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无法治疗创伤,它只能带给你另一层思考。

“你感觉怎么样?”为了不惊扰我,亨利的声音非常轻柔。

“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你确定吗?”

“亲爱的,别再把我当作一匹难驾驭的马好吗?”

发现怀孕以后他就一直这样对待我。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高兴、如此快乐过。我有点不确信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这么些年来我已经习惯自己不能怀孕了,因此怀孕的可能性像外来的侵略似的让我变得忐忑不安。证实怀孕以后,我被兴奋和恐惧压得完全透不过气来。

“换我开车你会感觉好一些吗?”亨利问。

“你开车的话,这一路我都会抓紧车座。”我在一处拐角放慢车速,侧身对他笑了笑,“我来控制方向盘的话感觉更安全些。”

车子在寂静的汉普夏郡乡村开了一会儿。刚入九月,下午仍然像夏天般炎热。我把车速降下来,让福特车在A31高速公路上缓缓前行。拜菲尔德太太邀请我们去喝下午茶,我不想过早露面,因为她希望别人务必准时。

“如果那个老巫婆不在那里就好了,”亨利说,“现在情况已经够糟的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毕竟你已经在电话里和大卫谈过了。”

“这是两码事。他越快找到工作越好。”

“对罗茜也有好处。”

我不想看到大卫,但更不想看到罗茜,他们只会让我想到珍妮特。

“如果生下的是个女孩,”我说,“我想给她取名叫珍妮特。”

亨利碰了碰我放在方向盘上的那只手。“当然可以,”他捏了捏我的手指,“亲爱的,至少我们有了一个全新的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是的,亨利。”我答应着,又在心里补充道,就让弗朗西斯、特雷佛先生和珍妮特,甚至你那个穿着轻佻淡蓝色鞋子的多毛女人都滚到一边吧。只要不像特雷佛先生那样变疯,你就回不到以前待过的地方,但你永远忘不掉自己和别人所做过的事情。

拜菲尔德太太的公寓坐落在切特西中心的一片小街区里。大卫为我们开了门,我被他身上的变化惊呆了。他本来就不胖,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又减去了一些体重。痛苦使他不像以前那么英俊了,却令人惊奇地更加吸引人。他用冰冷的嘴唇吻了吻我的面颊。

“你看上去很健康。”亨利说。

他们尴尬地握了握手。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约克郡的各处溜达。”大卫把两个月时间花在国教修道院,进行哈德森教士为他安排的修身养性的活动,“妈妈和罗茜在客厅里。顺便提一句,妈妈不喜欢客人抽烟。”

拜菲尔德太太和罗茜坐在凸窗的茶几旁,这个房间比一般的公寓略微大了些,但因为堆满了家具和装饰品,加上墙上贴着的黑色条纹鸟笼式壁纸而感觉有点小。

罗茜抱着她的天使玩偶,玩偶身上穿着的粉红色外套看上去有点破旧。罗茜似乎和我六七个月之前在达克旅店的花园里看到她时没有什么变化,当然她穿的衣服和那时完全不一样。现在她穿着一条绿底白条的裙子——我记得这条裙子是珍妮特为她做的。罗茜必定是长了点个子,因为她身上的这条裙子感觉有点小。

我们和拜菲尔德太太握了手,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我们一番,并没有露出笑容。我弯下腰,吻了吻罗茜的头顶。

“嘿,你好吗?”

罗茜抬头看了看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拥抱住她,感觉像抱着个玩具娃娃,而不是个真人。

“露丝玛丽,别人跟你说话时你一定要回答啊。”拜菲尔德太太说,“难道你不会说话了吗?”

“你好,温迪阿姨。”罗茜说。

“天使还好吗?”

“她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妈妈。”玩偶验证似的叫了一声。

“现在你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下了,”拜菲尔德太太下令道,“我去给你们烧茶,然后让大卫送进来。”

微型茶会一开始便陷入了僵局。这种会面本来就让人尴尬,碰上拜菲尔德太太就更加没有成功的可能了。只要她朝种土豆的田野看一眼,就能让地里的土豆全部枯萎。

我试图和罗茜聊天,但在这样的场合下我们聊不了多少问题。她用简单的“是”和“不”与我交流,只在谈到要不要回学校读书这个话题时她打开了话匣子。

“不,”她说,“我想先回家。”

“我想你和爸爸马上就会有一个新家了,之后你就能——”

“我想要以前的那个家。”她盯着玩偶的头顶说,“我希望事事都和从前一样。”

我们逗留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离开了。大卫跟我们一起下楼,到了公寓的公用平台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来。我们让罗茜这个叛逆的金发小东西帮奶奶收拾茶几。

亨利接过一支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找到工作了吗?”

大卫摇摇头。

“是因为珍妮特的事吗?”

