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从报纸上有关达琳·贝克特的审理情况中得知,达琳·贝克特住在坦帕市,但是由于在她身上没有找到任何身份证明,他打电话给性犯罪者档案室,要求通过电脑检索她的现住址。五分钟后电脑技术人员打回电话,当消息通过听筒传来时,维琪注意到哈利的手明显地把方向盘握紧了。她压抑住自己的天生的好奇心,只把该资讯存在心中。

达琳·贝克特称之为家的地方原来是位于坦帕北部的一处有些破败的花园公寓住宅区。不同种族、不同经济背景的邻居混住在一起,其中还有几个来自附近南佛罗里达大学的大学生。

住宅区距布鲁克溪保护区有半小时的车程,行车期间哈利没说一句话。同样,维琪也没有说话,她只是专心地看着沿路的风景。

“达琳生活并不奢侈,对吗?”当他们按照档案找到上面所写的地址,把车停在那座楼前时,维琪说道。她的家住在一栋两层公寓楼最顶端的单元。住宅区的公寓楼共有四座,整体布局为方形,中间环绕着一块绿地。每一户都有自己的入口、车道和车库,这让这些公寓楼看起来像排房,这样设计的初衷是想营造一种古雅的乡村效果,但是现在楼面上的白漆剥蚀严重,而且几户人家前院的草坪上也露出片片干硬的土地。达琳家小院里的草简直长疯了,而且其间还点缀着些杂草。

他们推了推前门和后门,发现门都锁着,于是找到公寓管理员,一个矮个子、大约三十岁的拉丁裔人。这家伙留着乱蓬蓬的山羊胡子,长着一双愤世嫉俗的眼睛。他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告诉了他们他所了解的有关达琳的那一点情况。当得知达琳死了时,他只是耸耸肩,然后问什么时候她的公寓可以让未来的租户去看。

“在犯罪现场警戒带取下之前,谁也不许进去。”哈利说,冲维琪拿着的一卷黄色警戒带点点头。

自称为胡安·维斯奎斯的管理员,对这一回答嗤之以鼻,“房主想把它租出去,他天天追着我屁股问这事。”

“在封锁带取下以前,任何人如果进去,都将受到追查。”维琪说,“你告诉房主,这同样适用于他。事实上,你该告诉他,他看见警戒带取下后,最好给我们打个电话,以确定确实是我们取下的。”

维琪的警告遭到胡安的又一次机笑,“天知道为什么人们要把它当回事。这娘儿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他妈的一个玩囝魔。”

哈利注意到胡安使用了用来指儿童猥亵者的狱中用语“玩囝魔”,因此更加仔细地打量这个人。他发现这家伙T恤衫袖口下面有点不对劲儿,便伸手撩开,露出了一个十分粗糙的匕首刺入心脏的监狱刺青。“你在哪儿服的刑?”哈利问。

胡安抬眼盯着哈利。他又矮又胖,肤色黝黑,眼睛呈深褐色。他的嘴角歪向一边,露出了似乎是用一辈子辛苦换来的那种愤世嫉俗的讥矣,然后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在北边啊,纽约。”说着他又摇了摇头,“怎么着,现在我他妈的也成了嫌疑犯了。”

维琪向前迈了一步,“嗨,胡安,就像人们在电视上说的,人人都是嫌疑犯。”她冲他无辜地一笑,然后让目光慢慢变得严厉起来,“所以,掏出你的驾驶证。”

维琪抄下他的姓名、住址、出生日期,然后又要了他的社会安全号并把它补记在她的笔记本上。这些资讯以后可以用来在全国犯罪资讯中心进行电脑检索。都记下来以后,她又冲他一笑,“现在打开这个该死的门。”

胡安拿出挂满了钥匙的大圆盘,找到达琳的前门钥匙,打开了门。

“你可以回你的公寓去了。”哈利对这位管理员说,“我们结束时,会有人去叫你,你就可以锁门了。”

“多长时间?”胡安问。

“几个小时吧。”

哈利看着胡安拖着脚步走开,他匆匆把胡安的姓名记在他自己的笔记本上,并在姓名的旁边写上“纽约”两个字,接着他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犯罪现场侦缉队。

“他们还在保护区吗?”哈利打完电话后,维琪问。

“他们刚刚上车,半小时后到达这里。”

达琳·贝克特的公寓一尘不染,没有一件乱放的东西,洗手池里没有一个脏碟子,甚至主卧室外面的浴室也擦得干干净净。除了盛满东西的衣橱,该公寓看起来像个样板公寓,似乎没人真正在这里住过。就像医院手术室里的医生所穿戴的那样,哈利和维琪戴上乳胶手套,穿上棉布鞋套,慢慢穿过公寓,他们第一次经过她的卧室时就发现了脚踝监视器。

“得有人帮她才能把监视器卸下来。”维琪说,“那个人可要回答一些严肃的问题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

“你认为达琳是这么一个爱整洁的怪人吗?”当他们去过每个房间后,哈利问。

“假如是那样的话,那她跟我遇到的任何一个单身女人都不像。”维琪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她刚说的话,“事实上,她确实跟我遇到的任何一个单身女人都不像。”她转向哈利,“你认为罪犯来这里清扫过了?也许他在我们前面来过这里,想确保我们不会发现任何东西?”

