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想喊,因为李公公交代过他,有什么事情就喊,喊他也可以,喊吴妈也可以。他突然不想喊了,因为压根就不想见到李公公,也不喜欢那个吴妈,她成天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鬼魂一般,有时会突然悄无声息地站在冬子身后,吓他半死。

冬子的心脏受到了压迫,狂乱地跳动,双手捂着胸口,企图让它平静。如果房间门没有悄然打开,也许他狂蹦乱跳的心脏就真的平静下来了。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房间,冬子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口,捂住胸部的手在颤抖。

进来的是谁?

冬子突然闻到了一股怪味,见不得阳光的腐朽酸臭的气味。他对这种气味异常的敏感,准确地判断出,进来的人就是被他称做“皇爷爷”的李公公。

李公公为什么要在这个夜晚潜进他的房间?

冬子不想搭理李公公,赶紧闭上了双眼睛,装着熟睡的样子,还装模作样地发出细微的鼾声。冬子想,好在自己今晚没有进入到地洞里探寻什么秘密,要是被李公公发现,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在李家大宅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进来的果然是李公公,此时,他穿的不是龙袍,而是穿着白色的睡衣睡裤,刚刚进来时,因为外面寒冷,白生生的脸上还起了鸡皮疙瘩。房间里暖烘烘的,很快地,他恢复了正常。

李公公走到床边,借着蜡烛的光亮,看清了冬子白里透红的脸。

李公公轻声地叫唤:“孙儿,孙儿——”

冬子装作没有听见他的叫唤,睡得很安稳的样子。他本以为李公公见自己熟睡就会离开,没有料到,李公公竟然爬上了床,钻进了被窝。

李公公左手掌托住左腮,肘撑在床上,侧着脸端详着冬子白里透红的俊秀的脸。冬子感觉到他的脸离自己很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可不知道他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李公公呼吸出来气息特别难闻,像是发馊的臭肉,冬子马上联想到他吃油炸人肉时的情景,就想呕吐。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心里希望他赶快离开。

李公公用右手轻轻地抚摸冬子的脸,冬子的脸上仿佛有冰凉的蛇滑过,那种冰凉一直渗透到他的心上。接着,李公公的食指指尖轻轻地划着冬子红润的嘴唇,他觉得有蚂蚁在嘴唇上爬,奇痒无比。

冬子真想一把推开他。

李公公口里轻轻地说着什么,有种奇怪的魔力控制住了冬子,他顿时浑身瘫软无力,想动也动不了,连反抗的情绪也被消解得干干净净。本来异常清醒的冬子渐渐地变得迷迷糊糊的,仿佛真的进入了睡眠的状态。

李公公脱光了他的衣裤,把嘴唇凑到了他的嘴唇上,亲吻着冬子。

冬子无法动弹,任凭李公公的摆布。

老太监的双手在冬子少年细嫩饱满的皮肤上游动着,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双眼散发出狼般兽性四射的光芒。

老太监的呼吸沉重起来,他的手摸到了冬子的下身。

李公公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双手把玩着冬子鲜嫩的小鸡鸡,激动地说:“多好的宝贝呀!”

他眼中突然流下了泪水。

脸部肌肉抽搐。

他脑海里浮现出被阉割时的情景……他的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了绝望的呜咽。

李公公的呜咽是那么的悲凉。

不一会,李公公把惨白光溜的脸埋在了冬子的下身上,舔着他的小鸡鸡,边舔边流着泪说:“多好的宝贝呀,多好的宝贝呀,我的宝贝呢,我可怜的宝贝呢?”

老太监也许想起了遥远的童年,想起了曾经那个灵秀的少年,也是如此的干净,一尘不染……可当他在京城里做生意失败的父亲无情地把他阉了后,一切都改变了……想起来,像做了一个梦,满眼辛酸泪!人一生就是一个梦,可怕的梦哪!

