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罗里达中部女子监狱的前门外,哈利·道尔坐在自己的车里,除了偶尔抬起一只手把烟送到唇边外几乎一动不动。他看起来好像在盯着前方的白色砖楼寻找瑕疵似的。主楼狭长、低矮,随意向四周延伸着,一组小一些的楼房坐落在主楼的一侧。这些建筑被十八英尺高的连接在一起的篱笆所环绕,篱笆有两道,中间是二十英尺宽的无人区,每道篱笆上方又有三英尺的带剌铁丝网。在佛罗里达明亮的阳光下,铁丝网的边缘闪闪发光。当然,就像越狱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监狱一样,这里也是可能的。但是任何成功翻过篱笆的人都会获得带刺铁丝网的馈赠,留下极易被警犬跟踪的血迹。

哈利把车停在路边,放眼望去。监狱坐落在佛罗里达中部的一片荒野之中,四周全是长满茂密灌木丛的土地和沼泽地。这是一片难以穿越的领地,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危险。一个狩猎监督官曾告诉他,任何一个徒步穿越佛罗里达荒野的人每行进一英里遇到的毒蛇不会少于一百条。尽管大多数的毒蛇会试图让路,但迟早你会遇到一条不能或不肯让路的毒蛇。深一些的沼泽地里还有数不清的鳄鱼,干燥开阔的地方有竭子和火蚁,树林茂密的地方会有许多种令人不敢徒手面对的动物,甚至偶尔还会有佛罗里达黑豹、黑熊或野猪在那里出没。

哈利长长地吸了一口没有过滤嘴的骆驼牌香烟,然后在一个烟灰快要溢出的烟灰缸里把烟头捻灭。这是他到这儿之后的第四支香烟了。五年前他戒了烟,可从那以后他在每年的这一天都要抽烟。

当他再次望向监狱时,注意到站在大门内的两个看守正盯着他。几分钟后,门开了,其中的一个看守缓慢地朝着哈利的车走过来。这是个小个子,瘦骨嶙峋,大鼻子,嘴唇又薄又紧。他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岁,走起路来有点僵硬,好像被紧紧捆住后准备反抗似的。他的手按在枪套里的格洛克式自动手枪的枪托上。正是这种有点借此恫吓对方的架势让哈利差点儿笑出来。

哈利放下驾驶座旁边的窗户。那个看守止住脚步,眼睛扫视着汽车内部,最后目光落到警用对讲机上。

“你是员警?”看守问。

哈利举起他的盾形警徽和证件,看守弯下腰凑过来察看。

“皮内拉斯县,”他说着,微微咧嘴一笑,“这玩意儿在荒郊野外没多大用。”看守脸上带着傻笑和一丝不相称的傲慢,这令哈利讨厌。哈利身高六英尺一英寸,身材相当魁梧,肌肉发达,动起手来会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可人们常常误判他。他只有三十一岁,但他粗犷的面孔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褐色的波浪形卷发和柔和的绿眼睛令他显得几近温顺。然而他一开口讲话,这种误判通常就会不攻自破了。

“我猜你没有听见我说话。”看守厉声说。他移动一下重心,握紧枪托,显然被哈利毫无反应的行为激怒了,“我说过了,在这儿,皮内拉斯县没多大用。”

哈利看了一眼那个人的名牌。上面写着“L·博顿斯”,“‘L’代表什么?”他问道。

看守迟疑着,不确定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否会让他失去对局势的掌控。最后他做出了让步。“莱罗伊。”他说道,后两个字读得很重。

哈利点点头,然后用一种缓慢、轻柔、抑扬顿挫的声调说道:“那么,莱罗伊,如果我从车里出来,夺过你一直玩着的手枪,然后从你这个浑蛋头上八英寸高的地方把它甩出去,你觉得这有多大用呢?”

莱罗伊目瞪口呆,脸色灰白。接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等……等……他妈的……等一会儿。”

“不,是你等会儿,莱罗伊。然后调转你的瘦屁股回去工作。我给你看了我的警徽,那已经足够了。所以,滚开!快他妈的给我滚开!”

“那……那……你也滚开!”莱罗伊怒气冲冲地说。他迟疑了一下,寻思着该怎么办。随后他又骂了哈利一句,迅速转身,向大门走去。

哈利看着他走远。莱罗伊一开始看起来有点泄气,但他随后板起后背,昂起头,又加大步伐。这有些虚张声势,哈利觉得这不过是做给那个依旧从门内向外观望的看守看的。

十分钟后另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他高高的个子,略微超重,凸出的肚子悬在腰带上面,衬衫领口上佩戴着条形警官领章。他叫沃尔特·李·霍林斯,哈利与他相识十多年了。

“你好吗?哈利。”他走近车窗时招呼道。

“我很好,沃尔特·李,你呢?”

“还过得去。不必容忍像莱罗伊那样的浑蛋时会好一些。他刁难你了?”

“他存心找麻烦,我刚好没心情奉陪。”

“他不该那样,尤其是你给他看过警徽后。你给他看了证件,对吗?”哈利点点头,“他用警用对讲机问了我,我就给他看了。”

“我想也是嘛。不管怎样,他正在大吵大闹地发牢骚呢。”

“对你?”

