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子柴紧急送医的两天后,渡濑及古手川来到了埼玉看守所分所的会客室。

不久之后,会见的人物出现在两人面前,以狐疑眼神朝两人上下打量。

“东条美津子小姐?我是埼玉县警的渡濑,他是古手川。”

“我以为……今天来的是御子柴律师的代理人……”

“确实是代理人,一点也没错。御子柴律师前天遭人刺伤,你应该也知道了。”

“嗯……那时刚开完庭……我也吓了一跳……”

“行凶的歹徒没等警察出面调査,在当天就自首了。”

“那……律师先生的伤势严不严重……?”

“目前还在生死关头,没办法会客。不过他在昏厥前,托我传一句话。”

“传一句话?给我吗?”

“是啊,杀死你老公的凶手,跟我目前在査的自由记者加贺谷谋杀案的兜手,都是东条乾也。”

美津子惊讶得整个人向后仰。

“这……这不可能……”

“杀死你老公的手法,是将输出功率极大的手机放在人工呼吸器的通讯埠旁,干扰正常运作。杀死加贺谷的手法,则是利用外露的灯座及堆高机来导电,使被害者触电而死。”

“那孩子是冤枉的!以他的身体,怎么可能做到这些事?”

“残障人士没办法杀人?这正是最大的盲点。他利用这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靠着唯一能动的左手,成功杀死了两个人。真可说是以最少的劳力,换来最大的成果。”

“证据呢?你有证据吗?”

“今天我们对府上进行了搜索。你儿子的电脑里,留下了相当耐人寻味的网路浏览纪录。其一是美国梅奥医院的实验报告,里头记载着嘉兰德公司八二〇型人工呼吸器因电磁波干扰而异常断电的细节。其二则是美国工学顾问公司发表的堆高机触电意外报告。此外还有一个收穫,那就是堆高机控制电脑里的断电纪录。全自动化系统虽然方便,却有一个缺点,那就是电脑会记录下电源在什么时间因什么理由而关闭。根据纪录,那次断电并非因为打雷,而是因为刻意要让加贺谷触电,才导致短路而跳电。”

美津子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

“你儿子一辈子无法离开轮椅,因此想出来的杀人计画都是参考了网路上看来的真实事件。对了,还有一点,你儿子有本袖珍型六法全书,里头关于遗产继承部分贴了枚漏纸。”

“这么说来……”

“没错,动机是贪图父亲工厂及死亡理赔金。你是理赔金的另一受益人,只要你因谋杀丈夫而遭判有罪,就会自动丧失受益人资格。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拿到全部理赔金。至于父亲的负债,除了设定了抵押物的债务之外,也会因主债务人死亡而一笔勾销。到那时候,你那年纪轻轻的儿子就是东条制材所的社长。”

“那孩子竟然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美津子趴在会客室的桌子上不停硬咽。

许久之后,她微微抬起了头,脸上流露的尽是母亲对孩子的怜爱。

“请问……御子柴先生的工作,将由哪一位律师接手?”

“听说是东京律师公会的谷崎会长。堂堂律师公会会长竟然肯接这种公设辩护案,可说是破天荒的事情,听说在司法界引起不小骚动。”

“那真是太好了……乾也的辩护,也能拜托这位会长吗?”

“谷崎会长似乎也正有此打算。”

美津子频频拭泪:“那孩子……会被判重刑吗?”

“目前只是査出了手段,却难以认定杀意。何况以电波干扰医疗仪器,却不在乎何时死亡,或是利用堆高机让人触电的谋杀手法,都很难找到明确证据。他从小生长在特殊环境,也是从宽量刑的考量因素之一。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怀疑他根本不是主嫌。”

“你没听清楚吗?谋杀加贺谷应该是东条乾也一人所为,但谋杀父亲却不见得。当然,东条乾也是实际执行者,但背后主谋恐怕另有其人。”

“抱歉……我不懂你的意思……”

“乾也似乎以为一切都是他自己安排下的计画,但事实上他只是受母亲操控的棋子。真正的首谋者是你,东条美津子。”

美津子张大了口,露出一脸纳闷的神情。

“别再演戏了,我实在受不了跟你这种人打交道。”

“该……该抱怨的人是我!你凭什么认为是我在操控儿子?我跟他连沟通也有困难!”

