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周围的人总是对自己的过去以及自己以前住过的地方感到颇为自豪。

我父母在布拉德福德出生长大。在他们看来,布拉德福德几乎在所有方面都要优越于英国的其他城镇。这里的市政厅和这里的超级市场比别的地方棒,这里的慈善家比别的地方好心,这里的雨水也要比别的地方更加丰沛。同样道理,在他们看来,布拉德福德所在的约克郡也要比其他的郡县更为优越。我们家住在布拉德福德郊区绿树成荫的海伍德路九十三号,是一幢四居室的半独立住宅,房子配有独立车库,过道里还挂着一座老爷钟。

爸爸在约克街上拥有一家珠宝铺。这份产业是我爷爷创下的,爸爸半推半就地继承下来。爸爸仅有的两种兴趣都是不出家门的——他的蔬菜园和我那两个哥哥。

霍华德和彼得是双胞胎,比我大十岁。他们像两尊巨大的神明一样,几乎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事实上,他们在我眼中就和庞然大物一样不可逾越。现在我很难回忆起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你肯定能回忆起一些和他们有关的事情来。”在学校里私下聊天的时候,珍妮特曾经对我这样说。

“他们平时会打打板球。想到他们总能让我闻到亚麻子味。”

“他们跟你说过话吗?他们和你一起玩过吗?”

“我记得彼得老是嘲笑我,因为我以为希特勒是加油站旁的那个菜贩子。当我在后门外的小路上摔倒而开始哭泣时,他们中的一个让我赶紧闭上嘴。”

珍妮特向往地说:“听起来你根本不愿意和他们待在一起。”

我倒真没这样想过。我十岁的时候,他们就都死了。彼得的船在大西洋里沉没,霍华德在北非战死。两条噩耗在同一周传到我父母那里。在我的记忆中,从那以后,家里就像拉上了窗帘一样暗无天日。房子后面的大客厅成了祭奠亡者的圣殿。所到之处到处是彼得和霍华德的照片,我那仅有的两张照片放在屋子一隅的书架上,架子上放满了没人看的书和没人用的瓷器,那是家里最不为人注意的一块地方。

尽管当时还是个孩子,他们死后,我还是在父母身上感受到了明显的变化。爸爸的身型明显缩小,背也驼了不少,用在菜园辛勤耕作的时间越来越多。后来我才意识到他对生意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在这之前,他必须为彼得和霍华德守护好这份产业。他们死了以后,珠宝店也不再像以往那样重要了。每天爸爸还会去店里上班,还会挣来足够的钱付账单,但那家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不再为珠宝店自豪,我想他也许再不会为布拉德福德而自豪了吧。

在爸爸眼里女孩并不重要。女孩需要支持兄弟们,并照看好房子。女孩需要成为男人的目标,这样恋爱中的男人才会去约克街的珠宝店为我们买珠宝。女孩甚至可以到珠宝店当营业助理或清洁员,因为付给女孩的工资要比同等条件下的男孩少得多。总之,女孩对他来说基本没多大用处。

妈妈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想我的出生应该是一次意外,也许是圣诞聚会后非同寻常的激情产物。我出生的时候妈妈已经四十岁了,也许她以为自己已经过了生育年龄。她想要个女儿。问题是,她想要的不是我这种女儿,她想要的是珍妮特那样的女儿。

妈妈的女儿应该和她一起欣赏针织图案,还要喜欢漂亮衣服。没想到却养了个粗话连篇、希望在花园里挖条小溪的女儿。

遗憾的是我和妈妈几乎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妈妈需要我,我也需要她,但这种需要并不是对等的。我年纪越大,我们之间的不同就越明显。之后我就遇到了珍妮特。

我怀疑爸爸觉得我是个累赘,想把我赶出家门。

妈妈希望我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女士,可以和我谈谈做衣服和烧菜的事,这样我就能吸引并下嫁给一位优雅的男士,还能给她带来可爱的孙辈。

在车站和我告别时妈妈哭了。眼泪像蛇类爬行的轨迹一样从脂粉上淌落而下,并在皱纹里干结成块。妈妈显然爱着我,我也同样爱着她,但我们从来没找到彼此兼容的方法。

于是我去了寄宿学校。记得那是在战争时期,此前我从来没离开过父母身边,除了战争开始的前三个月,那时我们还以为德国人要把布拉德福德炸成碎片呢!

但这次和战争开始时明显不同。火车吐着气在无尽的黑夜中哐当哐当地前行。有个比我大些的女孩负责照看我,那女孩是希尔加德学院的高年级生,她奶奶住在布拉德福德北部几英里处的一个小村庄里。女孩一路上都在和周围的士兵打情骂俏,当她第一次接过烟的时候,她弯下腰对我说:“如果你敢把这事告诉别人的话,我准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是一月,寒冷和黑暗把事情变得很糟。我们一连换了四次火车,车厢一次比一次小,也一次比一次拥挤。最后,照看我的女孩进了厕所,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脸上的妆给卸掉了,又变回了一个脸蛋粉红的小女生。我们在下一站下了车,这个村级小站被黑暗所包围,耳边全是我听不懂的喧闹声。离开了烟雾缭绕的火车车厢以后,我似乎又迈入了一个无边的黑暗世界。

一个男人说:“候车室里现在有三个人,加上你们正好可以叫辆出租车了。”

照管员一手抓着手提箱,一手把我拽进了候车室。这时我第一次遇见了珍妮特·特雷佛。珍妮特被夹在两个大女孩中间,正用一块镶花边的手绢捂着嘴哭。我和照看我的女孩走进候车室的时候,珍妮特抬头看了一眼,我们的眼神相遇了。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

