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大教堂在下雨的时候非常起作用。你可以在教堂的屋檐下走过整条高地大街;你可以不用通过教堂的外围直接从北侧袖廊走到南门。碰上唱诗班和乐队演奏时,我还会坐下来听上一小会儿。

我和彼得·哈德森就是这么认识的。

那天早晨雨下得很大。冰冷的雨水从东部的沼泽席卷而来。我刚去市场街的劳动力交易市场找过工作,和我谈话的那个女人很不喜欢我。是口红抹得太过?是裙子包得太紧?还是忘了戴手套?我想她大概把我看成了一只狡猾的狐狸,精于算计,迫不及待地想找个丈夫。事实上我的竞争意识远没有她想得那么强烈。

那时劳动力市场只有两个适合我的职位。伍尔沃斯百货商店糖果柜台需要一个站柜台的店员。如果我愿意三班倒的话,去城郊的罐头工厂还可以挣到更多的工资。除了报酬以外,这两个岗位并没有更多的介绍,而且其实钱也给得不多。

我开始思索回伦敦的可能性。我不太想离开这里,因为我觉得珍妮特需要我,但在某种程度上,我对她的需求更为迫切。不仅仅因为和亨利分手的关系,更像过去所犯的种种错误又重新萦绕在了身上似的。我这时的心境就如同离开旅店时收到一张三倍于自己预算的账单。

我从高地街的博尼亚德门进入教堂街,然后钻进大教堂的北门避雨。事实上,从露天街道径直走回达克旅店也花不了太长的时间。不过我暂时不太想遇见珍妮特,我得稍微喘口气,想想该对珍妮特说些什么。

走进大教堂的感觉和走进水族馆差不多,你常会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生存空间。这里的空气凝滞、寒冷,还带着些许萧瑟的气息。助理神父戈特贝德对我匆匆一笑,便钻进狭小的圣器收藏室去了。教堂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这股味道是从为中央供暖系统供热的那些炉子里发出来的。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大教堂里的这些炉子,它们像铸铁的鸟笼一样点缀在教堂的过道里。炉子呈圆形拱顶结构,高度和人差不多,但比人体要宽。每只炉子的铁冠上完全可以放得下一个很小的婴儿。

唱诗班正在教堂东面隔开八角形塔楼的幕布后面排练。我看不见唱诗班的成员,但他们的声音却通过教堂中间的十字通道传进袖廊和中殿。戈特贝德走出圣器收藏室,因为有任务在身,这次戈特贝德并没有看我,他举着一根银头的权杖,引导弗伯里先生向弗伯里的教区走去。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从脸上擦去雨水,试图考虑一下应该对珍妮特说些什么。但脑子里萦绕的全是八角形塔楼下唱诗班的歌声。回过神来以后,我却又开始思索起亨利的事来,我想知道他在哪儿、在干什么,又是和谁在一起。他肯定又找了一个女人,一个被他的花言巧语哄得天花乱坠、情愿把自己当傻子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哈德森教士走出了圣器收藏室。让我吃惊的是他竟然径直走向了我。我可真有点不知所措,罗星墩应该没有什么人认识我才对。

“你好,阿普尔亚德夫人。喜欢这些歌吗?”

“我不知道这是些什么歌,不过这些歌能给人带来平静。”

“我们对于教堂的诗歌颇为自豪。如果你打算在这儿过复活节的话,你将——”

“恐怕我待不了这么久。”我突然间做出了决定。

“你准备离开我们吗?”

“我想要找份工作。但这里找不到我需要的工作。或者说,这里没有我需要的工作。”

他坐在我身边,把手交叉叠放在膝盖上。“阿普尔亚德夫人,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工作呢?”

“我也不太清楚。但丈夫离开以后,我必须找份活儿来养活自己。”我希望能收回自己的话,我的个人生活和眼前的男人没有任何关系。珍妮特只是对众人说我丈夫“有事外出”了。我看了看表,装出一脸惊讶的样子。“哦!到这个点了吗?”

“你可真不容易。”他似乎没看出我在企图中断谈话,继续和我攀谈下去,“如果没弄错的话,你应该还会在罗星墩待上一段时间吧?”

“没错,有这个可能。”

“你说你没有任何资格证书,是吗?”

“除了学校的毕业证明。”

“你有过工作经历吗?”

“只是婚前在爸爸的店铺里打过几年工。他有家珠宝铺。”

“你在店里都干些什么活儿?”

我差点儿对他说请注意自己的言行,但哈德森教士的举止是如此优雅,我不忍心对他口出怨言。“我干过几种不同的活儿。有时我会看看店,有时我也会帮着记账。把店卖掉时,大部分的进出账目都是我做的。”

乐声在我们头顶不断盘旋,似乎和我一样,想快点儿从教堂里飘出去。

“这可真有趣。”哈德森说,“如果你真的想在罗星墩找活儿干的话,我倒是知道有份临时性的兼职工作可能会适合你。这份活儿就在教堂街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甚至可以选择上班的时间。只是我不知道这份工作是否适合你,或者说你是否适合干这份工作。”他冲我笑了笑,言语温和了一些,“我想找个人到图书馆做分目工作。”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依然微笑地看着我。

“但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着手,”我说,“找个有经验的图书管理员不是更好吗?我干不了这种工作。”

“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

“这是显而易见的。”

“阿普尔亚德夫人,我只知道如果你肯出手帮忙的话,会对我们都有利。你不认为有必要试试吗?”

