽闻苏仁大叫一声:“蔡大人,你哪里去?”那厢室内闻得苏公惊诧叫道:“甚么?蔡大人?!”徐君猷正迷惑间,但见马踏月冲将出来,厉声喝道:“拿下蔡真卿!”徐君猷惊诧不已,急忙目寻蔡真卿,但见蔡真卿手提一柄钢刀,一路砍杀,数名军兵被砍伤,其余军兵蜂拥而上,截住去路,一番刀枪相搏,蔡真卿受伤被擒。众军兵将绳索缚了蔡真卿,推至阶下。徐君猷见蔡真卿一脸凶相,犹如困兽,不由叹道:“本府万万不曾料到,你竟是本案真凶。”那厢马踏月冷笑道:“末将素来敬重于你,不想你竟如此败德辱行,宛如狼虫一般,末将恨不能饮你血,啖你肉。”

那厢苏公出得书斋来,长叹一声,幽然道:“世人皆仰慕蔡大人跌宕风流、惊才风逸、岂弟君子,不想竟是这般曳尾泥涂、卑鄙龌龊。兀自可笑!”徐君猷如坠云雾,把眼望望苏公,又望望马踏月。蔡真卿冷笑一声,恨恨道:“蔡某早料想你苏轼可怕,却不曾料想如此可怕。早知如此,倒不如假朝廷之手,先除却你这祸患。”苏公淡然一笑,道:“朝廷若有杀我之心,何须你言?京城乌台一案,苏某便已将生死置于度外矣。”马踏月冷笑道:“蔡大人枉读诗书,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言。”蔡真卿冷笑道:“恨未多搠几刀杀死韦公平!”

苏公、马踏月闻听,哈哈一笑,蔡真卿不由一愣。苏公笑道:“蔡大人兀自愚钝,你亲手杀死韦公平,怎信他还残留余气?那日苏某言假冒伍寒灯之计,蔡大人道:此计虽妙,唯恐贼人不信。行刺之人出手之后,必然验证伍寒灯已死,方才放心。若道其未死,怎会相信?苏某道,此人之疑心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要造得真,假亦可成真。蔡大人便顺水推舟,授意韦公平,令人深夜前来,假装中计,如此可令我等消除官府中人有细作之疑。蔡大人既知其理,今日怎的又犯此错?”蔡真卿闻听,悔恨不已。

徐君猷惊诧道:“原来韦公平确已死去!徐某竟也信其未死。”苏公点头,道:“此不过是诳骗蔡大人之雕虫小计罢了。蔡大人做贼心虚,顿时露出马脚来。”徐君猷疑惑道:“蔡大人方来四月,怎生与他等有瓜葛?”苏公冷笑道:“天下皆被蔡大人蒙骗也!”徐君猷摇摇头,不知前后。苏公道:“徐大人且细想,黄州幼童失踪案自何时发起?”徐君猷思忖道:“乃是三四月前。”马踏月道:“此正是蔡大人到黄州不久。”徐君猷点点头,疑惑道:“你道娈童之人便是蔡大人?”苏公道:“若是韦公平有此好,其在黄州五年,何待今日?”徐君猷然之。那厢蔡真卿冷笑一声。

苏公恨恨道:“蔡大人非好娈童。其中事由,若说将出来,恐徐大人要亲手血刃此贼了。”徐君猷迷惑不已,追问道:“究竟是怎生回事?”苏公望着蔡真卿,冷笑道:“蔡大人可曾想过,待明日黄州百姓知晓此事,你将是怎生下场?”蔡真卿不由一震颤栗,惊恐不已,喃喃道:“你……你都知道了?”苏公压住怒火,点头道:“正是。”徐君猷甚是好奇,急道:“苏大人快且说来。”

苏公冷笑道:“世人皆知蔡真卿诗词书画,堪称四绝,市井追捧,宛若珍宝。至黄州,又添一绝,便是所谓归人豆腐。原来蔡大人善烹饪,技艺不凡。可世人万万不曾料想,蔡大人最绝者,竟是……竟是……烹饪人肉……!”苏公此言一出,惊得徐君猷目瞪口呆,宛如雷击!在场军兵个个惊诧不已!

蔡真卿面如死灰。马踏月愤怒道:“他等豺狼,但见得白胖男童,便设法掳来,以为烹饪美食!”言罢,抽出钢刀,一刀砍在石阶上,火星迸溅。

苏公茫然,不由想起那日临江书院前,蔡真卿见得孔六之子孔悯心,轻抚孩童面颊,道:为人当常怀怜悯之心。这小子长得好生可爱!顿觉寒意袭身,他哪里是言小子好生可爱,分明是将小子看成盘中餐、口中食!那时刻,苏公还不免赞叹,道蔡真卿心中挂念社稷百姓,乃是大宋难得之好官!心中兀自有一丝欣慰。今回想起来,竟一阵后怕!