“噢,不是,他不敢。他正跟警监嚷嚷呢。警监是新来的,比较年轻,几乎跟莱罗伊一样蠢。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回头有人会找你说这事。”

哈利再一次点点头,“谢谢你,沃尔特·李。”

“唤,也许你正想问吧,你妈妈仍然在里面,依然健康。假如你改变主意想见她的话,我可以特别安排,绝对是悄悄的。”

哈利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沃尔特·李轻轻拍了一下车顶,径直回监狱去了。

哈利看着他走了以后,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周围的风景上。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这么多年来这里几乎没有变化。他每年来这儿一次,总是在他弟弟吉米被谋杀的祭日这一天来。这么多次了,他从未去看过他母亲。他只是看一看囚禁她的地方。这个行程是必需的,也只有他能够完成,因为他还活着而吉米却没有。回家的路上他会在吉米的墓旁停下来,告诉吉米他们的母亲还在狱中。

“我会确保她待在那里,吉米。”他年年都会向吉米保证,“我会确保她到死都待在那里。”

哈利·桑托斯和他的弟弟吉米死于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佛罗里达州一个又热又潮的早晨。两个男孩一个十岁,一个六岁。在他们死去的那个早晨,他们坐在家里的厨房里等着妈妈过来与他们一起吃早饭。吉米是最小的孩子,也是家里的开心果。隔壁邻居有个三岁的小孩,在后院玩耍时会日复一日地唱同一支歌。此时,吉米正在模仿那个小孩唱着歌。那是一首关于一只蜘蛛和一支喷水嘴的简单、稚气的歌,但是吉米的手势和表情把那个三岁的小孩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哥哥哈利发出阵阵笑声。厨房对面,他们的妈妈露西微笑着看着他们的滑稽动作,然后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把四片安眠药碾成粉末。她把粉末分成两等份,放进两杯新榨的橙汁里,然后把杯子端上餐桌二十分钟后,两个男孩失去知觉,露西把他们拖进车库,并排放在地上,紧挨着她用了五年的雪佛兰车的排气管。当两个男孩昏睡时,她仔细地把他们的手交叉在胸前,把银色的小十字架放在他们的额头上,用手巾蒙上他们的眼睛,然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望着自己创作的景象。慢慢地,她眼中流露出喜悦之情,她转身快步走向汽车,打开驾驶座旁的车门,坐进去发动了引擎。做完这一切后,她随手关上车库门,返回房间。她拿来折叠的毛巾塞在门底,以封堵住汽车排出的尾气,然后笑了笑,拿起她的《圣经》,步行两个短街区,去了她每个星期天都去的福音教会教堂。在那里,她拜倒在圣坛前的地板上,就在一块巨大的描绘着三个十字架、象征基督受难之地的彩绘玻璃窗下面,她祈求上帝把她的儿子们送人天堂的静谧之中。

在露西祈祷的同时,一个上了年纪的邻居从她的房前走过。他听到车库里汽车发动着,便警觉起来。他敲敲前门没有得到回应,急忙回家拨打了911。几分钟后两个巡警来到现场,他们强行进入车库,发现哈利和吉米跟他们的妈妈离开时一样躺在那里,他们赶紧把两个孩子抬到外面。他们都停止了呼吸,也都没了心跳。两个巡警呼叫紧急救护支援后立即开始对他们实施心肺复苏。哈利——由于年龄大些,个儿头也比实际年龄高大——在急救医士赶到之前就被救活了。而吉米又小又矮,再加上很虚弱,就再也没能醒过来。

露西·桑托斯从教堂一回到家,就被以谋杀儿子吉米和蓄意谋杀儿子哈利未遂的指控而被捕。在讯问中,她承认给两个孩子下了药,并把他们放在她的汽车旁边的地板上,发动了引擎。她告诉拘捕她的警官说,她这样做是确保她的儿子们能在天堂等着她。当被问及缘由时,她说六月四日是她三十三岁的生日,好像仅此一句话就可以解释她的所作所为。该案法庭指定律师所聘请的一位精神病医生推理说,露西,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相信耶稣·基督是在他三十三岁生日之后不久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并被埋葬的,埋葬三天后又死而复活并升人天堂。他说露西相信上帝选中她走同样的路,而她不想遗弃儿子们,把他们丢给陌生人照管。

正准备将来竞选州长一职的州检察官告诉媒体,他根本不相信这一套。他宣布他将争取判处露西死刑,而且要让十岁的哈利作证,证明其母亲在谋杀他们之前的几天,甚至几小时内神智都一直十分清醒。哈利,由于受到佛罗里达州官方的监护,立刻成为媒体的宠儿。记者们像野餐时的海鸥一样猛扑下来,轻而易举地操纵这个孩子说出了一系列耸人听闻的话语。几个儿童福利工作者试图加以阻止,但被州检察官推向一旁,因为他坚持认为哈利是在他所在政府部门的监护之下。由于这扇门敞开着,媒体得到了它们想要的新闻,同时也让这位州检察官得到了他恰好想要的东西。《圣彼得斯堡时报》的头条新闻便是:十岁儿童欲置妈妈于死囚之中:而《坦帕论坛报》发出的声音是:哈利称杀手妈妈必须去死。

最初的一连串骇人的引述和评论过后,这个故事就从报刊的头版位置转移到了后面的版面。在随后的一年里,直到准备开庭审理之前,该案件已经相对平静下来。到那时为止,被州检察官严密控制的精神病学的证据已经开始形成。该证据表明露西·桑托斯患有精神病。在开庭审理的前两天,州检察官把哈利带在身边召开记者招待会。在那里,在媒体的包围下,他宣布辩诉交易已经达成,露西将被送入监狱度过余生。当十岁的哈利被问及对此决定以及不必为母亲作反证有何感想时,这个被检方精心辅导过的年幼的孩子,用非常迷失、非常空虚的目光看着记者,声称他已做好作证准备。然后他停顿一下,完全脱开了为他准备好的台词,说道:“我就是要确保我妈妈永不出狱。”

哈利的母亲被判刑三周后,他所在县的有关部门对他的长期寄养做出了安排。寄养家庭的姓氏为道尔,父亲名为约翰,他的朋友都叫他约柯,是克利尔沃特警察局的一名警官。母亲名叫玛丽亚,是一个用无限的爱和海军陆战队军训教官的效率照管家庭的古巴人。因为没有其他的孩子,两年后约柯和玛丽亚·道尔向法院申请收养哈利,认其为子。哈利没有异议,法院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哈利从不了解自己的生父,那只是一个他模模糊糊记得的男人,一个间或进入他母亲的生活、逗留一会儿然后又离去的人。他父母从未结婚,到吉米出生时他的生父就永远消失了。

哈利在道尔家待了十一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学会了关心道尔夫妇,但他从不允许自己爱他们,或把他们视为父母。他对他们的感情更多是尊重和感激,因为他们慷慨地给予了他关心与爱护,但哈利·桑托斯·道尔从不信任何人,在与他们一起居住期间,他不锁上卧室门就从不入睡。

