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头土脸浑身脏污的上官文庆回到家里,两个姐姐扑过来,分别抓住了他的左右手。她们凶狠地掐他的胳臂,咬牙切齿地骂他。

“矮子鬼,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晓得妈姆多揪心吗?你再不回来,妈姆就要哭死了!”

“我掐死你,你把我们害惨了,你死到哪里去了呀!你还晓得归家,你死在外头好了!害人精!”

“……”

上官文庆被她们掐得呲牙裂嘴,可他没有叫出来,两个姐姐从小就欺负他,他已经习惯了忍耐她们的虐待,她们和父亲一样,认为他是这个家庭的耻辱,见到他不是打就是骂,她们和父亲一样也很少回家来,就是因为讨厌他。上官文庆其实已经饿得不行了,加上体力透支厉害,连叫唤的力气也没有了。

朱月娘奄奄一息地半躺在藤椅上,听到了女儿们的咒骂,睁开了被泪水糊住的眼睛,上官文庆的影子映入她的眼帘,她立马从藤椅上弹起来,大叫道:“我的心肝——”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两个女儿在欺负儿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抓起一把笤帚,扑过去,劈头盖脸地朝她们打过去。她们赶紧松开了手,跳到一边,面面相觑。朱月娘朝她们叫喊:“你们这两个短命嫲,给我死走,走得远远的,我不要看见你们——”

她们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朱月娘又喊叫道:“你们还赖在这里干甚么,这不是你们的家,快给我死走,看到你们我就要呕吐!你们气死我了!”

朱月娘见她们还是不走,就把手中的笤帚朝她们扔了过去。

她们这才期期艾艾地走了。

朱月娘蹲下身子,把上官文庆抱在怀里,颤声说:“我的心肝哪,你可想死妈姆了,妈姆的心都碎了哇,我的心肝——”

上官文庆呐呐地说:“妈姆,我饿——”

他突然想起了李红棠,李红棠不知道饿不饿,也不知道她有没有饱饱地吃上一顿饭?

李红棠悠悠地醒转过来,王海花给她端上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米粉,她接过来,唏哩哗啦地吃起来。阿宝说:“阿姐,你慢点吃。”她对阿宝的话置若罔闻,很快地吃完了那碗米粉。王海花说:“红棠,还要吗?我再去给你煮。”李红棠摇了摇头:“不要了,我吃饱了。”阿宝问:“阿姐,你到哪里去了?”李红棠苦涩地笑了笑:“找妈姆去了。”王海花见李红棠没事了,就急着要走:“红棠,冬子就交给你了,我家里还有一大堆的活没有做呢,我该归家去了。”阿宝说:“这几天多亏海花婶婶了,没日没夜照顾冬子。”李红棠心里很过意不去:“海花婶婶,给你添麻烦了!你走吧,我会照顾好冬子的。”王海花如释重负,匆匆离去。

……

李红棠让阿宝回家去了后,把家门关了起来,外面的喧嚣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父亲当不当团练的团总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不会去关心那些事情,她关心的是母亲和弟弟的死活。她烧了一大锅水,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然后又烧上了一锅水,她要给弟弟也洗个澡,他身上都有臭味了。她想,王海花没有给冬子洗过澡,顶多就是给他擦了擦身子。

李红棠给灶堂里添了些木柴,然后拿起木梳梳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很细,却有些干枯,还发现了不少白发。以前她的头发不是这样的,油黑油亮的,很多姑娘和媳妇都十分羡慕,夸她的头发好。李红棠有些伤感,却又万分无奈,她也有爱美之心,如果妈姆找不到,美又有什么用。现在,她担心的是弟弟的病……她把澡盆扛到了阁楼上,然后把烧好的热水提上了楼,又打了一桶凉水上去。李红棠调好水温,给冬子脱光了衣服,把他抱到了杉木澡盆里。

李红棠一阵心酸,冬子这几天瘦了,看着他一根根突出的肋骨,她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

李红棠轻柔地说:“冬子,阿姐对不住你,没有照顾好你——”

她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地把他身体的每个部位洗得干干净净,在她细心揉搓下,冬子的皮肤泛出微红。

额头上冒着汗珠的冬子说:“阿姐,你在哪里?妈姆,你在哪里?你们怎么不要我了?”