李公公抬起了头,舌头舔着嘴唇。

他仿佛是在回味着某种特殊的味道,这种味道已经离开他很久很久了。

李公公的目光迷离。

他呆呆地注视着冬子的身体,好像是在注视着自己童年的身体。

良久,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一把把冬子的小鸡鸡握在了手中,低声说:“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被阉割的,永远也不会被阉割的!多好的宝贝呀,不会和你的身体分离的,不会的,永远不会的!谁敢夺走你的宝贝,我就活剐了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把他的命根子剁碎了,拿去喂狗!这是我的宝贝,我的宝贝,谁也不能将它夺走,谁也不能……”

……

迷迷糊糊的冬子大汗淋漓。

对冬子而言,这也是一场噩梦。

李公公走出了冬子的卧房。

他站在空空荡荡的厅堂里,内心突然有了某种冲动。

那是一股欲望,在他体内里冲撞。

其实,他早就没有了这种欲望。

可在今夜,欲望之火会重新燃烧,也许这是个奇迹,也许他真的不是个阉人了,也许他成了唐镇的天子,老天爷给了他力量,让他返老还童!他伸手摸了摸下身,感觉阉割过的地方长出了一截命根子。

李公公的呼吸变得沉重。

他的身体在燃烧。

厅堂里的灯笼高悬,透出暗红色的光。

此时,他迫切希望自己有个女人!

也许他真的需要一个皇后!

李公公来到吴妈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吴妈在里面警惕地说:“谁——”

李公公颤抖地说:“是老夫——”

吴妈听清了李公公的声音,赶紧下床打开了房门。

李公公朝徐娘半老的吴妈扑了过去!

吴妈惊叫了一声:“皇上——”

李公公把她推到床上,喘着气说:“吴妈,老夫要你——”

吴妈仰面倒在床上,恐惧地看着李公公,顿时不知所措。

李公公饿狼般扑在她身上,撕扯她的衣服。

吴妈明白了他要干什么。

她的脸色渐渐地平静。

李公公还是不停地撕扯吴妈的衣服。

吴妈笑了:“皇上,你真要我?”

李公公说:“要,要,要你——”

吴妈笑着说:“皇上,你行吗?”

李公公说:“行,行,我行——”

吴妈说:“我自己脱吧。”

说完,她利索地脱光了衣服。

吴妈的裸体很白,白得刺眼。

李公公揉了揉眼睛,看到的仿佛是少女的身体。他迫不及待地扑倒在吴妈的身上,双手抓住了吴妈松弛的奶子,使劲地揉搓。他下身重新长出的命根子进入了吴妈的体内,不停地冲撞。吴妈躺在那里,脸上挂着笑意,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不兴奋,也不冷漠。

李公公毕竟老了,不一会就喘不过气来了。

吴妈把他放在一边,轻声对他说:“皇上,你不行呀,以后别这样了,好不好,怕伤了你的龙体哪!”

李公公体内的火被吴妈的话浇灭了。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体,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李公公内心无比的凄凉。

他心里说:“你就是当了皇帝,你还是个无用的阉人!”

李公公突然伸出手,恶狠狠地抽了吴妈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骂道:“贱货!”

吴妈挨了打,还陪着笑脸:“皇上,只要你心里舒坦,你就打吧,我承受得起。”

李公公默默地穿好衣服,走出了吴妈的房间。

吴妈说:“皇上,我送你回房吧。”

李公公冷冷地摆了摆手。

吴妈看他走出门后,就关上了门。她摸了摸火辣辣的脸,牙缝里蹦出一句话:“阉人,还打我,没有用的东西!”

李公公没有听到这句话。

如果他听到了,也会把她掐死!

回到卧房后,李公公无法入睡。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卧房里进入了底下通道。李公公提着灯笼,在地道里往某个方向摸去。他没有去那个常去的地下密室,而是来到了浣花院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从地道爬上了那个隐秘的小房间,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粗壮如牛的喘息和女人痛苦的哀叫。

李公公颤抖着取下了墙上两块松动的砖。

一绺亮光从另外一个房间里透过来。

李公公把脸朝那墙孔里贴过去。

他看到了这样的情景:赤身裸体的李慈林把同样是赤身裸体的赵红燕压在身下,疯狂地强暴着……

李公公的眼珠子冒着火,嘴唇发抖,浑身抽搐。

此时,在李公公的想象中,压在赵红燕身上的仿佛不是李慈林,而是他自己。他不知道多少次,通过偷窥,达到心理的平衡。

突然,从某个角落里飘出一个声音:“你是个阉人!”