“总会有些东西。”哈利说。

“是的,但是也许罪犯不知道这个。”

他们花了一小时翻看达琳·贝克特的私人物品——衣服、帐单、信件、书籍、杂志、化妆品、食物以及处方药一所有这些拼成了一幅画面,显示出达琳生前的模样、个人需求和品位。

维琪着重检查达琳的卧室。像公寓的其他地方一样,衣橱和梳妆台不但干净,还被细心地收拾过。即使如此,里面的东西几乎也要溢了出来。这个女人拥有的衣服和鞋子的数量是维琪的两倍。

在小床头柜上层的抽屉里,维琪发现一堆性玩具和一个普通的白信封,信封里面装着五片看起来像是伟哥的药片。她指给哈利看。

“没有药瓶。”她说道,“可能是在街上买的,要么是她男朋友买的,要么是她买给他们的。有一个定期黑市,买卖偷来的性药。”

“她的男朋友不会把性药留在这里,除非他是个常客。”哈利说,“据胡安说,有许多男人来过,但没有一个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么你认为是她买给他们的?”

“只是个猜测。也许她想确保她的情人们能做第二次或第三次。”

维琪睁大眼睛,天真地看着他,“男人们能做到吗?”

“你总是这么搞笑。”

“我尽力吧。”维琪转身掩饰住脸上露出的顽皮的笑容,说道。

“厨房里有更有意思的东西。”哈利说道。这让她转回身来。

“是什么?”

“过来看看。”

维琪跟着他来到类似船上厨房风格的小厨房。

哈利拉开旧煤气灶旁边的抽屉。维琪发现里面有一堆红色纸质火柴盒,每一个跟他们在布鲁克溪徒步旅行小胳上发现的都一模一样,而且每一个上面都有“躲猫猫俱乐部”的名字。

“看起来达琳有个特别喜欢的酒吧。”维琪说。

“看来如此。”哈利表示同意。

维琪仔细查看了一下地面,然后抬眼看着哈利,“我说过,我从未见过一个单身女人像她这样。你可以在这句话前面加上一个大星号。我想我们最好今夜去搜查她常去的那家酒吧,而且要带上几张她的照片。”

哈利和维琪搜查完毕,正准备上街采访邻居时,犯罪现场侦查队到了。马丁·勒巴伦,带领该队的副警官,收起哈利和维琪的鞋套并把它们包好,以便对它们进行处理,寻找它们所粘上的任何可能的证据。

“告诉我你们发现了什么。”勒巴伦说。

哈利翻开他的案件笔记本,给出一个详细的单子。

“来自色情酒吧的火柴,嗯,”勒巴伦说,“我曾开车经过那个酒吧,一个让人恶心的地方。那个娘儿们,她挺有姿色的,是吗?”哈利没有理睬他的评论。他提醒勒巴伦,需要尽快对公寓进行彻底搜查。

“我知道,我知道。”勒巴伦说,“你们队长以及警长办公室一个小丑已经对我唠叨过‘要彻底、要迅速’的废话。”勒巴伦是个细高个儿,大约四十岁,长着一头不听话的黑发、一个大鼻子和一双看起来总是疲惫不堪的眼睛。“你们好像认为如果不在上面指挥我们,我们的工作就做不细致似的。我向你保证,那不会发生。”

“这可是桩大案子。”哈利说。

勒巴伦冲他笑道:“哈利,你所有的案子都是大案子,每次你有案子时跟我说的都是同样的话。”他把目光移向维琪,“你是他的新搭档?”

“是的。”维琪说。

“愿上帝帮助你们。”勒巴伦笑着冲他们挥挥手,“好了,你们去调查街坊邻居吧,我也好干我的工作。”

像公寓楼的管理员胡安一样,大多数邻居看起来对达琳死亡的消息反应冷漠。一个女人甚至觉得松了口气,因为达琳“终于不在这里了”,其他几个人说他们曾一直密切注意达琳公寓的来访者。据这些邻居说,来这里的男人就没断过,但没有哪一个看起来比其他人来的次数更多些。一对上岁数的男女也来过,邻居们推测那是达琳的父母。有几个邻居强调来访者中没有一个是孩子,其中的一个女人直截了当地说“若是真有十八岁以下的人来到达琳家前门十英尺以内的地方”,她早就给员警打电话了。

达琳所在单元的前面有一小块绿地,绿地正对面的公寓里住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老头儿承认,他一直比其他人更加密切地监视着这位元臭名昭著的邻居。

“我一直监视着她。”他解释道,话语中流露出明显的自豪感。他叫约书亚·布朗,长得又瘦又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白色的胡须盖在巧克力色的脸上。他是哈利既爱又恨的那种证人一手头有足够时间去密切监视所发生的一切,但是又可能活不到出庭作证的时候。

布朗咧嘴一笑,点了点头说道:“不管什么时间,只要她家一有人来,我就带着我的狗朱尼出去散步。”他解释道,“这样我就能更清楚地拿握所发生的事情了。”

哈利的目光越过布朗,看见一条上了年纪的棕褐色杂种狗正躺在地板上,紧挨着一个破烂的皮躺椅。他和维琪按响门铃时那狗一动没动,他们采访它的主人的过程中,它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当哈利想到每当这个老人觉得需要去监视达琳·贝克特,都会费力地把这条狗拖出前门时,不禁暗自笑了。