“沟通有困难,不代表你看不出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毕竟你是他的母亲。”

“御子柴律师已经证明我是无辜的!”

“御子柴只是证明了你不是谋杀计画的执行者。只要仔细详读笔录,就可以发现其中的各种矛盾。例如都筑医师已经向你强调过数次,那台人工呼吸器是维持丈夫生命的重要仪器,你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默许儿子将手机带进加护病房,这不是很不合理吗?还有,你儿子必须伸直手臂,才能将手机放在仪器通讯掉旁边,而你就坐在儿子身边,难道会没察觉儿子在干什么?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有说破而已。你坐在那狭窄的病房里,只是为了等待儿子的计划成功。”

美津子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古手川屏住了呼吸,紧张地守在一旁。渡濑逼人招供的话术,还是如此犀利,令人难以招架。

“最后那场法庭辩论,更是彰显了你行为上的矛盾。当时人工工呼吸器异常断电,乾也开始大吵大闹,你故意配合乾也演戏,按了三次电源开关。请注意,你按了三次,而不是一次,这是重点。一般状况下,按第一次却发现仪器没反应,第二次及第三次就会按得更加用力。但你按那三次,全都只用了二十克的力气,简直像是明白继续往下按会有什么后果一样。这不是挺古怪吗?还有,从监视影像看来,你在仪器发生异常之后,两隻眼睛就不曾从乾也身上移开。”

“若你认为这是真相,那也没关系。”美津子挺直了腰杆,与渡濑正眼相对,“没错,我知道乾也一直憎恨着我。但我一想到他的残疾为他带来的痛苦,实在是狠不下心责备他。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代替他接受惩罚。”

“不,我可不认为你愿意代替他接受惩罚。你原本打算等案子上诉至最高法院,在最后一刻自行说出真相。只不过御子柴律师太过优秀,因此省下了这个麻烦。”

“你这推论才充满了矛盾。如果我要揭穿乾也的犯罪行为,早在第一审的时候就说了,何必等到第三审?”

“宪法第三十九条。”渡濑这句话一出口,美津子登时全身僵硬,仿佛遭到冻结一般。

“‘人民于行为时适法或经判定无罪者,不追究其刑责。又,针对同一犯罪,不重複究其刑责。’这正是刑事诉讼法上的大原则,也就是所谓的‘一事不再理’。这就是你的目的。你故意拖到最后一刻才肯说出真相,正是为了获取最终的无罪判决。如此一来,你就不会因谋杀丈夫一罪而遭追究刑责。其实你真正害怕的不是加护病房里的谋杀案,而是让木材跌落丈夫头上造成脑挫伤的谋杀案。埼玉地检署针对你的案子提起公诉时,是以加护病房里的案子为主轴,那是因为检方在这方面拥有较多情境证据及物证,较容易推动诉讼。因为这个缘故,检方对木材跌落事件一直没有多加注意,这说起来实在是检方的疏失。正因为如此,这一点反而成了你心中的隐忧。”

渡濑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张纸,上头印着钢缆断面的放大图。

“科学搜査研究所终于有了回应,这条钢缆并非金属疲劳或负荷过重而断裂,切断面上有明显以锐利物切割过的痕迹。制材所的入口有个死角,协助卡车进出是彰一每天必定要做的工作,站的位置也完全相同。载满了木材的卡车一肾过门口的直角,钢缆的负担会达到顚峰,只要事先在钢揽上划几刀,就很有可能在那时候断裂而造成木材跌落。这手法就跟你儿子的犯行一样,多少仰赖了运气成分,但是成功机率相当高。”

“别开玩笑了,你凭什么说这是我的计谋?什么‘一事不再理’,我根本连听也没听过。像这种法律知识,我怎么会知道?”

