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哈钦森·哈奇耐心地站在采访主任的桌旁,等着那位精力充沛的编辑大人将他的工作分配下来。在这座大城市中,采访主任手上总是会有一大堆的题材需要进一步调查,以便决定何者适宜刊登在报上。最后,采访主任在素材堆积如山的桌子上找出一张纸,上面有一些他写的文字和图案,递给哈奇。

“你怕鬼吗?”编辑问。

“我不知道,”哈奇微笑回答,“我还从来都没见过呢。”

“嗯,这看起来是篇好故事,”采访主任解释道,“有关一间鬼屋的事。没有人敢住在里面,发生了一大堆奇怪的事,有人听到魔鬼的笑声、呻吟等等。这间房子的主人是欧内斯特·韦斯顿,一个股票经纪人。你最好实地去调查一下。可能的话在那里住一晚,写个故事登在周日版的报纸上。你不会害怕吧?”

“我从未听说过鬼会害人,”哈奇仍然微笑着,“如果这个鬼会伤害我,那只是让故事更加精彩罢了。”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那幢闹鬼的房子是在南方海滨一个小镇上。像这种小地方,本来就不乏一些鬼怪传说。

两个小时后,哈奇抵达那个小镇,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被当地人称为“韦斯顿老屋”的房子。那是一栋两层楼高、结构坚固的屋子,位于方圆十到十二英亩大,可以俯瞰大海的六七十码高的悬崖上。远远望去,房子的气势磅,可是靠近些,至少在外表上到处可见破败的痕迹。

哈奇没有向镇上的人打听路,就径自沿着陡峭的山坡向老房子走去,希望能碰上什么人带他进房子里看看。可是屋子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地方有股阴郁、压抑的气氛,所有门窗的遮板都紧闭着。

他用力敲了前门好多下,没有人回答;又摇了摇窗上的遮板,也同样徒劳无功。他绕到屋后,看到一扇门,敲了再敲,仍然没人响应。他试着拉了一下,门打开了。他走进去,里面是个阴冷、潮湿的厨房。

他大致看了一下这个房间,继续往里走,穿过一条走廊来到餐厅。这里必定曾是个宽敞舒适、装潢美观的大餐厅,现在当然已经废弃了。硬木地板上布满厚厚的尘土,一件家具也没有,废弃物随处堆积,弥漫着凄凉的气氛。

走入餐厅之后,哈奇仔细观察房子的内部结构。在他左边有道门,门后是食品储藏室,从那里走下三级台阶,有条路通往他刚刚进来的厨房。

在他面前墙上的两扇大窗户之间,是一面大镜子,长宽约有七八英尺。房间深处的墙壁上另有一面同样大小的镜子。从餐厅穿过一道拱门能进入另一个房间。高大宽广的拱门使得两个房间看起来像是合为一大间。他猜想第二个房间大概是起居室,可是此地除了堆积的垃圾之外,同样一无所有。他走进去,左边是一座老式火炉,前面和右手边各有一面大镜子。

镜子旁边有条通道,以前大概是用滑动门关上的。哈奇走过去,进入一间老式的大接待室。由此向右去就是主厅,一道拱门和接待室分开,从拱门的位置可以看到老式的环形楼梯。接待室左边有一扇正常大小的门,关着。他试着转动一下把手,门开了,门后是个大房间。他探头进去望,发现这个房间像个书房,有书本和潮湿木头的味道。只是里面空空如也,连镜子也没有。他随手关上门。

主厅后面还有两个房间,较大的好像是客厅,一度金碧辉煌的墙饰已经暗淡无光、满布灰尘。另一间是个小起居室,里面没什么东西好看。他转身从楼梯走上楼,穿过拱门看到了接待室和通向书房的门。

楼上有四五间套房,隔成看起来是当换衣室用的小间,每间都有大镜子,可见主人对镜子的喜好。他走过这些房间时,一边用心记下所看过房间的排列方式,一边记在笔记本上,万一有需要时,他不至于在这栋大房子里迷路。

看完楼上,他下楼将底层大致看过,再从原先进来的后门出去,走到马厩。马厩离主屋约有二百多英尺,好像是后来才增建的建筑。旁边有个木梯通往二楼,上面是仆人的卧室。哈奇看了一下,显然也是好多年没有人住过了。楼下大约可安置六七匹马以及三四具捕兽器。

下午三点,哈奇离开老房子往镇上走去,他自言自语道:“这里没什么可怕的东西。”他要去找人问有关闹鬼的事,准备晚上再回到此地。

他在镇公所中找到一个约六十多岁,头发斑白的治安官。这位治安官不仅是镇上唯一的警探,更是镇上所有流言飞语的传播中心。

当记者前来询问时,这个老家伙逮到机会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钟头。哈奇巧妙地将老家伙的话题转到自己想要知道的方向。

根据治安官的说法,自从现任主人欧内斯特·韦斯顿先生的父亲五年前去世后,“韦斯顿老屋”就没人住了。可是两个礼拜前,欧内斯特·韦斯顿带了一位建筑师前来视察这栋老房子。

“我们知道,”治安官意味深长地说,“韦斯顿先生最近准备要结婚了,因此我们想可能是韦斯顿先生要将老屋子整修以便夏季来住。”

“就你所知,他要跟谁结婚?”对哈奇来说,这可是新信息,所以他开口问。

“凯瑟琳·艾佛瑞德小姐,波士顿银行家克迪士·艾佛瑞德的女儿。”对方回答,“我知道他们在老韦斯顿先生过世前就有来往了。自从艾佛瑞德小姐搬到纽波特来住之后,他就更是经常去拜访她了。”

“噢,我明白了,”哈奇说,“他们结婚之后会住在此地。”

“没错,”治安官说,“可是现在传出了闹鬼的事,我就不确定他们是否会来了。”

“哈,对了,闹鬼的事,”哈奇说,“那么,房子已经开始整修了吗?”

“还没,内部的工程尚未开始,”治安官说,“屋外的土地已经动工了,不过只进行了一小部分,我想大概要花很久的时间才会完工。”

“这个‘闹鬼’的说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老治安官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其实挺有意思的。

“韦斯顿先生从波士顿请了一批建筑工人,大多是意大利人。这些工人打算在施工期间暂时住在老屋里,等到马厩修好之后就搬到那里去住。这些人第一天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将老屋收拾一下就将行李搬进去过夜,他们先住在二楼。半夜一点多,他们听到楼下有喧闹声,声音越来越大,变成喧嚷、呻吟,甚至吼叫。这些人就下楼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看到了鬼。有人说鬼在接待室里,也有人说是在书房里,总之确定有鬼就是了。所有的工人吓得全都逃到室外,当晚就留在屋外的空地上,第二天一早扛起自己的行李就回了波士顿,再也没有人听过这批人的消息。”

“是什么样的鬼呢?”