“你认为你可以认出来贝克特小姐家的那些男人吗?”哈利问。

“不仅如此,”布朗说,“我还能给你一份清单,上面有他们的车牌号以及我看见它们停在她车道上的日期。”

哈利很少对来自街坊调查的资讯感到震惊,但是这次是个例外,“你为什么保留那样一份单子?”他问。

“假如他们被证明是一帮像她一样变态的人,我猜有人可能就需要这份单子了。”布朗说。

当门关上时,他转向维琪,耸耸肩,“这个老人节省了我们一两天的工作。”

维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怎么啦?”哈利问。

“我刚意识到那个女人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鱼缸里。”她看见哈利的目光变得严峻起来。

“不要浪费时间去可怜她。”他说,“如果说她生活在鱼缸里,那鱼缸也是她为自己造的。”

哈利拿着约书亚·布朗给他的写有车牌号和日期的单子回到车里,打电话给车管所。由于达琳的车库空着,他询问了注册在坦帕北部达琳·贝克特的住址名下的车辆资讯。不一会儿,他就得到了注册在达琳·贝克特名下的一辆2004福特金牛牌汽车的描述和车牌号,以及约书亚·布朗在单子上仔细列出的所有车主的姓名、住址和出生日期。接着,他又打了一个电话,要求对那些车主逐一进行调查,看他们是否是通缉犯,如果是,就接着调查其犯罪记录。他要求对公寓管理员做同样的调查。如果运气好的话,也就是说,如果州电脑不出现什么问题,他们应该能在下班前得到所需要的全部资讯。

“现在去哪儿?”维琪问,“脱衣舞俱乐部?”

“我们先看看附近街道上有没有达琳的金牛牌汽车,然后去脱衣舞俱乐部。”哈利说。

维琪停顿了一下:“查找那辆车时,我们能在这周围多转一会儿吗?我对坦帕的这片区域不熟悉,想熟悉一下。”

“我熟悉。”哈利说,“我十岁以前,就住在距这里几个街区远的地方。”

维琪心里盘算着,这是否就是他来这里时显得如此紧张的缘故。她决定目前是弄清这个问题的时候了。“带我看看。”她说。

哈利驱车穿过附近街区,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冷漠起来;他的身体语言在他和维琪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

。你会是一个糟糕的罪犯,哈利·道尔,维琪想。你的感情像汗水一样外露。

维琪坐在车上,查看着街道。这是一个典型的中下层阶级居住的社区,每座房子、每栋公寓楼都露出了新旧不一的修缮痕迹,似乎在展示着住户不同的富裕程度。主街道也大致相同,看到的都是一个整洁的街区紧邻着另一个人行道和排水沟满是废弃物的脏乱街区。每个街区门脸都开有低档的商店和夫妻店,全在橱窗里打着销售广告,还有营业至深夜的速食连锁店,以及把一架一架的衣服和一桌一桌的鞋子摆到人行道上的服装鞋子折扣店。当他们经过一个小福音会教堂时,哈利的车速慢了下来。维琪的目光越过前排座位,看见他正盯着教堂。

“你小时候的教堂?”她问。

“我母亲的教堂。她总有事去那里。”

“她没拽你一起去?”

她看到哈利摇摇头,没说什么。

“你很幸运。我们是希腊东正教,教堂里总有活动。我妈什么事都拽我去。我十几岁时都快被逼疯了。”她笑道,“现在我根本不去。可能是被拽去太多回的缘故吧。”回想着过去,她露出了微笑,“那么,那时你住在哪儿?”

她回头看向哈利时,脸上仍挂着微笑。但她看到的是哈利冰冷、严肃的目光,她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怎么了?”她问。

“想看看我住哪里,你这废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前面正好是红灯,他们停下车,哈利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的声音仍然很轻,但语气如此冰冷,维琪几乎能感受到他话语里升起的寒气。

“嗨,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好奇而已。”她说。

“你想看看死人侦探是在哪里得到名字的,是不是?”又一次,他冰冷的语气几乎让她不寒而栗。

维琪开始结巴,“上帝,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好吧,别再提起这事儿。”哈利说道。这时交通灯变绿了,他把注意力放回到路上继续开车,“咱们回到工作中来,忘掉其他所有那些废话吧。”

他们在沉默中开车前行,差不多十分钟后,维琪又开口道:“你看,哈利,刚才我不知道我触及了你不愿提及的话题。如果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请你原谅。我们都有不愿提起的精神包袱。”

她看到他紧绷着下巴,心想她这次是否又说得过头了。

“那么你的包袱是什么?”他最后说道。

他的话语里露出一种挑战的口吻,她知道如果他们要成功维系这种搭档关系,她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她确信哈利也这么想。

“上个星期六,我本应该在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希腊东正教堂结婚。”

“结果你决定不结了。”哈利轻蔑地说道。

维琪停顿了一下,“不是的,我没有决定任何事情,是他决定的。”

哈利瞥了她一眼,然后把目光又移向路面,眼里露出懊悔的神情。维琪意识到,那是一种歉意,任何别人若指望哈利·道尔道歉,得到的也不过是这种歉意而已。

“那家伙显然是个浑蛋。”哈利终于说道。

“谢谢。”维琪说,“但是我觉得他只是意识到女朋友是个员警挺差劲的,因为她总不在身边,而且她以后变成好妻子和好母亲的可能也不大。”