“你没学过法律?”

“很抱歉,我没那么高的学历。”

“没读过六法全书?”

“我就是不爱读书,不可以吗?”

“呵呵。”渡濑以若有深意的目光瞧着美津子,“我刚刚说过,你儿子手上有本袖珍型六法全书。那枚标籤纸上,确实有着他的指纹。但是在刑事诉讼法的那一部分,却隐约有着摺角的痕迹。翻开那一页,正是‘一事不再理’的条文。你不认为这很奇怪吗?一个习惯在书里贴标籤纸的人,怎么会靠揺角来做记号?而且办公室柜子抽屉里,还有一些标籤纸,并不是用完了。为了这点,我特地又采了那页摺角上的指纹。你倒是猜猜看,我找到了谁的指纹?”

渡濑的摊牌技巧实在高明至极。每掀开一张底牌,美津子的假面具与虚张声势便被揭穿一分。

“这时我又想到了另一号人物。木材堆上卡车时,一定会经过这个人检査。没错,那就是工厂主任高城。”

高城这个名字成了最后一击。美津子伪装成母亲的虚假面具完全剥落,露出了平凡女人的面孔。

“就算你有机会对钢缆动手脚,只要一被高城察觉,也会前功尽弃。如此想来,你们一定是联手杀害了东条彰一。今天早上,我们要求他到案说明,他已经屈服了。他说早在两年前,你跟他就有了不寻常的关系。这男人跟你或你儿子不同,并不是彻底的坏胚子……噢,原来已经这个时候了。耽误你这么多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渡濑故意卖了关子,起身不再说下去。就在这时,美津子显露出过去不曾出现过的狰狞面孔,说道:“审判已经结束了,不管你说什么也没用!”

“对了,有一点忘了提。”渡瀬转过身,背对着美津子说道,“据说继任的谷崎律师、真锅审判长及额田检察官正在商量接下来的开庭行程。”

“接下来的……?什……什么意思……?”

“真锅审判长不愧是众人口中特立独行的实务家。为了勿枉勿纵,即使采取打破前例的做法也在所不惜。额田虽然看起来沉着稳重,却也是个受到了屈辱一定加倍奉还的人物。光是杀人未遂、协助杀人及教唆杀人,恐怕就得在牢里蹲一段很长的时间。”

“……该死!”怒骂声在会客室内回荡着。古手川心里明白,最后所见的丑陋面貌,才是这女人的真面目。

渡濑离开看守所,坐上副驾驶座,依然是一副扑克脸。不管是办案过程,或是案情水落石出后,这男人都不曾改变这号表情。

每侦破一起案子,就得目睹一次丑恶人性。古手川这阵子已逐渐能体会这个悲哀。

尤其是这次的案子,更是令人摇头叹息。东条彰一之死,竟然是遭两个家人及工厂里的老员工联手杀害。

古手川心里忽浮现一个疑问,于是问道:“班长,那个御子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渡濑默默递出一枚A4纸张。那是张存摺影本,户名是园郜信一郎。

“我到银行弄来的。你看看,每月十五号,这个户头就会汇出一百万圆。”

“汇入帐户的户名是……佐原成美?”

“遭园部信一郎杀害的佐原绿的母亲。”

据说御子柴榨取钱财无所不用其极,原来背后有着这样的原因。

古手川凝视纸面半晌,深深叹了口气,发动汽车引擎。

“班长,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嗯?”

“他为何要接下公设辩护人这种报酬微薄的工作?何况这次的案子,搞不好会害他因协助杀害加贺谷的罪名而遭逮捕。为了救那对母子,他为何要付出这么多心血?”

车子载着两人离开了看守所,渡濑凝视着前方说道:“他是为了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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