哈利三点半到达皮内拉斯县司法长官办公室,他把他的无标志警车停放在警方车辆专用车位后,直奔后门,因为从那里可以直接到达他的办公室——位于二楼的命案侦讯部。他的工作时间是从下午四点到午夜十二点,这意味着如果晚上太忙,他可能需要一直工作到凌晨三四点,但这对他来讲不算什么。他的同事们由于多数有家或有恋人,都尽量避开这个时间上班,但这是他最喜欢的轮班时间,而且,最复杂的谋杀案也经常在这个时间发生。发生在白天以及午夜后的谋杀案,总是像地滚球一样,变成简单的,一眼就能识破的案件。在那些案件中,罪犯常常手里仍然拿着凶器,站在犯罪现场。那些案件谁都可以处理,而哈利喜欢的是更加困难、更加复杂的案件。对其他命案侦探而言,如果这位死人侦探喜欢更加复杂的案子,喜欢为此投人额外的没有报酬的时间,他们无所谓,因为侦探工作本身已经足够棘手、足够危险了。

自从哈利被派到命案侦讯部后,他们就称他为“死人侦探”。哈利做巡警时对自己的过去一直相当低调,但是一来到这个部门,他的秘密立即被泄露出来。侦探们善于记住案件,尤其是那些大案。五年前刚刚二十六岁的哈利被提拔到命案侦讯部时,一些年纪大一些

的警察仍然记得两兄弟谋杀案。他们还记得,是克利尔沃特警察局的一位名叫约翰·道尔的警官,收养了那个被救活的孩子。由于员警幽默的病态性,哈利的新名字“死人侦探”立即流传开来。

哈利从南佛罗里达大学毕业后不久就到县警察局工作。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由于他受到了他养父的影响,因为他养父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种稳定力量。在一定程度上,这种看法是对的,但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他从未透露过的原因:县警察局负责侦破全县大部分的凶杀案,而哈利有一个强烈的个人追求——终其一生,追捕凶手。

哈利走近警察局的后门时,看见一个又小又瘦的人影从一棵茂密的凤梨树后面走出来。那人穿着一件特大号的篮球衫和一条松松垮垮的篮球短裤,头上戴着一顶迈阿密热火队的篮球帽,稍稍歪向一侧。尽管那男孩眯眼看着午后的太阳,哈利一看他的个儿头和身材就知道,那是他最喜爱的十二岁的小帮匪,卢比奥·马迪。

“嗨,道尔。最近怎样?”卢比奥打招呼道。

哈利把手放在眼前遮住阳光,看见卢比奥正对他咧着嘴笑,这是一种有感染力的笑容,而哈利则故意板着面孔。“你最近怎样?你这个小黄鼠狼。”他说,“你怎么没去上学?”

“学校放假了,哥们儿,已经放了三周了。你在哪儿上的学?也许北部的学生还在上课,但佛罗里达的学生不上了。”

“我以为你得上暑期学校呢。”哈利开着玩笑,大家总是拿卢比奥的功课开玩笑。

“嗨,哥们儿,我这么聪明的人哪儿用上暑期学校啊。你知道的,那是事实。”

“你只有一样东西聪明,那就是你的屁股。”哈利回敬道,“那才是事实。”

“不许你贬低我。你再这样,我可跟你没完。”

哈利把手放在卢比奥的肩上,亲切地捏了一下。两年前,在调查一起古巴冰毒毒贩的谋杀案中,他遇到这个孩子。卢比奥当时只有十岁,为那个毒贩放哨,所得报酬既有现金也有毒品。那个毒贩一直试图让卢比奥染上毒痛——他已经成功地让其他许多人染上了毒瘾,那是他确保那些孩子依赖并忠诚于他的一种手段,因为他们构成了他抵御警方的最后一道防线。但是卢比奥把得到的毒品卖掉,并把得到的钱给了他母亲,他以为这样可以阻止她去卖淫,结果却是徒劳。哈利像朋友一样地帮助他,并说服他回到学校上学。一年后,哈利发现自己正在调查这个孩子的母亲被谋杀的案件。她的尸体在一个胡同里被人发现,生前曾遭人殴打,身上被剌十四刀。该案件像地滚球一样,最后以她的皮条客被捕和判刑告终,这给了未成年的卢比奥又一致命的打击。现在他与祖母住在一起,不管何时只要有可能,他就向警方——主要是哈利——兜售资讯。

“那么,你来这儿是要跟我一起吃一顿过了点儿的午饭,还是什么?”哈利问道。

“都不是,”卢比奥说,“我有事跟你说。”他说话时,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戳向地面,俨然一副黑老大的派头,但是他那浅褐色的面孔,水汪汪的褐色眼睛,和从帽子下面钻出的几缕卷发,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任性的小天使。这次哈利忍不住笑了。

“那么你弄到什么消息了,大能人?”他问。

卢比奥一直用手和肩膀强调着他的话,“嗨,你知道住在我附近的那个女人被人杀了吗?那个吸毒成瘾的老女人?”

“知道。那不是我的案子,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嗨,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案子,哥们儿。这个案子归那个跟你一起工作的、又高又瘦的家伙管。那家伙的搭档是个胖胖的、非常刻薄的浑蛋。”

“韦瑟斯和班尼武度,”哈利说道,“他们怎么了?”

“嗯,他们认为是那个有毒瘾的老女人的男友干的。”

“但不是他干的。”哈利说。

“当然不是他干的。”卢比奥又笑了。

“但你知道是谁干的。”

“你说对了。”

“那么是谁干的?”

“你告诉那个皮包骨的警察——但不要告诉那个刻薄的胖警察——他应该调查住在她隔壁的那个老太太,那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

“那个老太太杀了她?”

卢比奥摇摇头,“不,是那个老太太的儿子。有毒瘾的老女人正在抢那个老太太的社会保险金支票,被老太太的儿子看见,把他激怒了。”

“这事你确定吗?”哈利问。

卢比奥把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戳向地面以示强调,“这是事实,哥们儿。你调查完就知道了。”他抬头冲哈利笑道,“你知道,你应该办这个案子。用你具有的那种能力,你能一下子就把这个案子破了。”

哈利忍住笑容,“那是什么能力?”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跟死人说话的能力,你从死人的眼睛中看出东西的能力。因为你自己死过一回。”

“谁告诉你的?”