哈利又静下来,然后说:“也许人们对妻子和母亲的期待太高了。”

又是一次长长的停顿,维琪有意让这停顿拖延下去。

“后面的那座房子,我长大的那个家,”哈利最终说道,“我母亲在那里谋杀了我和我弟弟。”他长吸一口气,好像他必须如此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天上午,她决定我们该去死了,便在我们的橙汁里下了药,接着把我们拖进车库。她把我们肩并肩放好,把银色小十字架放在我们的前额上,用手巾遮住我们的脸,然后发动着汽车就离开了。”他摇摇头,“她去了你刚才看见的那个教堂。”他的话语里流露出嘲弄的口气,“后来,一个邻居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就报了警。两个坦帕的警察强行打开车库门,发现我们俩躺在那里,都停止了呼吸,也没了心跳,什么都没有。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对我们进行了抢救,最终他们把我救活了,但是我弟弟年龄小,个子也小,他们没能救活他。”

维琪这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是什么时候?”

哈利仍然看着路面,“二十一年前。二十一年前的今天。”

“你母亲现在在哪儿?”

哈利快速地瞥了她一眼,“佛罗里达中部女子监狱。她避重就轻地认了罪,逃避了死刑,最后被判终身监禁。”

你今天又去了那个地方,维琪心想,在你弟弟被谋杀的纪念日,那也就是你告诉那个狱警,你要夺下他的格洛克手枪把它扔出去的地方。

“你后来见过她吗?”维琪问。

“从来没有,永远不会。她每年给我写一封信,总是确保我在纪念日这天收到。我到家时应该有封信等着我。”他转身看着她,“她的信我从不回复。”

没错儿,你只是去看看监狱,在外面坐一会儿,她想。“她有希望获得假释吗?”

“不会的,如果我能控制此事的话。”哈利说。

两个人又沉默了几分钟。接着,当他们在又一个红灯前停下时,哈利转向她。

“你注意到达琳脸上的表情了吗?”他问,“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已被割开,将要死去时,那种从惊讶过渡到恐惧的表情?后来当她失去知觉时,那种表情凝固下来,定格为这两种表情之间的状态?”

维琪点点头。她不能做出任何回应。

“嗯,我记得那种体验。我记得躺在车库的地面上,开始从我母亲给我下的毒药中醒来,但我太虚弱了,根本站不起来。我记得尾气从车后喷出来,我闻到了气味,但身体太弱了,怎么也动不了,根本没有力量把我弟弟和我自己弄出去。我依然记得,当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恐惧……我记得当我再次失去知觉时,一切是如何开始模糊起来,接着又慢慢消失,就好像我的脑袋里突然塞满了棉花。”他久久地注视着维琪,“那便是达琳所体验到的。那就是当你知道你要死但又无能为力时的感受。”

交通灯变绿了,他们在静默中继续行驶,维琪思索着哈利告诉她的话。她甚至无法想像他内心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但她的确知道,对他们正在办理的案件来讲,那压力沉重得足以成为一个问题。她也知道这是一件她很关注却不能讲出来的事情,至少目前还不能讲。但这还不至于说,哈利·道尔可能不适合办理达琳·贝克特这样一个伤害孩子的恶魔的遇害案。

在最右边的车道上,一辆黑色轿车始终与他们的车保持着三辆车的距离。由于路上车辆不多,这辆车很容易保持一个安全的、不引人注意的速度。每当需要抢红灯时这辆车才加速,然后它再落到后面,重新融入车流中。

他差点没赶上他们。他被无法避开的事情缠身,结果所花的时间超出了预期。他匆忙赶到达琳的住处,因为他猜测他们发现达琳尸体后,这将是他们首先查访的地方之一。当地的电台和电视台充斥着有关达琳的新闻,已经推出了有关她的特别报导,还原了她的堕落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网上如果还没有这样做的话,也将很快炒作这个事件,对此他毫不怀疑。这是达琳谋杀案唯一令他不快的地方,媒体会让她更加名声大震,而她生前也曾如此地享受炒作。但是没有办法,对媒体的反应他不能凝思细想,他得强迫自己忽略它。现在他必须关注的是调查这起案件的侦探。,他必须知道他们正在干什么,以便能够继续保持先于他们一步的优势。他听到其中一条新闻称,警察局已经指派了名为哈利·道尔的最好的命案侦查员来处理此案。好啊,走着瞧吧,不是吗?我们要好好看看哈利·道尔到底有多棒。

当载有两个侦探的汽车转向内布拉斯加大街时,他便很有把握地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了。你得了一分,哈利·道尔,他想。没想到你来这里的速度这么快。现在我们倒要看看你是否真行,是否真能发现什么东西。但我觉得你不会的。噢,你不会的。事实上,除非我大错特错,你永远不会找到你正试图寻找的东西,在这儿不会,现在不会,永远都不会。你看,我相当肯定,杀害那个婊子的凶手所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已荡然无存。