他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听到珍妮特的名字而发生变化,但我感觉他好像被我狠狠地踢了一脚似的。“我觉得这和她没关系,只是还没有找到适合我的工作而已。”

“也许你可以到学校的礼拜堂去当牧师?”亨利提议道,“我想你大概会继续从事教堂里的工作吧。”

“我想我也许会深入教区。我目前就在教区里帮些忙。”

我很惊讶,但什么话都没说。

“我在约克郡的时候思考了很多问题,”大卫回答了我们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我还一直在为侍奉的事做祷告,最后得出结论,做改变的时候到了。”

亨利说:“我和温迪考虑过……如果你想在预科学校找个职位,尽管跟我们提好了。”

“说到这点,我想我大概不适合给小男孩或小女孩们上课。”

“但你应该会过来和我们住一段时间吧?”我说,“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和罗茜一起来,我们那儿有的是地方。”

“谢谢你,我会记在心里的。”

大卫刻意避开不看我,因为道谢对他来说从来都是不容易的。我抬头看了看公寓的窗户,发现罗茜正从楼上俯视着我们。

“这样对罗茜也好,”亨利说,“我想她应该能感化我们那儿的那帮小调皮鬼。”

“她还好吗?”我问,“她看上去非常平静。”

“她只想要妈妈。”大卫看着烟头,“我想她大概是想回到四岁那年,然后永远不再长大。当然,这里没人跟她玩,她只会一天比一天消沉。”说着他润了润嘴唇,“这段时间对她来说很不容易,话说过来,我妈妈这段时间也同样备受煎熬。”

“你妈妈似乎……似乎对小孩子过于严厉了。”我说。

“妈妈对孩子的要求非常严格,有她自己的一套行为方式。”说着他看了看我,我想我在他的眼神中只看到了绝望,“比如说,她觉得罗茜非常小孩子气,她希望罗茜成长得更快一些。她总想把玩偶从罗茜手里抢走,接下来就会有好一番闹腾。”

“罗茜告诉我她想回家。”

“她依然很难接受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

“她接受不了家里的变化吗?”这使我联想到亨利的那个多毛寡妇,“你们想让她这辈子都无法从失去母亲的苦楚中解脱出来吗?”

亨利清了清嗓子。“真是个可怜的小家伙啊!不过时间总能治愈一切的苦痛。”

大卫看着我。“妈妈说得没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罗茜确实还有点孩子气。不过这主要是因为她认为假装成孩子也许可以使她回到过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像是某种魔法吗?”

“是的,但她不能一辈子都这样。”

“她的衣服怎么办?”

“你说什么?”

“她身上穿的衣服已经太小了,穿上些新衣服也许可以使她有勇气和过去告别。”

“你可以给她买些衣服试试,”亨利说,“不管什么年纪,女人总是爱打扮。”

大卫揉了揉前额。“离开罗星墩以后确实没给罗茜买过什么东西。”

“为什么不带她进城去玩玩呢?我确信她肯定会身心舒畅的,这可以使她走出过去的自己,产生一些新的想法。我们可以抽出一天带她玩。”

“我不能——”

“为什么不?我也会很享受的。如果能安排在这周就再好不过了,之后我们会非常忙碌。”

“我承认游玩确实可以使她忘却苦楚,但妈妈已经不如以前那么灵便了,她不太喜欢外出购物。也许你是对的……也许外出游玩真能让罗茜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那就这样安排吧,”说着我拿出日程本,“星期四怎么样?”

“我觉得不错。到时候我再打电话跟你们确认好不好?”说着他转身看着亨利,“你确定这样没问题吗?下学期什么时候开始?”

“下周,事实上我真他妈的紧张极了。”

“上课就和学自行车一样,”大卫说,“一旦学会就再也忘不了了。妈妈就有这种特殊的本领,她能记住看到过的每一张脸。”

亨利担心的倒不是上课本身,他担心的是所要面临的责任问题。

大卫看了看我。“我想起一件事——妈妈记起了她在罗星墩看到的那个人。”

我茫然地看着他,然后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驾车送拜菲尔德太太去火车站的途中,她看见了一个先前从守卫门进入教堂街的女人,我和亨利早些时候在交叉环酒店吃午饭时也见过她。据亨利说,那天下午他还看见那个女人驾驶着一辆庞大的黑色轿车行驶在罗星墩的高地街上,身旁坐着哈罗德·门罗。

这一切都发生在珍妮特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时我根本无从得知这个女人的身份。当时我唯一在乎的人是大卫,他总想把珍妮特死的那天当成昨天,我希望能像拥抱罗茜那样好好抱一抱他。

“我妈妈上个月在里奇蒙德举办的一场慈善午宴上见过她,是尤尔格雷夫夫人。”

“她去罗星墩干什么?”亨利说,“你妈妈问过她吗?”

“哦,问了。发现存在一些共同点以后,她们就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她开车到东英格兰度假,顺便在罗星墩吃午餐,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应该是她丈夫的叔叔。”

我不敢去看亨利,有个念头像晚上不受欢迎的小偷,悄悄潜入我的脑海之中。如果哈罗德·门罗坐在尤尔格雷夫夫人车里的话,这不正巧说明西蒙·马特莱瑟姆不是门罗的雇主,而更像是他的猎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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