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旬的时候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在图书馆工作时我已经不用穿外套和两件羊毛衫了。图书馆里充满了阳光。索引卡片整齐地排放在鞋盒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我的成就。我感觉比先前好了许多,有些时候我甚至把亨利完全丢在了脑后。

星期二下午,当我坐在桌子旁整理书目的时候,我听见屋子另一边的门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我想来人不外乎是珍妮特、哈德森教士或经常会在大教堂和教堂街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戈特贝德助理神父。我转过椅子,发现大卫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希望我没打断你的工作。主教大人想把八角形塔楼的模型找出来,那个模型很可能在这里。”

我拧紧了钢笔的笔帽。“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在图书馆里见到过这样的模型。不过你可以到处看一看。”

他环顾了一下图书馆,脸上露出了笑容。“这里看上去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整洁多了。”

“那是自然。”我说,“你知道塔楼模型可能放在哪儿吗?”

“主教大人觉得模型可能放在这里的某个壁橱里。”

他看了看我身后的那个长条形壁橱。这个壁橱大约有六英尺高,是由黑色的松木制成的。哈德森教士曾经告诉过我,在这个房间改造成图书馆之前,曾经是唱诗班的更衣室。起先橱柜可能是用来存放教士服和白罩衫的,他说橱柜里现在放的都是些垃圾。哪天下午戈特贝德有空的时候可以让他来瞧一瞧。我试了试门把手,但橱柜锁上了。

大卫拿出把钥匙,打开了近旁的一扇门,接着他又用钥匙打开了边上的两道门。他把三扇双开门彻底拉开,让阳光充满了整个橱柜。我首先看到的是门边的一具老鼠骷髅。壁橱里到处都是绵软的灰尘,有一个水桶、一大叠祈祷书、一个伞架、一沓报纸、一个罩着破旧白罩衣的木架子、几个或高或矮的烛台(其中有几个甚至比我还高)、一个诵经台、几个空瓶子和一个铸铁的鞋擦。我弯腰捡起一张报纸。这里存放着从一九三七年开始的《罗星墩观察家报》。

“就是这个,”大卫从木架上拿下破旧的白罩衣,“不觉得它很美妙吗?真不知道这个模型是谁做出来的。”

“这就是你所说的塔楼模型吗?”

大卫顽皮地看了我一眼。“你是不是想看到一个更像塔楼的东西呢?这个木架其实就是支撑塔楼的龙骨模型——从塔楼外面是看不见龙骨的。”他用罩衣拍了几下木架,拂去了一些灰尘,“这个架子非常精致,几何构造完美无缺。如果我把木架上的灰尘都掸掉的话,你能和我一起把它取出壁橱吗?”

我独自掸去木架上的灰尘,然后和大卫一起把木架抬出壁橱。放在图书馆地毯上的木架看上去非常像史前动物的骨架。

“这只木架下面似乎支撑着八条腿。”

“每根柱子都架在下面的石墩上,八根柱子几乎承载了塔楼所有的重量。这些柱子可真是神奇——每根柱子大约有六十英尺长,接近石墩的地方大约有三英尺粗,可到了接近灯塔的地方却只有十二英寸粗了。”

大卫的长手指在木架上不断摩挲着。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我甚至没心思去思考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完全被他手指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吸引住了。

“再看这里,柱子和灯塔扭成一定的角度,使柱子的侧面正好对准了塔楼的八条边。通过两道延伸至基座的主梁,八根柱子几乎承受了塔楼所有的重量,像你说的那样,它们起着和人腿相同的作用。”他突然皱起眉头,停了下来,“应该还有个塔尖啊。你知道塔尖去哪儿了吗?”