躲猫猫俱乐部坐落在内布拉斯加大街上,位于一个充斥着街头妓女和皮条客的地区。这是一座没有窗户的白色炉渣砖建筑,被漆成红色的木质前门上方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空调。门的两边是酒吧的名字,被漆成了红色的大号印刷体,旁边是一个裸体舞女的剪影。其他唯一具有装饰味道的东西是四棵树干参差零乱的菜棕,长在邻近用碎贝壳铺成的停车场的两边。总的来讲,这里的景象令人压抑,哈利和维琪都知道,如果在白天,这里会更压抑。

哈利把车停进停车场,拿出一张他们从达琳·贝克特的公寓里找来的照片,直奔前门,维琪赶紧跟上。

“进这种地方时,你总是这么着急吗?”她冲着他的后背问。

“我过着寂寞的生活。”哈利扭过头,说道,“我们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哈利拉开门,站到一边,“女士优先。”他说。

“你可真可爱。”维琪回敬道。

躲猫猫俱乐部的内部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原始,中间是一个舞台,舞台上有两根从地板伸向天花板的消防滑竿,舞台正前方摆放着一些破烂不堪的桌椅,其中的一侧有一个长长的吧台。两个舞女正在消防滑竿上大跳钢管舞,每人仅穿着一件非常暴露的丁字裤,丁字裤的上部塞满了钞票。舞女身上的汗水泛着亮光,她们身上的汗味与先于她们表演的舞女的汗味,以及浓浓的烟味、洒出的烈酒味和陈腐的啤酒味混合在一起,弥漫了整个房间。舞台上方的音箱晃动出说唱乐强烈的节拍。

“好地方。”维琪首先开口道,“不知他们办不办婚礼招待会。”当他们身后的门关上后,他们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重新看清东西。舞台淹没在颜色不断变换的灯光中,除此之外,整个房间灯光昏暗,烟雾缭绕。透过烟雾,他们可以依稀看到男人们坐在舞台前方几张桌子旁,呆呆地看着眼前旋转的舞女,偶尔他们会伸出折叠好的钞栗引诱舞女靠近。当舞女走到舞台边缘,半蹲下身子并随着音乐的节拍摇动臀部时,他们便把钞票掖到她丁字裤的带子下面。

酒吧里一半的凳子上都有男人坐着,多数人面向舞女。也有一些人,像全世界的酒鬼一样,只是茫然地盯着眼前的酒水。哈利与维琪向吧台走去,他们来到吧台的顶端。当哈利与酒吧服务生目光相遇时,他冲服务生举起了警徽。

服务生身材粗壮,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剃着光头,一只耳朵上戴着金耳环。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好让哈利明白他不愿意在他的酒吧里看见员警,接着他慢腾腾地向他俩走过来。

“你们想要点什么?”他问。

等服务生走近时,哈利从他敞开的衬衫领口处看到了露出的部分刺青,像带刺的铁丝网一般,环绕在他脖子周围,与之相配的刺青也缠绕在他的双臂上。

“我要你看一张照片。”哈利说。

“我看照片不在行。”服务生用烟鬼的那种粗哑嗓音回答道。

“你叫什么?”哈利问。

“杰克。”

“好吧,杰克,如果你对照片不在行的话,可能是这个鬼地方光线不好的缘故。”哈利做出环顾四周的样子,眯起眼睛,“我觉得,如果我们带你去一个光线好点的地方,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

“我正工作呢。”杰克抗议道。

“是的,我们也一样。”维琪说,“你说说谁的工作更重要。”

杰克把头扭开以示厌恶,“给我看看你们的照片。”他说,“如果需要,我会点根火柴。”

哈利把达琳·贝克特的照片递给他。

杰克看了一眼照片,鼻子哼了一声,“这就是你们让我辨认的人?妈的,那是达琳。”

“你怎么认识她的?”哈利问。

“我认识她,因为她一周来这儿好几次。”杰克说。

“她是常客?”维琪问。

“跟他们一样常来。妈的,她昨晚就在这里。”杰克猛地把头转向前门的入口处,“她的车还在停车场。我来上班时看见她的车在那里。”他冲他们邪恶地一笑,“她昨晚一定很幸运,找到了一个带她回家的人。其实这并不难。我是说,那娘儿们挺好看的。”他又咧嘴一笑,“还有,毕竟她是个名人,我说的对吗?”他的嘴咧得更大了,无疑又是邪恶的笑容,“我的意思是,一个真正的床上名人。”

哈利和维琪没有理会他的评论。

“你带她回过家吗?”哈利问

杰克摇摇头,“从来没那么幸运过。”

“你肯定?”这次是维琪在问。

“是的,我肯定。”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车是什么样子的?”这次是哈利。杰克的头在哈利和维琪之间来回转动,好像在看网球赛。细小的汗珠从他的嘴唇上边冒了出来。

“嗨,我帮她发动过一次汽车,就这些。”

“只是个好心人,嗯?”维琪说,“当一个女士发现自己处于困境时,你只是那种主动提供帮助的人,对吗?”

“对。”

“胡扯。”哈利厉声说。

“嗨,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达琳昨晚跟谁在一起?”这次又是维琪,“她都跟谁说过话?”