“我听其他员警说过。”卢比奥笑道,“我听你们警察说过许多事儿。”

“不过,那事儿却是个童话。”

“是,是,我懂。”卢比奥说,“你只是不想把那事儿透露出去。”

哈利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遝钞票,从上面拽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递给那个男孩。“把钱用在正经地方,”他说,“买几本书,给脑子充充电。”

“是,是。”卢比奥说。他耸耸肩膀,显出一副硬汉的样子。

“这周晚些时候来见我,我们去吃点东西。”哈利说。

“我会的,我会的。”

“不,你不要来了。不过,你自己看着办吧。代我问你祖母好,告诉她我不定哪天会去调查你这个淘气鬼。”

哈利看着那男孩径直穿过停车场后,转身走进大楼。他到命案办公室,找到约翰·韦瑟斯并把卢比奥的意见转告给他,但没有解释他从哪儿得来的资讯。韦瑟斯看起来对这一资讯并不那么感兴趣。哈利决定不敦促此事,至少在他们逮捕那个男友之前不必这样做。

哈利的第一个小时用在工作上,他坐在桌边翻阅着前一天所结案子的卷宗。那不是一个特别令人满意的案子——一个老人在一起令歹徒失望的抢劫案中被杀害。哈利在四十八小时内就追踪到了凶手。案犯原来是住在美国防止虐待动物协会不允许养猫或养狗的养育院里的一个少年。这是一个真正罪有应得的人没有输,而其他所有人都输了的案子。对面屋子里传来的一声大喊打断了他的思路,“道尔,到这儿来。”

他抬头看见命案侦讯部的队长皮特·罗克正一边返回办公室,一边用手指示意哈利跟过去。当哈利走进队长的办公室,罗克已经坐在桌子后面了。办公室里有两把供来访者坐的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迷人的黑发女郎,二十八九岁到三十出头的样子。

“道尔,见见你的新搭档,”罗克大声说,“这是维琪·斯塔诺波利斯。她是新来的,刚从性犯罪侦讯部过来。她也说可以跟任何人一起工作。”罗克分别看看他俩,然后摇摇头,“我们要看看她能否跟你一起工作。天知道,还有谁愿意跟你搭档。”

哈利忍住笑容,说道:“谢谢队长。”

“不客气。”罗克转向维琪,“哈利没有自己的生活,所以他喜欢长时间工作。他那样发疯工作时你不必试图跟他一样。不过跟他一起工作你可能学到几手,包括你不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就像他进来以前我告诉你的一样,他似乎有一种特殊才能,咱们可以称之为对凶手的直觉——这种直觉有些人觉得有点神奇。他的其他搭档曾经说过那些死人……会告诉他什么事情。”他长长地看了哈利一眼,似乎在等待某种确认。看到哈利没有反应,他又把注意力转回到维琪身上,“他也是个极其讨厌的家伙。”他严厉地看了哈利一眼。罗克是个大块头,长着一张方形的胖脸,一头不听话的黑发和一双锐利的蓝眼睛。他的声音与以往一样粗哑,言辞尖锐,切中要害。“我接到女子监狱的一个电话……监狱的一个队长说你恐吓他的一个手下。”

“那不是什么恐吓。”哈利说,“那家伙是个故意找碴儿的蠢驴。我只是让他明白我知道他是个蠢驴。”哈利的眼中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我猜他投诉我了。”

“对,他投诉你了。”

“那证明我说对了,他就是个蠢驴。”

罗克怒视着他,“下次,当你告诉某人你要把他的格洛克手枪从他头上甩出去时,尽量笑得友好、热情些。那才是良好的公众形象。”

“是的,长官。”

罗克摇摇头,似乎这次整个谈话都毫无意义。他从文件堆里抽出一些文件,准备继续工作。“带维琪去大房间,把她介绍给大家。你对面的桌子空着,对吗?”

哈利点点头。

“现在归她了。”

事实证明,把维琪介绍给其他侦探是个轻松的任务。她身材高挑,曲线优美,褐色的长发几乎垂到肩上,一双灰褐色的眼睛让人痴迷,鼻子笔挺,嘴看起来有一点点大,有一点点勾人魂魄。在罗克办公室时,哈利一点都没注意到这些。现在,看到同事们那么惊叹地凝视着维琪,哈利也不由得打量起她的美貌来。

大多数男性侦探虽然热情过度但很有礼貌,而教会了他们尊重他人的是该部门唯一的一名女性警官一迪沃·沃什。迪沃负责分配案件,是个大块头的黑人妇女,这屋里半数的人都可能被她踢过,也许超过半数,由此她轻而易举地让大多数侦探规矩起来。但仍有几个例外,其中的一个现在跟着哈利和维琪回到他们的办公桌旁。

尼克·班尼武度是个满头银发、腰身肥壮的好色之徒。由于他曾经行为堕落,而且向他告密的多为衰老的妓女,因此被同事们誉为“皮条客尼基”。他还有一个名声,就像早些时候卢比奥所说的那样,是个刻薄的浑蛋。此刻他正忙着扮演办公室情人的角色,但维琪似乎一开始就看透了他。

“那么,维琪,宝贝儿。”尼克刚开口,他的话就被切断了。

“不要叫我宝贝儿。”维琪说道。她冷冷一笑,语气坚定地补充道,“我有枪,而且枪法不错。”

尼克防守似的举起双手,“嗨,亲爱的,我只是——”

“也不要叫我亲爱的。”

“好的,好的。无意冒犯。天啊,你们这些希腊女人真是冷酷无情。”

“算你说对了。”维琪说。

尼克长吸一口气,转身穿过房间往回走。“你跟那个死人侦探肯定能相处得特别好。”他小声抱怨道。

当维琪返回到她的办公桌时,哈利已经在她对面的办公桌旁坐下了,嘴角挂着笑意。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如果他真的笑起来,那会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笑容。

“我猜罗克马上会找你谈话。”哈利说。

“关于什么?”

