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付了车费,告诉出租车司机在外面等一会儿,然后和罗茜一起进入了蓝色大丽花咖啡店。柜台后面面容悲伤的女人擦拭着一只已经油光发亮的咖啡壶。看到罗茜以后,她的表情马上开朗起来,似乎脸皮后面的蜡烛突然被人点亮了一样。

“我是来见马特莱瑟姆先生的,”我说,“他在等我。”

“小姐,请您稍等一会儿,我看他准备好没有。”

“在我和马特莱瑟姆先生谈话的时候你能帮我照顾一下罗茜吗?”

“哦,当然可以。”女人低头对罗茜笑了笑,罗茜回眸一笑,笑容中透露着些许敌意,“那个玩偶非常漂亮,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名字叫天使。”

“这名字真美,天使喜欢吃冰激凌吗?”

罗茜点了点头,瞪着自己的双脚。

“我会在你妈妈和马特莱瑟姆先生讲话的时候给你和妈妈各做一份冰激凌,你可以在一旁帮我。”

罗茜和我什么都没说,但天使玩偶却抱怨了一声“妈妈”。女人穿过拱廊,挂在拱廊上的杂色尼龙缎带随之像破碎的彩虹一样舞动起来。

罗茜捏了捏我的手,像按服务铃一样。我低头看着她,她不安地问:“那位夫人会让我吃天使的冰激凌吗?”

“应该会吧。”

过了一会儿女人回来了。“他现在可以见你。”

“罗茜,听话点,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们来做冰激凌吧,”女人说,“我们来做适合小天使的可爱冰激凌。”

她让罗茜转过柜台,没有理会窗边台子上试图吸引她注意力的一位顾客。

我穿过拱道,敲了敲左边的那扇门。马特莱瑟姆让我进屋。

他和我前两次看见他时一样衣衫整洁,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椅子歪向一边,因此我只能看得到他没有被中风损伤的右半边脸。今天他穿了件运动上衣,戴了条松松垮垮的领带。领带的折痕处闪着金光,马头领带夹上镶嵌着陶瓷。他把手伸过桌面,想和我握手。

“原谅我不能站起来,”他痛苦地吐出话语,“我现在不是很舒服。”

“对不起,打扰了。”

我们握了握手,他的皮肤像蛇皮一样又干又冷。

“罗星墩有人给你传口信了吗?”

“是的。”

“阿普尔亚德夫人,谢谢您亲自过来一趟,我还以为你会写信或打电话呢。来这儿路远吗?”

“我是从汉普郡过来的,现在我和丈夫住在那里。”

西蒙·马特莱瑟姆和以往一样完美无缺。他的改变来自内里,不再像以往那样敢于争战了。

“夏天我还生着病呢。”他没有指望得到我们的同情,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本应早点写信给你。很遗憾你的朋友落了难。他们叫什么名字?”

“拜菲尔德。”

“我从报纸上知道了那件事。”

“他们的女儿在咖啡馆里玩得很高兴,她正在做冰激凌呢。”

“克劳迪亚喜欢孩子。弗兰科成人以后她就盼着要孙子了。阿普尔亚德夫人,你想喝茶还是喝咖啡?”

“不用了,谢谢。”

“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他说,“雇佣私人侦探的人也不是我。我想我大概见过他一两次,站在门口看着这间咖啡馆。克劳迪亚也注意到了这个人……她和弗兰科用自己的方式给我提供了许多方便。但那个人绝对不是我雇的,这点我可以对你发誓。”

“这我已经知道了。”

“但我想知道他是谁雇的,我一直在为这件事担心。”

“马特莱瑟姆先生,我完全把这件事搞反了。试图寻亲的并不是你,而是你的妹妹。”

他大吃一惊,转过脸来看着我。左半边脸似乎比以前更糟了。我想夏天他大概又中过一次风。他舔了舔嘴唇,把身体探过桌面,用手环住自己的耳朵。

“你说寻亲的是谁?”

“是你妹妹南茜。”

他靠在椅子上重重地呼着气,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块手帕擦拭着前额,然后擤了擤鼻子。“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告诉他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确实遵守诺言,把南茜培养成了一个真正的淑女。我告诉马特莱瑟姆我已经和南茜说过话了,并向他描述了庄园主宅邸的大致情形。他一边听,一边缓缓地点着头。

“你想要她的地址吗?”我问。

“不必了。”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老人的嘴动了动,似乎在念叨着什么。我想他大概是老了吧,尽管他还只有六十七岁。

“他是个好人。”马特莱瑟姆最后总结道,“我是指尤尔格雷夫教士,我总说他是个好人。”

“我知道你的想法。”

现在机会来了。现在我有机会向他提问了,这也许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我不想这么干,因为马特莱瑟姆即将不久于人世,我和他都没有办法面对自己和他人那些赤裸裸的真相。我看着一屋子破旧的战前家具,突然急着想回家,想回到维登堂和亨利待在一起。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吗?”马特莱瑟姆的吼叫声使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说说看,说说看嘛!”

他的脸徒然变色,没被中风影响的右手放在吸墨台上,颤抖着。我想他可能又要来一次中风了。

“我想他确实做过些好事,”我说,“但他做过的坏事同样不少。这点我们大家都一样。不过他在这两个方面都喜欢走极端。”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妹妹尤尔格雷夫夫人——她雇佣门罗找你,而且让他搜集了许多人们对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看法。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抖了抖半边肩膀。“我怎么知道?”

“我想你也许猜得到。你为什么现在不去看看她呢?”

“我不是已经把原因告诉你了嘛!”