李公公的脸扭曲了。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呐呐地说:“我不是阉人,不是阉人,我是皇帝,至高无上的皇帝!我要阉了你们,李慈林,李骚轱……我要阉了你们,我要把全唐镇的男人全部阉了,唐镇所有的女人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说着,他站了起来,把那两块砖镶好。

之后,李公公泪流满面。

他回到了地洞里,边走边哭,开始是嘤嘤的哭声,不久,就变成了号啕大哭。

儿子一夜未归,朱月娘一夜未眠,心急如焚。

上官清秋端着黄铜水烟壶,边吸烟边安慰她说:“文庆也不是一次两次不回家了,你放心吧,他跑不了的,迟早会回来的!你急了也没有用,反而伤身体,你呀,多少年来都一样,为儿女操心,这有什么用呢?还是学学我吧,把心放宽,这样还能多活几年,否则死得快!”

朱月娘的双眼红肿得烂桃子一般,哀怨地说:“我不听你这个臭铁客子的话,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你连吃了块人肉还回家来得瑟,你恶不恶心呀,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良心,你想的都是你自己,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死活,自私透顶了!你活得再长寿又有什么用?都活到屁股沟里去了!”

上官清秋笑了笑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凭甚么要为别人考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等两腿一蹬死后,甚么也没有了,谁也不会和我有任何关系了!甚么儿女,甚么钱财,都见鬼去吧!活着一天,就让自己舒坦一天,其他事情我是不会管那么多的了。死老太婆,想开一点吧!你已经对得起文庆了!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难道我们管得了他一辈子?”

朱月娘抹了抹眼睛说:“我不想和你这个臭铁客子说话了,你过你逍遥自在的生活去吧,那老太监不是赏了你铜烟壶和人肉吗,你再去找找他,让他再赏你一个女戏子,你就真的快活了,我们娘俩是死是活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上官清秋脸色变了:“死老太婆,我看你真的是不想活了,也不怕隔墙有耳,你这样说顺德皇帝,要是传到他的耳里,你晓得后果有多严重吗?”

朱月娘没好气地说:“我管他什么皇帝不皇帝,你去告我状好了,让他也把我抓去活剐了,你们不就又有人肉吃了吗!还在这里干甚么,快去告我的状呀,我等着他们来抓我呢!我可不像你那么没有骨头,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恨不得叫那老太监爹呢!”

上官清秋神色惊惶:“我求求你就别胡说八道了好不好,说不好真的要出人命的!”

朱月娘叹了口气说:“唉,我这条老命要不要都无所谓了,可怜我的文庆呀,你在哪里?”

这是个冷漠的清晨,雪停了,风也停了,唐镇人家的屋顶和街巷都铺满了厚厚的积雪。朱月娘走出了家门,看到灰暗的雪,心想,儿子会不会被如此灰暗的雪埋葬?

她又返回家,拿了一把锄头,去找上官文庆。

朱月娘还是选择一些比较偏的角落,看儿子会不会躲在那些地方。特别是看到积雪很厚,有鼓突起来的地方,她就更加小心了,用锄头轻轻地刨开积雪,看个究竟。

在某个角落里,朱月娘刨开一堆积雪后,顿时惊叫了一声,扔掉了手中的锄头。积雪里竟然埋了一根灰白的死人骨头,死人骨头的表面已经没有光泽!这是谁的骨头,不会是儿子的吧?不对,儿子的骨骼没有那么大。

朱月娘瑟瑟发抖,惊魂未定。她拣起地上的锄头,落荒而逃。

接下来,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她在不同地点的积雪中刨出了十几根灰白的死人骨头,有锁骨,有琵琶骨,有肋骨,还有股骨……这是朱月娘有生以来最恐惧的一个早晨,每刨出一根死人骨头,她的心就会被恐惧击中一次,最后,她不敢再找下去了,慌乱地逃回了家中。

这是不是那个被称为红毛鬼的人的骨头?

果是,那么又是谁把他的遗骨扔在唐镇的每个角落?

其实,并不是朱月娘看到那些死人骨头而心生恐惧。唐镇许多早起的人也看到了被朱月娘刨出的死人骨头,也吓得半死。这件事情,给唐镇人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有人把这个事情报告给了李骚牯。

李骚牯大骇,如果那些死人骨头是约翰的,真的是不可思议!他昨天傍晚分明带着几个手下把约翰的骨头从那口大锅里捞出来,送到五公岭去埋葬了的!怎么会散落到唐镇的各个角落呢?要是李公公和李慈林知道了这个事情,那还了得,说不准李公公会撤了他这个御林军将军,甚至……他们特地交代了,要把约翰的骨头弄到五公岭去烧掉的,可他贪图方便,就埋了那死人的骨头。李骚牯惶恐不安,一面派人去五公岭查看,一面派人去把散落在唐镇各个角落的死人骨头收集起来。

李骚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李家大宅门口走来走去。

去五公岭察看的人还没有回来,捡死人骨头的人抬着一个箩筐走过来。

李骚牯知道那箩筐里装的是死人骨头,顿时面如土色,冲过去,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些笨猪,我不是让你们把这东西放到镇外头去吗,你们抬到这里干甚么?要要皇上晓得了,还不砍了你们的狗头!还不快抬出去!”