“关于你如何对待蠢驴。”

维琪忍住笑容,“他为什么叫你死人侦探?”她说着,坐在椅子上。

“我死过一回。”哈利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跟公务有关?”

“不,我当时还是个孩子。”

“你想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哈利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不,不想。到时你就会从他们那里全听到的。”他冲房间偏偏头,表明他所说的他们是指其他侦探,“他们告诉你时,故事会更好听。”

哈利继续阅读看卷宗,为即将开庭审判的两个案件整理报告。维琪观察着他。这个男人,以及他对凶手的那种“神奇的”直觉让她好奇不已。她不相信罗克关于死人跟哈利说话的评论,认为那只不过是员警们的胡扯而已,她想知道的是死人侦探这一称呼究竟缘何而来。但她很聪明,知道这是一件她不能催问的事情。哈利·道尔有一种紧迫感,这种紧迫感似乎体现在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里面,包括走路、说话甚至看人的方式。这一感觉深深吸引着她,尽管她并不确定其中的原因。想得太多了,她告诉自己。但这无济于事,她还是喜欢他的样子。他又高又瘦,身高有六英尺多一点吧,她想。他长着一头褐色的卷发,一双敏锐的绿眼睛,下颌粗壮有力。绝不是一个漂亮男孩,用粗犷英俊形容他更合适些。但是当他眼中露出幽默的神情,嘴角挂着顽皮的笑意时,那些粗矿的特征似乎就变得柔和起来。

维琪这样想着。她并不想与哈利·道尔或其他任何人有牵扯。目前她的个人生活已是一团糟了,爱上她的搭档会把事情搞得更糟,这可不是她所需要的。

“道尔,斯塔诺波利斯。”

是迪沃在喊他们。哈利马上起身向她的办公桌走去,维琪也跟了过去。

“有什么任务?”哈利问。

“在布鲁克溪保护区发现了一个女人,一

个已经死亡的女人。有个出来观鸟的老太太发现了她,便连喊带叫地找到公园护林员。他们报了案,我们派去两拨人。第一拨乘车抵达后说受害人的喉咙已被割开,还说她的姿势是被人摆放过的,看起来像刚被杀死的一样。”

“他们封锁那个地区了吗?”哈利问。

“协警说他已经封了。”迪沃回答,“又派了几辆车去,就是为了确保能够维持原状。每年这个时候保护区都有许多团队沿着小路徒步旅行。”

“你给犯罪现场侦查人员打个电话,还是说,这个电话应该由我们去打?”维琪问。

“已经打了”。迪沃说,“但是谢谢你问这个问题。这里的大爷们大都以为迪沃就该为他们打电话,如果出于什么原因没打,他们就会发牢骚抱怨。”她微微一笑,“见鬼,我家里的三个孩子都比这些小丑强,都不怎么需要我去给他们擦鼻子呢。”

“不是他们的错。”维琪说,“他们是男人。他们天生就有‘嗨,宝贝,给我拿杯啤酒’的基因。”

迪沃这次大笑起来,“这你可说对了,亲爱的。”

哈利转身向楼梯走去,维琪也赶忙结束她和迪沃的谈话,跟了过去。

“嗨,你们俩要小心。”迪沃在他们身后喊道,“听上去你们有可能碰上了一个变态的罪犯。”

“慢点儿,受害人又跑不了。”维琪说。

“对,但总有这样的可能性,别人可能在我们前面到达那里。我喜欢在犯罪现场还没被任何人破坏以前就赶到。”哈利说着,一步两个台阶地走下楼梯。当他们到达停车场时,他瞥了一眼维琪,咧嘴一笑,“迪沃怎么能叫你亲爱的呢?”他扭头问道。

“因为我想让她那样叫我。”维琪说道,“但不许你对此有任何想法。”

“永远不会的。”哈利说,“我甚至不会让你给我拿杯啤酒。”当他坐到那辆无标志警车驾驶座上时,又补了一句,“而且我也不会让你为我开车。”

维琪上了车,戴上太阳镜,从太阳镜上方看着他,“很好,哈利。但我希望你的女权主义言论不要过了头。”

布鲁克溪保护区方圆八千英亩,是佛罗里达州一块未开垦的土地,沙地松林和柏树沼泽遍布其间。它坐落在皮内拉斯县北端的一个人口稠密、价格不菲的名叫东湖的社区内。临近的希尔斯伯勒县的一连串湿地水流缓缓穿过十五英里,不断地注入保护区内的水塘里。这里曾是米诺尔印第安人首选的狩猎场地,但其风景被一栋由三座建筑组成的环境教育综合大楼和一条两英里半长的徒步旅行小路破坏了。

哈利减速靠近保护区敞开的铁门,在一块标志牌处停下车。他把标志牌上列着的保护区对外开放的时间草草地记在笔记本上——星期三,上午九点至晚上八点三十分》星期四到星期天,上午九点至下午四点《星期一、星期二停止开放。现在是星期三下午五点半。哈利仔细看了看铁门,这是由键盘控制的电子门,所以每天早上开门和晚上关门都需人工控制,门卫要么知道密码,要么就需要像曹方、消防和救援人员那样携带着一把超控钥匙。他转向维琪,“尸检以后我们才能确定,但如果被害人在这里被杀死,或等公园开门后被抛尸于此,那么不管谁是门卫,他都有可能看到罪犯进人保护区。我们需要查明那个人是谁。”

维琪望着从门口延伸开去的森林,“肮脏的行径必定有许多蚬子掩盖。”

哈利开始大笑,“肮脏的行径?”

“那有什么不对吗?”

哈利摇摇头,“接下去是什么,‘骂人,文绉绉的骂人’?”

