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我对亨利越发愤恨起来。虽然我们没有约定通电话的时间,但我自然而然地以为他会像上星期那样,在珍妮特外出参加“女性温柔”委员会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但这次他却没打给我。

我在给罗茜和特雷佛先生做的吐司上加了点豆子,把盘子摔在桌子上,但罗茜和特雷佛先生没有注意到我在发脾气。找不到切菜刀时我又烦躁地骂了两句粗话,幸好他们也没注意到我的失态。我知道自己很蠢,不过我真的很想和亨利说话。对《天使之声》,以及罗茜和戈特贝德夫人所言的含义,他或许会比我理解得更深一些。

切完菜,收拾完碗碟以后,我拿起《天使之声》,把《死亡工作室》又看了一遍。诗里一些言辞犀利的段落使我想起了《赫拉克勒斯的孩子们》以及《心碎之山》中的内容。刀锋穿透血肉之躯,骨头化成碎片。诗中流血的心那一段尤其让人厌恶。正当我琢磨着天使为什么要让诗人心灵破碎的时候,特雷佛先生拖着步子走进了厨房。

“我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吗?”他问。

“不是,你是约翰·特雷佛。”

“你确定吗?”

“百分之百确定。”

“有人说我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如果你确定我不是尤尔格雷夫,那我一定是约翰。”

“谁说你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是今天早晨出门时遇见的某个人说的。”

“是在礼堂里遇见的吗?”

“是的。就在礼堂里那个睾丸形物体旁边,遇到了一个皮肤黑黑的小个子男人。”

“你说什么?”

“就是涨大时像鸡巴的那个东西。”他瞪着我,脸上突然出现惊慌失措的表情,“哦,亲爱的,这话我说错了吗?”

“没关系,别介意,你只要记住你是约翰·特雷佛就行了。”

“好吧,”特雷佛先生说,“我知道了。”

他转身回楼上去了。礼堂里的塔楼模型在我的记忆中和睾丸毫无共通之处。除了特雷佛先生以外,当时在礼堂的还有戈特贝德先生、哈德森教士和两个大教堂的工匠。戈特贝德先生和两个教堂的工匠长得又高又大,哈德森教士虽然比较矮,但皮肤并不黑。我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此时花园门开了,珍妮特嚷嚷着她到家了。

“真是太奇怪了,”走进厨房的时珍妮特冷不丁地冒出句话来,“你想象不到委员会的人今天在谈论谁。”

“亨利吗?”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她把水壶放在水槽里灌水,声音刚好盖过奔腾的流水声,“据弗伯里夫人说,过去人们常把他称为红色主教。”

“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因为弗伯里夫人是在罗星墩长大的,她爸爸是圣玛丽教堂的神父。”

“弗伯里夫人根本不可能认识尤尔格雷夫,不是吗?她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岁。”

珍妮特摇了摇头。“小时候她经常听人提起尤尔格雷夫的事。你听说过尤尔格雷夫吸食鸦片的事吗?”

“她在跟你开玩笑。”

“弗伯里夫人没有开玩笑。她和‘女性温柔’的其他成员都确信尤尔格雷夫确实吸食过鸦片。”

“红色主教——尤尔格雷夫,难道是共产党吗?”

珍妮特耸了耸肩。“至少有些赤色分子的苗头,这些想法现在来看也许算不上激进。当时在河边有些贫民窟,尤尔格雷夫在教士会议上不合时宜地提出要改善那里的生活条件。更糟的是,他和那些下等人交往得过于频繁了。弗伯里夫人说尤尔格雷夫经常把工人的孩子带回家,给他们灌输一些非正统的思想。”

“什么叫‘非正统的思想’?”

“她没好意思说。不过她跟我们提到过尤尔格雷夫教士用动物做实验的事。有人说他曾经把一只猫大卸八块,当时城里到处都是巫术的传闻。很多人向主教抱怨,因为和尤尔格雷夫隔着层亲戚关系,所以主教的位置相当尴尬。后来警察也介入进来,主教不得不有所动作。有人兴许旁侧敲击地跟警长说了些什么吧。”

“墙倒众人推。”我说,“一旦受到了排斥,毒瘾、赤色分子和巫师的传言就会一哄而上,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尤尔格雷夫还是个异教徒。关于女神父的布道使许多人如愿以偿,他们终于可以治他的罪了。弗伯里夫人说没有比这更蠢的事了,这件事把尤尔格雷夫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是罗星墩的规矩。”我说,“他们可以纵容吸毒和巫术,但不能允许任何异端邪说。”

“看来他生在了一个错误的时代。”

“地方也很重要,他不该来这儿的。”

我突然沮丧起来。不管弗朗西斯犯了什么罪,他的罪行似乎并不是孤立的。我想象着“女性温柔”委员会的人在主教院的茶桌旁舔着嘴唇的样子。她们是如何衡量罪行的?她们又是如何把这桩罪行和其他罪行相比较的呢?

“她们没有提过任何一个孩子的姓名吧?你记得她们提过一个名叫西蒙·马特莱瑟姆的男孩子吗?”