我耸了耸肩,感到有些盛情难却。

“何不现在就去图书馆看看呢?花不了你太长时间的。”

他是个坚持己见的小个子男人,按他所说的去办要比拒绝他容易得多。他从圣器收藏室拿出一把钥匙,然后带我走到南侧唱诗班走廊西头的一扇门前。他打开门,我们走进一间狭长有拱顶的房间。

眼前突然一亮,东面墙上高过我头顶的地方装着两扇镶嵌着普通玻璃的诺曼底式窗户。一条褪色的图书传送带从门口沿着图书馆的中轴线一直延伸到最里面的两张桌子那里,传送带两边七英尺高的木制书架把房间分成一个个小区域。图书馆的温度并不比教堂高出多少,这意味着这里比达克旅馆那些通风的地方还要凉一点。

“这里原先是面对袖廊的两间小礼拜堂,”彼得·哈德森说,“十八世纪七十年代被改建成了大教堂的图书馆。没有人能确定这里到底存放了多少册藏书,大概有九千到一万本吧,也许还要更多一些。”

我们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我看着一排排书脊,这里的书大多是竖着放的,一小部分是横着放的,其中有些皮封面和布封面的精装书。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发黄纸张的味道。我知道自己没有做这种工作的基础,或许也没有干这种活儿的热情。不过当时我眼前见到的只是浩瀚无垠的一册册藏书。

在希尔加德学院上学的一天晚上,我和珍妮特溜出寝室,踏着拖鞋下楼走出侧门。天上没什么云。学校在农田中间,因为战时灯火管制的原因,周围也没有什么灯光。我们背靠草坪遥望着蓝天,能感觉到露水浸湿了我们的睡衣。

“天上有多少星星?”珍妮特低语着。

我接了一句。“天上的星星你永远也数不清。”

记得当时我的胸口突然腾起一股类似于恐惧的敬畏感。面对教堂图书馆的这一册册书,我产生了同样的敬畏感,只是没有小时候那般恐惧。和夜空一样,图书馆显得无穷无尽,承载了太多的内容。我显然无法承担下如此繁复的工作来。

“抱歉,我干不了这个活儿。”

“我们何不坐下来讨论讨论。”哈德森建议道。

房间尽头有两张大桌子,旁边横七竖八地放着些淘汰下来的餐椅。桌子后面钉着一个与墙体同宽的橱柜。哈德森拖出把椅子,用手绢擦了擦,然后让我坐下来。

“这工作量太庞大了,我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做。这里一定有许多很有价值的书,我会把它们弄坏的。”

他弄干净另一把椅子,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对我露出了笑容。“在你拿定主意之前,让我告诉你都有哪些活儿要干吧。”

“不是些中世纪的手稿吗?我连读都读不懂。”

“教堂确实拥有一些中世纪的手稿和早期的纸质书,不过这些手稿和纸质书都不在这里。其中的一部分放在了教堂的保险柜里,还有一部分借给了剑桥大学图书馆和英国博物馆。在这儿工作没什么可担心的。”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试一试好了。”

“你瞧,这个图书馆的历史并不是那么久远。十九世纪,皮尔教长把大约一千两百册自己的书捐赠给了教堂,这些书成为教堂藏书的主干。另外,他还给教堂捐了一笔钱,所以图书馆有笔独立的经费可以购买新书,还可以雇个助手来操办图书馆的日常事务。捐款落实以后,教堂便安排一名教士做图书管理员,监管图书馆的运营工作。我的前任是一九三一年接管这里的图书馆的,去年他死在办公室里,这些年来他原本可以用这笔钱来干很多事,但实际上他在图书馆上耗费的精力并不多。”说着哈德森对我笑了笑,“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我觉得他根本没操心过图书馆的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教堂的图书管理员被看成是一种荣誉性的职位,这种教堂里有基金支持的职位并不少。前任死后,我便接过了图书管理员的职位。”

“珍妮特说这里的书可能会捐赠给神学院图书馆。”

他点了点头。“教长和神父联合会决定关闭大教堂图书馆。虽然还没正式宣布,但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只是在操作上有点困难——把捐赠物转为教堂的私有财产从法律角度还存有疑义,我想让你管理的那些书也成了大问题,它们放在这里几乎没人用。开诚布公地说,这也是空间资源上的一种浪费。”

“你们还嫌教堂不够大吗?”