李骚牯在他们走出了兴隆巷,才稍微松了口气。

李慈林满面怒容地走出来,腮帮子上的每根胡子都倒竖着。

李骚牯明白大事不好,只好硬着头皮地迎了上去,讪笑着说:“丞相,您早!”

李慈林没面没目地说:“早你老母!你这个狗屌的东西!老子昨天是怎么交代你的,你竟然自作主张!你以为老子是瞎子和聋子,那么好蒙蔽?实话告诉你,老子可以把你扶起来,同样也可以把你踩下去!你给老子听好了,赶快去把红毛鬼的烂骨头给我烧掉,否则,老子让你们把那些烂骨头全部嚼下肚子里去!”

李骚牯吓出了一身冷汗,点头哈腰说:“小的听命,听命!”

李慈林恼怒呵斥道:“还不快滚!”

李骚牯仓皇而去。

他还没有跑出西城门,那些去五公岭察看的人迎面跑过来。

前面的那个兵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李将军,不,不好了——”

李骚牯气呼呼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兵丁接着说:“我,我们埋,埋下去的骨头,都,都不见了,那里现在是一个坑,好,好像是有人把骨头挖出来的!”

李骚牯的心凉透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谁会在昨天晚上摸黑到鬼魂出没的五公岭乱坟场去挖出死人骨头?就是有人这么干,那他又怎么能够进得了唐镇?两个城门都关闭起来了的,还有兵丁把守,李骚牯百思不得其解!

李骚牯心中充满了恐惧。

他带着兵丁飞快地跑出城门。

这时,有个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

这个人就是李驼子。

王海荣听到了李慈林训斥李骚牯的声音,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

他躲了起来,等李慈林进了李家大宅,才从阴暗角落里闪出来,逃出了兴隆巷。

他现在不敢和李慈林打照面,如果李慈林见到他,问起他和李红棠的婚事,那可如何回答?如果他答应娶李红棠,那会郁闷至死,如果不答应,那死得会更难看!王海荣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他想过逃跑,远离唐镇这个是非之地,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加上本身的懦弱,根本就不知道能够跑到哪里去,要是被抓回来,那就彻底完了!

实在走投无路了,他只好去找姐姐王海花。

王海花正在灶房里做早饭。

王海荣愁眉苦脸地走进灶房。

王海花昨天因为吃了油炸人肉,吐了一个晚上,脸色寡淡,眼圈发黑,无精打采。

她没好气地说:“你不好好的当你的御林军,来我这里做甚么?”

王海荣叹了口气说:“我都快死了!”

王海花冷笑了一声说:“你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马上就要当李慈林的乘龙快婿了,还说什么死呀死的,是不是存心在我面前面装相呀?唉,你就是以后当上皇帝,我也不会找你要甚么好处的,尽管放心吧,你困难时,我会帮你,你发迹了,我不会靠你的!要说靠得住,还得是自己的老公!”

王海荣哭丧着脸说:“阿姐,你误会我了!我现在真的是走上绝路了哇!”

王海花用怪异的目光瞟了瞟他:“你说的话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了,当了几天的御林军,说话也深奥了哇,真的是出息了,狗屎也变金元宝了!你说说,谁逼你走绝路了?是我还是你姐夫?”

王海荣用拳头使劲砸了砸自己的脑袋,悲凉地说:“阿姐,你不要再挖苦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才来和你商量的。”

王海花说:“你的事情我清楚,你姐夫也和我说过了。我很明白你心里在想甚么。你想想,我和你姐夫为了你的事情操了多少心!当初你说喜欢红棠,我就让你姐夫去和李慈林提亲,没想到,你姐夫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搞团练的时候,我们好心让你去,你不去,事后,你又死活要去,我只好说服你姐夫,让他去求李慈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塞进去!现在,李慈林终于看上你了,不嫌弃你了,要把红棠嫁给你,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呀,你却说要考虑考虑,你的架子好大呀,比山还大!人有脸,树有皮,你让你姐夫的面子往哪里放?你晓得李慈林怎么说你姐夫的吗?他说你姐夫瞎了狗眼,看上了你这么一个狗东西!他不但骂你是狗,连你姐夫也被他骂成狗呀!为了你的事情,你姐夫做人有多难?你也不替他想想!”