“好像没提过。你确定是个男孩吗?弗伯里夫人似乎提到过一个小女孩的事。”

接着罗茜下楼来,我们便聊起了别的事。其间我们聊到了特雷佛先生。我没有把特雷佛先生的出格举动告诉珍妮特,因为这只会徒增她的烦恼。不过珍妮特已经知道特雷佛先生那天早晨又独自出去过了。我提议即便有人在家的时候也要把门锁好,这样特雷佛先生就不会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溜出去了。

还有些话我憋着没说,其中包括在橱柜后面发现羽毛的事。我这次难得地和大卫达成了共识,但我是不会说的。为特雷佛先生和其他所有人着想,我们都应该尽快把他送进养老院。

我知道住在养老院的滋味不好受,不过如果继续把特雷佛先生留在家里的话,他也不会非常愉快,同时还会把至少两个旁人拖入悲惨的境地。从老年痴呆发展的趋势看,他很可能还会做出更糟的事来。我隐约觉得特雷佛先生也许已经干了比杀害鸽子、剪断翅膀更糟糕的事情了。

“临产前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珍妮特说,“我必须去医院待一阵子,不可能把家里的事照顾得面面俱到。”

“不介意的话,我会帮你照顾好家里的事。”

珍妮特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警觉,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我转过身,罗茜坐在碗橱旁边的角落里,膝盖上放着她那只天使玩偶。罗茜紧盯着我,她显然知道我们在谈生孩子的事,并且很清楚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罗茜都不是个蠢孩子。珍妮特和大卫直到怀孕十二周以后才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罗茜。

“原来你在这儿啊,”珍妮特说,“亲爱的,我不知道你下来了。最好别坐在地上,你会把校服弄脏的。”

“好吧,我这就爬起来。”

罗茜站起身,嘴里含着大拇指,转过了桌子。

“你打算去哪儿?”珍妮特问。

“我准备回自己房间。”

走出厨房以后,罗茜突然扯开步子往前跑。不一会儿,楼梯上便传来她沉重的脚步声。

“我的老天,”珍妮特说,“这一天这么快就到了。”

天色渐暗,大卫回家了。他在钻进书房之前一直在小声咕哝着什么。罗茜莫名其妙地发起了脾气,最后干脆躺在地上打着滚,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起来。特雷佛先生躺在床上,用被单蒙住头。大卫走出书房,朝楼上厉声喊道:“珍妮特,你不能管管她吗?我还在工作呢。”趁着他们鸡犬不宁的当口,我用少量鸡蛋和咸肉做了个鸡蛋咸肉馅饼。

我上楼,想喝点琴酒。星期一从伦敦回来以后我就没沾过酒了,但今天比较特殊,我想喝点酒来提提气。走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我听见罗茜房间里有声音,便停下脚步偷听起来。

“我们家真要添一个宝宝了吗?”罗茜拖着稚气的嗓音问。

“亲爱的,没错,我们家又要增加新成员了。”珍妮特说,“你不觉得这很棒吗?”

“是男孩还是女孩?”

“现在还不知道,等生下来答案才会揭晓。我们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能来到这个世上——所以之前爸爸、妈妈一直隐瞒着没告诉你。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呢?”

“罗茜才不想要什么弟弟妹妹呢。”她继续用傻乎乎的儿化腔说,“天使也不要弟弟妹妹,不要,不要,永远不要。”

部分是出于琴酒的缘故,晚饭时形势稍微有了点改善。想到要吃饭,特雷佛先生无奈地下了床。闹得筋疲力尽以后,罗茜躺在床上睡着了。大卫在吃饭以前喝了两杯雪利酒,精神也稍稍振奋了一些。珍妮特像平时一样在厨房里忙这忙那,她是家里唯一不能沮丧、发脾气、举动怪异或是靠琴酒来为自己打气的人。达克旅店必须有个靠得住的人,珍妮特是我们不二的选择。

晚饭以后,她把特雷佛先生送上楼,并顺道检查了一下罗茜的情况。洗完碗碟我烧了壶咖啡,然后把咖啡带进了一楼的客厅。大卫正在看《天使之声》,我给他倒了杯咖啡。当我把杯子递给他的时候,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谢谢你,这本书是你的吗?”

“是亨利寄给我的。他在一箱二手书中找到了这本。”

“完全是胡说八道,你说是吗?”说着他抬头对我笑了笑,示意他不是在对我抱怨,“我知道尤尔格雷夫有点不正常,但没想到他还是个蹩脚的诗人。”

“我想这大概是他一直郁郁寡欢造成的。”我说。

“有这个可能,但他能一直把这个当成借口吗?”

大卫对弗朗西斯的批评使我有点恼火,但因为他一直冲我笑着,我的怒火又渐渐平息下去了。我坐在椅子上点起一根烟。大卫合上书,把书放在椅子旁边的茶几上。他总是把书看成一种非常脆弱的东西。

“你为什么把这么多时间花费在尤尔格雷夫身上?”