“你也许会感到奇怪,不过我们的任务就是尽最大可能利用好教堂里的一切资源。再回到这些书上来。我们很有可能会把这里的一部分书或所有书转给另一个图书馆。没错,这里所说的图书馆很可能就是你刚才提到的神学院图书馆。”

我注意到他并没有向我提及神学院可能关闭的可能性。

“我们也可能卖掉一部分或全部这里的书。但在不清楚这里有些什么书之前,我们还没法决定该怎么做。这里连一本完整的目录都没有。”他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大开本的书,然后拍去浮尘,把它放在桌面上,“皮尔教长捐赠的第一批书都列在这里了。但除了作者和标题之外就没有别的信息了。如果里面的书都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图书馆里,那我可真的要大吃一惊了。这些年来对新买进来的书也做了断断续续的记录,其中一些记录已经写进了这本书。”说着他拍了拍书皮,“其他的分录在门边的文件柜里。”

哈德森重新坐了下来。他取出一根烟斗,朝烟管里看了看,然后把烟斗放回口袋。我不知道他会付我多少钱,也不知道这些钱能不能帮我维持在罗星墩的开销。他的头已经渐渐秃了。我还想知道他们夫妻俩是否还彼此相爱,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又是怎么个情况。他妻子名叫琼,琼是街上少有认识我又会和我打招呼的人。

“不能找个书店的人来看看这些书吗?”

“当然可以,他们应该很乐意为这些书估个价。不过我们现在甚至都不知道是否打算出售这些书。要想做个图书目录的话,我们又得付他们一笔钱。”犹豫了半晌以后,他又补充道,“在我们打定主意该怎样处理这些书以前,做个目录还有另一层考量。这个图书馆里还有些与宗教无关的书,我想借此机会把它们清理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前任在图书馆里发现了比顿夫人写的《家政管理》一书。书架上还能看到一两册小说。也许我的前任们把他们自己的书也给混进来了。”

“你可真是好心。不过我觉得我也许真的无法胜任这份工作。我以前从来没有干过这一类的活儿。”

他在桌子那头对我笑了笑。“私下里讲,我觉得这不足以成为你拒绝我的理由。”

哈德森很坚持,甚至有些狡猾。他建议我午饭后在他的监督下先试着为六七本书编目。如果我和他都感到满意的话,可以先进行一个星期左右的试用期,试用期的工资是三英镑十先令。试用期圆满结束以后,我可以继续做到编目工作结束为止。他说这项工作需要的只是热情和智慧,他确信这两种特质我身上都有。

一个星期过去了,接着是第二个星期和第三个星期。坚持这项工作比向哈德森先生解释自己为何不适合这项工作要容易得多。这笔收入对我很有用。我很有条

理地从一个书架进行到另一个书架,除了把散放的书籍重新归拢在一起,基本上不用移动书。我用五英寸长三英寸宽的卡片做分录,在每张卡片上记下作者、书名、印刷厂和出版日期。我还在卡片上添加了书籍对应的书架号以便于查找,以及一些读者可能会感兴趣的内容,比如书籍编辑者的姓名,书籍从属于哪一个系列,书里是否有皮尔教士的藏书票和该书是否属于第一批赠书。

图书馆里的书可真够脏的。第一天工作的时候我用脏了好几块抹布,洗了不下六七次手。在珍妮特的建议下,我还买了几副白色的棉布袖套。

我留了张桌子专门摆放有问题的书。其中一本是《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这本书是我第二周编目时在克鲁登的《圣经索引》背后发现的。我心怀罪恶地翻动着书页,却没有从中发现任何淫秽的内容,于是我干脆把它带回家去读。我告诉我自己,今天或下周的任何一天找到这本书,对哈德森先生来说不会有什么不同。

编目卡片在旧鞋盒里越堆越高,第一只鞋盒放满了以后,哈德森教士又为我找来了第二只。编目的速度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快。第一次在一天内编完五十本书那天,我去蛋糕店为自己买了个巧克力奶油包。我、珍妮特和罗茜围坐在餐桌前,为我取得的成就进行了庆祝。到了这个阶段,我向哈德森教士求助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起先他每天都会来图书馆检查我的进展情况。不久他就不再每天来了,而是两三天,甚至更长时间才会来一趟。我们对此都感到非常快慰。

“温迪,你生来就是个有条理的人,”四月快结束的一天他对我说,“这种品质可并不多见。”

亨利一定会笑话我在大教堂图书馆的这份工作。不过编目工作却是我在即将沉沦时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想之所以能得到这份工作,是出自于哈德森教士的仁慈,也是因为我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合适的地方。几年以后,我发现这件事还另藏蹊跷。

七十年代早期,我在某次婚礼上恰好遇见琼·哈德森。我告诉她大教堂图书馆的工作帮了我很多,不管怎样,我都对给我提供这份工作的哈德森先生充满谢意。

“亲爱的,该道谢的是彼得才对。他一度以为自己不得不为那些又脏又破的书进行编目了。退一步说,珍妮特·拜菲尔德才是你该道谢的人。”

“此话怎讲?”

“让你为书籍进行编目是珍妮特的主意。她跟我谈过一次,问我能不能把你推荐给彼得。她说在事情还没完全定下来之前她会先瞒着你,我想之后她一定跟你提过这件事。”

“没有,”我说,“她从来没跟我提过。”

我欠珍妮特的情又多了一层。我希望自己能知道该怎样还清对死者欠下的人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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