冬子还在说着胡话。

李红棠将他抱起来,用干布帕擦干他的身子,然后把他放在了床上,给他穿好衣服,又把被子捂在了他身上。冬子一直在冒汗,她不停地替冬子擦去汗水,和他说着话。

“冬子,你醒醒,阿姐归家来了——”

“冬子,阿姐再也不会让你生病了,阿姐会好好照顾你的——”

“冬子,你忍心看阿姐心疼吗?你不是说,不若阿姐伤心的吗?冬子,你赶快好起来——”

“冬子,阿姐答应过你的,一定会把妈姆找回来的——”

“……”

李红棠边说话边流泪,她把冬子的头搂在怀里,泪水落在了冬子的脸上。整个晚上,她就那样搂着冬子,轻轻地和他说话,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天蒙蒙亮的时候,李红棠看着冬子从自己的怀里抬起了头。在如豆的油灯下,冬子睁开了清澈的眼睛,他动情地说:“阿姐,我听到你的呼唤了……阿姐,我在一个很黑的地方走呀走,走不到尽头,我看不到阿姐,看不到妈姆,也看不到爹……我很冷,冷得像泡在冰河里,我觉得我要死了,甚么也看不到了,甚么也听不到了,我好害怕……阿姐,我听到你的呼唤了,我看到了光亮,是不是天光了?我看到你就在河对岸呼唤我,你在哭……我想朝你跑过去,我找不到桥哇,河水很大,很红,还冒着热气,我不顾一切地跳进滚烫的河水里,朝你游过去……有很多看不到头的人在河里拖着我的脚,他们要淹死我,阿姐,你在大声呼喊,我听到了,可我就要沉下去了,就要死了……阿姐,我感觉到你跳下了河,找到了我的身体,你抱着我往岸边游呀,阿姐……”

李红棠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她不敢相信,冬子的烧已经退了。

她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错,冬子的烧真的神奇地退了,他的病竟然好了。

李红棠惊喜地把冬子揽在怀里,轻轻地说:“冬子,你没事了,没事了,阿姐在,你再不会有事了——”

冬子呜呜地哭出了声。

李红棠也哭了。

他们的哭声透过窗户的缝隙,在小镇上空回荡。

他们不知道,唐镇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他们的未来又是什么样的,这是唐镇最灰色的年月。

唐镇成立团练后的第五天,就发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那天天还没有亮,冷冽的风呼呼地穿过唐镇的小街,唐镇人就听到街上传来吵杂的声音。天亮后,人们纷纷风传着:“李慈林抓到抢劫朱银山家的流寇啦,大家快去看哪,那挨千刀的流寇被绑在李家大宅门口的石狮子上……”

李红棠这几天没有出去寻找母亲,在家照顾冬子,冬子大病后身体十分虚弱,她不能放下冬子不管。李红棠的回归和冬子怪病神奇的痊愈,唐镇人觉得不可思议,很多人私下里猜测着李红棠几天的失踪和冬子得病的关系,这对姐弟俩走在小街上时,会引来许多莫测和疑惑的目光。

病好后,冬子每天早上睡到很晚才醒来,李红棠也不会叫醒他,让他安祥地沉睡。这天早上却不一样,他天还没亮就醒来了。李红棠也被他弄醒了,她现在特别的容易惊醒,只要有什么细微的声音,都会使她醒来。

她问冬子:“阿弟,天还没亮呢,睡吧!”

冬子说:“我睡不着了。”

李红棠说:“为甚么?”

冬子说:“心里不塌实。”

李红棠说:“冬子,你心里有事?能和阿姐说说吗?”