“该死,我怎么知道?我是说,这娘儿们比较友好。她坐在酒吧这里,跟许多人说过话。”

哈利向前靠了靠身子,“你最好告诉我们,杰克。你最好打住废话,告诉我们。”

“嗨,你看,我不想找麻烦,好吗?我不记得她跟谁说过话,反正不记得她跟哪个男人说过话。我知道她跟贾斯敏说过话。贾斯敏是我们这里的一个舞女。达琳喜欢跟舞女说话。我一直认为也许她也做过舞女。”他试图会意地讥笑一声,但看到这不起作用,就收起了笑容。

“贾斯敏在吗?”哈利问。

“在,她在后面。”他冲舞台和酒吧之间的黑天鹅绒窗帘歪歪头,“她正为一个客人跳膝上艳舞呢。”

“叫她过来。”哈利命令道。

“嗨,那对她可是五十美元的表演啊,也许更多,你懂我的意思吗?我要是打断她,她会不高兴的。”

“你猜怎么着,杰克?我们来这儿可不是为了给你的生活带来阳光。”维琪说。

“去叫她。”哈利说,“去叫她……现在就去。”杰克起身走后,哈利靠近维琪,说道:“我在这儿等着,你去检查一下停车场,确认一下达琳的车还在那里。”他把车管所给他的达琳的车牌号匆匆写下来,递给维琪,“如果真是她的车,给犯罪现场侦缉队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这儿还有一件工作要他们来做。然后再给坦帕警察局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需要增援,至少四个人。我们跟贾斯敏谈完话后,要彻查这个地方。”

几分钟后,贾斯敏来到酒吧。她身穿丁字裤,外罩一件白色透明的人造丝海滩服,一脸烦躁的表情。

“你可让我损失钱了。”她急匆匆地嚷嚷着。

“人生就是艰难的。”哈利说。他迎着贾斯敏的怒视,“坐下。”他命令道。

贾斯敏刚在凳子上坐下来,维琪就从停车场回来了。哈利走到贾斯敏的一侧,维琪走到另一侧,从而把贾斯敏夹在了他们两人中间。

哈利看了维琪一眼,“你找到那辆车了?”

维琪点点头,“侦查队在路上。增援人员也一样。”他们两人把注意力转向贾斯敏。

“现在,你要回答几个问题。”哈利开口道,“如果我觉得你答得很诚实,你就可以回去工作。但如果你信口胡言,你那可爱的小屁股就要坐在警车后面的座位上,去皮内拉斯县警察局说个清楚。你明白吗?”

“我明白。”贾斯敏说。

“要确定你真的明白了。”维琪说,“因为如果你跟他耍滑头的话,你会发现这个警察可不是你的朋友。”

贾斯敏投降似的把双手举起来,接着让它们落到大腿上,“好吧,好吧。你们问吧,我来答。我只想回去工作。这一周算我倒楣,行了吧?”

贾斯敏是个溧亮女人,尽管浓妆艳抹也掩饰不住冰冷的目光,但如果卸了妆,她会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人。她苗条性感,胸部丰满,双腿修长,留着黑色短发,亮闪闪的蓝眼睛不乏生气,好像要从轮廓分明的脸上一跃而出。她张着嘴嚼着口香糖,随着下巴的每一次运动,口香糖在嘴里“吧唧吧唧”地滚来滚去,还不时发出“啪啪”的爆破声。这在哈利看来,不管她贾斯敏希望达到怎样的勾人效果,都已被破坏殆尽了。

哈利把达琳·贝克特的照片拿给她看,“你认识她吗?”

“认识,那是达琳。她昨晚来过这里。”

“她几点到的,几点离开的?”哈利问。

贾斯敏耸耸肩,接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她来时,总是九点左右到,然后待上一个小时左右。她背着宵禁令,你知道……因为她的……因为她有麻烦。”

“你知道她跟谁一起离开的吗?”维琪问。

“不知道。我是说,我不能确定。她离开的时候我在更衣室。但她倒是向我打听了一个人,问我是不是认识他,是不是觉得他安全。”

“你认识那个人吗?”哈利问。

贾斯敏摇摇头,“我是说,我看见他了。挺年轻的,比较招人喜欢,与到我们这里来的大多数讨厌鬼不一样。可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但达琳的话让我觉得他一直在关注达琳。”她耸了耸肩,以强调她对此并不确定,“达琳喜欢男人们关注她。”

“那个人今晚来过吗?”

“没有,今晚我没看见他。事实上,我以前也从未见过他。”

“跟我们说说他的情况。”维琪说。

“比如什么?我跟你们说过了,我从未见过他。”

“从他长什么样,怎么个穿戴开始。”哈利说。

“好吧,像我刚说过的,他挺招人喜欢的,留着短发,我看像是短发,因为他戴着牛仔帽,知道吗?但他下巴上没有胡须,嘴唇上也没有。他看起来比较干净、整洁。”

“他戴着牛仔帽,那身上穿的是什么?”维琪问。

“身上的穿着也比较整洁,没什么特殊的,就是牛仔裤和T恤衫,腰带上有个大大的银色带扣。但是衣服质地很好,很贵,你知道,非常干净的,好像一切都是刚刚洗过、熨过一样。”

“穿什么样的鞋?”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他的鞋。”

“眼镜,或者类似的东西?”

贾斯敏摇摇头。

“他的头发、眼睛都是什么颜色?”

“他的头发嘛,就我所看到的,是棕色的吧。我从未看见他的眼睛。”

“他有多高?多重?”

“我记得他个子不高,但也不矮,我猜大概中等偏上的样子,也许有五英尺十英寸、五英尺十一英寸吧。”她耸耸肩。

“体重?”