“噢,是一个男鬼,约九英尺高,从头到脚都在冒火,”治安官说,“他手上拿着一把剑,不停地挥动着。这些工人不敢出声,掉头就跑。逃命时,他们还听到鬼朝他们尖声大笑。”

“我想,可能是这个男鬼在戏弄这些工人吧,”哈奇带点讽刺的口气说,“镇上有人看见过这个鬼吗?”

“没有。我想大家宁愿相信那些工人的话。”治安官微笑着回答。“其实那栋房子从未闹过鬼。我每天下午都会经过那里,看起来什么问题都没有。当然,我从未在夜里去过,那地方的确是有点偏僻呢。”治安官解释。

“一个拿着剑的男鬼,”哈奇若有所思地说,“全身冒火?嗯,听起来挺刺激的。一般闹鬼的地方大多跟死人有关,那栋房子发生过什么命案吗?”

“我年轻时,好像听说过有人被杀。不过如果连我都记不清楚,大概没有其他人会知道吧?”老治安官回答,“好像是发生在某个冬天,韦斯顿家人不在此地。好像跟什么珠宝或钻石有关,具体情节我都忘了。”

“此事当真?”记者问。

“不错,好像是有人想偷一大批价值连城的珠宝。现在没人去注意这件事了。我在还是个小伙子时听过这件事,那是五十年前了。”

“原来如此,”记者说。

当天晚上九点,周遭一片漆黑,哈奇摸索着进入韦斯顿老屋。半夜一点,他从山丘上快步跑下。他面无血色,双唇颤抖,不时回头向后看。回到镇上旅馆的房间里,一向胆大包天的哈钦森·哈奇双手抖个不停。他点亮灯火,呆滞的眼睛圆睁着,一直坐到东方的朝阳升起。

他看到了那个冒火的鬼。

早上十点,哈钦森·哈奇前来拜访奥古斯都·凡杜森教授,也就是人尽皆知的思考机器。新闻记者整晚没睡,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思考机器从厚厚的眼镜片后斜眼看着他,然后坐下。

“什么事?”他问。

“真是惭愧,凡杜森教授,”哈奇停顿了一下。过了一分钟,脸上露出局促不安的表情。“有件很玄的事。”

“坐下,说吧。”

哈奇在科学家对面坐下。“吓坏我了,”他苦笑说,“害怕、恐惧,彻头彻尾地被吓坏了。我要你帮我找出吓着我的是什么东西。”

“天啊,天啊!”思考机器说,“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哈奇将鬼屋事件的来龙去脉,就他所知的一一道出。他在白天检查房子的经过,看到什么东西,还有珠宝及谋杀案的传说,以及欧内斯特·韦斯顿将要结婚的事。科学家专心地听着。

“晚上九点,我再次回到那间屋子里,”哈奇说,“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会看到什么东西,可是看到的却是全然出乎意料。”

“嗯,继续说。”对方不耐烦地说。

“我进去时天色已经全黑。根据传说,那个鬼曾在楼梯上现身,因此我就在楼梯上驻足,我想要亲眼见它一次。当时我还不相信真的闹鬼这回事,我认为所谓的鬼是用阴影、月光或什么类似东西制造出的特殊效果。我坐下来耐心等待。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个胆小的人,现在我可不那么确定了。

“我没有带什么照明的设备。我就坐在那里,盯着接待室和书房那边,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我听到有些声响。起初让我吃了一惊,可是并不害怕,那听起来像是一只老鼠跑过地板时发出的声音。

“接下来,我听到一种从未听过的、最恐怖的叫喊。它既不像呻吟,也不是尖叫,只是一种——人的叫喊。正当我想要镇定下来时,一个人影,一个发亮、燃烧的白色影子,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眼前,就在接待室里。我看着它越变越大,而且也愈加清晰起来。”

他暂停一下。思考机器改变了一下坐姿。

“那个影子显然是个男人,约有八英尺高。我没有开玩笑,绝没有添油加醋的地方。影子是白色的,似乎会发光,一种鬼魂似的、超自然的亮光,在我的注视下越来越亮。它没有脸,但有个头。接着我看到它举起手来,手握着一柄短剑,短剑跟身体一样发着白光。

“这个时候,我可是吓坏了,彻底吓坏了,不只是因为这个影子,更是因为它怪诞、不可思议的样子。接下来,仍在我注视之下,它举起另一只手,就在我眼前,在空气中用手指写着:‘当心!’”

“那是男人还是女人的笔迹?”思考机器问。

科学家泰然自若的口气使记者镇定了一点,他不好意思地干笑一声。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继续说。”

“我从未想过自己是个胆小鬼,我也不像小孩那样,很容易就被吓坏了,尽管在恐惧之中,我强迫自己要采取行动。如果这个影子是人假扮的,那没什么可怕的,就算它手上有短剑也一样;如果它不是人,那么它也无法伤害我。

“我跳下三级台阶到楼梯底部,这个鬼影子仍站在地板上,一手拿着短剑,另一手对我指着,然后我向它冲过去。我想我可能曾经大喊了一声,我好像听到自己的声音,可是我不确定。”

他再次暂停,努力想镇定下来。他自觉像个受惊的小孩。思考机器不屑地用冷淡的眼神盯着他。

“可是……正当我几乎要用手抓住它时,它突然消失了。我本来已经准备好对付那柄要砍过来的短剑,但就在我眼前,那把短剑变成只剩下半把,我再次听到一声鬼叫,接着那半把剑也消失了,我的手只抓到空气。

“原先鬼站立的地方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向前冲的力气非常大,冲过它原先站的地方,结果冲入一个黑暗的房间里,摸索了一会儿后才明白那是书房。

“到这时候,我真的是吓坏了。我撞破了一扇玻璃窗,穿过去跑出屋子,一直不停地跑,直到跑回我旅馆的房间为止。我再也不敢回到屋子的接待室去了,给我一百万也不干。”

思考机器下意识地把玩自己的手指;哈奇用急切、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你向它冲去,它从原先的位置移开或是消失了,你发

现自己在书房里?”末了,思考机器开口问道。“没错。”

“因此,你必然是从接待室穿过门进入书房了?”