“我留着骂人的话给尼克·班尼武度,当他把我踢下床时用。”维琪俏皮地说。

“皮条客尼基从没把任何人或任何东西踢下床过。”哈利说。

“嗯,那就对了。”维琪回嘴道,“说明上帝是慈爱的。”

哈利给汽车挂上挡,沿着通往环境教育综合大楼的一英里长的柏油碎石路向里驶去。开出两百码后,他减速靠右,把车停在两辆县警察局巡逻车的后面。那两辆车停在一条徒步旅行小路的两边,小路通向森林,杂草丛生。一名穿制服的协警正在小路的入口处站岗。

哈利把外套留在前座上,走到车后打开后备厢,把他去每个命案现场都携带的小型的犯罪现场手提箱拿出来,然后从手提箱里取出一双乳胶靴子,套在脚上。维琪已经来到车后,正专注地看着他。他看了维琪一眼。

“你应该弄一双这样的或类似的靴子。”他说,“我们可以把尺码和鞋印存档于法医报告中。这样就节省了排除自己留在犯罪现场的脚印的时间,也能让你每年省下三四双鞋。”

维琪冲他咧嘴一笑,“我会的。”她扫了一眼他的乳胶靴子,“但我觉得要稍微时尚一些的。”

哈利得意地一笑,“随你便了。”他说。他转身向在小路人口警戒的协警走去,边走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那个协警又高又瘦,有一种乡下小伙子的干巴劲,但他那明亮的蓝眼睛中透露出不少的灵气。哈利确信他们从未见过面,于是用心记下这个人的名牌:摩根。

“摩根,你的名字是?”他向他走过去,问道。

摩根的目光移到哈利腰带上的侦探徽章上,“吉姆。”他说。

哈利伸出手,“我是哈利·道尔,在命案部。”他冲维琪侧侧头,“这是我的搭档,维琪·斯塔诺波利斯。我知道你这儿有具尸体等着我们。”

“的确是这样。”摩根说,“尸体在一片柏树沼泽地的边上,沿着那条小路向里走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那无疑是具神秘而可怕的尸体。”

“为什么?”哈利问。

“那个女人的姿势是被人摆放过的……摆放得很色,而且她还戴着一副面具,像是人们在狂欢节上戴的那种。”

哈利点点头,仔细查看着地面。新鲜的车胎痕迹一直通向小路深处。“你们开车进人那里了吗?”他问。

办案协警摇摇头,“绝对没有。我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一到这里我就看到了车胎印。我问给我们打电话报警的护林员他是否开车进去过,他说他没有。他说他们从不开车进去,除非他们一个班组一起工作时。他说自去年春天以来,他们就没在这条小路上工作过。所以,我敢肯定没有其他人开车进去过。”

哈利心想,他们可真走运。摩根很机警,比大多数协警都要机警很多。

“好的,”哈利说,“等犯罪现场侦查科的人到了,告诉他们我想要那些车胎的照片和铸模。告诉他们我要全部四个轮胎的,如果他们能弄到的话。他们可以到小路的转弯处去辨样,不过他们应该知道这个。无论谁再进去,你告诉他们走小路的两边,而且不许吸烟,不许吃单独包装的块糖,不许将任何破坏犯罪现场的东西带进来。你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

哈利看着摩根的眼睛,“还有一件事,吉姆。你工作做得很好,谢谢你。”

哈利和维琪戴上乳胶手套开始工作,他们沿着小路的两侧向森林里面走去。小路有八英尺宽,地面坚硬得像是经过淬火处理过一样,上面覆盖着干枯的杂草。小路两边是茂密的松树,遮住了前面的大部分景致。

协警在他们后面喊道:“你们到了那片柏树沼泽地时要小心。那儿有条九英尺长的鳄鱼,它觉得那里是它的地盘。”

“再次谢谢你。”哈利大声回应道。

他们慢慢地向里面走去,边走边检查凶手有可能丢在小路上的任何废弃物。但他们仅发现了三个散落的烟头、一片口香糖包装纸和许许多多的鞋印。在靠近车辙印结束的地方,他们发现了一个空火柴盒,火柴盒上印着坦帕市一个无上装酒吧的广告。哈利把酒吧的名字记下来。大体而言,他们所发现的这些东西可能是那些懒得把它们暂时装在衣袋里回头再扔掉的人丢弃的,但是每件东西都得检查,所以他们并不着急。他们把橘色的小标志旗插在每件遗留物的旁边,这仅仅是他们为了节约时间而做的初步工作。犯罪现场侦查科将进行比这细致得多的工作。他们会对哈利插放旗子的周围区域进行仔细搜查,更加全面深入地排查整个区域,认真寻找毛发、衣服纤维等任何可能与犯罪有关的东西。尽管如此,哈利还是对小路进行了相当彻底的搜查。他不愿意等待好几个小时后,得到的却是犯罪现场侦查科给出的一个显而易见的线索。

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柏树沼泽地,这里的地面和植被突然改变了。沼泽地的中心是一个又长又窄的池塘,里面点缀着睡莲。池塘迫使现在已是黑色沃土的小路转向左方。一只绿色的苍鹭趾高气扬地走在池塘岸边捕食青蛙,匕首一样的利嘴和蛇一般的长颈摆出准备发起突袭的姿势,但哈利并未发现协警提及的那条鳄鱼的迹象。在前方三十码处环绕池塘的小路上,哈利可以看到两个穿制服的协警正站在那里看守着某个他看不到的东西。他示意维琪到他这边来,因为他这侧小路距离池塘边缘较远。

“不想把我用作鳄鱼诱饵,是吧?”她说。

“等鳄鱼活跃期再用。”哈利回应道。

“这才是我的新搭档呢,好一个温柔体贴、感情细腻的人。”

“永远都是。”哈利说。

当他们到达协警所在的地方时,才看清尸体的一条腿从距小路十英尺远的一个腐烂的柏树桩后面伸出来。

两个协警属于马特和杰夫的组合——一个细高,一个矮壮。哈利向他们做了自我介绍。等维琪作自我介绍的时候,哈利已开始仔细查看尸体周围的地面了。地面湿软,上面有进进出出的脚印。他数了数,大约有四五组。有些脚印看起来尺码相同,因此乍一看很难决定到底有几组。他转向协警。

“你们有多少人来过这里?”他问那个杰夫。两个协警中,他的目光看起来比较敏锐些。

“你看啊,”杰夫边说边在心里计算着,“我们来过。”他冲另一个协警点点头,“摩根也来过,就是你在入口处见到的那个协警。还有公园护林员,他是第一个进来的。观鸟的那个人告诉他,这儿有具尸体后,他就直接进来了,然后他就给我们打了电话。”

“观鸟的那个人呢?”哈利问,“你知道她是否进来过?”