“你说以前回到英格兰的时候,因为觉得她可能以为你出卖了她,所以不太愿意见她。也许这确实是你的真情实感,但你一定还有些别的想法,不是吗?”

他把右手手指慢慢竖起来,慢慢伸过吸墨台。他瞪着自己的手,却没有看我。

“你知道直到不久前,直到七月,你姨妈还活着吗?”

他抬起眼,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你还有个叫威尔弗瑞德·戈特贝德的侄子吗?”

“你和他们谈过了吗?”

“是的。”

“埃米姨妈跟你谈过话了吗?”

“她说得很小心,当然她必须这么做。你和尤尔格雷夫夫人因为这个原因也同样谨言慎行,尤尔格雷夫夫人更是不敢透半点口风。”

他用指尖抠着吸墨台,似乎想从吸墨台里抠出点什么。“我累了,现在必须请你离开了。”

“我这就走。”我站起身,撸平裤子,拿起手提包,“马特莱瑟姆先生,走之前我想把我的看法告诉你。戈特贝德夫人说那时她想结婚,她妹妹的孩子成为横亘在她面前的难题,因为萨米·戈特贝德不想要这些孩子。当时我认为她指的是你和南茜,但这根本说不通,因为当时你已经不用她操心了。你妈妈死前,你已经在主教院干了一阵子活儿,并且已经住在那儿了。后来尤尔格雷夫教士又把你送去了加拿大。不管从哪方面说,你都不会对她造成太大的负担才对。”

“她年纪太大,说不定把我的年龄搞混了。”

“上次看见我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妈妈在生孩子的时候因为难产而死。戈特贝德夫人说在她还没有嫁给教堂执事之前,她住在一个小套间,你妈妈死后她便收养了你们。但那里的女房东一直在抱怨你们惹出来的麻烦。‘我不是她们的保姆。’这是女房东的原话。”

两只手现在完全静止下来。

“即便你和她们住在一起,一个十三岁有工作的人也不需要保姆来照顾呀。”

老人的眼睛被凹皱的皮肤所包围,这时他的眼眶湿润了,我看见一滴眼泪聚在他的下眼皮上。

“她说的是孩子们,”我说,“我想应该不止一个。”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眨了眨眼,然后泪水便消失了。

“难产时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他没有回答,也永远不会回答。没有人会回答这个问题。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给他们三个——西蒙、南茜和埃米姨妈安排了各自的未来,作为回报带走了那个难产的孩子。事情似乎非常简单,遗留下来的只是些罪行的片段而已。

“我可以查明,”我说,“我可以去索姆列斯特医院把出生证找出来。”

马特莱瑟姆晃了晃脑袋,被毁坏了的脸上出现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时我知道自己的招数不管用,这个孩子的出生根本没有登记过。这是个没人要的贫民窟的孩子,人们对他的死活根本视而不见。说到底,受害人在法律上是根本不存在的,这和法律不能把罗茜判定为杀人犯是一个道理。

刚刚出生的婴儿非常小,和小猫或小鸡差不多大,根本没有力气保护自己。尽管可能做过种种猜测,不过西蒙和戈特贝德夫人也许不知道那个孩子遇上了什么事情。南茜同样不知情吗?

西蒙·马特莱瑟姆一直没有看我的眼睛。我离开房间,轻轻关上门,擦擦鼻子,轻轻喷了几口气。在走廊的另一头,罗茜庄重地坐在桌子前,一群艳羡的女人看着她吃完了一盘蘸着巧克力酱的冰激凌。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她拉出咖啡馆,面容忧伤的女人没有让我付钱。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出租车司机从报纸里抬起头,张望了我们一眼。我摇摇头,向他指点着费特尔街街角的电话亭。我拉着罗茜黏呼呼的小手,拽着她朝电话亭走去。我推开电话亭的门,一股尿和酒的气味扑面而来。

“真够臭的,”罗茜说,“你想打电话给谁?”

“只是个认识的人,你可以在外面等着。”

我把电话打到查号台,罗茜则在电话亭边和天使说着话。我很幸运——我一直在担心电话查号台没有登记领主庄园的电话号码,如果这回没问的话,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庄园的电话号码。食用最好的那部分:因为那里潜藏着最完美的艺术……孕期的女人会有种种古怪的幻想,激动的眼泪也会不时夺眶而出。如果我把这一切告诉亨利,他会以为这只是孕期妇女的遐想而已。

如果我告诉他。

我的耳边出现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的声音。我按下接听按钮,告诉他我的名字,让他请尤尔格雷夫夫人听电话。

“就说电话和尤尔格雷夫先生的事有关。”我关照他。

我把手放在肚子上等待着,肚子里躺着我的孩子。

过了没多久,尤尔格雷夫夫人接过电话。“阿普尔亚德夫人,不知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我刚和西蒙见过面。”

“你说谁?”

“你哥哥。”

“希望你别把我的地址给他。”

“他也不想见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骚扰他呢?”

愤怒和恐惧夹杂着厌恶和怜惜在我胸口蓬勃而起。“我知道发生的事。我知道新生儿的事情。”

“真的吗?你说的是哪个孩子?”

“你的弟弟或妹妹,就是被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买走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有人为他起过名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帮弗朗西斯杀了他?”

“你的想象力可真够丰富的。”说完尤尔格雷夫夫人便放下了电话。

“你为什么在哭?”从费特尔街走向出租车时罗茜问我。

我不想在她面前装出大人样了。“因为人类是糅合着形形色色优缺点的可怕组合。”

罗茜轻蔑地把头一仰,好像我说了句不为人所齿的孩子气的话一样。

“除了天使,没有人是完美的。”罗茜下了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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