“不错。”

“你白天离开时,将那扇门关上了?”

“是的。”

一阵静默。“闻到什么气味了吗?”思考机器再问。

“没有。”

“你推测这个你所谓的鬼大概就站在门的位置吗?”

“没错。”

“可惜你没注意到笔迹,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写的。”

“我相信在那种情况下,我有很充分的理由不会去注意那件事。”

哈奇不快地说。“你说你听到好像是老鼠跑动的声音,”思考机器继续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有没有吱吱的叫声?”

“没有,我没注意。”

“上一次有人住是五年前的事了,”科学家喃喃自语,“屋子离海边有多远?”

“屋子在面海的悬崖上,从海边到屋子要爬上一道三百码的陡坡。”

思考机器对事情发生的经过似乎清楚了。

“你在白天检查房子时,有没有注意到镜子上是不是覆盖着灰尘?”他问。

“我想每面镜子都是布满灰尘的,”哈奇回答,“没理由不是如此吧。”

“可是你并没注意到某些镜子是没灰尘的吧?”科学家坚持地问。

“没有。我只是看到那里有好多面镜子。”

思考机器坐着不动,斜眼盯着天花板。好长一段时间后,他突然开口:“你见过屋主韦斯顿先生吗?”

“没有。”

“去找他,问他有关屋子的事,谋杀案、珠宝以及一切有关的事。如果刚好有一大批珠宝藏在那座屋子里,那岂不是件非常奇怪、有趣的事吗?”

“不错,”哈奇说,“该是件非常奇怪、有趣的事。”

“凯瑟琳·艾佛瑞德小姐是什么人?”

“本地银行家克迪士·艾佛瑞德的女儿。曾连续两年当选纽波特地区的年度淑女。她目前人在欧洲,可能在置办嫁妆。”

“找出一切有关她和韦斯顿先生的事,然后再来找我,”思考机器总结性的命令道,“噢,还有,”他接着说,“找出韦斯顿家族的历史。有几个继承人?是些什么人?每人可分到多少钱?诸如此类的事,就这些。”

哈奇大步走出。他比来时镇定多了,立刻开始进行思考机器交待他做的事,他相信思考机器一定会帮他解开这个谜题。

当天晚上,冒火的鬼又搞了一次恶作剧。镇上的治安官和其他六七个镇民在半夜时分到鬼屋去,刚走到院子就被幽灵拦住了。他们看到男鬼手上拿着短剑,他们也听到那可怕的鬼笑声。

“投降!不然我开枪了。”治安官紧张地喊着。

男鬼又大笑一声,治安官觉得有什么温暖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其他的人也感觉到了,纷纷擦拭自己的脸,在微弱的灯笼光下查看自己的手和手帕,然后惊叫一声,全都头也不回地跑掉了。那温暖的液体是血,红色的血,新鲜的血。

下午一点钟,哈奇找到欧内斯特·韦斯顿先生时,他正在跟另一位先生吃午餐。欧内斯特向哈奇介绍了乔治·韦斯顿先生,是他的堂兄弟。哈奇想起约一年多前,这位乔治·韦斯顿先生在纽波特地区搞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举动,而且他也是韦斯顿家族的财产继承人之一。哈奇也记得当艾佛瑞德小姐在纽波特社交界大出风头之际,这位乔治·韦斯顿也是她最热烈的追求者。当时谣传他们已经快要订婚了,可是因为她的父亲反对而作罢了。哈奇好奇地看着这个人,一个显然沉溺于酒色,但又谈吐优雅,典型的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

哈奇跟欧内斯特·韦斯顿相交已久,在哈奇任新闻记者的十年间,他们经常有来往。哈奇正在考虑如何提出他想问的问题时,银行家倒是主动提起了。

“嗯,这次你想知道什么?”他亲切地问,“南方海滨的鬼怪,还是即将到来的婚礼?”

“两者都要。”哈奇回答。

韦斯顿轻松地谈起他跟艾佛瑞德小姐订婚的事,他下个星期就会正式公布,届时她也会从欧洲回到美国。婚礼定在三四个月之后,具体日期尚未确定。

“那么在海滨的屋子就要装修当作夏季避暑别墅了?”记者问。

“没错。我正想装修一下,换些家具,可是听说那里在闹鬼,所以装修工作就搁置下来了。你听说过这个鬼的事吗?”他问,脸上现出一丝微笑。

“我看过那个鬼。”哈奇回答。“真的?”股票经纪人追问。乔治·韦斯顿听到哈奇见到鬼,也凑上来一起听他讲。哈奇把自己在鬼屋内的经过详细说出。其他两人都兴致勃勃地倾听着。“好家伙!”哈奇说完时,股票经纪人叫起来。“你觉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哈奇坦白地说,“我找不到适当的解释。我不是容易受骗的小孩,也不是神经质、爱胡思乱想的人,可是真的没法解释。”

“我认为是个骗局。”乔治·韦斯顿说。

“我也是这么想,”哈奇说,“如果这是个骗局,那就是我所见过最高明的骗局。”

接下来,话题转到五十年前失窃的珠宝及有人在屋内死去的事。哈奇按照思考机器的吩咐把这些事问清楚,虽然他心中并不认为有什么用处。

“嗯,谈到这桩惨剧就要重温一次我的家族史,其实并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欧内斯特坦率地说,“这些事我们早就不去理会它了。也许乔治会记得比我清楚。他的母亲曾经听我的祖母亲口详述过。”

欧内斯特·韦斯顿和哈奇一起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乔治·韦斯顿。后者点燃一根香烟,靠在椅背上,开始陈述。他是个出色的叙述者。“我听我母亲说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据我所知,我的祖父是个非常富有的人,花了至少上百万元建了这座滨海的屋子。

“他财富的一部分,是价值约十万元的珠宝。好多珠宝在今天都成为古董了,一定比以前更值钱。这些珠宝只在正式宴会时才会让我祖母戴出来,每年也就一两次而已。

“因此,如何来保护这批珠宝就成为一个相当令人头疼的问题。当时并没有保险柜这类东西。我的祖父想出一个办法,他不想将珠宝放在波士顿的家里,而是想藏在那座滨海屋子里的某个地方。

“要从波士顿旅行到小镇,唯一的方法就是乘坐马车。当时已是冬天,我祖父决定只身前去。他计划在晚上到达,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到屋子里藏好珠宝,然后连夜乘原车回波士顿,只需在中途安排好替换的马就行了。在他离开马车进入屋子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现在只能靠猜测了。”