“摩根讯问她时,她说她没进来,只是一看到那条伸出的腿就马上去找护林员了。如果你想跟她谈一谈,没问题,她目前还在保护区办公室,跟另外一个协警在一起。”

“办公室的协警,他进来过吗?”

两个协警都摇摇头。“他来得较晚——在我们之后,在犯罪现场确认之后。他被派去保护证人,根本没到这里来。”

哈利点点头,“好,做得好。现在我想让你俩谁去给办公室打个电话,确保证人继续留在那里。我还需要那些来过尸体旁的所有人的鞋号。晚些时候,等犯罪现场侦查人员到这里后,我还需要所有人鞋底的铸模和照片。我们得从犯罪嫌疑人可能留下的脚印中把你们所有人的脚印排除出去。还有,我需要知道是否有人碰过尸体。”

这次说话的是马特,他摇了摇头,“我们都没有碰过。”他说,“摩根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他确信没人碰过。公园护林员说他摸了摸她手腕上的脉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多此一举。她的喉咙被向后切开,几乎露出脊椎骨,跟辛普森的妻子一样。”马特耸耸肩,突然为自己刚刚做出的比较感到窘迫,于是又补充道:“至少在辛普森一案的审理中他们是这样说的。”

维琪把目光移开,转了转眼珠。“摩根告诉我们她戴着一个面具。有人动过它吗?”她转过头看着两个协警,问道。

“我们到这里后没人动过。”杰夫又接过话茬儿说,“摩根第一个到这里,他确保没人动过任何东西。我不能断言护林员怎样,但他说他只动过她的手腕。”

“好的。”哈利说,“现在我们进去检查尸体,但我们会沿着外圈走,免得把我们的脚印也混进去。”

“注意脚下。”杰夫提醒道,“这片沼泽地周围有几条水蝮蛇。”

维琪皱皱鼻子,微微颤动一下身体,“蛇,鳄鱼,再加上一具戴着狂欢节面具的女尸一我真的开始爱上这个案子了。”

哈利认真地看着维琪。她的眼中透露出确定无疑的坚忍,她那停尸房般的恐怖幽默绝对是个加分项,这是命案员警必需的生存工具。是的,他想,她会干得很棒的。他冲她愉悦地一笑,说道:“明天我们还有吸血鬼呢。”

“我得等到明天吗?”

“他们只在星期四出现。”

“那狼人呢?”维琪问。

“在佛罗里达从未见过——那身毛在这里太热了。”

“该死,我本来可以发誓说我曾经跟几个狼人约会过呢。”

他们沿着外圈向尸体走去,一路上

不仅留意着协警提醒过的毒蛇,还注意寻找杀手可能从第一犯罪现场扔进茂密灌木丛中的任何证据。他们没有发现什么,但随后将进行更加仔细、更大范围的搜查。目前他们需要尽可能地从尸体上获得更多的资讯。

那具女尸仰面躺在一片黑色的、即将腐烂的植被上,身着一件黑色直筒连衣裙。如果那件连衣裙的前面没被刀子全部划开的话,其长度会刚好盖在膝盖以上。她的内衣只有一件黑色丁字裤,已被扯到一旁,露出修剪整齐的阴毛,其颜色跟她头发一样是淡黄色的。她的乳房同样裸露着,丰满,滚圆,坚挺。

“植入型隆胸。”哈利说道。

“那还用说。”维琪说道,“即使所有的肌肉都变软松弛下来,乳房也不会松弛变形。整形外科医生应该在他们的广告中用这句台词。”

“我想他们已经这么做了。”哈利说。

他们嘴上开着玩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的轻率,每对眼睛依然目光严峻、锐利有神。这又是停尸房般的幽默——两个侦探每日都不得不去目睹血淋淋的杀人现场,同时又得试图保持神志正常。

哈利从他的犯罪现场手提箱里取出一个宝丽来相机,给原位未动的女尸拍了两张照片,又给她的双脚拍了一张。女尸没有穿鞋,两脚比较干净,只是沾着一层海边的沙子,这不仅表明她最近去过海边,还表明她是被人搬运到这里的。随后哈利仔细查看了一下他们周围的环境。周围看起来既平静又危险,也只有原始森林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要不是闯入了这具衣着时轚的年轻女子的尸体,他很可能正站在一个数百年来都不曾改变的地方。他放眼望去,前方是几个巨大的柏树树桩,与尸体旁的树桩一样,每个树桩都因年久而腐烂。它们可能自二十世纪初就生长在那里,那时伐木工人走遍佛罗里达去寻找并伐掉他们所能找到的所有成熟的柏树。他的左边是几棵南方槲树,槲树的大树枝上缠绕着厚厚的寄生藤。槲树之间是一小簇一小簇幼小的池柏,许多池柏的树干上都依附着蝴蝶兰和复活蕨。密密匝匝的沼泽蕨则成片地簇生在黑色松软的沼泽地上,其锯齿状的边缘为小动物提供了安全的领地。正当哈利查看时,一只棉鼠急匆匆地从一片沼泽蕨蹿人另一片沼泽蕨,惊起一对黄喉地莺,两只小鸟仓皇地飞起,寻找更安全的庇护所去了。远处,他能听到树蛙像鹅一般的哼哼声和蝉尖利的鸣叫声。树的上方,他看到几只森莺和白眼绿鹃正在树梢间飞来飞去。