冬子沉默了一会说:“我梦见爹死了。他在一片野草地里,被好多人追赶着,那些人都拿着刀,嘴巴里不晓得叫唤着甚么。爹的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倒在草地上,他来不及跳起来,就被追上来的那些人乱刀劈死。爹惨叫着,手被砍下来了,脚也被砍下来了,那些人把爹被砍下来的手和脚扔得远远的,爹再也喊不出来了,他伤残的身体到处都在冒血,血像喷出的泉水……爹的头最后被一个皂衣人砍了下来,皂衣人怪笑着,提着爹的头走了,不晓得跑哪里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爹被人杀死,我想过去救他,可是我动不了,好像两条腿生了根,怎么也动不了。我不晓得爹的头被砍下来的时候,他有没有看到我,我离他是那么近,就是几丈远,不晓得他会不会怨恨我没能够救他。爹死后,我还看到一个尼姑站在他无头的尸体旁边……”

李红棠听得心惊肉跳,马上制止弟弟:“冬子,你不要说了——”

冬子说:“我很担心爹会出什么事情。”

李红棠说:“冬子,爹那么好的武艺,不会出事的,你放心吧,躺下再睡一会。”

冬子说:“那么好的武艺有什么用,舅舅的武艺不是比爹好吗,可他——”

李红棠无语了,其实,弟弟的担心也是她的担心。

街上传来了吵杂的声音。

冬子走到了窗前,推开了窗门,看到很多人举着火把,从小街的西头吵吵嚷嚷地走过来。

冬子赶紧说:“阿姐,快来看——”

李红棠从床上爬起来,也走到了窗前。那些人走到近前时,他们看到两个五花大绑蓬头垢面的黑衣人被推推搡搡地押过来。李红棠觉得那两个人有些眼熟,可就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他们。押解那两个人的就是李慈林带领的团练,李慈林走在中间,路过窗户底下时,他还仰起头,望了望自己的儿女,眼神十分诡秘。

李红棠发现了父亲诡秘的目光,心突然针扎般疼痛。

冬子也发现了父亲诡秘的目光,他也感觉到什么不妙,想起梦中的情景,甚至觉得父亲活着是虚假的。

唐镇要公开杀人了!

这天上午,唐镇街上挤满了人,人声鼎沸,除了唐镇的居民,邻近乡村的人也闻讯而来。李家大宅门口也围满了人,比唱大戏还热闹。李家大宅的大门洞开,大门口有两个持着长矛的团练把守着,人们进不到里面,也看不清李家大宅里的情景,看到的只是门里的一个照壁,照壁上有一条石刻的龙。人们对那两个捆绑在石狮子上的劫匪指指点点,还有人往他们身上吐唾沫。那两个劫匪头脸脏污,披头散发,身上的黑衣被撕得褴褴褛褛,累累的伤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一直张着嘴巴,仿佛要说什么,却像哑巴一样。

从李家大宅里走出愤怒的朱银山,冲着那两个劫匪破口大骂:“天杀的恶贼,千刀万剐也难解老夫心头之恨哪!”他边骂边抡起手中的竹拐杖,劈头盖脸地朝一个劫匪乱打,打完这个劫匪又去打另外一个劫匪。那两个劫匪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暗哑的呜咽,痛苦万分。

有人问:“朱老族长,你敢肯定就是他们吗?”

朱银山大声说:“没错,就是他们,剥了皮也认得出他们!还有几个要不是逃跑了,也要抓回来杀头的,这些不得好死的畜生!”

李慈林和李骚牯带人出来了。

李骚牯瞟了朱银山一眼,目光有些慌乱。

李慈林对朱银山说:“朱老族长,不要打了,要抓他们去游街了。”

朱银山恨恨地说:“就是把他们打进十八层地狱,也不解老夫的心头之恨哪!”

李慈林放低了声音对他说:“顺德公有事情找你,要把你被抢走的那个百宝箱还给你,快去吧!”

朱银山一听这话,马上就换上了一副奴性十足的脸孔,兴高采烈地进门去了,他积蓄了一生的那些金银财宝能够失而复得是多么高兴的事情,至于美貌的小老婆的死,显得微不足道。

李慈林吩咐李骚牯:“把人带走,游街!”