乔治·韦斯顿停顿了一下,吸了口烟。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我祖父倒毙在屋子外的走廊上,他的头骨碎了。另有一人死在屋里。没有人知道死者是什么人;附近方圆几英里的地方都没有人见过这个人。

“这引发了各种不同的推测。最显而易见的说法,我们家也承认的,是我祖父摸黑走入屋子,碰了这个可能因为寒冷闯入屋子避寒的人,或那人本来就知道珠宝的事,藏在屋里打算抢劫,两人扭打起来。

“在争斗中,陌生人在屋内被杀了,而我祖父则受了重伤,想要走出房子去求救,在走廊上体力不支倒地,就在那里昏迷死去。这就是我们所能猜测出的当时的情况。”

“那批珠宝找到了吗?”记者问。

“没有。不在陌生死者身上,也不在我祖父身上。”

“有没有可能是第三个人将珠宝带走了?”欧内斯特·韦斯顿问。

“看起来是有那种可能性,直到今天还是有人这么想。不过有一件事跟这种猜测不符,就是在雪地上只有两行向屋子走的足迹,没有往外走的足迹。当天地上有厚厚的积雪,没有往外走的足迹就表示没人走出去。”

接下来一阵沉默。欧内斯特·韦斯顿慢慢啜饮咖啡。“看起来是,”最后他说,“那批珠宝藏好之后,打斗才发生的,珠宝就此失踪了。”

“据我母亲说,过去二十年中,这间屋子陆陆续续地有人搜查过,”乔治·韦斯顿微笑着说,“地窖中每一英寸的地方都被挖过,屋里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隐蔽处都被再三查过。最后,知道此事的所有人都死心了,对此事绝口不提,直到现在。”

“现在那间屋子可能需要再搜一次了,对吧?”欧内斯特说。乔治·韦斯顿大笑起来。“有可能,”他说,“可是我还是有些怀疑。二十年都找不到的东西,说明不是那么容易被找到。”其他两人听到这句话,一时都沉默不语。

“可是有了鬼这件事,”末了欧内斯特·韦斯顿说,“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何不组织个捉鬼大队,今天晚上到那里去。我的建筑商说他找不到人愿意去那里工作。”

“我很高兴参加,”乔治·韦斯顿说,“可惜我今天晚上一定得赶到普罗维顿去参加一个会议。”

“你呢,哈奇?”欧内斯特问。

“我会去,”哈奇说,“只要不是单独一人去,”他微笑地加上一句。

“很好,就是你、我,再加上治安官,”欧内斯特说,“今晚就去?”

“没问题。”

他们约好傍晚时分再会面。哈奇赶去思考机器家中,将会面情形一一报告。思考机器听完,便转身回去进行他被中断的实验工作。“你今晚能跟我们一起去吗?”哈奇热切地问。

“不行,”科学家回答,“今天我必须去一个科学研讨会宣讲一篇文章,以证明一位芝加哥化学师的理论根本就是狗屁不通。整晚我都得在会场。”

“那明晚呢?”哈奇坚持着。

“不行。后天晚上可以。”

后天是星期五晚上。哈奇原先打算在周日版报纸上刊登全篇鬼故事,这样正好赶得上。他满意了。他一直坚信凡杜森教授卓越的头脑会帮他解开这个谜题,乃至一切谜题。

哈奇和欧内斯特·韦斯顿乘夜车赶往海滨小镇。到达后他们找到镇上的治安官,告知来意。

“你愿意跟我们去吗?”哈奇问。

“你们俩都去?”治安官反问。

“不错。”

“那我也去,”治安官爽快地说,“捉鬼!”他轻蔑地大笑,“明天一早我就会把他关进监狱。”

“不要开枪,”欧内斯特警告,“我们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捣鬼,可是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犯罪行为,顶多也就算是个非法入侵而已。”

“我会抓住这家伙的,”治安官说,他还记得满脸被洒了热血的情景。

“也许真的有犯罪行为呢。”

晚上十点,三人潜入闹鬼的黑屋,在哈奇上次驻守的楼梯上蹲下等待。治安官不时紧张地动来动去,其他两人不去理会他。

终于,鬼影出现了。起初是有什么东西跑过地板的声音,然后突然一个白色发光、逐渐长大的影像在接待室中出现了。正跟哈奇向思考机器描述的一模一样。

三个人只能神情恍惚、目瞪口呆地看着,看着影像举起手臂,指向他们,开始在空中写字,绝对是写在空中的。手指动着,在他们眼前挥舞,字迹显现出来了,在黑暗中发光的字迹。这一次,写的字是“死”。

恍惚中,哈奇努力克服恐惧的感觉,他想起思考机器吩咐他的事,要他注意字迹是男人或女人写的,现在就是个好机会了。字迹就像有人在黑板上写的一样,可是在笔画转弯的地方却有个奇怪的扭曲。他努力嗅闻着,什么味道也没有。

突然,他感觉到他身后的治安官有所动作。他耳中听到一声轰鸣,一阵闪光掠过,他知道治安官对鬼开枪了。接下来是一声大喊和大笑,就像嘲笑的声音,跟他以前听到的一样。鬼影好像停了一下,接着就在他们眼前消失在彻底的黑暗之中。原先鬼影站立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

治安官开的枪没命中任何东西。

三个迷惑不解的人沿着山丘下来,走回镇上。自从鬼影在接待室现身后,欧内斯特·韦斯顿就一言不发。它现身的地方会不会是在书房?他无法确定。突然,他转身面对治安官。

“我告诉过你不要开枪。”

“没什么关系,”治安官说,“我以官方的身份到那里去,必要时我可以开枪。”

“可是子弹并没射中什么东西,”哈奇接口说。

“我发誓我的子弹直接穿过了那个东西,”治安官夸耀说,“我会开枪。”

韦斯顿在自我矛盾中挣扎。他是个头脑冷静的生意人,从不会惊慌失措,可是他现在思维有些呆滞,无法解释自己看到的东西。回到旅

馆的小房间坐下后,他茫然地望着记者。

“你能想象出这东西是怎么回事吗?”