他感到有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转过身来。维琪正奇怪地看着他。

“你是在沉思,还是在欣赏探索频道?”她问道。

哈利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却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我们可以相当肯定地说,凶手是开车进来的,至少一直开到了沼泽地。但是为什么冒这个险呢?为什么冒着被人看见的危险呢?他很可能被正在小路上驾车的公园护林员或者徒步旅行的众人看到。为什么还要冒这些险?有那么多可以弃尸的地方,夜里的海滩,州中部所有那些茂密的松林。很显然他不是在这里杀死她的。他只是把她的尸体带到这里,摆放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为什么整个计划中会有这一部分,还是这地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维琪回头看看尸体及其周围区域。正如那个协警所说,这个女人的喉咙被割开得那么深,以至于她的头与身体几乎被切开。这表明凶手要么十分强健,要么十分愤怒,否则切割的力度不会这么大。但是没有血迹溅泼在柏树桩上或柏树桩旁边的沼泽地上。颈动脉被割断后血会一直不断地涌出直至心脏停止跳动,因此在什么地方一定有喷出的一大摊血。当他们发现那摊血时——假如他们发现了那摊血——那么,他们就发现了真正的犯罪现场。哈利的声音把她的思绪带了回来。

“你是性犯罪专家。看看有没有迹象表明她被人强奸过?”

维琪更加仔细地对尸体进行查看,“我看她的阴毛上似乎有少量干燥的精液,但我看不到任何暴力的迹象,没有淤伤、划伤或者抓伤。”她指着女人的右手,“她的两个指甲断了,但那很可能发生在她被害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被人强奸后通常会留下的迹象。也许尸检报告会告诉我们更多的情况。”

哈利点点头。他蹲在尸体旁边,仔细地查看盖在女人脸上的狂欢节面具。他再一次取出宝丽来相机,又拍了两张照片。维琪也过来蹲在尸体的另一侧。面具呈深紫色,凸出的部位泛着银光,上方有两只猫耳朵,脸颊上有胡须,略高的额头上则是一根根细小的深红色羽毛。暗淡的绿眼睛透过面具的眼洞茫然地向外望去,这也是给人的唯一提示,说明面具下有一张人脸。面具没有用任何带子固定,只是简单地放在脸上。哈利伸出手,每只手只用一个手指,小心地抬起面具,把它放在女人的胸前。

当女人的脸露出来时,维琪禁不住倒吸一口气,哈利听到后蓦地转过头。他们知道这个女人。像大多数美国人一样,他们在报纸、杂志以及电视荧幕上无数次地看到过她的画面,尽管目前这张精致漂亮的脸已被改变,额头上被人用一把十分锋利的刀子刻了“邪恶”一词。这种毁损让哈利感到震惊,他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他母亲把两个银色的小十字架放在他和吉米的额头上,并且用毛巾盖住他们的眼睛的做法。

“真的是她。”维琪的话把哈利的思绪带了回来。她的声音中没有一丝的疑问。

“是的,就是她。”哈利觉得自己的拳头搌得不能再紧了。

维琪慢慢站起身,摇着头,“真讨厌,这儿要变成马戏团了。我们最好给队长打个电话。如果这事泄露出去,媒体将会像谢尔曼将军穿越乔治亚州一样横扫这里,我们所有的侦破线索将荡然无存。”

“原路退回。”哈利说,“尽可能踩着你自己的脚印退回去。”

维琪开始小心地走开。哈利站在那里凝视着达琳·贝克特的尸体。他拿起相机又拍了两张移开面具后的照片。他仍然站在原地未动。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凶手——那个最后看见达琳没戴面具的人——就站在他的旁边。他继续凝视着尸体,试图复原凶手所见到的这个女人的最后形象。当时她站在摄影机前,有点狡黠地、十分自恋地对着镜头微微笑着,这是她出庭时一贯展示的笑容。哈利缓慢地、几乎是不知不觉地点了点头。邪恶,他想。是的,你确实是邪恶的。但有人最终抓住了你。有人最终给你开了帐单并告诉你付帐的时间到了。哈利继续凝视着她的脸,一个个词汇不受拘束地在他的脑海中穿梭着,其中“宗教”一词总是不停地闪现,但他不能分辨该词是来自达琳·贝克特还是来自他对母亲的回忆。当他试图去读懂她脸上怀疑的表情时,他慢慢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的确是一种怀疑,是一种当生命匆匆逝去时开始转变为绝望的恐惧的怀疑。而后随着她生命的结束,所有的一切全部停止,于是怀疑和恐惧混合在一起凝固在她的脸上。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尽管它们已蒙上一层阴影,但那里仍然有同样的怀疑和恐惧。你看到的到底是谁?那人为什么让你如此吃惊?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答案还留在她眼中,但正在迅速消失。他蹲下身体继续凝视着她的眼睛,想像着这个女人所做的事情。“邪恶”一词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地闪现着,一个十字架的意象开始形成,是它吗?他问自己。他继续凝视着她的双眼。“跟我讲话,达琳。”他低声道,“没事的,你现在属于我了。”他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现在该由我去查明是谁将怀疑与恐惧置于你的眼中。我会找到他。我答应你我会找到他。他绷紧下巴,睁开眼睛,再一次地凝视着她漂亮的面孔。当我找到他时,达琳,也许我会给那个狗娘养的一个奖章。

一个人影在观察着哈利他们走进犯罪现场的那条小路。那人背对着一排树,站在阴影里。他知道没人看得见他,或者说几乎没人看得见他。这仅是保护区许多阴影中的一处,如同他设计过的一样,该阴影将他融人到周围的环境之中,融人到树枝、树叶和大地之中。任何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都不会注意到他。本来就该如此。他已经变成大槲树伸向四周的树枝上的一根枝杈,已经与树融为一体,与所有其他树枝难以分辨,人们可以看见枝条却看不见他。他忍住笑容,他们永远不会发现他,除非他出了差错,但他如此精明,绝对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的。

到现在,那些侦探可能已经到达她尸体所在的地方了。他们会知道她是谁,知道有人已经让她为她的罪孽付出了代价。一丝笑意开始返回到他脸上,但很快被他驱走。那个死了的女人不是唯一需要戴面具的人。眼下面具很有必要,非常有必要。又一丝笑意开始在他脸上形成,但同样被他驱走了。耐心也是必要的。目前你所能做的,就是静观事态的发展,等待、观看并享受劳动成果带给你的快乐。但是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的快乐,那么不久你就会更有所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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