蔡真卿忽冷笑一声,道:“恁的荒唐至极!你等可曾亲眼见得?”马踏月怒道:“死到临头,兀自狡辩。你只道人不知鬼不觉,却不想举天三尺有神灵。”蔡真卿狡辩道:“你等可有证见?”苏公冷笑道:“蔡大人今日事败,只因你说错两句话语,蔡大人可知晓?”蔡真卿不由一愣,反问道:“甚话?”

苏公道:“那日,蔡大人亲临东坡雪堂,与苏某言语时,无意间道出一句:‘昨夜在得闲斋诗会,闻知苏大人近在东坡,今特来相见。’此话本是无心之言,苏某亦未留心。此是第一句。其二,昨日,我等言及黄州五虎等人藏匿在微泉园内,蔡大人问道,这微泉园在何处?苏某道,乃是城东北十里外一处庄园。是夜,苏某与马将军夜袭微泉园,竟见得园内得闲斋!蔡大人不知微泉园,何来在得闲斋诗会?今想来,那何曾是甚么诗会,分明是食人宴会!那同进食者有韦公平韦大人、李廉正李大人等。又想来,李廉正之死莫非亦是蔡大人所为?因私盐一案唯恐牵连暴露?”

徐君猷闻听,猛然醒悟道:“原来如此。”那日徐、蔡、苏三人畅谈时,蔡真卿言其得朝廷密令,暗中监视苏轼之举动。但有异言怪论,速密报朝廷。那时徐君猷心中甚是疑惑,似曾听得此言。今日方才想起:原来是被囚之时,那刘水曾言:你看那苏轼,清正廉洁,又落得过怎生下场?饥寒交迫!即便如此,朝廷念念不舍、每饭不忘,暗中遣人监视其举动言行。如此机密之事,刘水又怎生知晓?原来这李廉正、刘水、蔡真卿是一丘之貉!

蔡真卿冷笑一声,并不言语,皱眉前思后想,喃喃道:“我何曾言过什么得闲斋诗会?”苏公冷笑道:“那不过是蔡大人无心之言,说露了嘴,今日又怎生记得?”蔡真卿望着苏公,叹道:“苏轼呀苏轼,蔡某端的小瞧于你。两句无关言语,你竟过耳不忘,恁的可怕。”苏公笑道:“非止如此。那吴仁顾奉命灭口,却不曾料想留下一个活口来,便是微泉园的一个厨子!”蔡真卿一愣,似信非信,冷笑道:“可将那厨子唤来?”苏公冷笑道:“莫非蔡大人不信?”蔡真卿冷笑道:“你又欲诱骗蔡某?”

苏公叹道:“苏某言真的,你却不信了。”遂令人召来那命大的厨子。厨子借着火光,指着蔡真卿,恨恨道:“便是这厮,自己做人肉菜,又威逼小人等做人肉宴。”蔡真卿惶恐不已,浑身忍不住哆嗦颤栗。徐君猷压住满腔怒火,道:“蔡真卿,你何曾是人?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狼!待天明,徐某要在城头设堂,令黄州百姓来审你。”遂下令四门张榜告示,午牌时分东城审理幼童失踪之案。

黄州幼童失踪一案一时轰动黄州城并诸县,此案审罢,愤怒百姓几将撕碎蔡真卿,幸得马踏月引兵相阻,蔡真卿暂保性命,但混乱之中,失去双耳并数根手指,其状甚惨。一时间,但凡黄州城并诸县蔡真卿之诗词书画悉数焚烧,便是那回首楼亦遭百姓打砸,毁于一旦。徐君猷甚是愤怒,亦将《柳下抚琴图》付之一炬,待到苏公阻拦,早已成了灰烬。苏公叹息不已:昔日蔡真卿,宛若晨星,市井疯狂追捧,我等端的是盲翁扪籥;今日事败,竟如丧家之犬,人人厌恶,便是其锦囊玉轴亦不能幸免,亦可谓恨乌及屋。徐君猷叠成呈状,报知京城。又具公文,陈五年官银被劫一案,犯案者乃是韦公平、伍寒灯、何夜雨,今自韦、何两处搜出余银共计三万三千余两,伍贼之赃银尚未寻得;又为雷山冤屈言语数句。两个月后,徐君猷接得朝廷故牒,遂张榜告示,三日后将蔡真卿押赴东城门,午时三刻问斩。

当日,黄州百姓蜂拥而至,城下人潮涌动,挨肩叠背,何止万千。待将蔡真卿押上城头,百姓怒骂声四起,宛如惊雷。午时三刻将至,追魂炮响起。苏公黯然而退,挤出人群,忽闻得百姓猛然欢呼。苏公料想:蔡真卿已人头落地矣。

苏公不由叹息一声,猛见前方冲来一人,大惊失色。幸得苏仁眼急手快,一把拉开苏公。苏公惊魂未定,回身看去,却原来是个妇人,又仔细一看,分明是那疯癫的艾氏。那妇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怀中抱着一个烂枕心,黑兮兮甚是肮脏。那妇人满目戒备的瞥了苏公一眼,将黑枕心贴在面颊,用手轻拍着,柔声笑道:“花才,哦,睡了哟,哦哦哦。”

