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他的话吗?”亨利问。

“我不知道。”我触摸着面前光滑冰冷的玻璃,说,“我想他说的部分内容可能是真实的。问题是其中有多少是真的。”

亨利擅长寻找优雅的小酒吧,他在利物浦街火车站附近找到了一家。酒吧里装饰着雕花的镜子、擦得光亮的铜器、阴沉沉的木制手工艺品和几扇彩色拼花玻璃窗。吧台边挤满了回家前来这儿喝一杯的白领。我和亨利在楼上的小包间里坐下,这里比楼下安静得多。我们选了一张窗边的桌子,不用担心谈话被人偷听,况且周围似乎并没有哈罗德·门罗的身影。

“我觉得他是个天生的赌徒,”亨利说,“除非投机得当,否则出生在斯万巷的人绝不可能在五十年后拥有霍尔本路上的一条街。”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亨利耸了耸肩。“他可能在我们身上又下了个赌注。通过承认部分事实来隐藏大部分真相。我想说,他不可能真的忘了照片上的那个日期。你给他设了个陷阱,他结结实实地钻了进去。当你揭穿他的谎言时,他又跟我们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可以验证他所说的话的人大多数都已经死了。”

“也许除了他的妹妹。”

亨利挑起眉毛,我经常看见他在镜子前玩这种把戏。“在马特莱瑟姆说了这么多话以后,你觉得她还活着吗?”

马特莱瑟姆像挤牙膏似的交代出整件事。他就像站在证人席上、不愿向法庭提供任何信息的证人,把大部分工作压在了交叉审问的律师身上。马特莱瑟姆的妈妈在生孩子时难产而死,之后就再没人和他们住在一起了。“怀孕把那些男人都给吓跑了吧,”他对我们说,“之后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坏。”马特莱瑟姆从来没有真正说过父亲的事,但显然他已经有很多年没露过面了。马特莱瑟姆暗示自己的父母也许没有结过婚,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南茜的父亲是不是同一个人。

马特莱瑟姆在母亲死前的那个冬天遇见了弗朗西斯,他们的关系听起来似乎是正当的,甚至是值得嘉许的。弗朗西斯借给马特莱瑟姆许多书,鼓励他参加了英国文学和算术的夜间补习班。他还邀请马特莱瑟姆和南茜到他当时所住的达克旅店吃茶点。弗朗西斯的饮食起居有两个年老的仆人照料,一位厨子兼管家,另一位是女仆,他们俩非常看不起马特莱瑟姆家的孩子们。

“对于我和南茜而言,”马特莱瑟姆说,“达克旅店就像是天堂一样。在干净的房间,坐在舒服的椅子上喝下午茶,蛋糕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尤尔格雷夫给了我一把小折刀,让我把姓名的首字母刻在花园里的胡桃木上,看我能不能把字母写得更好一些。他经常把南茜抱在膝盖上给我们讲故事。那棵胡桃木还在花园里吗?”

“不在了,”我说,“花园里现在只有棵苹果树。”

“妈妈死的时候……我只听见她最后尖叫了一声。”马特莱瑟姆用实事求是的口吻说,在罗星墩,只有在高地街杂货铺干活的母亲的姐姐可以照应一下他们,“埃米姨妈到斯万巷要走很长的路,”马特莱瑟姆说,“我们这两个孩子对她来说是一种负担。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有房产的可敬男人,她不想被我们打扰。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但我不能把一切苦难都归罪到她的头上。”

这时弗朗西斯走进了他们的生活,帮忙操办了母亲的葬礼。有天晚上他带着份计划书拜访了埃米姨妈,说他愿意出资安排马特莱瑟姆去加拿大,让他在那边学做生意,并展开一段新的生活。他对南茜的安排则更为妥帖。弗朗西斯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弟弟有对不能生育的邻居,他们想收养个小女孩并把她培养成一位淑女,南茜对他们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她敏捷、聪明又漂亮,她的眼睛与想收养孩子的女士是同一种颜色。她会住在一幢带有花园的房子里,有属于自己的马和房间。

“埃米姨妈当然非常高兴,她说我的年岁已经可以自己拿主意了。南茜说她想和我待在一起,但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至少在立业之前我什么都干不了。我们自然不能待在一块儿,这是确定无疑的。”

“你刚才说南茜会谴责你出卖了她,”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暗淡下来。我想马特莱瑟姆也许没打算说这句话,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他没有生气。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可能略微觉得有些尴尬。

“离开罗星墩之前,尤尔格雷夫先生给了我十五英镑。”他斟酌着适当的用词,“帮我在加拿大安顿下来。但南茜还是个孩子,完全不理解当时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们两人坐在酒吧里,亨利对我说:“南茜被人收养只是马特莱瑟姆的一面之词,他告诉我们的其他事情大多也无从查证。他回到英国以后没再与妹妹联系也许另有原因,也许他早就知道那样做是徒劳无益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假如他知道妹妹早就死了的话,会怎么样呢?”