两个劫匪仿佛知道游完街就要杀他们的头,浑身瘫软,瑟瑟发抖。他们是被团练拖出兴隆巷的。

小街上人山人海,像是要把窄窄的小街撑爆,就是这样,劫匪拖到的地方,人们还是会挪出一小块地方。有人的鞋被踩丢了,大声喊叫着:“鞋,我的鞋——”他怎么叫喊都无济于事,没有人会去在乎他的鞋;也有人被推倒在地,惊叫着:“踩死我啦,踩死我了——”要不是他爬起来快,也许真的就被踩死了,谁的脚在这个时候都没轻没重;也有姑娘被人乘机掐了奶子,她屈辱的骂声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人们只是疯狂地朝那两个劫匪大声咒骂,手上有什么东西都朝他们砸过去,有的东西还砸在了持着明晃晃钢刀的团练身上,他们没有什么反应,满脸的肃杀。

冬子和姐姐没有到街上去,连同阿宝,他们一起在阁楼上看热闹,这种场景,从来没有见过。阿宝拉着冬子的衣服说:“我好怕——”冬子什么话也没有说,看到那两个饱受千夫指万人骂的劫匪,他的脑海突然出现了中秋节那个晚

上的情景,还有在野草滩上看到的那只腐烂的人脚,随即也浮现眼前。李红棠看那两个人被缓慢地押过来,脑海一遍一遍地搜索着,使劲地回忆到底在哪里见过他们。

他们三人神色各异。

李红棠心里突然一沉。

她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情景:两个讨饭的外乡人在山路中一个供路人休息的茶亭里歇脚,他们穿着破烂,冻得发紫脸上没有一点光泽,目光黯淡,用异乡的话语在说着什么。

是的,李红棠记起来了,她在前往西边山地寻找母亲时见过这样的两个人,他们中一个年龄稍微大点,另外一个年轻些。在那个茶亭里,李红棠见到他们时,心里忐忑不安,她就一个人,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要是歹人怎么办?听他们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山地,对外地人心存恐惧。她站在茶亭的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山路是从茶亭里穿过去的,她要往前走,就必须经过茶亭。

她在茶亭外犹豫。

年轻的那个人朝她笑了笑:“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他的笑容温和宽厚,不像奸诈之人。

那人又说:“我们是安徽人,今年水灾,颗粒无收,没有办法糊口,就一路往南,要饭到这里。你不要害怕,真的,我们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

年纪较大的那人也说:“姑娘,你不用担心,我们只是要饭的灾民。外面乱着呢,来到这里倒清静许多,你们山里人还都很好的,到谁家门口了,碰上吃饭时分,多多少少总能给我们一些饭吃。你过去吧,不要怕。”

李红棠壮着胆子走进了茶亭,然后快步穿过了茶亭中间的通道。

走过茶亭后,她回头张望,发现那两个可怜的人还在里面歇脚,在说着什么。

……

想到这里,李红棠对冬子他们说:“你们千万不要出门,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她就飞快地下了楼,打开家门,冲进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挤到了那两个劫匪的面前。两个劫匪低着头,被团练们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拖。李红棠弯下了腰,头勾下去,看他们的脸。李慈林发现了女儿,厉声对她吼道:“红棠,快滚回家去,你出来凑什么热闹。”

李红棠看清了他们的脸,尽管脏污,但是他们脸的轮廓没有改变。她心里哀绵地喊了一声:“可怜的人——”

她想大声地对父亲说:“爹,他们不是劫匪,他们只是安徽过来要饭的灾民!我见过他们的,你放了他们吧!”可是,在如潮的人声和父亲鹰隼般目光的注视下,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浑身发抖。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唇哆嗦着,彻骨的寒冷。

手握钢刀的李慈林跑到她面前,把她拨拉到一边:“快滚回家去,看好你弟弟!”

游街的队伍从她身边走过去,她被疯狂的人们挤到了街边上。

此时,有个老者在街旁的一个角落里,看着这一切,他浑身瑟瑟发抖,满目惊惶。他就是李时淮。他细声自言语:“当初把李慈林一起结果了就好了,留下了一个后患哪!这可如何是好!”在他眼里,那两个劫匪仿佛就是自己。

李红棠没有回家。

她跟在人群后面,一直往镇西头走去。

一路上,李红棠神情恍惚,宛若游魂。

李慈林指挥团练们拖着那两个人走过小桥,朝五公岭方向走去,人们还是喧嚣着跟在后面。游完了街,他们要把那两个异乡人拖到五公岭去杀头。李红棠想不明白,为什么平常老实巴交的山里人,被什么邪魔蛊惑了,要去看残忍的杀人呢?