“这也是个小麻烦吗?”拽我进来的女孩问。

其中一个女孩点了点头。“离开伦敦以后就一个劲儿地哭,”她说,“除了哭两声以外,她倒没什么别的妨碍。”

照管员把我推向木凳。“温迪,过去坐着吧,”她说,“坐在那个女孩身边就好。”说完她看着我拖着手提箱穿过了候车室,“我这个至少不怎么哭。”

我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温迪”包含了妈妈的全部期望,可我却一样都达成不了。妈妈喜欢《彼得·潘》。八岁那年,圣诞节时表演的哑剧正是这部《彼得·潘》。妈妈坐在我的旁边一直在抹眼泪,咸咸的泪水掉进打开在她膝盖上的巧克力盒子里。在众多的观众面前,我觉得尴尬极了。剧中,詹姆斯·巴瑞为朋友的女儿起了名。他先是为女孩起名为“弗伦迪”,这个名字有意无意地演变为“弗伦迪-温迪”,最后又无可救药地变成了“温迪”。巴瑞这个可怕的老头不仅将这段往事留给了子孙万代,还把这个名字传给了我。这个可怕的故事中唯一让我感兴趣的人物是胡克船长。

“温迪。”前往学校时,和我一起挤在出租车后座上的珍妮特轻唤了我一声,我们被一个全身薄荷味的大块头女生挤在了一边,“这个名字真好。”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珍妮特。珍妮特·特雷佛。”

“我喜欢珍妮特这个名字。”我发自内心地说。

“我讨厌它,这个名字太平庸了。”

“可惜我们不能把名字对换一下。”

她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身体在不断颤抖。女孩们的吵闹声和出租车引擎的轰鸣声使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但我知道珍妮特正在开怀大笑。

我和珍妮特就是这样走到一起的。那是一月,春季学期刚开始,我和珍妮特是那个学期唯一的插班生。其他九月份入学的孩子都已经交上了朋友,我和珍妮特自然而然被丢在了一旁。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成为朋友。珍妮特和我妈妈一样与我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但是在我们俩的友情中,这种性格差异反倒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希尔加德学院是一幢坐落在赫福德乡下的十八世纪晚期建筑。学院离最近的村落有两英里远。教学水平很一般,食物也刚刚能填饱肚子。下大雨的时候,人们会把六、七个提桶放在顶楼原先校工们住的卧室里接水,你会在轻柔的“劈劈啪啪”声中悄然入睡。

校长是伊斯克小姐,她和她弟弟伊斯克上尉住在校园南侧的套间里。套间里有地毯、火炉,开窗的时候会传出音乐声。伊斯克家有个女管家,所以伊斯克小姐可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学校的内务上。我们很少见到上尉本人,据说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受过一种奇怪的伤,到现在都没能完全康复。高年级女生总是会猜测上尉先生究竟受的是什么伤。年龄大一些以后,我才意识到上尉很可能是被人阉割了。

我们在希尔加德学院总是会感到饿。伊斯克小姐经常会提醒我们当时正处于战争期间,这意味着我们不能享受和平时期的奢侈生活,但我们经常会注意到伊斯克小姐本人生活得很奢侈。现在我想伊斯克家族必定在战争中大赚了一笔。学校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既不会有部队的入侵,也不会遭到轰炸。大多数女孩的父亲都在军队服役,很少有家长会关心学校的食宿和教学情况。他们只希望女儿们能生活得平安一点。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们也的确非常安全。

我和珍妮特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学校,但我们渐渐习惯了这里。对我而言,学校至少有三点好处。没有比珍妮特更为忠实的朋友了。由于战争和伊斯克小姐的无能,我们拥有大把的时间。最后,学校里有间图书室。

图书室非常狭小,不过很高。它在房子的北边,外面是一排细高的灌木丛。四面墙上全是架子。房间里还有个壁炉,格栅被深深的煤灰所掩盖。架子上的书只放了一半,但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会在架子上发现什么书。从这方面来讲,学校的图书室和罗星墩的大教堂图书馆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在那儿的五年时间,珍妮特一定阅读过——至少翻看过——那里的每一册藏书。她读过《劫后英雄传》和《物种起源》。她既喜欢宗教方面的书,也对《笨拙》之类的漫画杂志乐此不疲。我在珍妮特身上学到了许多知识。

我们在那儿的最后一年,珍妮特在图书室里找到本萨德侯爵的法文版《贾斯廷》——书外面包着牛皮纸,书页上都是汗渍。这本书用棕黄色的大信封包着,藏在伯克利主教的传道书后面。珍妮特精通法语——这似乎源自于家庭的潜移默化,那年夏天我们用了整整一周通读了那本书,过程非常烦躁,有时却会让我发笑。

入校的前几个学期,同伴们经常对我们俩大加嘲笑。珍妮特像伊斯克小姐家玻璃橱柜里的瓷器一样娇小柔弱,而我总是笨手笨脚的。那时我总是戴着副眼镜,双手双脚与身体相比稍嫌过大了一些。珍妮特总是穿一件宽大的短外套,如果珍妮特从抽屉里取出一件外套、直到她把外套放进洗衣篮,这件外套一直都挺括如新。我就完全不一样了,拿起茶杯的时候似乎都要洒上半杯。

妈妈以为希尔加德学院会把我培养成一位优雅的女士,爸爸觉得只要我不在身边就好。爸爸的目的达到了,妈妈的愿望却没有达成。我们在希尔加德学院非但没有成为优雅的女士——拜伊斯克家族所赐,我们反而变成了一个个无所畏惧的小野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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