“他不胖,也不能说瘦,但我记得,他看上去算不上很强壮,比较匀称吧,知道吗?得说是中等,也许有一百六十或是一百七十磅吧。我对男人的体重估不太准。”

“你知道他开什么车吗?”维琪问。

贾斯敏摇摇头。

“达琳跟他一起离开的吗?”

“我不知道。我不是说了嘛,她离开的时候我在更衣室。但是你想啊,我出来时没看见那个男人,所以我猜想,达琳可能跟他一起走了。”

“达琳来这里时,总是带男人回去吗?”维琪问。

贾斯敏又冲他们耸耸肩,“有时吧。我是说,达琳喜欢男人们看她,喜欢知道他们喜欢她,也许还喜欢知道他们想得到她,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她略微笑了笑,“好像这有些让人惊讶。到这儿来的男人都很好色。毕竟,这是他们来这儿的缘由,来看舞女。但是我认为,达琳喜欢让男人们更想要她而不是舞女,就像是一种比赛似的——她和我们竞争——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那可真有点悲哀。”维琪说。

贾斯敏看着维琪,思考着她刚说的话,“是的,是很悲哀。”她摇摇头,“上帝,如果我不必来这里,我连这儿的门都不会进。但是我家里有个小孩,她得吃饭,她父亲是个懒汉,从未给她寄过抚养费,所以我不得不来这里做事。”

哈利想告诉她还有其他工作可做,能够让她生活下去的工作,但他知道这是白费口舌。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永远不会找到一个正当的工作,能让她挣到跟在这样的地方挣得一样多的钱,至少在她的身体还没耗尽之前是这样的。“回头我可能让你去指认嫌疑犯的照片或者辨认嫌疑犯,所以我需要你的全名和现住址。”他说,“我还想让你对刑侦画像师描述一下那个家伙。你愿意吗?”

贾斯敏点点头。

“贾斯敏是你的真名吗?”维琪问。

“不是,我的真名是阿妮塔·莫拉里。”

“漂亮的名字。”维琪说。

贾斯敏看着她,好像她说的话很奇怪似的,“你这么认为?我从没喜欢过它。”

当坦帕警察局的增援人员到达后,哈利命令酒吧服务生关掉音乐,打开所有照明灯,然后把全体舞女都带到大厅来。等这一切布置完毕,而且增援人员已经守住所有出口以后,他宣布了自己的身份,并解释说,作为正式调查的一部分,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接受员警讯问。他同时向他们保证,讯问一结束就恢复舞台表演。房间里虽然抱怨声一片,但没有一个人企图离开。

对顾客和舞女的讯问最终一无所获。坐在桌边和吧台旁的所有男人都坚称,前一天晚上他们都不在那里,尽管有几个人承认他们以前见过达琳,但没有一个记得曾看见她跟什么特别的人在一起。舞女们也没提供什么资讯,尽管多数人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们曾与达琳交谈过,其中几个人还评论说,达琳显然是来这里找帅哥的。哈利确信,在前一天晚上是否来过这家具乐部这一问题上,有些男人对他撒了谎,但他对此毫无办法。他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和住址,说不定将来还有对他们进行进一步讯问的必要。他还计划去调查一下每一位在场人员的犯罪记录,任何有前科的人都会受到更加详细的讯问。

“好了,没白忙活。”他们返回停车场时,维琪说道,“我们知道了她昨晚的落脚点:我们了解了可能跟她一起离开的那个男人的大致模样,我们还找到了她的车。成果还不算少。”

“这才刚开始。”哈利边说边与维琪一起向达琳的2004绿色金牛牌汽车走去。该车此时已被黄色的警戒带隔离,暴露在可携带式照明灯的强光之下。

他们停在警戒带的外面,看见马丁·勒巴伦正在擦拭乘客一侧的车门。勒巴伦见他们来了,便招手让他们进到警戒带内。

“车周围都检查完了。”他说,“事实上,我把这个车门检查完后,我们在这里能做的事情就全部做完了。我将把它拖回车库在那里做最后检查。”

“你发现什么了吗?”维琪问。

“现在还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线索。”勒巴伦说,“正如你料想的,里里外外有许多印迹。我们得一一查验,看看有什么发现。”

维琪转向哈利,“现在做什么?”

“现在我们回办公室,把我们发现的情况写下来,开始记录这起谋杀案。我还想回一趟车管所,让他们把我们先前追查的所有那些车主的驾驶证影本寄给我们。我想看看是否有跟贾斯敏描述的那个人相匹配的照片。如果有与之相符的照片,明天我们拿给贾斯敏,看看她是否能把那人辨认出来。”

“我们要查看单子上的每一个人吗?”

“那是例行程式。”他冲她半开心地一笑,“你以为命案会充满魅力啊,嗯?”