哈奇摇了摇头。“当然,这不是幽灵,”欧内斯特·韦斯顿说,脸上现出紧张的微笑。“我真后悔跑了这一趟,跟我预想的完全不同。”他们断断续续地睡过剩下的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乘火车回波士顿去。正要在车站分手时,股票经纪人开口了。

“我一定要找出原因,”他下定决心般地说,“我知道有一个人,什么都不怕,更不会怕鬼。我要派他去那间屋子守夜。他名叫欧希根,是个好斗的爱尔兰人。如果那个鬼敢来碰他,哼。”

就像一个学童碰上难题一样,哈奇直接找到思考机器,向他汇报最新进展。科学家停下手边的事听他说。“你注意观察笔迹了吗?”科学家问。

“有,”哈奇回答。“我注意看了那个飘浮在空中的字。”

“男人还是女人的笔体?”

哈奇现出困惑的样子。“我说不出来,”他说。“好像是粗体字,我记得有个大写的字母‘D’。”

“像不像那个股票经纪人的笔迹?他叫什么名字,欧内斯特·韦斯顿?”

“我没看过他写的字。”

“去找找看,尤其是有大写‘D’的,”思考机器吩咐着。停了一下,他说:“你说那个影像是白色、会发光的?”

“没错。”

“它会发出亮光吗?比方说它能使室内发亮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当你带着一盏灯走入一个房间时,”思考机器解释说,“灯会照亮房间。这个鬼影也会吗?你是否能由它的亮光看到地板、墙壁或任何东西吗?”

“不能,”哈奇肯定地说。

“我明天晚上会跟你去。”科学家说。

“谢谢。”哈奇回答,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哈奇来到欧内斯特·韦斯顿的办公室。

“你派欧希根去了吗?”他问。

“去了。”股票经纪人勉强忍住微笑地说。

“结果如何?”

“他就在外面,我让他来对你说。”

经纪人走到门外,说了几句话,欧希根就走进来了。他是个身材高大、满脸雀斑、一头红发、蓝眼睛的爱尔兰人。一副不怕惹麻烦,而且如果麻烦能够用拳头来解决就很高兴的人。可是现在脸上却有一丝闷闷不乐的神情。

“告诉哈奇先生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欧内斯特说。

欧希根叙述起来。他也一样想捉住这个会冒火的鬼。他一冲过去,鬼就消失了。他跌入一个黑暗的房间里,也就是书房。接着,他跟哈奇一样,从一扇已被撞破的玻璃窗中逃出房子。

“一到屋外,”他继续说,“我就开始琢磨这件事,其实一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可是当我还在室内时,想法可就不一样了。我一手提着灯笼,一手举着枪,再走进去搜索整个屋子。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原来看到鬼影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没有。接下来我往马厩走去,我在那里放了一张帆布床。

“我爬上楼梯,到原打算过夜的房间里去。那时大约是凌晨两点。我睡了一个多钟头,突然惊醒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敢发誓看见屋里有一只猫,一只鬼猫在房间内疯狂地到处乱跑。我立刻跳起来向房门跑去,可是那只猫像一道火光似的,先我一步挡在门口。

“这只猫跟主屋里的鬼影有相似的地方,都是一个影子,好像着火一样摇曳着白光。我躲回床上,将被子盖过头,闭着眼睛不敢动弹。先生,”他抱歉地对欧内斯特·韦斯顿说,“那里没有什么是我能用手摸得到的。”

“就是这样?”哈奇微笑着问。

“这才只是开始而已。早上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紧紧地绑在帆布床上。我的手脚都被分别绑住了,我只能躺在那儿大声呼救。过了一会儿,对我而言就像过了一年似的,似乎听到外面有人的声音。我叫得更大声了,结果是治安官上来,帮我松了绑。我对他说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回到了波士顿。韦斯顿先生,请您准许我就此辞职。我不怕跟任何人或物对打,可是对摸不着的东西,嗯,那就不同了。”

当天晚些时候,哈奇跟思考机器一起乘火车去了临海小镇。在路上,他问了哈奇几个问题,可是大部分时间他都是静坐无言,斜眼看着窗外。哈奇知道他的脾气,除了回答问题之外,就不去打扰他。

“你有没有查过欧内斯特·韦斯顿的笔迹?”这是第一个问题。

“有。”

“大写的字母‘D’?”

“跟鬼写的不是不像,但也不是完全像。”哈奇回答。

“你在普罗维顿市认不认识什么人,可以帮你查些事情?”这是第二个问题。

“有。”

“到站时打长途电话给他,让我跟他通话。”

半个小时后,思考机器在长途电话里和哈奇在普罗维顿的报界朋友谈话。谈话的内容他并没让等在一旁的哈奇知道。说完走出电话亭几分钟后,他再次走入电话亭,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可以走了。”他说。他们一起走到鬼屋。在走入院子时,思考机器突然又想到什么事情。

“跑步去打电话给欧内斯特·韦斯顿,”他吩咐道,“问他或他的堂兄弟是否有摩托艇。我们可能要用一艘船。同时要问清小艇是使用什么动力的,电力还是汽油。”

哈奇跑回小镇去,思考机器独自一人在走廊上眺望大海。哈奇很快地就回来了。“怎么样?”他问。

“欧内斯特·韦斯顿没有机动船,”记者说,“乔治·韦斯顿有一艘电动船,可是目前不在,无法借给我们使用。如果你真的需要用的话,也许我能从其他地方借一艘来。”

“不用了,”思考机器说。他的语气冷淡,好像对这件事已经全无兴趣似的。他们绕过房子,来到厨房入口。

“接下来要干什么呢?”哈奇问。

“我要去找珠宝。”思考机器的回答把对方吓了一跳。

“你能找到珠宝?”哈奇重问一次。

“当然。”

他们从厨房门进入主屋,科学家斜着眼四处张望,通过接待室、书房,来到走廊。由此经过一道关着的小门进入地下室。地下室黑暗湿冷,到处都是成堆的垃圾。思考机器站在屋子中央,靠近烟囱底部的地方。他站着不动,好像脑中在计算什么东西。他用手指摸索由石砖砌成的烟囱壁,从站的地点开始绕着烟囱转圈。哈奇站在一旁望着。绕完一圈后他再重新开始,这次手指放在比他头部稍高的部位,仔细摸索烟囱壁又绕了一圈。

“老天,老天!”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恼怒地叫着,“哈奇先生,你的个子比我高,请仔细用手指摸这些烟囱壁上的石砖,看看是不是全都牢固不动。”

哈奇照样沿着烟囱壁绕了一圈。终于有一块石砖摸起来似乎有点松动。“松的。”他说。“拉出来。”

用力拉扯了几下,石砖被拽了下来。“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思考机器说。哈奇照做了。他掏出一个约八英寸见方的木盒子,递给思考机器。“啊哈!”思考机器低叫了一声。稍一用力,腐朽的木盒子就裂开了。滚出来的就是失踪了五十多年的珠宝。