王海荣呐呐地说:“这,这——”

王海花接着说:“我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你有甚么好犹豫的!我要是你呀,早就痛快答应李慈林了,你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我和你姐夫也沾光。我晓得你心里打的甚么小算盘,不就是嫌红棠现在有病,变得难看了一点吗!这有甚么要紧的,说不准你们结婚后,她的病就好了,重新变得漂亮了呢!话说回来,要不是红棠得了怪病,李慈林还看不上你呢!你这是走了狗屎运,白白占了个大便宜,还有甚么好说的呢?”

王海荣流下了眼泪,颤声说:“阿姐,我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也不想讨老婆了,我只想过以前的日子,再苦再累也心安理得!阿姐,我求求你,你再和姐夫说说,让他和李慈林说,我不当御林军了,哪怕是给人当一辈子的长工,打一辈子的光棍,我也心甘情愿,再也不敢有甚么非份之想了。我晓得,命中八尺,难求一丈!我认命了!”

他“扑嗵”跪在了王海花面前。

王海花无法理解他,气得发抖:“你,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和你姐夫再不想为你的事情操心了,你想干甚么,自己找李慈林说去!你给我走吧,就算我没有你这个弟弟!”

王海荣可怜巴巴地仰着头,看着自己的亲姐,她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王海花突然大声喊叫道:“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不想看到你了,你真是糊不上墙的烂泥!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弟弟呢!你滚吧,我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再也不要踏进我的家门了,也不要认我这个姐姐了!滚吧,快给我滚吧——”

王海荣无话可说了,站起身,默默地耷拉着头,走出了她的家门。

他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脑海一片昏糊。

李公公在考虑一个问题。他希望自己也有一幅上好的画像,可以挂在宝珠院大厅自己宝座后面的壁障上,供唐镇的臣子们朝拜,就是自己以后死了,也可以把自己的容貌留下来,让后人怀想。于是,他让李慈林去找画师。

唐镇那时没有画师,这可急坏了李慈林。

如果派人到外地去找,那些画师不一定会到唐镇来,要是派出去的人走漏了李公公自立皇帝的风声,那可是麻烦事,唐镇必有血光之灾!现在的唐镇人,都不让出远门,只能在规定的范围活动,也就是唐镇周边方圆几十里地的地方。

李慈林绞尽脑汁地想,认识的人中,谁能够胜任这个差事。

想了很久,他还是没有想到一个具体的目标。

奇怪的是,李慈林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赵红燕哀怨的眼睛。

为了赵红燕的事情,他找过李公公。

他不会忘记自己和李公公的那段对话。

“皇上,臣有件事情向您禀报。”

“爱卿,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我想,皇上是不是得有个皇后?”

“唉,这个嘛,这个嘛……”

“如果皇上有这个意思的话,臣去安排。”

“你有什么人选呢?”

“皇上,我看戏班的几个女子长得都不错,皇上中意哪个,我就——”

“你说什么?让那些戏子当皇后?笑话,笑话哪!你别看朕喜欢看戏,可是,戏子在朕心中,是下贱的人哪!”

“那臣去物色个良家女子,皇上意下如何?”

“算啦算啦,女人是祸水,你就让朕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吧,现在有冬子在朕的身边,已经足够了,以后休要在朕面前提立皇后的事情!这很无聊,朕不想听,不想听——”

“请皇上息怒,臣再也不提此事了!”

“这还差不多!”

“皇上,臣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说?”

“慈林呀,朕不是和你说过吗,没人的时候,你不要和朕如此客套,有什么话你尽管开口。”

“你也晓得,我老婆她失踪那么久了,估计也回不来了,而且,冬子也过继给皇上了。我想再讨个老婆,再生几个儿子。”

“这是人之常情,应该的,应该的!朕支持你!对了,你心中有人了吗?”