李红棠一直想冲过去和父亲说,他们不是劫匪,而是可怜的逃荒的人。

可她一直没有这个勇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像个木头人那样跟在人群后面。

阳光惨白。

这是正午的阳光,李红棠感觉不到温暖。

那两个人瘫倒在枯槁的草地上,人们围了一个很大的圈,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那些被人们踩压着的枯草和那些野坟包,都仿佛在沉重地呼吸。鬼气森森的五公岭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那些孤魂野鬼也在狼奔豕突,纷纷躲避着冲天的杀气。

李红棠站在人群中,木然地注视着那两个可怜的人。

杀人很快就开始了。

没有什么仪式,李慈林阴沉着脸对两个团练说:“动手吧!”

那两个团练额头上冒着冷汗,握着刀的双手颤抖着,面面相觑,不敢下手。是呀,这毕竟不是杀鸡或者杀猪,这是杀人哪!这两个团练连伤人都没有伤过,何况是杀人。

李慈林吼道:“动手哇!你们傻站在那里做甚么!”

两个团练脸色苍白,不光是握刀的双手颤抖,双腿也筛糠般颤栗。

李慈林恼怒了:“还不快动手!你们被鬼迷了?”

两个团练浑身也颤抖起来,豆大的汗珠从他们的额头上滚落。

李慈林对另外两个团练说:“你们上!”

另外两个团练来到两个可怜人面前,换下了刚才的那两个团练,两个新上来的团练注视着瘫在枯草上的那两个可怜人,发现他们的裤裆湿了,一股连屎带尿的臭气弥漫开来。这两个团练也不敢动手,李慈林怎么催促他们,他们也不敢把高高举起的钢刀劈下去。钢刀在阳光下闪动着瘆人的寒光,人们纷纷叫嚷:“砍下去呀,砍下去呀,杀了他们——”

李红棠的心在人们的叫喊声中变得特别孤寂和沉痛。

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制止这场屠杀。

李慈林真的愤怒了,吼叫道:“你们这样能够保护我们唐镇的父老乡亲?你们给老子滚下去!骚牯,我们自己上!”

他冲上去推开了一个团练,那个团练退到一旁,大口地喘息,面如土色!

李骚牯也冲上去,推开了另外一个团练。李骚牯不像李慈林那么坚定,他的目光充满了惊惶的神色。

李慈林大吼了一声,把刀举过了头顶。

他手起刀落,剁下了一个人的头,一股鲜血飚起来,喷射在他满是胡茬的脸上。

李骚牯闭上眼睛,举起钢刀,钢刀划出了一道弧光,落在了另外一个人的脖子上,鲜血飚起来,喷射在他刮不出二两肉的铁青色的脸上!

李慈林刀落下去的那一刹那间,人们屏住了呼吸,现场鸦雀无声。李红棠闭上了眼睛,心里哀叫了一声:“爹,你是个刽子手——”

血腥味弥漫在这个乱坟岗上。

两股浓郁的黑雾从死者的身上升腾起来,弥漫了整个天空,那白晃晃的太阳也被浓郁的黑雾遮住了。

顿时,五公岭一片阴暗。

人群中却爆发出吼声:“好!好!杀得好!李慈林是大英雄,李骚牯是大英雄,为民除害!”

李慈林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搜寻李时淮或者他的家人。

李慈林十分失望,没有见到他想要见到的人。

他心里说:“只要杀过一个人,再杀人,就利索了,李时淮,你们等着挨刀吧!”

李红棠仿佛听到了那两个鬼魂的凄厉的号叫。

这时,一只孩童般的手拉住了她冰凉的手,她低头一看,是上官文庆,他仰着脸,悲哀地望着她。

李红棠挣脱了他的手。

他还是站在那里,仰着脸望着她,和她一样悲伤。

唐镇人得到了一个好消息,这个晚上,李家大宅外面的那块空地上又要唱大戏了。戏班子是什么时候进入唐镇的,唐镇人却一无所知,就像当时戏班子是什么时候离开一样一无所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唐镇人又有戏看了。现在是冬天,农闲时节,能够看大戏是多么畅快的事情!加上今天李慈林他们杀掉了让唐镇人谈虎色变的流寇,可谓是一大喜事,好心情看好戏应该是唐镇人最惬意的事情。

晚饭前,李慈林破天荒地回到了家中。

他来到家门口时,看到上官文庆往他家里探头探脑。李慈林和上官清秋一样讨厌这个侏儒,看见他见好似见到鬼一样,心里极不舒服。李慈林一脚朝他踢过去,上官文庆“哎哟”一声滚在地上。李慈林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滚开,丧门星,少让老子看到你!”