哈奇爆出一阵压抑许久的笑声,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珠宝,递给思考机器。后者有点惊讶地看哈奇。“你怎么了?”科学家问。“没事。”哈奇说,可是还是忍不住笑逐颜开。

他们将被拉出的石砖重新塞回原位,然后一起走回小镇,那批失而复得的珠宝就放在口袋里。“你怎么知道在那里?”哈奇问。“二加二一定等于四,”思考机器高深莫测地回答,“这只是一个单纯的加法。”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找到了珠宝,连一点暗示都不行,我会告诉你何时才可以透露出去。”

哈奇丝毫没有要提早泄漏这个消息的念头。在他心中,他看到的是一大篇生动的文章,详细描述这只冒火的鬼如何被抓到,价值百万元的珠宝如何被发现的独家报道。他一想到这个就又乐不可支。现在他当然一声不吭,可是等到他的文章见报……

在小镇上,思考机器找到治安官。“我听说前天晚上,在韦斯顿老屋有人用血泼你?”

“不错,是血,热血。”

“你用手帕擦拭了?”

“不错。”

“那张手帕还在吗?”

“我可以找找看,”治安官语气含糊,“不过,可能洗了。”

“你是个聪明人,”思考机器漫不经心地说,“想想看,这里有可能隐含着一起重大的犯罪事件,而你会把唯一的犯罪证据——血迹,洗掉吗?”治安官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不用担心,”他说,“在这儿等我,我去找出来给你。”他很快就把手帕拿来了。上面有六七块深棕色的血迹。思考机器在镇上的药店停下来,跟药剂师谈了一会儿,然后进入药店后面的调剂室,一个多小时后他走出药店时,天色已经黑了。哈奇和治安官正在外面等他。

记者不敢发问,思考机器更不会主动说他在药店中搞些什么。“这会儿从波士顿赶到这儿会不会太晚了?”他问治安官。“不会。如果从波士顿乘八点钟开的火车,到这里才九点半而已。”

“哈奇先生,请打电话给韦斯顿先生,我指的是欧内斯特·韦斯顿,让他今晚就过来,跟他强调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哈奇打电话到韦斯顿先生的俱乐部去找他。欧内斯特说他已有其他约会,既然是重要的事,他一定会到。在这段时间里,思考机器一直在跟治安官交谈,并时不时地给对方一些指示。治安官大概是非常信服思考机器的话,只听到他不断地说:“好,没问题。”口气非常诚恳。

“绝对不能透露一丝口风,”思考机器说,“就是对你的家人也不能说。”

“好,没问题。”治安官说完后,就离开去吃晚餐了。思考机器跟哈奇在他们住的小旅馆中吃了晚餐。餐中两人沉默不语。餐后,哈奇问了一个问题。

“你要我去查欧内斯特·韦斯顿的笔迹,”他说,“可是你已经知道,当鬼出现时,欧内斯特和治安官就跟我在一起,在那种情况下,实在不可能——”

“没有不可能的事,”思考机器打断他的话,“请不要说那种话。”

“我意思是说,既然他跟我们在一起——”

“今晚,整个鬼故事就会真相大白。”科学家再次打断对方的话。

九点半时,欧内斯特·韦斯顿乘火车到达。思考机器跟他进行了一番长谈,哈奇只能站在一旁干等。谈完之后,他们走到记者身边。“你最好带把手枪。”思考机器说。“有这个必要吗?”韦斯顿问。“完全有必要。”科学家强调地说。

韦斯顿走开。哈奇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思考机器也没说。他大致知道思考机器要到闹鬼的屋子去,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会不会被邀请一起去。

最后他们总算一起动身了。思考机器带着一把从旅馆借来的铁锤。这是个漆黑的夜晚,几乎看不见脚下走的路。通往鬼屋的上坡路更是模模糊糊的,一路上大家绊倒了好多次。他们从厨房门进去,走到接待室,哈奇对思考机器指出他前两次在楼梯上驻足,看到发光鬼影的地点。

“你到会客室去躲起来,”科学家吩咐道,“绝不能弄出任何声响。”

他们分开等了好几个小时,哈奇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不能看到其他人更加重了他的焦虑。他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坐下等着。思考机器纹丝不动地坐在台阶上,右手握住铁锤,斜眼看着黑暗的空间。

终于,他听到一个声音,似有似无的,也可能是他的想象。似乎像是有什么东西拖过地板。他警觉起来。接下来有一阵吓人的薄雾在接待室中升起,或者是在书房中?他不能确定。他看着,看着,提高警觉地看着。

慢慢地,光度越来越亮了。一个人影毫无疑问地在薄雾中逐渐显现。思考机器毫不惊慌,他看到某些地方雾气越来越重,人影也逐渐清晰,在一团白光中现出一个人形。

然后雾气慢慢消散,人影更加清楚。个子高大,穿着长袍,头上罩着会发光的风帽。在思考机器的注视下,人影举起一只手臂,手持一把短剑,摆出威胁的样子。思考机器一点恐惧感都没有,他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

他看到人影举起另一只手,似乎是向他指着。手指在空中划过,他可以看出手指在空中写出“死”这个字。发光的字在他眼前的空中漂浮着。他怀疑地眨眨眼。接着,他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鬼笑声。慢慢地,科学家蹑手蹑脚地有如幽灵一样,从他刚才坐的台阶上爬下来,右手仍然紧握铁锤。他缓慢地爬着,逼近那个鬼影。哈奇不知道

思考机器想干什么,只能静待某些事情的发生。突然他等待的事的确发生了,他听到像是玻璃窗被撞破的“哗啦”一声巨响,空中的人影和漂浮的字都不见了,老房子某些地方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最后,记者听到有人用平静地叫他的名字。那是思考机器。

“哈奇先生,请过来。”

记者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有个东西撞上他,在他头上猛敲了一下。他眼前迸出火花,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当哈奇恢复知觉时,他首先看到的是思考机器的打火机冒出的火光。他也看到科学家对他关切的眼神。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怎么回事?”他问。“你的头觉得怎么样?”科学家用另一个问话回答他。“噢,”哈奇突然想起来他被敲昏前的一些事,“我的头没事。发生什么事了?”