“我对他很感兴趣。”我像一条狂怒的巨龙,把烟呼出鼻孔,“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大卫又朝我笑了笑。他刚张口准备说话,珍妮特就走进了客厅。喝完咖啡,我告诉他们我还要上楼干活。我不知道把他们单独留下会使他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厉害还是使他们达成和解,但我知道这种事只有试一试才能知道。

二楼罗茜的房间很安静且一片漆黑,特雷佛先生的门关着。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便打开了床头边的纸板箱,把琴酒瓶从箱子里拿了出来。纸板箱散发出一股薰衣草的味道。照在绿色玻璃瓶上的光看上去像久违老友的笑容般亲切。我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慢慢吸吮着,感觉到酒像着了火似的从喉咙流进肚子。喝了伦敦产的高度琴酒以后,谁还会在乎孩子呢?

可恨的亨利,我现在的境遇都是这个可恨的家伙造成的!

虽然我曾经对自己发誓永远不看亨利和多毛寡妇的照片,但我还是拿出这张照片又看了一遍。照片上多毛寡妇的腿在空中舞动,屁股不断地颤动——我觉得可能还是再来杯琴酒为好。为了避免犯酒瘾,我把照片放在一边,四下张望了几眼,希望把心思从亨利身上转移开。

我的目光落在另一张合影照片上,是教士与孩子们在神学院大楼前拍的。我把照片从洗脸架上拿下来,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的台灯下瞧了又瞧。长鼻子、黑眼袋的小个子弗朗西斯正盯着我看。

我用手指抚摸着玻璃,想把尤尔格雷夫看得更仔细一些。我希望自己能穿过这层玻璃回到当时那个年代,看看他们在干什么,这些人又都是什么身份。这时我又咽下一口琴酒,酒仿佛带来了灵感,突然间我又想出一个办法来。

我把照片翻过来。相框是木制的,几颗图钉钉着夹板把照片固定在里面。我用指甲锉把其中几颗图钉撬起来,抽出夹板,然后从相框底部取下玻璃,把盖在上面的硬纸板拿了下来。照片和相框支架连着硬纸板在一瞬间完全脱落下来。我把照片和相框支架从硬纸板上剥离下来。照片后面写着几行字,透过玻璃,我认真地审视着这几行字。

这张照片是盛夏时拍的。“教士游园会上的热闹场面:《奥伯龙》首演式。蒂坦尼亚和小仙女们。一九〇四年八月六日。”

照片里没有什么天使。

这行字下面,同样是褪色的棕黄色墨迹,写着照片中人物的名字。“尊敬的穆塔夫-史密斯院长,尊敬的J.R.海克斯托尔主教,副主教,尤尔格雷夫教士……”但真正让我为之动容的是尤尔格雷夫旁边的一个名字——N.马特莱瑟姆。

我把照片翻过来,匆忙中不小心敲到了玻璃,琴酒顺着瓶口洒在了相框上。这么看来,站在弗朗西斯阴影里的小姑娘就是南茜了。真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不是西蒙,不是弗朗西斯,而是

眼前的这个南茜·马特莱瑟姆。在神学院的游园会上,这个来自斯万巷的小女孩的胳膊上怎么会伸展出两片翅膀呢?

照片中还有些什么东西,这种东西所带来的不安逐渐席卷了我。我伸手去拿酒杯。这时楼下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我走到楼梯口,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大卫在书房里接起电话,铃声突然间停下来。过了一小会儿,大卫从书房里走出来,冲着楼上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我走到走廊,听到客厅门静悄悄地关上了,大卫把自己和珍妮特关在了门的那一边。

“是我!温迪亲爱的!”话筒里传来亨利空洞的声音。

“跳梁小丑又出现了。”

这个玩笑要追溯到我们订婚的时候,现在自然已经不那么可笑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已经变成了我们俩之间的精神调味品。当我们中的一方情绪不高的时候,另一方常常会用这个笑话让对方打起精神来。我不知道这时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笑话,可以的话,我真想把这句话收回去。这个笑话给亨利传递了一种错误的信息。

“亲爱的,你最近还好吗?”他开始唠叨个没完,“收到包裹了没有?”

“今天早晨收到的。”我说,“听着,我需要见你一面。明天我去城里可以吗?”

“太好了,今天晚上就过来吧。我可以雇辆车接你。”

“我不想。听着,我有好几件事需要进城处理。”

“这些事都和你的朋友弗朗西斯有关吗?”

“是的,你寄给我的那本书非常有趣,和我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完全是两本书,连标题都不一样。你寄过来的书里有一首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诗。我会乘上次那趟车过去,你能去利物浦街车站接我吗?”

“当然可以。但你想——”

“我必须和西蒙·马特莱瑟姆谈谈,所以我们要去蓝色大丽花咖啡店一趟。但在此之前,我想——”

“等等,你为什么要再见马特莱瑟姆一面?”

“因为他告诉我他的十三岁生日是在大西洋上的金苹果号上度过的。”

“这又怎么了?”

“他说他的妹妹南茜和他一起去了加拿大。从弗朗西斯准备送给他的那本儿童读物上我们知道他的生日是一九〇四年七月。”

“接着说。”

“我刚找到一张南茜在神学院草坪上拍摄的照片,上面的日期是八月六号。西蒙为什么要对我说谎?南茜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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