“有是有,可说出来怕皇上见怪。”

“说吧,说吧,别吞吞吐吐的,这可不是你的作派。”

“我,我想娶赵红燕为妻——”

“啊——”

“皇上——”

“不是朕说你,你现在是我们唐镇国堂堂的武丞相,实际上,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朱银山也只是个摆设,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以你现在这样的地位和身份,讨个戏子做老婆,你也不怕人耻笑?你自己不怕,朕的面子也挂不住,也有辱国体哪!慈林哪,你三思哪!你现在要娶个良家女子,还不易如反掌,你又何苦要娶个戏子呢!”

“皇上,您别生气,就当臣甚么也没有说过。”

“慈林,你不要怨恨朕,朕是为你好!不过,那个叫什么燕的戏子的确有几分风情,也难怪你动心,呵呵——”

“臣岂敢怨恨皇上。”

“……”

李慈林想,老东西,看你能活多久,等老子取代你后,老子就立她为皇后,什么戏子不戏子,老子不管这一套,老子就是喜欢赵红燕,这天下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子!老子娶定她了!……李慈林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好像在赵红燕的房间里看过一幅画像,是画在一块白色罗帕上的,画中人就是赵红燕。

那是谁画的?

李慈林赶忙走进浣花院……很快地,从赵红燕的口里得知,在罗帕上画像的人就是戏班里的化装师胡文进。

李慈林找到了胡文进。

这是个脸色苍白目光黯淡的男子。

李慈林注意到,他的手指纤细而又修长,和他的男人身份极不相称。

第一感觉,李慈林就不太喜欢这个人,可是,为了让李公公高兴,还是把胡文进带进了藏龙院。

胡文进跪在李公公的面前。

李公公把精美的鼻烟壶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下,抽动着鼻歙说:“听说你会画像?”

李慈林带走胡文进时,没有和他说清原委,所以,胡文进吓坏了,两腿发软,他以为李慈林要吊死他。

胡文进战战兢兢地说:“回皇上,奴才不敢,奴才以前学过,但只学得一点皮毛,为了谋生,已经很久没有画了。皇上叫奴才进来,有何吩咐?”

李公公淡淡地说:“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只是想让你给朕画像。”

胡文进大惊失色,连忙磕头:“皇上,奴才不敢,不敢——”

李公公笑了:“你为何如此惶恐?朕又不会吃了你!有什么不敢的,你真要会画,那就不妨试试吧!画好了,朕重赏你,画不好,朕也不会怪罪你!你看怎么样?”

胡文进还有选择画和不画的权利吗?没有!只要不是吊死他,或者剐了他,干什么都愿意。他现在是一只惊弓之鸟,或者说是一只看见过杀鸡的猴子。

胡文进应承了下来。

当下,李公公就吩咐吴妈去取来纸和笔,要试试胡文进的画功。

李公公端坐在太师椅上,胡文进看着他挥起了笔。

胡文进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双眼一扫刚才的惊惧,聚精会神地画了起来。

冬子一直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李慈林站在胡文进的身后,眼睛盯着胡文进不停甩动的手。

过了一会,李公公笑着对李慈林说:“慈林,你带冬子出去走走吧,我看他很闷的样子,让他到外面去透透气,就是养在笼子里的鸟也要拿出去遛遛的,否则会闷死的。”

冬子没想到李公公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眸子里有点火星在闪烁。

他是多么渴盼冲出牢笼般的李家大宅!

可不一会,冬子的目光又黯淡下来,因为李公公交代李慈林,一定要看好冬子,不要让他自己一个人乱跑!这样,冬子还是没有自由,自由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宝贵。

唐镇人又一次看到了那匹高大健壮的枣红马。

谁都知道,那是传教士约翰的马。

一个兵丁牵着枣红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抬轿子,上面分别坐着李慈林父子。轿子的后面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兵丁。唐镇人看到李慈林父子,都驻足朝他们低头鞠躬,表示尊敬和问候。

只有李驼子坐在寿店里,头也不抬地扎着纸马。

冬子的轿子经过寿店门口时,往里望了望,没有看到李驼子的头脸,只看到他背上那团山一般沉重的死肉,那团死肉压迫了李驼子一生。

冬子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欠李驼子买纸马的钱,心里顿时涌过一阵酸楚。他心里说:“驼子伯,我一定会还你钱的,加倍的还你,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赖账的!”