“站起来,跟我走,”思考机器毫无同情心地说,“那边有个人被枪打中了。”

哈奇站起来,跟着小个子的科学家从前门走出屋子,向海边走去。这时乌云已经散去了一些,月光穿过乌云洒在海面上,现出闪烁不定的光点。

“是谁打了我的头?”当他们向前走时,哈奇再次提问。他痛苦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就是那个鬼,”科学家说,“我想,他也吃了一颗子弹。”

他们看到镇治安官在夜影中走来。“谁?”

“凡杜森教授和哈奇先生。”

“韦斯顿先生打中他了,”治安官得意地说,“他想从屋后溜出去,可是我照你的吩咐,把后门闩死,所以他改从前门出去,韦斯顿先生挡住那里,那人举起短剑向他刺去,韦斯顿先生就开了枪,我想打中了那人的手臂。韦斯顿先生现在正在看守他。”

思考机器转头面对记者。“你跟治安官在这里等我,”他吩咐说,“如果那个人受伤需要护理,我是个医生,我能帮助他。除非听到我的召唤,否则不要过来。”

哈奇跟治安官等了很久。治安官精力充沛地不停地讲着,哈奇只能不耐烦地听。他很想去看思考机器和韦斯顿先生在跟那个鬼搞什么名堂。

约过了半个小时,月光再次隐去,哈奇听到湍急的水流声和一阵摩托艇的马达声,看到一个拉长的阴影从海中离去。“有什么事吗?”哈奇大叫。“没事。”有人回答。

一阵寂静之后,欧内斯特·韦斯顿和思考机器一起走过来。“那个家伙呢?”哈奇问。“那个鬼……在哪里?”治安官也开口问。“他乘摩托艇逃走了。”韦斯顿先生若无其事地说。“逃走了?”哈奇和治安官不约而同地叫起来。“对,逃走了,”思考机器不耐烦地说,“哈奇先生,咱们回旅馆。”

哈奇勉强抑制住自己失望的情绪,默不作声地和其他两人回到旅馆。治安官也默默地跟在一旁。到达旅馆时,他们向莫名其妙、困惑而气馁的治安官道了晚安。

“祝你们好运。”治安官走在黑暗的路上时说。

三人到楼上科学家住的房间里坐下,哈奇不耐烦地等着有人对他详述事情的经过。韦斯顿燃起一根香烟,靠在椅背上。思考机器十指相对,斜眼盯着天花板坐着。

“韦斯顿先生,你知道我是应哈奇先生之请来参与这件事的?”末了,他说。“我明白,”对方回答,“在你说完之后,我要请他帮个忙。”思考机器在椅子动了一下,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也调整了一下他的眼镜,然后才和往常一样开始分析案情。

“哈奇先生来找我时,他的心情糟透了,满怀恐惧地告诉我这个神秘的鬼故事。我想他经历过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所以我不用在此重复一遍。重要的是,他告诉我在屋里的餐厅和起居室有四面大镜子,以及他查出的有关发生在老屋的谋杀案和价值连城的失踪珠宝等事。

“他对我说,他晚上在屋子里真的看到了鬼。我知道哈奇先生一向是个冷静、精明能干的年轻人,从不会胡思乱想。因此我知道这个搞骗术的家伙一定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聪明得足以使哈奇先生这样的人也惊慌失措。

“哈奇先生跟其他人一样,在接待室或是在书房靠近门的地方,他不能确定,总之是在门附近,看到这个鬼影。在鬼影出现前,他听到一些声响,他认为是老鼠跑过地板的声音。可是,这个屋子已经有五年没人居住了。据我所知,老鼠极少会留在没有人居住的房子里这么久。所以那是什么声音呢?当然是鬼弄出来的声音,但为什么呢?

“从科学上来说,只有一种元素会发出哈奇先生所提到的白光,那就是磷。纯磷暴露在空气中时,很快就会燃烧殆尽,所以,通常是将磷加上硅酸铝、甘油等物一起使用。磷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站在二十英尺之内都可以闻得到。哈奇先生闻到什么气味了吗?没有。

“到目前为止,有几件事实需要考虑到:这个幽灵出现前会制造某种声音;磷混合物会产生白光;哈奇先生没有闻到磷的味道,即使是他冲到鬼出现的地方时也没闻到。二加上二一定会变成四。如果哈奇先生在鬼出现的地方没有闻到磷的味道,那就表示鬼并不在那里。他所看到的其实是鬼的映象而已,磷光的映象,明白了吧。

“哈奇先生看到它举起一根手指,在空中写字。同样的,他并没真正看到是谁在写,看到的只是个映象而已。记得他曾说过,当他向鬼冲过去时,鬼的部分形象消失了,首先是一半消失,接下来是另一半。因此他伸出去的手只能抓到空气。

“显然这些映象是由什么东西传过来的,可能是镜子吧,这是最常见用来反射映象的东西。可是哈奇先生冲过鬼站立的地方时,并没撞上镜子或类似的东西。他发现自己冲入了另一个房间——书房。他记得很清楚,当天下午他检查屋子时,已经把从接待室通向书房的门关好了。

“我立刻就想到,有人在使用可滑动的镜子装置。哈奇先生看到一个幽灵站在门前,一半先消失,然后是另一半,他穿过幽灵站的地点。如果有人把一面大镜子装在滑轮上,放在打开的门前,当做一道滑动门,然后滑入墙壁里,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通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韦斯顿先生说。

“没错,”哈奇兴奋地说,“请说下去。”

“这道滑动门移动时,也可能制造出哈奇先生所听到的老鼠跑过地板的声音效果。哈奇先生说过在餐厅和起居室里有四面大镜子,从这些镜子再加上他描述的鬼站的位置,我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反射的映象是如何制造出来的。

“总体来说,我其实对鬼为什么要在那间屋子里出现更关心些。为什么呢?难道有人只是为了好玩吗?我不相信。为什么?要知道,这个鬼在那些意大利工人施工前从未出现过。那么鬼出现的目的是要将这些工人赶走吗?