“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要我说的话,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亨利点燃两根烟,把其中一根递给了我,“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有着非常奇怪的一面——从他写的诗中就能看得出来。另外,当你问起动物的事情时,马特莱瑟姆表现得非常生气,这点也让我印象颇深。”

先前谈到动物的话题时,马特莱瑟姆差点儿对我发起火来。他说这是他之所以憎恶罗星墩的最根本原因。人们都说尤尔格雷夫教士陷入了疯狂,身为虐待狂的他到处残害动物。但西蒙·马特莱瑟姆却和包括尤尔格雷夫家的仆人在内的许多人都知道尤尔格雷夫对于生物学有着浓厚的兴趣。西蒙·马特莱瑟姆帮他解剖过一两次小动物。有一次西蒙看到河面上漂着一只淹死的小猫,就把它捞上来交给了尤尔格雷夫,尤尔格雷夫为此奖赏了他一枚金币。但某些思想扭曲的人却把寻常的科学研究视为某种邪恶的事情。

“那些人怎么能自称为基督教徒呢?”和我第一次见面时,马特莱瑟姆曾经发出过这样的感言,珍妮特恰好在几个小时之前说过类似的话,“他们才不是什么基督徒呢,从你告诉我的事情来看,这些年来罗星墩的传统似乎没怎么变过。”

“假如他怀有很深的罪恶感呢?”我对亨利说,同时觉得或许到了再来一杯的时候了,“他得过中风,失去了妻子,又没有孩子。我想他大概第一次有时间认真思考自己对妹妹到底做了些什么。我想他需要探明妹妹是否还活着。”

“因为他想再见她一面吗?”

“这也未必。他只是想说服自己相信弗朗西斯告诉他的是事实,南茜被人收养了,被培养成了一个淑女。他感到内疚,他只是不知道南茜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亨利从嘴唇上扯下一些烟叶碎片。“我想这能解释许多事情。私人侦探去了罗斯村,去了罗星墩,对我们有很大的兴趣。他调查的不单单是和尤尔格雷夫有关的事情。”

“如果她……她死于一九〇四年的话,你觉得《天使之声》另有其他深意吗?”

“温迪,行行好吧,”说着亨利瞪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在暗示这首诗不完全是胡说八道?”

我耸了耸肩,把喝空的杯子推到一边。“我该走了。”

说出让亨利震惊的话使我略微感到一丝欣慰。平时情况总是恰恰相反,说话惊世骇俗的人总是他。他陪我一起走到火车站,我不想让他送我上车,于是在检票口停下脚步,和他道了个别。他突然探过身搂住了我,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灵敏。他试图吻我的唇,我躲到一边,他只吻到了我的右耳垂。我挣脱他,后退了几步。

“听着,温迪,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

“我不知道。我想我迟早会到伦敦来的。”

“我们能约个时间吗?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可以去罗星墩见你。”

如果听任亨利到罗星墩来,“女性温柔委员会”的成员们肯定会对他品头论足,无论走到哪儿,亨利都要冒上遭人指摘的风险。

“你最好别到罗星墩来。”

“我以为戴上结婚戒指就意味着——”

“你想错了。”

“温迪,请你——”

我突然怒火中烧,然后抬腿便走。我通过检票口,从车尾走到车头。我知道亨利仍然在看着我,但我并没有回头向他招手。

他怎么能觉得只要摆摆手指头就能把我招回去呢?该死的亨利,我诅咒着,登上已经坐满了乘客的火车车厢,该死的弗朗西斯和该死的一切!

车子行驶在剑桥和罗星墩之间时,我幻想起和亨利一次不愉快的对话。我告诉他与他相比我更喜欢他的朋友大卫,大卫比他英俊,身体也更为强壮。大卫的屁股没有下垂,我告诉亨利他的皮肤过于松弛,应该好好熨一熨了。我知道不该对亨利说这些话,即便是想到这些我都会觉得恶心。

到了罗星墩以后,我飞快地爬上山,走进皮亚门旁边的那条小街。我没有看见戈特贝德先生,也没看见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我为此感到高兴。我不想和任何人交谈。

我打开通往达克旅店花园的门。罗茜的三轮车停在草地上。珍妮特经常对把东西放在屋外过夜小题大做,于是我撑起三轮车,把它挪进花园角落金银花树旁的小棚子里。

从花园通到房子的门没锁,我推开门进入走廊。

“护士!”二楼的楼梯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你吗?”

弗拉克斯曼的头从楼梯扶手边露了出来,看到是我的时候他皱了皱眉。

“快过来,”他咆哮道,“快上来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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