他们一行人很快地走出唐镇的西门,朝空旷的还有积雪的河滩走去。

他们到来之前,阿宝独自地坐在唐溪边的枯草上,手中拿着画着赵红燕美丽头像的白手帕,凝视着汩汩流淌的清冽的溪水,溪水中幻化出赵红燕模糊的影子,仿佛有天籁之音从阴霾的天空中传来,他还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茉莉花的香息,那应该是赵红燕身上散发出的香味。

冬子不知道父亲带自己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看到了阿宝,尽管阿宝是背对着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阿宝凄清的背影在微风中显得那么无辜和无望。

冬子心里酸酸的,大喊了一声:“阿宝——”

阿宝慌乱地回过了头,最先看到了那匹马,枣红马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然后才看到轿子上的冬子,他觉得冬子的脸白了许多,胖了些。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地站起来,朝冬子扑过去,而是把手中的白手帕放进了裤兜里,缓缓地站起来,面对着冬子,一言不发。

李慈林沉着脸对儿子说:“冬子,不要理他,你要晓得,你现在是皇孙了,和他的地位不一样了,你们不能再在一起玩了,明白吗?”

冬子无语。

父亲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心中想起了那句话:“你是我的好兄弟,最好的兄弟!”

那是阿宝对他说过的话。

阿宝看上去脸黑了些,消瘦了些。

冬子想,阿宝最近都在干些什么,他有没有想念自己,就像自己想念他?

阿宝怔怔地站了一会,挥了挥手,喊了声:“冬子——”

阿宝朝冬子跑过来。

李慈林冷冷地对手下的兵丁说:“不要让他靠近皇孙!”

两个兵丁就冲过去,拦住了阿宝,他们不知道和阿宝说了些什么。

阿宝站在那里不动了,张着嘴巴,口里不停地呵出热气,眼神迷茫而又无奈,忧伤而又苍凉。

阿宝站了一会,然后转过身,远远地走开,不一会,就消失在河边的一片水柳后面。

冬子心里难过到了极点,在他和阿宝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鸿沟,可怕的鸿沟,也可以这样说,他和唐镇人之间,也出现了一道可怕的鸿沟。父亲和李公公为什么要把他和唐镇人隔离开来,甚至连同自己的亲姐姐?

冬子百思不得其解。

他真想跳下轿子,朝阿宝消失的地方跑过去,可他没有这样做。

他们在河滩最空旷的地方停了下来。

李慈林在两个兵丁的搀扶下,走下了轿子。

他那么一个五大三粗身强力壮的汉子,竟然也要人搀扶,冬子无法理解。

李慈林走到冬子的轿子跟前,伸出双手,笑着说:“来,我抱你下来!”

冬子冷漠地说:“你带我到这里来做甚么?”

李慈林说:“你下来就晓得了,我今天要让你开开眼界。”

冬子还是冷漠地说:“我自己有脚会下来,不要你抱!”

他躬着身子,走下了轿子。

冬子心里难过,对李慈林爱理不理,目光总是在阿宝消失的那片水柳丛中搜寻。

冬子看不到阿宝的踪影,心里多了一份担心,他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李慈林带冬子到河滩上来,是为了学骑马,和冬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就是李公公不让他带冬子出来散心,他也要出来学骑马,因为李公公登基的事情抽不出时间,否则他早就出来了。

李慈林特别的喜欢这匹枣红马。

他走到枣红马的跟前,用粗糙的手掌抚摸马身上油光水滑的皮毛,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欲望,征服的欲望!他的手摸着的仿佛是赵红燕的皮肤。他想像着自己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的情景,那是多么威风,多么刺激,等自己学会了骑马,就再也不坐轿子了!

李慈林在抚摸马时,枣红马悲怆地抖了抖美丽的鬃毛,仰天长嘶。

冬子被枣红马的长嘶震惊了,张大嘴巴,久久没有合上。

枣红马的长啸刺激着李慈林征服的愿望。

李慈林一脚踏上了马鞍上的镫子,翻身骑上了马。

刹那间,李慈林发出一声吼叫。

那时,冬子在想,枣红马和自己一样,也被囚禁了,没有自由了。他希望枣红马像舅舅骑的纸马一样飞走,飞得远远的,到永远看不到唐镇的地方。他也希望枣红马把自己带走,带他到一个没有阴谋和杀戮,没有贫穷和哀伤的极乐世界里去,那里鲜花满地,阳光灿烂,和平安乐……那应该是他的救赎之地。冬子在想像之际,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个银色的十字架。

枣红马在奔跑。

李慈林在马上狂笑。

突然,枣红马又仰头长嘶,前蹄收起,直立起来,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把李慈林的身体摔了出去。