苏公望着那妇人欣慰的笑脸,不由潸然泪下……

(本卷完)


后注

一、这篇小说最初名为《盲翁扪籥》,因此成语怪僻,一时令人难以理解,后改名为《黄州迷案》。盲翁扪籥,是一句成语,出自宋代苏轼《日喻》,其言道: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槃。”扣槃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后以“盲翁扪籥”比喻只凭片面了解或局部经验就对事物妄加判断。以此成语为名,也就是作者写这篇文章的用意:这世间,有的人或事情,我们往往依据片面了解或者表面现象便妄加判断,但实际情况又如何呢?

二、关于东坡豆腐,此是遐迩闻名的东坡系列菜品之一。相传,北宋著名诗人苏东坡谪居黄州时,由于官职被贬,薪俸不高,生活甚是简朴,常下厨做菜以待客。苏东坡常爱做菜肴,颇有研究。苏东坡以黄州豆腐为料,精心烹制,酷似猪肘,质嫩色艳,鲜香味醇,世人称之“东坡豆腐”。此肴虽用料平常,但制备法独具一格,向为世人所称道。东坡豆腐,由苏东坡首创后,其烹制制法广为流传,后随苏东坡任职迁移,传到了浙江、广东等地。南宋钱塘人林洪所撰《山家清供》中,就记载有“东坡豆腐”的制食法。

三、关于宋朝食盐买卖制度:官卖法就是官运官销,盐利收入主要由地方支配。宋初全国大部分地区的食盐都是实行官运官销法,盐到州县后由官府置场或设铺出售。由于官盐价贵质劣,民不肯买,往往强制抑配。售盐办法主要有令民缴纳丁盐钱的按丁配盐法;二月育蚕时按户配盐,六月蚕事完毕随夏税用丝绢折纳的蚕盐法;按财产多少和户等高下强迫购买一定数量食盐的计产配盐法;把一个地方的盐利收入承包给商人,令其先纳钱入官,准其领盐贩卖的买朴法。后因为百姓抵抗,加上朝廷扩大通商地区,增加中央盐利收入,官卖法逐渐被通商法代替。所谓通商法,是指官府把官盐卖给商人销售,盐利归中央直接支配。它主要有交引法,盐钞

法和盐引法三种。交引法始行于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年)。为解决当时沿边军需困难,令商人向边郡输纳粮草,按地理远近折价,发给交引作为凭券到解池和东南取盐贩卖。随后又允许商人在京师榷货务入纳金银钱帛和折中仓入纳粮米,发给交引支盐抵偿。由于商人操纵物价,牟取暴利,亏损国家盐利收入,交引法逐渐被破坏,不能继续执行。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范祥为制置解盐使,乃行盐钞法。即按盐场产量定其发钞数量,统一斤重,书印钞面。令商人在边郡折博务缴纳现钱买盐钞,到解池按钞取盐贩卖。并在京师置都盐院储盐,平准盐价,盐贵卖盐,盐贱买盐,还允许商人凭钞提取现金。这样就保证了钞值的稳定,保证了消费者和商人的正当利益。官盐得以畅销,盐利得以增收。宋神宗时,东南地区也实行盐钞法,买解盐发解盐钞,买东南盐发末盐钞。末盐钞由京师榷货务发行。崇宁以后,蔡京执政,盐钞法普遍推行于东南地区。随着官府加紧聚敛,滥发盐钞,钞与盐失去均衡,商人持钞往往不能领盐。蔡京又印刷新钞,令商人贴纳一定数量的现钱,换领新钞。此举加重了商人负担,并使盐钞失去信用。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蔡京乃创行盐引法,用官袋装盐,限定斤重,封印为记,一袋为一引,编立引目号簿。商人缴纳包括税款在内的盐价领引,凭引核对号簿支盐运销。引分长引短引。长引行销外路,限期一年,短引行销本路,限期一季。到期盐未售完,即行毁引,盐没于官。故引仍是变相的新钞,时盐引又称钞引,只不过在盐钞取盐凭证的基础上增加了官许卖盐执照的性质,并在行销制度方面更为严密而已。盐引法在南宋一直继续实行,唯南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赵开在四川创行的盐引法则略有不同。此法乃是井户煮盐不立课额,商人纳钱请引,缴纳引税、过税、住税,向井户直接买盐出售。官置合同场负责验视、秤量、发放,以防私售,并征收井户的土产税。废除官买民盐然后卖给商人的中介环节,直接征收井户和盐商的税钱。为了保证食盐专卖制度的贯彻执行,官府还规定了各产地食盐的贩卖区域,越界、私卖、私制和伪造盐引,超额夹带食盐者都予严惩。

注:此资料摘抄自网上,今附录在后注中,是为了方便了解宋朝食盐买卖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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