“我脑中想的全是这个问题。等到哈奇先生告诉我这间屋子发生过谋杀案和珠宝失踪的事,我找到鬼出现的动机了。我要他继续往这个方向查下去,提醒他失踪的珠宝很有可能仍然藏在屋内某处。假设有人知道这件事,正在搜查中,而且很有信心能找得到,不希望别人来打扰。那么要用什么有效的方式才能赶走其他人,不管是镇上的居民、无业游民还是工人呢?制造出一个鬼?很有可能。

“再假设,有人想给老屋一个坏名声,让韦斯顿先生不愿派人来翻修,用鬼?很有可能。这个心胸狭窄的扮鬼家伙想到,要是这个鬼故事能破坏艾佛瑞德小姐和韦斯顿先生的婚事,那就更加理想了。为了证明这一点,韦斯顿先生,我要哈奇先生去找出所有有关你和你的家族的消息。我想,你们家族的人对五十年前失踪的珠宝应该比其他人更清楚些。

“果然不错,哈奇先生从你和你的堂兄弟乔治·韦斯顿那里得到的消息,让我找出了装鬼的动机。就跟我假设的一样,就是要赶走施工的人,至少直到这个人找到失踪的珠宝为止。老屋以前发生过的谋杀案更增添了鬼的可信度。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是谁对失踪珠宝的事知道得最多?你的堂兄弟乔治·韦斯顿。他是否在最近获得了有关失踪珠宝的最新消息?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自己说过,他的母亲从他的祖母那里亲耳听到整个故事,他的祖母当然也有可能听到他祖父有意要将珠宝藏在老屋子的什么地方。”

思考机器暂停了一下,调整坐姿后,继续说下去。

“乔治·韦斯顿拒绝跟你们一起到老屋去抓鬼,他说他当晚需要到普罗维顿市去开会。我让哈奇先生在那边的同行查过,根本没有这回事。因此乔治·韦斯顿当晚很可能也到鬼屋去了。

“当我将老屋附近的地形查看过之后,发现如果一个人想避免让镇民看到,如同这个装鬼的家伙所做的,就是在夜间乘摩托艇前来。他可以趁夜在峭壁下的海边靠岸,镇上的人绝不能看到他。乔治·韦斯顿有没有摩托艇呢?有,一艘电动小船,开动时几乎寂静无声。

“这时,整件事已经相当清楚了。运用逻辑推理,我知道这个鬼如何来去无踪;我知道他装鬼的动机,就是寻找失踪的珠宝;我也推测出这个人是谁,这个人知道有关珠宝的事,有充分的机会去扮鬼,也足够聪明能设计出整个计划。接下来,就是去证实我的想法。头一件事是去找失踪的珠宝。”

“找珠宝?”韦斯顿先生以略带嘲讽的口吻说。

“就在这里,”思考机器冷冷地说。

果然不错,就在股票经纪人吃惊的目光中,他取出了已经失踪了五十年的珠宝。韦斯顿先生不只是吃惊而已,他目瞪口呆地瞪着这一堆发亮的东西,良久才能发出声来。

“你怎么找到的?”他问,“在哪里找到的?”

“开动脑筋想一想就够了,”对方回答,“我走入老屋子,想想屋主在那种情况下最有可能将珠宝藏在什么地方,这样就找到了。”

“可是……可是……”韦斯顿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当时,藏珠宝的人只是想暂时将珠宝藏起来,记住,他随时要拿出来佩戴的,”思考机器不耐烦地说。“他当然不会将珠宝藏在木头里,以免被烧掉;他也不会藏在地窖底下,那是最容易被搜查到的地方,而且挖坑埋土也太麻烦了。你们记得的确有个人在屋子内被杀死,而且白雪覆盖的地上只有两行向屋子走去的足迹,没有走出来的足迹,这证明了屋主人的确将珠宝藏在屋内。那栋屋子除了烟囱外全是木制的。他能藏在什么地方呢?当然是在烟囱中的石砖里。

“他自然不会将珠宝藏在跟视线平齐的高度,否则有人细查时很容易就看到石砖被移动过的痕迹。因此,他最有可能将珠宝藏在比视线更高或更低的地方。我发现他藏在高处,一块松动的石砖被拿出来后,里面就是一个木盒子和这些东西。”

韦斯顿先生现在是在用惊奇、钦佩的眼光看思考机器了。

“找到珠宝之后,接下去要做的事就是要将这个扮鬼的家伙当场逮住。韦斯顿先生,我叫你过来是因为我考虑到既然没有什么犯罪行为,最好是将这个人交由你这个主人来处置。我进屋时,带着一把铁锤,然后静待事情发展。

“最后这个鬼照例大笑着现身了。我静悄悄地从驻足的地方爬下去,爬到那个鬼现身的地方时,挥动铁锤用力敲去,不出所料,一大块玻璃哗然碎裂。这下子把那个操纵活动镜子的人吓了一跳,他拔腿就往屋后的厨房门跑去,可是我早就吩咐治安官在咱们进门之后将厨房门由外面栓死,因此这个扮鬼的家伙不得不往前门跑去。其他的事,比如你找到电动船,在那里等他,以及开枪等等,你已经知道了。”

“他想用短剑刺我,”韦斯顿补充道,“我不得不开枪打伤他。”

“枪伤只是个小伤口,”思考机器说,“他的手臂过几天就会好了。届时,我想由你出钱让他到欧洲去度个四五年的长假,交换条件是不过问找到珠宝的事,这大概是笔不错的交易吧。”

“我也是这个意思,”欧内斯特·韦斯顿冷静地说,“我当然不会去控告他。”

“那个鬼,到底是谁?”哈奇问。

“乔治·韦斯顿,我的堂兄弟,”欧内斯特说。“在这事件中,有些事希望你能不报导,如果没有牵涉到你的正义感的话。”

哈奇考虑了一下。“我会考虑的,”他说。然后转头面对思考机器。“那个扮鬼的人是在什么地方操纵的?”

“就在餐厅里,食品储藏室旁边,”思考机器说,“他将制好的磷涂在一件长袍上放在储藏室里。需要时将门打开就行了。这件长袍映入前面的大镜子里,然后反射到起居室对面的大镜子去,从那儿再反射到接待室通向书房的活动镜子上,我敲破的就是那面活动镜子。”

“他是如何在空中写字呢?”

“噢,那个啊?他只要在鬼影前面举着一片玻璃,用反手字体写上就行了。这样,在接待室看

到反射的映象时就能看到正面字体了。”

“还有在前院里洒到治安官身上的血呢?”哈奇再问。

“那是狗血。我在镇上药剂师的实验室中检验出来的。同样是要赶走好奇镇民的把戏。猫的鬼影及将看更人绑在床上也都是类似的手法。”

大家都沉默了很久。韦斯顿先生首先站起来,感谢思考机器帮他找到失踪的珠宝,向大家道过晚安,然后走了出去。哈奇也下意识地跟着走出房门,临到房门时,他回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治安官开的枪为什么没有打破镜子?”

“因为他太激动了,子弹打中的是镜子旁边的木门,”科学家回答。“我用一把小刀把子弹挖出来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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