冬子惊呆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突然间,狂风四起,风声尖锐地呼啸,旷野上漫起滚滚的黄尘,天地之间,一片迷茫。

枣红马嘶叫着,扬起四蹄,在旷野中飞奔,身上罩着一圈迷人的光环。

仿佛有种苍凉的声音破空而来,召唤着枣红马。

不一会工夫,枣红马就消失在滚滚的黄尘之中,再也见不到它的踪影。

就像一个美丽而伤感的梦,留在了冬子的记忆之中。

李红棠背着上官文庆,在坎坷的山路上行走。

上官文庆的头无力地耷拉在她的肩膀上。

他轻轻地在李红棠的耳边说:“红棠,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李红棠柔声说:“你刚才都昏过去了,全身都软软的,怎么走哇!文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把你带回家的!”

上官文庆流下了泪水:“红棠,我真没用,给你添麻烦了。”

李红棠笑了笑说:“文庆,莫哭,谁说你没用了,你在我心中就是个大英雄!你晓得吗,我心里只有两个男人配称得上英雄,一个是舅舅,另外一个是你!”

上官文庆哽咽道:“我不是英雄,我是唐镇的侏儒,是这个世界上最丑最没用的人。”

李红棠又笑着柔声说:“你是英雄!你心地善良,而且又十分勇敢,敢于担当!你不丑,真的,你在我眼里,最英俊了!莫哭,文庆,你不是我们唐镇的活神仙嘛,神仙是不会哭的,快乐的。你晓得吗,我最喜欢看你微笑的样子,看到你的微笑,我心里特别安稳。”

上官文庆含泪地微笑了一下。

李红棠轻声说:“文庆,我感觉到你笑了,真的感觉到了。我们都是苦命的人,我们不能哭,我们要笑着活下去,再苦再难也要笑着活下去!”

上官文庆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再苦再难也要笑着活下去!”

这又是一个黄昏,他们却离唐镇还很遥远。

苍茫的群山显得那么的寂静,那么的不谙世事,不顾人间的冷暖。

上官文庆说:“红棠,又一天过去了,我们找个地方过夜吧。”

李红棠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找什么地方过夜呢?”

上官文庆艰难地抬起了头,在山上寻找着什么。

不一会,上官文庆说:“红棠,前面那山底下好像有个山洞。”

李红棠说:“在哪里?我看不见。”

上官文庆说:“往前走点,不远的,到了哪里我会告诉你的。”

李红棠说:“好的,你的眼睛要放亮点,不要错过了。”

上官文庆说:“我一直盯着呢,放心。”

那里果然有个山洞,李红棠背着他走了进去。

山洞很大,里面黑乎乎的,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隐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她不敢走得太深,把他放了下来。

上官文庆挣扎着要起来。

李红棠说:“你要干么?”

上官文庆说:“我去找些干柴回来,生火,否则晚上会冻死的。”

李红棠按住了他:“你身体这样虚弱,还是好好躺着休息吧,我去!听话,一定在这里等我归来,我没归来,你千万不要乱动!”

上官文庆躺了下来,他实在是没有气力了,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疲软,像是被抽去了筋一样。

李红棠关切地问道:“伤口还痛吗?”

上官文庆说:“不痛,真的不痛,你莫要担心。”

提起他的伤口,李红棠心里十分难过,觉得很对不起他。那个伤口本来应该是在她身上的,是上官文庆替她挡住了那条恶狗的进攻。在那个村子里,李红棠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叫游四娣的女人。就在要离开那个村子时,一条恶狗狂吠着朝李红棠扑过来,她惊叫着,吓得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千钧一发之际,上官文庆跳跃过来,挡在了她的前面,恶狗照着他短小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恶狗尖锐的牙齿穿透了他的裤子……

李红棠说:“文庆,我走了,你一定要乖乖的等我回来。”

李红棠走出了山洞。

山上很多枯枝败叶,要找到干柴并不是困难的事情。

李红棠抱着一大捆干柴进入了山洞,喊了声:“文庆,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她。

山洞里很黑,她看不到上官文庆。她想,也许他睡着了,得先把火生起来,让他暖和点,然后再出去找干柴,她必须找到足够的干柴,度过这个漫漫长夜。李红棠点燃干柴后,就开始在山洞里寻找上官文庆。

上官文庆的衣服散落在地上。

李红棠看到那个角落里,有一团东西。

她走近了那个角落,顿时惊叫了一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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