上官文庆抱头鼠窜。

李慈林进入家门后,顺手把门关上了。

他站在厅堂里喊道:“红棠,出来——”

李红棠正在灶房里切菜,锅里在煮着稀粥。冬子坐在灶膛边的矮板凳上,往灶膛里添加干柴。他们都听到了父亲的喊叫,相互看了对方一眼,他们心里都在想,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还知道回家。李红棠比冬子有更多的复杂的情绪,但没有在弟弟面前表露出来。

李慈林又在厅堂里喊叫:“红棠,你耳朵聋啦,老子唤你出来!你到底听到没有?”

李红棠无奈,只好放下菜刀,阴沉着脸走出来。

李慈林把一个布袋扔给她:“拿去烧了,让你们好好吃一顿肉。”

李红棠接过布袋,布袋沉沉的,默默地回到了灶房里。她打开了那个布袋,发现里面是一块猪肉。冬子走上前,看到猪肉,两眼放光:“哇,晚上有肉吃了!”李红棠的表情怪异,皱着眉头,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紧抿着嘴唇,一次次地把胃里涌出来的东西压回去。她不敢相信,看到过父亲杀人的人还敢吃他拿回来的猪肉。

李红棠闻到的尽是血腥味。

她忍受着巨大的折磨,闷好了一锅猪肉,然后把闷得香喷喷的猪肉端上了桌。之后,她一个人躲到了灶房里,坐在矮板凳上,愣愣地想着什么问题。她无法面对父亲,她想不明白,父亲竟然会变得如此凶残,竟然对两个逃荒要饭的可怜人下杀手。这是多大的罪孽呀!

冬子根本就不知道姐姐的心思,看到香喷喷的肉,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命一样,狼吞虎咽地吃着。李慈林喝了口酒,粗声说:“冬子,慢慢吃,你不是饿死鬼,你是我李慈林的儿子,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以后天天让你吃肉,天天都是过年过节。”

冬子咽下一口肉,擦去嘴角流出的油水:“爹,你说的是真的?”

李慈林点了点头:“真的!你现在知道爹为什么总是不回家了吧,爹做的一切都是让你们能够过上好日子呀!你要理解爹,不要总是责怪爹,爹拚死拚活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以为爹是铁石心肠呀,不是!爹做甚么事情,心里都惦记着你们!明白吗?”

冬子摇了摇头:“不是很明白。”

李慈林又喝了一口酒:“你以后会明白的,不和你啰嗦了!”

冬子突然说:“妈姆要是能回来就好了。”

李慈林叹了口气说:“那是她的命!”

冬子无语了。

李慈林朝灶房里喊道:“红棠,你出来吃肉呀,躲早灶房里做甚么?”

李红棠没有回答他,她没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特别是父亲拿回来的猪肉,散发着人血的味道。

厅堂里父子俩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此时,李红棠特别想念母亲,过几天,等冬子的身体恢复了,还是要去寻找母亲。

她在没有得到母亲生死消息之前,决不会放弃!

唱戏的声音传过来。

李红棠没有丝毫的感觉。

她早就对这些东西淡漠了。

……

戏唱完后,李慈林又离开了家。他去哪里已经不重要了,对李红棠而言,她心中的那个父亲已经陌生,或者走向了另一极,她甚至对他充满了厌恶之感,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哪怕是他在她出生时想溺死她,哪怕是他经常对母亲施暴。她不能告诉冬子她所看到的一切,他还小,没有必要像她那样承受良心的残酷折磨。