我指了指壁橱里刚才被我当成伞架的那个东西。相对于灯塔来说,这个伞架的形状稍微有些奇怪,架子上还确确实实塞着把破伞。大卫激动地大叫一声,把伞架从橱柜里取了出来。用抹布擦去上面的灰尘以后,大卫把伞架放在木架上面,两者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我们后退两步,观察着模型展示出的效果。站立着的模型约莫有六英尺高,上面三分之一属于同样是八边形的灯塔。

“这座塔楼是根据伊利的八角形塔楼为蓝本建造的。”大卫说,“这座塔楼的建成时间比伊利晚五到十年,比那里的塔楼要小一些。从某种程度上说,伊利的塔楼更像是个手工制品。大教堂的塔楼比伊利的塔楼轻一些——灯塔上的天窗却开得更大。这个塔尖是塔楼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

他像个小男孩似的说得眉飞色舞。我从来没见过大卫激情四射的这一面,这种激情可以感染到他周围的所有人。

“你准备拿这个模型做什么?”我问他。

“我们准备办个展览。主教认为我们应该多想些办法来吸引这里的旅行者,如果不从他们那里赚些钱的话,也许这个教堂就运营不下去了。可以让我把模型先在角落里放一放吗?主教大人有空会过来看看,不知道把模型放在这里会不会碍你的事?”

我们把塔楼模型搬到了他建议的地方。大卫看了一眼窗户下面我工作的那张台子。

“干得怎么样?”

“快一半了吧。复活节过后我想休息一个星期。”

“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吗?”

“我在藏书里找到本《查特莱夫人的情人》。”

他瞪了我一眼,然后仰头大笑起来。“那本书哪儿去了?”

“我把它交给了哈德森教士。”我决定不把自己先看过一遍的事告诉他,“是一九二八年的未删节版,估计还值几个钱呢。”

“卖它的时候我们不能说自己是教堂的人。”说着他看了看我做的索引卡片,“有空的话,我倒真想看看这些索引卡片。”

我的兴奋劲儿刹那间烟消云散了。事实上,直到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兴奋,只是为自己所做的工作感到自豪。但所有的兴奋劲儿和自豪感都被他的这席话击碎了。我突然意识到他只是对图书馆里面的东西感兴趣,他所关心的只是未来自己在神学院所担当的教职。

“我想哈德森教士应该不会介意。”我说。

“我还是离开这里让你好好干活吧!”

他在门口站定了。“顺便提一句,我真该好好谢谢你。”

“我正好利用你来的机会偷偷懒。”

“我指的不是现在。我很感谢你能答应留在我家。珍妮特的爸爸这么闹腾,没有你的话,我简直不知道她是否能撑得下去。”

我觉得自己的脸红了。眼前这个真挚、热诚、心怀感恩的大卫让我有点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他会和我们一起住多久。”突然间他又变回了平时的那个大卫,“情况不会永远这样持续下去。”他笑了笑,浑身又充满了活力。“祝福你。”他像所有的神父那样对我致以祝福,然后悄悄地离开了图书馆。

我想人们通常会把那些互不关联却情境相通的事称为巧合。大卫离开以后,我第一次碰到了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这个名字。这一次的巧合让我很不舒服。

当时我正在为科贝尔的三卷本《里查德·胡克作品集》编目。第一卷的扉页上没有出现皮尔教长的印鉴,取而代之的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这个名字。这套书大概是尤尔格雷夫赠送给图书馆的。

第二卷中有一张纸片,我把它从书里拿了出来。纸片突出在外的部分稍微有些泛黄,不过绝大部分夹在书页中。这张纸片看上去像是从某本书页上撕下来当书签用的,纸片两边参差不齐,一面没有写字,另一面上的短短几行字褪成了深棕色。

……是个健康的十二岁男孩。他说他要去布里奇街一边的斯万巷找妹妹和寡居的母亲。他说他叫西蒙·马特莱瑟姆,他在主教院里擦鞋,有时也为管家跑跑腿。令人吃惊的是,他这个阶级的小孩子身上竟有一股难闻的脂肪味。当我给了他六便士作为帮我回家的报酬时,他非常有礼貌地对我表示了谢意。他也许会有些用处……

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派什么用处?

我把发现纸片的位置记在纸条上,接着把纸条放在一边,准备稍后拿给哈德森教士看。我不喜欢“难闻的脂肪味”这句描述,我很想知道男孩回到斯万巷家中遇到妹妹和母亲以后会对她们怎么说。我在《里查德·胡克作品集》里记下了尤尔格雷夫这个名字。

我回到堆放着书籍的桌子旁,又工作了半个多小时。正当我准备吸烟喝茶休息一会儿的时候,珍妮特突然推门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呼吸异常艰难。

“快来帮帮我!”她说,“大卫竟然在没征求我意见的情况下请奥巴斯顿教士来家里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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