维琪摇摇头,“不,我当员警的时间很长了,不会那么想了。”

哈利把钥匙插人他家前门的锁孔时,已是凌晨三点了。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滨海房子,位于克利尔沃特海滨区的曼德勒大街附近。他十年前买的这套房子,刚好在这片区域的房产突破天价之前。他曾贷款二十万美元,但现在发现自己已成为价值翻了五六倍的“海滨小屋”的房主。倒不是房子本身的价钱涨了,而是这块地皮升值了。房子刚好位于一个小沙丘后面,可以清楚地欣赏到墨西哥湾的风景。在过去的五年中,他拒绝了房地产经纪人日益高涨的出价——每一个出价都代表着一个买家,每一个买家都想把他的海滨小屋拆掉,重建一个玻璃和水泥结构的庞然大物,就像现在矗立在海滨一线的所有其他建筑一样。哈利告诉他们所有的人,他计划等待一场腿风来袭,一场最终能把这座房子夷为平地的飓风,然后再决定是重建还是把地皮连同上面被毁掉的建筑材料一起卖掉。毫无疑问,那些房地产经纪人离开时,一定是满心希望他的小屋在下一个飓风季难逃一劫。

哈利的房子是一个简单的一层木架结构,有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两个卧室和一个洗澡间,还有一个与客厅隔开的面向海湾的凉台。站在主卧室外面的甲板上,也可以眺望茫茫的海面。如果敞开卧室的那道滑动玻璃门,他每晚都可以枕着波浪涌上海滩的涛声人眠。这座房子就是他的私人天堂,是一个让他保持神志清醒的地方。

他在信箱里找到母亲每年一次的来信时,他脑子里还一直在想着达琳·贝克特被毁损的面容。只是又多了一点“邪恶”来结束这一天而已,他想。他拿起信,没有拆开,便直接把它扔到门口靠墙的一张小桌上。他踢掉鞋子,像以往一样,把它们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刚好在门后的架子下面。架子上挂着长板和头盎。他把长板——一种比普通滑板更长、更优雅的滑板——当做一项运动。清晨或深夜,他会沿街道或人行道乘着长板滑行,考验着行人的宽容度,他们的评论常常跟他一路相随。他喜欢长板,喜欢它带给他的锻炼,喜欢它把他带回与弟弟吉米肩并肩玩滑板时的美好回忆中。他们小时候有两个破旧的滑板,他总是与弟弟一起玩。

哈利对半切开三只柳丁,挤了一杯果汁,然后走到凉台上。正是高潮时分,海湾的微风送来阵阵浪花,在海边形成一条不变的波浪线。他深吸一口气,想驱散一天中经历的那些丑陋画面。他知道这不会起作用,今天不会。达琳·贝克特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她那毫无生气的尸体,那猫形的狂欢节面具,以及她经常光顾的那个肮脏的脱衣舞俱乐部,所有这些都无情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并且都毫无道理地与等在客厅里的来信交织在一起。

“你好,哈利。”

他向凉台的纱门望去,发现珍妮·沃尔什正站在那里。

“天这么晚了,或者还这么早呢,你在干什么?”他问道。

“我睡不着,所以去海滩转了一圈。”

“危险。”他说,“我以前告诉过你。”

“我知道。我能进来吗?”

“当然。”

珍妮进来后,挨着他坐下,面朝着海面。她比哈利小几岁,身高五英尺五英寸,体重稍微有些轻,但是属于那种悦目的微瘦。她长着一头淡黄色的卷发,一双极其温柔的褐色眼睛。他是在一个清早遇见她的,当时他正踏着长板吓唬邻居。他在绕过一个街道拐角时速度飞快,把她吓坏了,结果她把刚买的一罐咖啡掉到地上。他向她道歉,陪她走回到咖啡店,又帮她买了一罐咖啡。不到一刻钟,他们就成了朋友。

珍妮住在哈利房子旁边一座遮天蔽日的公寓楼里。她是个股票经纪人,经济上有保障,近来与丈夫分居,比较孤独。因此,不到一周时间他们就成了非正式情人。这对他们每个人都是一种安慰和便利一对哈利而言,他不想在生活中有任何情感上的承诺,而对于珍妮,她还依然爱着那个早已离去的丈夫,尽管她丈夫与她在一起时,仍然迷恋年轻貌美的女性而再三对她不忠。

“那为什么还一个人去海滩散步?是想勾引晚上睡在那里的那些无家可归的精神病吗?”

珍妮仰了一下头,转过脸,冲他微微一笑。哈利觉得那笑容很漂亮。“只是在想那个马上就将成为我前夫的人。”她收起笑容,又望向水面,“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说的那样,我就是一个天生的傻瓜。”

“那别再说了。”哈利说,“你看,哪天早晨那个小丑醒来,意识到你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时,也许你会变得幸运,或者不幸运,不管怎么样吧,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但你依然是一个好女人,享受作为一个好女人的乐趣吧!你是那种稀有的、独一无二的女人。”

“没那么稀有,哈利。你就不信任女人。”

“我也不信任男人。孩子嘛,呃,他们就是一般般吧。”

珍妮笑了,“假如人们发现你其实是那么柔弱的一个人,你再要人们相信你是个挺坏的大侦探可就难了。”

“所以别告诉任何人。”

“不用担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他们静静地坐了几分钟,然后珍妮把手伸过来,拉住他的手,“我能跟你一起待在这里吗,哈利?天亮前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什么都不要。我真的什么都应付不了。我只想爬到你床上,躺在你身边。”

“当然,我愿意那样。”哈利想到了仍在等着他的客厅里那封来自母亲的信,想到了达琳·贝克特,以及这桩案子等着他处理的事情。他捏了捏珍妮的手,转向她,点了点头,“其实我也不想一个人待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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