这个深夜对唐镇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来说,同样也是一种折磨。

他就是团练的副团总李骚牯。

和李慈林一样,在李家大宅里,有他单独的一间房间,不像其他团练,十几个人住在一起,而且是住在李家大宅的外宅里,那些房屋是供下人住的。他和李慈林都住在堂皇的内宅里。

夜深了,李骚牯躺在眠床上辗转反侧,难于入眠。

想到白天里杀人的情景,心有余悸。

人被杀死后,人们都散去了,只有团练的人没走,还留在五公岭上。他们挖了一个大坑,把那两具尸体埋了。埋完死人后,李慈林把王巫婆用黄裱纸画好的两张符咒用石头压在了坟包上,口中念念有词。

就在他们要走的时候,那两张符咒竟然飘了起来。

那时一点风也没有。

诡异极了,李慈林分明用沉重的石头压好符咒的,它们怎么就飘起来了?

他们异常的吃惊。

那两张符咒分别飘到李慈林和李骚牯的面前停住了,像是有两张有力的手掌,生生地把符咒按在了他们的脸上。

他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

他们倒在地上之后,那两张符咒分别从他们的脸上飘起来,这时,有飕飕的阴风刮过来,那两张符咒被凛冽的阴风卷走,顿时无影无踪……

想起这事,李骚牯后怕。

他不知道李慈林会不会后怕。

很多时候,你一旦踏上了一条道路,就收不住脚了,会一直走下去,想回头都很难。李骚牯想到这里,浑身冰冷。现在他是无法回头了,要不是李慈林把他拉上这条道,此时,他会心安理得地和老婆王海花躺在一张眠床上,王海花虽说不是什么标致的女子,却也什么都不缺,可以满足他的欲望。

李骚牯的内心活动起来。

此时,他想用男人的冲动来抵抗杀人带来的恐惧。

“归家去!”他轻轻地自言自语。

欲火在他的体内燃烧。

他下了床,拿上了钢刀,出了房门。他穿过几条回廊,走到了大门边。看守大门的团练说:“李副团总,你要出去?”

李骚牯低声说:“别废话!快把大门打开!”

那团练就乖乖地打开了大门,李骚牯匆忙走了出去。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仿佛把他隔开在另外一个世界,如果说李家大宅是安全的,那么外面的这个世界是不是充满了危险?李骚牯有点后悔走出来,可他还是硬着头皮摸黑回家。冬夜的风刺骨,他呵着热气,仓皇地行走。

李骚牯往碓米巷自己家中走去,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青花巷。青花巷有十几户人家,其中最大的一个宅子就是朱银山的家,在巷子尽头的那家陋屋里,住着沈猪嫲。

仿佛是有人把他推进了青花巷,他意识到了后背的那股力量。

青花巷里一片漆黑。

他什么也看不见。

李骚牯不知道自己走进了青花巷,还以为到了碓米巷。

黑暗中,他手中紧握钢刀,提防着有人向他下黑手,向别人下过黑手的人心里总是担心别人报复。他摸到了一家人的门边,轻轻地敲了敲门。不一会,门“吱哑”一声开了。门里一片漆黑,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李骚牯嘟哝了一声:“烂狗嫲,出来开门,连灯也不点一盏。”他这话是责备老婆王海花的,却没有人理他,要是往常,王海花会回他的话。他伸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李骚牯骂了声:“烂狗嫲,和老子捉迷藏?快去点灯,老子眼睛被什么东西迷住了。”还是没有人回答他。他的眼睛又痒又痛,怎么睁也睁不开。今晚到底是怎么啦,王海花像鬼一样,不言不语。李骚牯使劲地揉着眼睛,心里异常烦躁,真想抓住王海花臭打一顿。

黑暗中,他听到了娇滴滴的笑声。

这是王海花的笑声?不像,她从来没有如此娇笑过!李骚牯想。

笑声过后,他手中的钢刀自然地脱落,“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他刚刚还握着钢刀的手。那只手柔软而又冰冷,他的手被冰冻,他想挣脱,那柔软的手仿佛和他的手长在了一起,他怎么甩也甩不掉。李骚牯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不是王海花的手,她的手不会如此柔软,也不会如此冰凉,也从来没有这样紧紧地拉住他,就是一起在眠床上做那种事,王海花也是例行公事,不会和他过分亲昵。

这和黑暗中拉住他手的女人是谁?

他的心在颤抖,因为寒冷?抑或是因为这个神秘的女人?她的血是冷的,可她的手为何如此柔软?

那只手牵着他走进了一个房间。

又一声娇笑过后,那冰凉柔软的手松开了。他闻到了一股女人的味道。那种肥腻的女人味突然令他的头脑发热,他像狗一样抽动着鼻子,寻着女人的肉味摸索过去。他摸到了床,便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床上躺着一个肥胖的女人,在他野兽般的攻击下发出了呻吟。突然有道血光刺激他的眼睛,在血光中,他看到一张鲜血淋漓的女人的脸,她眼睛发出绿萤萤的光……李骚牯大叫一声,从女人的身上滚了下来,掉在了地上。

他听到女人说:“还没有尽兴呢,你怎么滚下去了?”

女人下了床,点亮了油灯。

他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赤身裸体的沈猪嫲。

沈猪嫲也十分吃惊:“啊,是你——”

李骚牯惊魂未定,说:“撞鬼了,真是撞鬼了——”

他落荒而逃。

沈猪嫲颤声说:“别走——”

……

李红棠在李驼子的寿店里买了纸钱香烛,独自朝五公岭走去。买东西时,李驼子见她神色仓皇,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似乎明白李红棠的心事。李红棠离开后,李驼子还自言自语道:“造恶哟!”就在昨天,那两个死鬼游街时,李驼子关闭了店门,一个人坐在店里长吁短叹。

天很冷,旷野的风凛冽。

李红棠走到五公岭山脚下时,回过了头,上官文庆站在她的身后。

她叹了口气:“文庆,以后你不要总跟着我了,行吗?”

上官文庆摇了摇硕大的头颅,微笑地说:“我做不到。”

李红棠哀怨地说:“你这样跟着我,被人发现,会说闲话的。你应该理解我的苦处。”

上官文庆听了她这句话,转过身,慢慢地走了。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李红棠觉得上官文庆特别的凄凉。他是唐镇的可怜人,应该有自己的快乐,有自己的爱恋。李红棠明白她的心意,可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红棠来到了昨天杀人的地方。

这地方宁静极了,枯草凄凄。

那红色的新土堆成的坟包,是那两个异乡人的归宿,他们的魂魄能否飘回遥远的家乡,他们的亲人会不会像她寻找母亲那样一直追寻……李红棠在新坟前点燃了香烛。她把香烛一根根插在坟头,轻声地说:“你们一路走好哇,以后每年清明,我会来给你们扫墓,祭拜你们的,你们在这里没有亲人,就把我当你们的亲人吧——”

李红棠又点燃了纸钱。

纸钱的火焰中出现了两双凄惶的眼睛,李红棠看见了,她没有害怕。她对那两双眼睛说:“你们要是在阴间缺钱花了,就托梦给我,我就会烧给你们的。你们一路走好哇——”那两双眼睛淌下了清亮的泪水,清亮的泪水渐渐地变成了粘稠的血水。

一阵风呜咽着刮过来,把纸钱的灰扬起来,满天都是纸钱的灰,满天都是他们破碎的眼睛。

……

李红棠做完该做的一切,站起了身。

野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

李红棠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唐镇上,唐镇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妇,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她不知道唐镇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反正她心里有种感觉,唐镇被一个巨大的阴谋笼罩着。

她突然想起了上官文庆。

她知道他并没有离开,还躲在某个地方,悄悄地注视着自己,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李红棠大声喊道:“文庆,你出来——”

她喊了几声,上官文庆没有现身。她内心有点失落,只好离开这个地方。

其实,上官文庆真的没有离开。他躲在枯草丛中,一直注视着李红棠,迷茫的眼中积满了泪水,蜡黄的脸上没有了他标志性的微笑。自打从黑森林回来后,他的脸色就渐渐变成蜡黄,而且经常肚子疼痛。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去找郑老郎中。上官文庆想,唐镇的土地庙马上就要落成了,等落成后,他要去求土地爷和土地娘娘,让李红棠找到母亲,让她头上渐渐变白的头发重新变黑,让她苍白憔悴的脸重新焕发出青春的红颜……

这是上官文庆淳朴美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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